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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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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六篇 聶醫師的憂鬱

卷二

第六篇 聶醫師的憂鬱

多半的時間她都在沉睡。惠美常常作夢,總是夢見自己興高采烈地盪著鞦韆,突然間,鞦韆斷了,她不斷地往下掉,往下掉,那一頭是醫院、她的丈夫,還有許許多多朋友,她回頭拚命要抓,可是卻什麼也抓不住……等她醒來,疼痛、噁心、昏沉,那些沒完沒了的感覺又來叨擾她,這些都是真的,可是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場惡夢。
隨行的護士在街口的地方停下來,看著惠美一步一步走向聶醫師的診所。沒有遲疑,也沒有猶豫。水花濺起來,潑在她穿著絲|襪的小腿上。
有件事可以證明聶外科醫院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曾經有兩個沒搞清楚狀況的混混跑到醫院裏來胡鬧。他們可能忽略了吊掛在候診室幾塊「妙手回春」、「華佗再世」等匾額上,各幫派角頭的落款簽名。惠美沒有理會那幾個看似兇惡年輕人的威脅,她只是笑笑,二話不說,走進掛號室裏撥了一通簡單的電話。幾分鐘之後,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中年人,穿著西裝,客氣地請走那兩個年輕人。
後來他們都累了,便坐在溪畔唱歌。丁心文的鋼琴彈得真好,可是他唱歌真是難聽。那天聶醫師得意地指出這點,丁心文竟也開心地笑了……幾天以後,在一場全國性的青少年鋼琴比賽中,聶醫師敗給了丁心文。他很清楚丁心文演奏的是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他穿著深藍色西裝,紅色大領結,一副黑黑圓圓的眼鏡使他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丁心文演奏莫札特時幾乎近於冷漠,沒有沉醉,沒有熱情,只是面無表情地做著他的工作。
028……
而當聶醫師終於在汽車後座,強|暴了惠美,那樣的心情,對他自己,對惠美,對所有的人恐怕永遠都是個謎了。他不瞭解為什麼當時惠美不曾抵抗,甚至半推半就地鼓勵他做這件事?當時惠美趴在汽車後座,翹得高高滾圓的屁股讓他從背後抽送,他覺得自己和一條公狗沒有什麼兩樣。後來他達到高潮,他生命中某種說不出來的成分也就死去,不再回來了。他恍惚地躺在汽車後座,感到無限空虛,生命是許多混亂與荒謬片段的組合,到底有什麼真理是值得堅持的呢?
他穿著白袍,走在路上,一大束玫瑰花抱在胸懷裏,遠遠看著彷彿倘著血。許多小孩都來圍著他,學他走路的樣子。偶爾有玫瑰花掉在地上,孩子們便撿起來別在髮梢。
再晚就來不及了。她一旦倒下去,爬不起來,一切只能任人擺佈了。
過去一年來,他最成功的逃亡行動只到達隔街的牛肉麵攤。那一次,他穿著綠色無菌衣,踩著拖鞋,成功地在眾目睽睽之下,逃離醫院。要不是覺得肚子餓了,他本來可逃得更遠。麵攤老闆以及警員根本不明白那身看起來襤褸的衣服其實正是外科醫師崇高權威的標誌。更別說向他們解釋為什麼手術衣上沒有裝鈔票的口袋。整個完整而偉大的計畫竟失敗在枝微的細節上,是聶醫師始料未及的。他是二座十二層綜合醫院的院長,卻付不出一碗牛肉麵的錢。
惠美頭也不回奔回房間去。
聶醫師堅信,在不知不覺中,時間或者不知名的什麼,正欺騙著我們。
