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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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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四篇 亂色調

卷二

第四篇 亂色調

幻燈片一張一張滑動過去,照片指出病人嚴重消瘦、中度貧血兩側頸部、腋下、鼠蹊部有指頭大小之淋巴腺腫大,肝腫肋骨下兩橫指幅,脾腫一橫指幅,還有一張血液檢驗數據分析表。胡啟華醫師,指著這些數據,詳細地分析、報告病人的臨床狀況。
「劉教授的一生都奉獻在病理的研究與教學,可以說是台灣基礎醫學第一人……」那聲音迴響在教堂裡,誠懇而厚實。胡啟華忽然覺得感傷。他寂寞地活了一生,活著的時候人人都怕他、恨他,現在死了,隔著距離,大家都開始敬愛他了。他們總是兩、三個醫師聚在一起,罵劉教授、罵別人。
總覺得他似乎仍醉著酒,搖搖晃晃地跟在院長後頭。而時間是如此地無情冷酷,他反而開始有些同情起湯主任來。
.演講廳
「我只是劉教授手下的住院醫師。」
胡啟華靜看著蔡醫師,想起他剛到病理科時,幾乎天天挨罵。有一次,劉教授氣得把蔡醫師整本報告丟到樓下去。「醫學院都畢業了,還寫這種報告,你英文到底及格不及格了?」

1

一九八〇年起愛滋病的論文陸陸續續已經發表出來了。現在談愛滋病或許不算什麼。可是畢竟這是台灣少數的完整愛滋病的報告,從病程、治療、X光片、各項檢驗,到死亡,病理解剖,都有再詳細不過的紀錄。愛滋病毒正在台灣成長、茁壯——多麼聳動的一件事,過了明天,傳播媒體又將再興起一波愛滋熱,他的名字,他所講過的每一句話,將一再地被重複,然後有許多見過愛滋病,沒見過愛滋病的醫師、行政人員、社會學者、心理學家,忙著要上電視、報刊,邊出風頭邊解釋愛滋病之乎也者,分享這塊愈來愈大的餅乾。
麥克風粗糙破裂的聲音,人群的嘶喊、警笛……,不知道為什麼地想起那個菲律賓軍閥。那是他們婚姻最動盪的時候。他突發奇想,跑到中正機場接機,想給麗怡意外驚喜。那次菲航班機誤了點,胡啟華拿著花圈在候機室苦候。他想像有幾個攝影記者背著大袋小袋器材走出來,然後他見到她,替她掛上花圈,告訴她這些日子是多麼想念她……胡啟華很後悔當他看見麗怡和柯立福親密地挽著手從海關走出來時,竟把花圈掉在地上。他可以選擇沉默或者大吵大鬧;他不願意吵鬧,只好掉進那種荒謬的和平陷阱裡。於是他們客客氣氣地相互介紹,還讓柯立福禮貌地把他推進那部豪華的賓士汽車。一上車他就後悔了,如果是動物界,兩隻雄性動物定要起來撕咬一番,然而這是文明世界,繁華的市街,透明的玻璃,人工打造的座墊,滿車的皮箱,一個金融界鉅子兼軍閥,一個美麗的首席新聞播報員,另一個是病理科的小住院醫師。如果他真的做錯什麼事,那就是他不該是麗怡的丈夫。
過了很久以後,砲火仍在菲律賓轟隆轟隆地響著,柯立福在一次政變中喪生了。他在電視上看見報導:「在這次軍事政變中,政府軍一共處決了七十二人,包括我國僑銀董事柯立福……」
救護車似乎又搖晃了一下。他轉過頭,正好有一顆石頭飛過來,打碎右前方的後視鏡。
幻燈片顯示出X光照片以及彩色病理細胞切片。等到PneumocysticCarinii,肺炎感染出現,大概見習醫生都猜得出來什麼毛病。那段期間,湯主任總是有意無意地要他把這個病例提出來討論,胡啟華便藉故資料不足繼續拖延。
然而相對於劇變的這一切,似乎連眼淚都不算什麼。
遠方似乎又推倒了一輛警車,澆上汽油,燒出濃濃黑黑的煙幕。現在他看著麗怡一張冷漠的臉,想起她曾在電視上親切和藹地播講那些戰爭、遊行、政治理念、貿易談判、環境保護……不知怎地便有一些心疼。他盯著她的眼睛看,試圖找出一些他曾熟悉過的東西。透過救護車玻璃看出去是混亂的街頭,整座城市彷彿就要陷落。他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眸,堅信那裡面還剩著一些什麼。
「病理科那個老頑固,姓劉對不對?他好像一點人情世故都不通?去年你們科裡在議會有筆預算,說要買電子顯微鏡?被我們硬是刪了下來。」他從後視鏡看胡啟華,停了一下又說:「你是病理科的主治醫師吧?」
演講廳現在病人完完全全是屬於他了。幻燈片映出死者全身,鋸開了胸肋骨,拿走腹部肌肉,像隻青蛙似地露出完整的內臟。從圖片可見大多數臟器已經壞死。顯出髒髒暗暗的面貌。胡啟華拿著指示燈,詳細說明病理解剖的情形。