惠美那時頭髮掉得厲害,戴頂帽子,蒙上口罩,露個眼睛骨碌地轉,整個人虛虛弱弱地讓護士扶著。看見聶醫師時他已經不認人了,只是楞楞地笑著。整個人動作十分遲鈍,吃了抗精神藥物的緣故,臉部明顯地發腫。惠美想起自己的苦,一時按捺不住情緒,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050……
當副院長沉重地點頭以後,惠美並沒有猶豫很久。事不關己似地,惠美泰然地告訴他們:「過幾天聶醫師要過五十大壽了,暫時別讓他知道,懂嗎?」
二十四歲的惠美,那張豐盈燦爛的笑容,這時慢慢又浮現在聶醫師腦海,他陷入迷谷的記憶裏。他聽到律師的爭辯、檢察官的質詢,還有法官敲著議事槌的聲音,可是那些吵吵鬧鬧言詞的內容,他已經完全不復記憶了。
聶醫師嗅到一種高雅的香水,混合著女人特有的生物性氣味,喚起他未曾有過的深層慾望。惠美猶豫了一下,稍後,她背過手去解開背後胸罩扣環——澀嫩地望了聶醫師一眼。胸罩在她那女性特有典雅而動人的姿勢中滑脫下來,浮現出嫩白的乳|房。
此外,聶醫師還喜歡當著眾人的面,捏一下她的胸部,講黃色笑話,或者在手術房,把手伸進護士小姐裙子裏,摸她們雪白圓滾的屁股,惠美也一概一笑置之。聶醫師不過想證明他的存在。
惠美最後那段歲月裏,聶醫師幾乎都躲在地下室裏瘋狂地彈著鋼琴。
問題的關鍵在於時間的順序。可是人們似乎無法理解這麼簡單的道理。大火之後,整整一個禮拜時間,聶醫師麻木僵直,不言不語。精神科醫師在他身上敲打、檢查,認定這是過度驚嚇產生的症狀。他們替他注射點滴,還有許多特別藥物。一個禮拜之後,除了不停地喝水,聶醫師已經逐漸清醒,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
惠美的手臂上割了兩、三道傷口,血液緩緩地從傷口滲出來。
惠美把這一切都歸諸於過度忙碌的生活。因此他們決定拋開一切,到海邊去度個長假。
儘管如此,醫院的業務在惠美處心積慮的策劃下,蒸蒸日上,諸如收買計程車司機,刊登不實廣告,聯絡黑社會幫派份子,宴請當地政客、稅務人員……,惠美都不遺餘力地去努力。
搶案發生在醫院發薪水當日。會計人員從銀行領回八百多萬當月發放的薪水,走下計程車,在醫院門口當場遭受搶劫。
聶醫師坐在候診室裏,慢慢莫札特的鋼琴旋律愈來愈響亮,那佻皮的節奏應和著會計人員數錢的動作,不知怎地,竟有一種淒涼的味道出來。那不知名的什麼,又開始鼓動聶醫師的心靈,逃,逃,逃……,必須趕快逃離這一切。
大部分的時間,聶醫師都坐在病房的康樂室裏彈著鋼琴。他流利地彈著巴哈的音樂,那一首一首的練習曲,他每個音符都記憶得非常清楚。惠美從沒有聽過聶醫師彈鋼琴,她不曉得聶醫師能把鋼琴彈奏得如此流利。對惠美而言,那背著她彈出那麼優雅音樂的人,簡直是另一種深不可知的靈魂,那不是她的丈夫。
「槍聲。」他喊著,可是並沒有人聽見。
「我們都老了」惠美嘆口氣。她注意到聶醫師的眼光透著迷離的散渙,可是散渙中,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態,帶著蓄意要與過去割離的堅決。
而聶醫師的琴音仍然持續著。生命對他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懲罰,它有太多疑問,卻沒有任何答案。這時他想起所有曾在他手裏流失的事物,那些活著、掙扎著、死去的面孔。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些怎麼一點一滴地流失。
那聲音沉甸甸地,給人一種深沉的痛。很久以後,當一切都過去,大家彷彿還聽到那樣幽微的聲音,沉沉厚厚地響著,像是什麼永無止盡的抗議。
她抬起頭,看見塵埃映著射進來的陽光,在空氣中閃動,忽然有著隔世般的陌生。
吃過飯的午後,護士都趴在護理站沉沉睡去。他踩著急促的步伐跨入病房www.hetubook.com.com,估計在檢查完病人之後或許還有時間小睡片刻。可是他一走進病房,就讓端端正正坐在床畔等他的惠美給震懾住了,說不出來什麼緣故。陽光從她的身後映過來,照出閃閃發光的輪廓。
她還聽見副院長在敲門。

俏皮的莫札特音符從丁心文的手指間滑動出來,彷彿那不是音樂,而只是天籟,丁心文很巧妙地控制著出入口,讓樂聲自然流露出來……鋼琴比賽那年,他是十四歲,丁心文是在聶醫師十六歲那年交通事故喪生的。那次他千辛萬苦通過複賽,贏得挑戰丁心文的資格。丁心文卻狡猾地逃出鋼琴教室,退出比賽,退出了一切。
目擊這場大火的人指出,這場不幸的大火必須歸咎於聶醫師在更衣室裏的抽煙行為。甚至有人覺得,那根本是聶醫師蓄意縱出來的一場火災。
他們在海邊的生活過得相當愜意,除了開車兜風之外,他們就到處吃吃海鮮、與人聊天。他們在汽車後座做|愛,也曾在海灘上飲酒。那的確是十多年來第一次他們的度假,可是聶醫師發現,除了做|愛之外,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共同的興趣與話題了。
後來聶醫師完全恢復了正常,而且正常得出人意料。他透露一段恐怖的綁架經歷。
過了黃昏,光線漸漸暗下來,聶醫師仍不去打開診所的日光燈,只剩一盞桌燈伴著他。所有的黑暗、孤獨都來吞噬他,他堅持著一種等待,不知等著些什麼。並沒有病人上門。
她是那麼虛弱,以至於只能割斷淺層的靜脈。當聶醫師趕過來時,血已經止住。那時,惠美正歇斯底里地抽啜著,體弱的緣故,哭聲竟像小孩嗤嗤的笑聲。
惠美傻楞楞地站在她辛苦建立起來的綜合醫院門口,說不出一句話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縱使聶醫師做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可是搶劫自己的財產畢竟這還是第一回聽過。沒有人明白聶醫師真正的動機。
聶醫師讓消防人員從火場搶救出來時,全身僵直,無法言語。奇怪的是,他仍然能清楚地知覺到救火車叮噹的聲音、看熱鬧的人群、赤紅的焰火、白色的濃煙,以及水柱噴在火苗上,發出來嗤嗤的聲音。那時候,新的醫療大樓正在旁邊的空地興建中。由於風向的緣故,僥倖地避過了這場災難。現場一片混亂。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惠美正為一些他不熟悉的證件、產物,奮不顧身進出火場。
起初,人們對聶醫師新的診所充滿了期望。
搶案進行不到一半,有人打破沉默,尖叫出來——因為大家同時都發現歹徒手上其實是一把手術刀。更令人驚訝的是,即使歹徒蒙上口罩、戴著鴨舌帽,每個人仍然很容易從體形及動作認出來那是聶醫師。
過了二十多年,惠美慢慢在那些緋聞中讀出可笑的味道。她一張一張地讀過去,驚訝地發現那些我們一直堅信的事物與事實之間,竟有那麼大的差距?她很想大笑,可是沒有一點力氣,只能微微地牽動嘴角。
然後他認出了惠美。惠美想伸手去擁抱他,整個人都是想哭的衝動,可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
很明顯,這是一個說謊的時代。電視平均每三分鐘就說一個謊話,洗髮精有爸爸用的、媽媽用的、失戀用的、考試不及格用的,受性騷擾的人吃一種口香糖,被退學的人吃另一種口香糖。在聶醫師治好一位女編輯母親的子宮肌瘤後,他們在報紙擁有了一個健康專欄。聶醫師當然沒空撰寫,可是五、六年級的醫學院學生很樂意做這件事,他們樂得拼拼湊湊、翻譯抄寫一些教科書上的準則,賺取一些約會的基金,慢慢地,聶醫師的專欄收到了許多回響,他曉得他們必須跟著說謊,因為再不用力說,自己就會被別的謊言淹沒了。
丁心文給汽車撞死了,你知道嗎?