一波接著一波的掌聲仍在胡啟華的腦海裡響著,然而這只是陽光迤邐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他們都穿戴整齊,肅穆著心情,來參加教授的葬禮。執事牧師正講解著聖經那個故事:那時眾人抓到一個行淫的女子,要用石頭打她。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麗怡坐在主播台上,就這麼咬字清晰、態度溫和,一字一句地念著,她的臉上竟不曾抽搐一下。
「我殺了他,」胡啟華激動地抓住麗怡,「是我殺了他,妳知道嗎?」
胡啟華醫師趕到病房時,走廊擠滿了護士、醫師、急救設備。鈴聲正響著。他們把大門緊緊地拉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病人躺在病床上。有個年輕護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和*圖*書服沾著新鮮的血漬,「發生什麼事?」
她咆哮著,聲音轉為哽咽,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沖洗毛巾,任水嘩啦嘩啦地流……胡啟華似乎楞住了。可是他仍搖搖擺擺走進浴室,站在麗怡背後,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
胡啟華開始有逃離病理科的念頭是在和麗怡離婚的時候,他忽然警覺到,或許他就要像教授那樣,枯寂地走上那條無止無盡,沒有掌聲,沒有未來的路。他想起日本的河合教授,花了一輩子時間去尋找接受荷爾蒙刺|激的H受器,到了他臨死之前,才證明出來H受器事實上並不存在……至今胡啟華仍百思不解的是,當他戰戰兢兢提出辭呈,打算走較熱門的內科時,教授竟不曾罵他。也只是輕輕地歎了一聲。仍然一個人喝酒,背著手,坐在長廊上看學生踢球。
這時候王醫師帶著手套、頭罩、口罩,全副武裝,十分困難地走進來他拉住胡啟華,在他耳邊咆哮!
沉默中,有個虛弱的聲音從病房傳出來。「救我。」
「這是病人晚期的胸部X光片,我們可以發現兩側瀰漫性的發炎現象,這是典型的PneumocysticCarinii感染。」那些唏唏嘶嘶的雜音似乎都不見了,只剩著胡啟華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四處散播。
一架飛機從他的上方飛過去。胡啟華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那飛機。飛機的背後是一片蔚藍的晴空,吸引著他,注視了好久……等他低下頭來,棺木已經上車。人群進入各色汽車裡面。他聽見引擎聲,所有停下來喘息的一切,這時又重新動了起來。更遠的地方是樹木、道路、號誌、行人、建築……,胡啟華眯著眼睛,不知怎地,那些色調一時之間便亂了。
星期天並不是胡啟華上教堂的日子,他結婚時曾依著麗怡的意思在教堂轟轟烈烈熱鬧一番,可是離婚以後就沒有再走進過教堂。昨天夜裡他宿醉,醒在麗怡的住所,頭痛得厲害,伸手要抓案頭衣服口袋的阿斯匹靈,不想卻抓響了鬧鐘,鈴鈴作響。麗怡惺忪醒來,沒頭沒腦就問他,要不要給劉教授葬禮發篇報導或追思什麼的。胡啟華搖搖頭,空著腹吞下阿斯匹靈。
「胡醫師在病理科做事?」
「我知道我應該能夠救他。」可是胡啟華沒有,他不願意再多說什麼。
「對。」一場爭鬥就要開始。胡啟華謹慎作答,他知道自己正節節敗退。
人群都抱著手,擠在門口的地方觀看。性變態、同性戀、罪有應得,他聽見人們譴責著。
「一九八一年開始,愛滋病在美國迅速蔓延開來,世界各地,包活歐洲、非洲、澳洲、南北美洲,各地都有病例發現。雖然流行的情況因地而異,但幾乎每隔半年至一年,病例就增加一倍,有關的論文也不斷地增加。截至目前我們對治療並沒有任何突破,可以說這種傳染性的死亡,已經成了本世紀最嚴重的課題……」
天暗下來,他又走進實驗室讀那些切片。實驗室傳出來浸泡臟器淡淡的福馬林氣味和明亮的燈火。二十多年來,除了例假日,一直是如此。稍晚,燈光熄滅,人們知道那是八點半,教授又結束了他一天的工作。
只有劉教授是站在演講廳台上,光明正大地罵所有的人。外科把人家整邊乳|房都切下來了,他的病理報告是「除良性纖維瘤外,無其他異常。」他的「正常子宮組織」也讓做全子宮切除的婦產科醫師站不住腳……,沒有人能在那種場合輕鬆下台。稍有過失,他指著姓名罵人,像一心一意替死者伸冤復仇似地。大家都不喜歡那樣的態度,醫師幹久了,從真理到過失之間的點點滴滴,大家都有一套共識。脫下制服,醫師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會犯錯的人類,沒有誰明白為什麼他非得把別人逼到角落,承擔過失殺人的罪惡不可?