聶醫師看見她的傷口,不知怎地,有一陣痛從他心中過去。他很認真地安慰她:「別難過,這不過是場夢。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全書完)
044……
護士開始尖叫時,惠美的床畔已染得到處是血了。剪刀以及剪報都散落在地面上,也沾著血。
燒退了以後,惠美便開始接受化學治療。那些化學藥物都帶著劇毒,五顏六色裝在點滴瓶裏,一點一滴地滴著,一不小心,血管的留置針漏了,皮膚便潰爛一大片。惠美很不適應化學藥物,持續幾天,她不斷地噁心、嘔吐,直到綠綠的膽汁都嘔了出來。惠美非常恐懼,原來世界可以隨時別過臉,把她拋棄。她覺得自己的狀況一天比一天還要差,進進出出的人都裝著笑臉,小孩子似地哄她。她有種被背叛的感覺,醫院上上下下這麼大,只怕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了。
終聶醫師一生,都在進行著那樣連自己都不完全明白的祕密脫逃計畫。每天晚上,診所的大鐵門轟隆隆地拉下來,他也腰痠背痛地看過一晚上所有的門診病人。那時,會計小姐清算一日賬目,整個部門正忙。聶醫師走過那裏,看見惠美在一疊一疊鈔票之間周旋,總覺得恍惚。他彷彿聽見了一段莫札特的鋼琴旋律,從遠方飄過來。可是所有的人正忙得不可開交,無閒暇理會他,再說,他們也沒聽見什麼莫札特的旋律。
病房內早衝進來形形色|色人物。惠美衣衫不整地縮在床角,有模有樣地哭泣,指控這位猥穢的醫師。
過了不久,副院長在外面敲著門。
「我覺得你一直恨我?」惠美問他。
走過聶醫師診所前面,從玻璃窗望進去,滿滿坐著耐心等候看診的人。候診室的人有愈來愈多的趨勢。起先,惠美還要花錢請些不相干的人坐在候診室充充場面,漸漸,那滿滿一屋子的人就真的都是自動上門求診的病患了。當然這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就拿打點滴來說吧,一瓶成本二十五元的生理食鹽水,收費是兩百六十元。因此不管是誰來了,先請護士問問病歷。當然每個人的毛病不同,但重點是先打上點滴再說。要不然誰有心情帶著病痛,坐在候診室裏乾瞪眼一、兩個小時呢?