3

「愛滋病。」一個護士冷冷地回答。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病人是愛滋病。」
透過暗褐色的玻璃窗看過去是喧囂的城市,閃爍的霓虹。工人正把一塊百貨公司的大招牌拆下來。胡啟華突然想起劉教授人找不到真理那句話。或許從他離開病理科,投入另一場競爭廝殺起,就注定了他的墮落。像這塊招牌,像這個城市,這個時代。那時候他與麗怡也曾真心相愛,牽手走過這家百貨公司,以為那塊招牌會一直存在下去。而現在他們正把招牌拆下來,他與麗怡坐在這個詭異的餐廳,想起他們所失去的一切。
「我們都是醫護人員,為什麼害怕呢?愛滋病只經由性|交、血液傳染,這是起碼常識……」他抬起頭,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冷冷地站著,帶著譴責的眼光看他。
胡啟華仍吻著她,麗怡不再抗拒。他並沒有注意到掛在麗怡臉頰那兩行淚。
「讓我進去,我知道妳要走了,我有話跟妳說。」
「事後有先見之明當然容易,我不相信開刀之前劉教授憑著有限的資料與症狀,能做出更正確的判斷?」
胡啟華輕輕地嘆息,那聲音微弱得沒有人聽見,然後他聽見掌聲一波接著一波響起來,有人打開了演講廳內的日光燈,那光線竟有些刺眼……。
他翻開棉被,噴泉似的鮮血從病人手腕冒出來,棉被、衣服:床單到處是紅紅黏黏的血液,沿鋁床縫隙一點一滴流下來。
而演講仍進行著。愈來愈接近尾聲。那些血淋淋的病理解剖圖片一張一張滑過去。休克致死。
麗怡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她很https://m.hetubook.com.com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門打開。「你回去,我求你,我已經和你說過再見了。」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 AIDS),另一張拍出患者臉部,罪犯似地用黑色膠帶貼住眼睛,露出的部分,長滿了大小不等暗褐色的卡波西肉瘤。
這是陽光迤邐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葬禮還沒有開始。胡啟華醫師看見趙院長大紅色的座車沿著道路緩緩開過來,停在入口處。幾個科室主任立在那裡鵠候,等他從座車走出來,立刻簇迎上去。趙院長穿著暗灰色的西裝,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的裝扮,遠遠看去烏壓壓地一片。多麼美好的星期日,可惜這些人都來了,醫院那幾塊網球場,大概也就空了出來。
「柯立福的事我很難過。」
「愛滋病。」一個護士冷冷地回答。
胡啟華醫師趕到病房時,走廊擠滿了護士、醫師、急救設備。鈴聲正響著。他們把大門緊緊地拉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病人躺在病床上。有個年輕護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著新鮮的血漬。
麗怡攪動冰塊,喝了一口。「有時候,我想想,他死了也好,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愛他。」她抬起頭,看著胡啟華不解的眼神,「我並不是你想像那樣的女人,我很壞,你懂嗎?」
然後這一切又變得詭異起來了。先是病人的X光片、檢查報告、電腦斷層常常無故遺失,再來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不經照會就去訪視病人。有一天早晨開會時,從湯主任講義夾掉下來一張資料,正好飄到胡啟華腳前。他彎下腰去撿,發現那是一張影印資料的愛滋病論文,劃滿了紅線與重點。
.麗怡
胡啟華嘆了口氣。這張在他懷裡哭泣的臉,代表著理性、公正、客觀與真理。每天當千萬人扭開電視機,從那黑箱子裡接收所謂的真實報導、新聞紀錄時,他不禁懷疑起這個時代。

2

他翻開棉被,噴泉似的鮮血從病人手腕冒出來,棉被、衣服.床單到處是紅紅黏黏的血液,沿鋁床縫隙一點一滴流下來。
儘管醫院內新的建築物不斷站起來,可是幾十年來演講廳仍是這樣。從胡啟華還是個學生,他們就坐在台下破舊的椅子間聽演講,每隔一段時間要換位置,和透進來游移的日光捉迷藏。已故病理大師武博士在這裡演講過,美國微生物學家傑森在這裡演講過,胡佛醫師也在這裡開過討論會,還有故程院長,劉教授……,數不盡的醫學界巨人,在這座不起眼的演講廳裡以微弱的聲音,發表他們震驚世界的論文。有人願意改變這個地方什麼,他們刻意留住這些陳舊的感覺,彷彿那些偉大的心靈並沒有離我們遠去。
「你瘋了,你要把他救回來,好讓湯主任接手?」
麗怡別過臉,拿著毛巾起身,胡啟華緊緊地抓住她:「不要離開我,求妳不要離開我,就像當初妳離開自己一樣,好嗎?好嗎?」
「弟兄們,我告訴你們,血肉之體,不能承受上帝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無知的人哪!你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並且你所種的,不是那將來的形體,不過是子粒……」第一次,胡啟華感到教授這次真的是離他而去了。他彷彿看見那座把他領進醫學殿堂的塑像,沉浮在時光的洪流中,愈漂愈遠……跟著教授後面長長的一排人,沉靜而憂傷。那些虔敬與溫柔的心情叫人撩起一絲美好的想盼。
「讓我進去。」篤篤篤……,那門被胡啟華敲得一陣急似一陣,他的整個腦海都是麗怡,那聲音愈來愈響,麗怡、麗怡、麗怡……,幾乎就要奪胸而出,最後他再也承受不住,便立在她的門前嘔吐,一陣接著一陣紅紅黃黃的殘渣。
「我不去飛機場送妳了。」阿斯匹靈的滋味酸酸溜溜,說不上理由,他想起劉教授、湯主任、演講、電視報導……好多人,好多事,便再也睡不著。
「打死那個記者。」不滿的群眾叫嚷著。
當他抬起頭,與這位號稱從來不看書的湯主任目光接觸,忽然就明白那些詭異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啟華醫師趕到病房時,走廊擠滿了護士、醫師、急救設備。鈴聲正響著。他們把大門緊緊地拉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病人在病床上。有個年輕護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著新鮮的血漬。
別的醫師聚在一起時,又是罵劉教授,罵另外的一些別人。結果是每個人都私底下彼此罵來罵去,劉教授挨所有人的罵。
「別管我,讓我安靜。」她嗚咽著。
她搖頭,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我不曉得我那裡得罪他,教授為什麼這麼恨我?」
「就最近吧。」
教授的確再也不能站在演講廳內理直氣壯地罵人了。可是他多麼希望當初要離開病理科時,教授曾經狠狠地痛罵他一頓,至少那會讓胡啟華覺得好過一些。他想像教授如果還活著,一定要破口大罵:「全世界從來沒有一個愛滋病是自殺、流血過多致死的。況且還住在醫院裡面。你們到底有沒有救他?連簡單的動脈出血都救不回來,你們還當什麼醫師?」
「別那樣說。」
「我懂你的意思,很多地方都是這樣,這並不複雜。」她把筆記簿收進皮包,起身對胡啟華說,「對不起,我去打個電話。」
「我懂。」胡啟華知道她要哭了,遞給她https://m.hetubook.com.com一條手帕。
湯主任晉升主任那年,胡啟華也在。宴會上院長過來喝酒,湯主任一馬當先就是敬院長,呼嚕呼嚕喝下一瓶紹興酒,還說了許多赴湯蹈火,誓死效忠的噁心話,湯主任的酒量算是厲害的,偏偏院長也是個老頑童,喜歡那調調。
胡啟華很想委婉地表達他的觀點,試著在錯綜複雜的情勢中理出一個清晰的脈絡。麗怡坐在他的對面,帶著職業性的疲倦,簡單地在筆記簿上寫字。
「怎麼說呢?」她笑了笑,「只是覺得累了,想到美國看看。」
兩排警衛頂著護盾,試圖替救護車撥開一條路。救護車陷在推推擠擠的人群之間,一閃一閃地亮著紅燈,發出嗡嗡的警鳴。
那聲音驅使他推開大門往前走。由於窗簾的緣故,室內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著,病人蒙著一張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見地上一把刮鬍刀片,牆上、地下到處都是掙扎過的血跡。
胡啟華與麗怡相對愕然,彷彿隔世。
麗怡靜靜站著,怨怨地看他。她漸漸顯得激動。「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們都已經離婚了。」
幾天前湯主任便聲稱腹瀉躲進了特等病房,不再接見任何人。望著他留下來那個空著的座位,胡啟華突發奇想,湯主任會不會躲在病房裡面哭泣?他哭泣又是什麼樣子呢?時代無情地淘汰掉劉教授,等把教授折磨夠,箭頭又轉向湯主任來了。而湯主任之後呢?
那天晚上胡啟華在洗手間看見湯主任紅著眼睛,掐著自己的脖子猛挖,痛苦地呼出一堆紅紅黃黃泡沫狀殘渣。匆匆忙忙沖完臉,又趕出去跟在院長後頭嘻嘻哈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幾年來他們幾乎沒交談過幾句話,嬉笑怒罵背後那張痛苦的臉,給胡啟華很深的震撼,叫他不肯跟湯主任妥協。害怕自己也掉進去了同樣的陷阱。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那故事胡啟華早聽得熟悉了,可是從來沒有像這樣感覺驚心動魄過。他看見人們抬起教授的棺木移動了起來,伴著肅穆的風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沒事,沒事。」命運讓她再度在胡啟華懷裡,讓他安慰她。
那時候,胡啟華在這個人與人錯綜複雜的拚殺中陷得深了,他想起菲律賓漫天的烽火。可是在這安和樂利的台北市,那一波又一波的殺戮、搶奪,不是同樣以各種方式在進行著?就在那一刻,忽然他能體諒麗怡當時的心情與無奈。
是的,他們一起欺騙了所有的人。
那聲音驅使他推開大門往前走。由於窗簾的緣故,室內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著,病人蒙著一張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見地上一把刮鬍刀片。牆上、地下到處都是掙扎過的血跡。
.教堂
胡啟華沒說什麼,靜靜地看著她纖瘦的臉在煙霧裡,覺得她似乎爬得太快了,快得來不及去想別的事情。
「我真不懂,裁判們為什麼喜歡這些東西,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噁心。」他記得有一次麗怡練習至一半,笑了出來,開始抱怨。胡啟華也跟著笑,安慰她,「我就是欣賞妳能把這些噁心的話說得這麼自然、生動。」
諸如此類的爭執在討論會上層出不窮。而現在那些曾經與他爭吵過的人,都來哀悼他、敬愛他。
胡啟華笑笑不說什麼。他看見湯主任從入口處走了過來,陽光照著他禿禿亮亮,又有些滑稽的頭頂。教堂內疏疏落落坐著人,幾個劉教授從前的學生、親戚,另外還有幾個老頭子,看得出來是跟不上潮流的鄉下醫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病人是愛滋病?」
「住院醫師?」柯立福猶豫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勝利得來這麼容易,「住院醫師很辛苦吧?」
「什麼時候走?」
胡啟華舀匙糖放進咖啡攪動。白色的奶精沿著杯緣滑入漩渦裡,拉出漂亮的迴旋線條。環顧四周,後現代式的餐廳建築,蠟燭、名畫,未加工過的水泥牆,綠色盆栽,復古裝扮的侍者,透明玻璃,凝著冷光的不繡鋼欄杆,音箱傳來胡琴演奏的維瓦第四季小提琴協奏曲。生動而美麗的謊言,他默默地想著。然後他看見麗怡打完電話,帶著笑容走過來。
沉默中,有個虛弱的牽音從病房傳出來。「救我。」
「愛滋病。」一個護士冷冷地回答。
「發生什麼事?」
群眾簇擁著頭部流血的麗怡,推推擠擠把她送上救護車來。
「幾點鐘飛機?」他問麗怡。
他總是一個人,拎著一瓶酒,在餐廳小酌。吃完晚餐,就背著手走回醫學院。他坐在病理實驗室前面的長廊,看學生在草坪上踢球,追逐嬉鬧,風偶爾吹起他那斑白的頭髮,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即使後來簽離婚協議,他們也沒有吵吵鬧鬧。可是那一次機場回來,麗怡提起她在菲律賓所受到閱兵式的歡迎,他們算是吵得夠了。
演講就要開始。現在胡啟華醫師從前排座位起身,回首向聽眾致意。他慢慢繞過側面,步上講台。
他環顧會場,發現湯主任那個位置仍然空著。
胡啟華醫師趕到病房時,走廊擠滿了護士、醫師、急救設備。鈴鋒正響著。他們把大門緊緊地拉住,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病人躺在病床上。有個年輕護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著新鮮的血漬。
儘管劉教授已經安息了,可是他背著手走在長廊裡的畫面,栩栩如生地在胡啟華的腦海裡浮現。
麗怡抽出吸管包裝,摺摺縐縐地躺在桌面上。她攪動果汁,心不在焉地滴水m.hetubook.com.com在包裝紙上,看著包裝紙吸了水,像隻毛毛蟲似地脹大,活動起來。
幻燈片停在那裡。更正確地說,那應該是出血致死。休克致死,在幻燈片中不顯眼的一欄可以是心臟性、敗血性、低容積性,可以是很多別的意思,可是如果是出血致死,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們都是醫護人員,為什麼害怕呢?愛滋病只經由性|交、血液傳染,這是起碼常識……」他抬起頭,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冷冷地站著,帶著譴責的眼光看他。
胡啟華比蔡醫師多待一年,懂得教授的脾氣,便給他打氣,並帶著他找資料,一字一句地重新打字、訂正。那一年,蔡醫師喊胡啟華「學長」喊得殷勤,差不多所有呈給教授的報告胡啟華事先都看過、訂正過……而現在,胡啟華靜靜看著蔡醫師,看他純熟的技術,一舉一動,都是教授的影子。他忽然對那些排山倒海而來,又滾滾而去的時光感到冷顫,如果當時自己沒有離開病理科,或許現在也正是這個樣子吧?
空間裡有股沉默,他可以感覺到,一種期待性的沉默。沉默的背後是聽不真確的嘈雜聲,唏唏嘶嘶地,來自沉重的空調系統,廣播擴音機、幻燈機抽風散熱的聲響。四面厚重的黑色窗簾早已經拉下來,室內亮晃晃地點著日光燈,卻有一些遮不住的日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拉出一片細細薄薄的平面光,映著演講廳內特有的情調。
忽然就不想再走動了。他擠出人群,站在草坪上,遠遠地看著喪禮的行列。或許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沒完沒了的這些恩怨就會持續不斷吧?他看見湯主任在人群之間,小小的個子,有些可笑。
胡啟華從背後抱住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他輕吻她的頭髮,麗怡微微地抗拒,驚慌地說:「不要……,求你,我們已經離婚了。」
胡啟華匆匆忙忙跑到樓下,看見蔡醫師坐在長廊上翻那幾頁被刪改得紅紅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報告,眼淚都流出來了。
嘩嘩的呼喊一波接著一波,憤怒的臉,扭曲的臉,有人拍打著車身。可是胡啟華仍試著剪去麗怡的一部分頭髮,用紗布壓迫出血的傷口。在那僅容身的空間裡,他嗅出她身上混著化妝水的熟悉氣味。感到格外鎮靜。或許是螢幕的緣故,或許只是那氣味,使他有種錯覺,覺得麗怡並不曾離開他。
「發生什麼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病人是愛滋病?」
打從那篇關於肝炎研究的論文發表之後,他們的衝突便開始明朗、白熱化。那篇論文再怎麼說,和湯主任都扯不上邊,可是稿子在秘書小姐那邊時,他竟好意思以科內的名義擅自打上自己的名字頭銜。胡啟華忿忿不平,拿回來刪去湯主任的名字,自行郵寄,論文刊載出來時,湯主任氣憤憤地拿著期刊,當面一頁一頁把論文撕得粉碎。
沉默中,有個虛弱的聲音從病房傳出來。「救我。」
劉教授,穿著他最嚴肅的衣服,在黑色的盒子裡,這時候如果醒了,目睹這一切,他會說些什麼呢?
「都亂了,一切都亂掉了,我們再也走不回去了,難道你不明白嗎?結婚不是萬靈藥,去美國也不是萬靈藥,沒有什麼是萬靈藥,你懂嗎?」
.教堂
胡啟華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他不明白一個連最基本的心律不整心電圖都會判讀錯誤的人,竟能安穩地坐著內科主任的位置,說出那麼理直氣壯的話。
「發生什麼事?」
那聲音驅使他推開大門往前走。由於窗簾的緣故,室內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著,病人蒙著一張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見地上一把刮鬍刀片,牆上、地下到處都是掙扎過的血跡。
只有在歡送胡啟華那次,教授喝多了酒,激動地用日語說話。胡啟華附身過去聽,聽不太懂,模糊的日語夾雜著閩南話,似乎在說:「這款亂世,人找不到真理。」
過了那麼久,喪禮的風琴都響了起來,胡啟華仍不明白,當時教授為什麼不曾罵他?演講廳內演講仍進行著。現在燈光暗了下來。兩架幻燈機發出強烈光束,平行映射在講桌後方銀幕上。在黑暗中,特別亮麗。兩張幻燈片,一張藍底白字,大大寫著「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
麗怡幫他鬆開領帶,替他擦乾一張臉,沒說什麼。他的眼淚又滑了下來,「我正在失去妳,也失去我自己,妳懂嗎?我們正在失去一切,妳懂嗎?」
蔡醫師看著他想一想,拿起筆,在死亡原因一欄填下休克致死。然後簽上自己的姓名。他抬起頭,淡淡地說:「我欠過你的。」
「救他,誰來救他。」胡啟華歇斯底里地叫著。
他敘述過了關於愛滋病的流行,傳染、病程、實驗數據、治療、預後,以及實驗的臨床經驗,再看過幾張病理切片,整個演講會就要落幕……,幻燈片滑過下一片,映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下一片,是破破洞洞的肺臟,下一片……「你知道,教授就是在這裡倒下去的。那時候他正要切斷主動脈,把心臟拿下來。他動動左手,發覺有一邊不能動,他鎮定地把器械交給我,喃喃說了一聲,腦中風,我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人已經倒下去了……」
他手足無措地去壓住那條割斷的枕動脈,可是血液仍然噴出來,濺在他的衣服、眼鏡、頭髮、臉上。胡啟華的臉承受不住那血,慢慢開始糾結、扭曲,他崩潰似地大叫。啊——
胡啟華托托眼鏡。他站在演講桌前,白色西裝配上圓領蝴蝶結領帶,使他看來格外亮麗。他很優雅地調整麥克和*圖*書風角度,同每位觀眾發出巡禮性的微笑。電視記者正在調整攝影機,他注意到各報刊的醫療記者似乎都到齊了,數量不下於來聽講的醫師。有幾位攝影記者搶先到台下來拍照,一時卡啦卡啦的鎂光燈閃爍,此起彼落。他盤算著在關掉燈光打出幻燈片之前,或許該有一段較長的開場白,好讓記者從容拍照。
侍者恭恭敬敬端過來一杯熱咖啡。他望著麗怡的背影,忽然想起從前剛認識時,麗怡在他家練習演講,胡啟華幫她撰寫各式各樣的稿子。縱使那些獎杯、獎金、掌聲交雜的日子,使得生活似乎格外生動,可是過了很久以後,他想起那些什麼「莊敬自強,同舟共濟」、「消滅共匪,解救同胞」等堂皇的口號,覺得那不過是一些空洞、無意義的言辭罷了。
「今天早上梳頭髮時,頭髮一把一把梳下來,我忽然很懷疑,我覺得好可怕,好可怕……」她邊搖頭邊說,「我不曉得我還有能力去愛誰,或者擁抱什麼,你懂嗎?」
.麗怡
「十一點半。」
「我們都是醫護人員,為什麼害怕呢:愛滋病只經由性|交、血液傳染,這是起碼常識……」他抬起頭,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冷冷地站著,帶著譴責的眼光看他。
.教堂
胡啟華已經醉得搖晃不定,他把鐵門敲得篤篤響。麗怡拉開大門,門鏈還掛著,她隔著門縫看他。
「還回來嗎?」
儘管所有的症狀都顯示這是愛滋病,可是HIV的檢驗報告還在進行之中。況且在台灣還沒有類似的經驗,因此胡啟華不得不想盡辦法保密。他很害怕這個病例落到湯主任手裡,那只會使事情更糟。況且湯主任即使想插手這個病例,也不希望把這件事鬧開。因為那樣只會引來衛生署嚴重的關切,以及更多的專家,專家又帶來蒼蠅似的記者,使得事情比更糟還要糟。
「難道你不明白我們的差距愈來愈遠了嗎?」他一直記得那句讓他椎心泣血的話。幾年來,他不停地咒罵她,即使她攀著那些男人爬得再高,她仍舊還是個娼婦。
「昨天電視上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比本人還要胖,」他的臉圓圓的,帶著微笑,「倒是你那場演講不錯,以後要好好幹。」
.麗怡
「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吧?」胡啟華問她。
胡啟華跟著笑,覺得冷冷訕訕。他一回首,看見湯主任那雙不安又閃爍的眼睛。
「你算老幾?輪得到你嗎?」
一切都迅速得叫人措手不及,他們相識時都還是學生,然後畢業,她進入電視台、結婚、跑新聞、爭吵、播氣象、冷戰、播報新聞、離婚……冷漠、空白、無奈,漸漸胡啟華在她的眼睛看出了柔弱、無助。「我好累,真的好累。」她在胡啟華懷裡大哭。像還沒結婚,第一次他們做了那件事之後一樣。
「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麗怡慌了手腳,攙扶他進去沙發上。自己拿了拖把去收拾那一灘殘渣。客廳的電視螢幕重播著愛滋病的報導,院長正在講話。胡啟華躺在沙發上,覺得十分恍惚,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那些跳動的片段似乎他都連貫不起來,然後他看見衣冠楚楚的自己,在螢幕上說話……麗怡擰了熱毛巾過來替他擦臉,胡啟華看見電視上的自己,陌生而又遙遠,忽然便難過了起來。
「對不起,」她露出抱歉似的微笑,邊擦眼淚,「我本來不是這樣,不曉得為什麼碰到你,特別脆弱。」
「愛滋病。」一個護士冷冷地回答。
等湯主任走到胡啟華面前,便站定凝視他。那眼神似乎包含了威嚇、警告,可是胡啟華只是報予靜靜的冷漠。他是湯主任的屬下,但他並不畏懼他特別是經過昨天的事以後。
可是胡啟華再明白不過,那些只是死亡短暫的發酵,讓他們忽然記起生命是怎麼回事。過了明天,所有的人將會遺忘這一切,如同以往一樣,彼此相愛、相恨、相廝殺,卻又互相需索……想著悲歡的心情便又荒謬地雜混在一起了。人群推推蹭蹭,把他推到院長身邊,院長笑著看他。
警方似乎抵擋不住抗議的人潮,往後撤退了一步。抗議人群的氣焰再度被挑高了起來。胡啟華的救護車正在現場待命。那時他和麗怡離婚已經好幾年了。島上街頭抗議、暴力遊行的氣氛正緊張。
他手足無措地去壓住那條割斷的枕動脈,可是血液仍然噴出來,濺在他的衣服、眼鏡、頭髮、臉上。胡敏華的臉承受不住那血,慢慢開始糾結、扭曲,他崩潰似地大叫。啊——
「等一下吉米會過來,他是我們部裡負責醫療科技組的人,我已經關照過,你可以和他談談,他會照你希望的方式去做。」她坐下來,點著一支香煙,過了一會,淡淡地說,「你熬了這麼久,也該出頭了。」
這是陽光迤邐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葬禮進行著,仍有人陸續走進教堂。風琴彈奏出悲傷的樂曲,然後他們用最美好的話語讚頌他的一生。
而現在是星期日的教堂,陸陸續續有人前來參加劉教授的喪禮。王醫師走過來附在他的耳邊說:「我看見昨天電視上的報導,還有那場演講,」他翹起大拇指,比個激賞的手勢,「今天報紙上簡直是愛滋病滿天飛。」
主持這次解剖的是病理科蔡醫師。那天他們特別在解剖檯下加裝防漏水槽,所有人戴上口罩、頭罩、眼鏡,穿兩件消毒衣,戴二層手套。整個現場電鋸起落,骨灰飛揚,刀斧落處,血液四濺,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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