接聶醫師從精神科病房回來那次,還是聶醫師抱著她走進這個房間。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蓋上棉被。後來,她沒再走出過房間,甚至沒離開過這張床。
據他自己宣稱,是在門前乘涼時,被歹徒推入準備好的汽車中。歹徒共有兩名,一高一矮,操本省口音。較高者上唇還蓄了短鬚,手持開山刀。上車之後,他隨即被蒙上眼睛。約車行兩小時——他可以感覺大部分的時間車子走在高速公路上,聶醫師佯稱尿急,下車如廁。車子停在苗栗附近鄉間,聶醫師利用茶園掩護,乘機逃跑。逃亡過程中,另一名較矮的歹徒掏出白朗寧手槍,發射了兩槍,都被聶醫師機巧地躲過。他相信沒有人聽到槍聲。
大部分時間,聶醫師都在錚錚切切地彈著鋼琴。大家都很清楚聽見地下室傳來莊嚴肅穆的琴音,安詳而動人。沒有人明白,聶醫師為什麼以那麼瘋狂的態度不分日夜地彈著鋼琴。後來惠美要斷氣了,他仍然在地下室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惠美勉強地搖動頭顱,吩咐護士不要去打斷他。
是了,那是她的一生。可是惠美不甘心,還是有那麼多沒做完的事,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那以後,聶醫師便很認真地要起一個孩子來。他還把這個願望拿去到處張揚。惠美不能生一個孩子,她有吃了悶棍的感受。畢竟性無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惠美不願拿這個把柄與他針鋒相對。
「我知道。」惠美肯定地回答。聶醫師一直端詳她。她臉上抹著濃厚的底妝,粉彩似的眼影腮紅,他懷疑那不是看診,而是赴一場約會。她一直在那裏等他。
過了很久,時光與滄桑漸漸沖淡這一切,聶醫師心中仍有一些說不出來的什麼。即使在往後的考試,生存競爭中,聶醫師一直扮演著勝利者的角色,他常常無由地聽見那段輕快的鋼琴旋律,或者覺得丁心文正帶著冷冷的笑容看他。當一切記憶變得蒼白時,聶醫師仍不免忿忿地覺得,丁心文的死亡或多或少是帶著惡意的。
一點一滴慢慢地滴,一屋子的病人就安安靜靜、心甘情願地坐在那裏候診。隔著醫院透明的落地玻璃放映到街上去,變成強而有力的活廣告了。這是惠美關於點滴的開業律——愈長的候診時間,吸引愈多的病人上門,兩者之間有種等比級數的關係。她的點滴打得又準又好,每次看見皮膚下淺青色的靜脈,總聯想到青花花的鈔票,鈔票鼓舞她的信心。
「那裏不舒服?」聶醫師職業性地問她。
手術房裏,無影燈鎮日亮晃晃地照著,那裏面見不到外面的陽光,分不清是白天,或是晚上。
聶醫師形容得如此栩栩如生,加上他又曾經治好警察局長岳父的膽囊結石,因此沒有人懷疑這段過程的真實性。他們還用電腦畫下兩名歹徒的面貌、特徵,向全省發出通緝令。
在循環不停的歲月裏,聶醫師仍舊彈著巴哈的鋼琴曲,惠美的生命,便在那些音符之間,一寸一寸地死去。直到有一天,聶醫師的鋼琴聲忽然停下來,他聲稱聽見了槍聲。
聶醫師背著手,默默地在醫院裏晃來晃去。所有走過的人,都朝著他微笑、打招呼,他卻認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所有的人對他都是陌生人。他見到了瀕死的人、聽到呻|吟的聲音,可是那些都不再能感動他。他曾經負擔所有的事,這些現在都漸漸被遺忘了。
幾年之後,大火在一夜間燒掉整棟醫院建築。
036……
他看見玫瑰花脫離枝梗,花瓣脫離,在空中翻飛。血紅的花瓣愈撒愈多,漸漸佔領他的視野,下起一場繽紛的玫瑰雨……,像他們所見過的所有愛情、血液、淚水,紛飛、飄零。
062……
她想起那天下午,副院長和王醫師拿著骨髓穿刺檢驗報告過來,憂心忡忡地站在她面前。
病人送進來一個又接著一個,日子過去一天又一天。新的一天和舊的一天彷彿沒什麼兩樣。更嚴重的時候,到底過著什麼日子都迷糊了。聶醫師常常穿好無菌衣,忘記了到底吃過今天的牛排沒有?
幾個禮拜之後,屬於聶醫師自己的新診所在不遠的幾條街開張起來,人們才恍然大悟,這又是聶醫師神秘的逃亡計畫的一部分。也有人認為事情肇因於生日宴會那次不愉快的爭執,這不過是普通的夫妻失和。
050……
惠美過世以後,聶醫師的逃亡計劃仍斷斷續續地進行著。曾經有一次,他躺在太平間冰涼的推床上,替自己蓋上白布,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樣。過了三天三夜,他身旁所有冰涼的屍體都被推走了,他仍然還活著。他忿忿不平地大罵,死亡把他遺棄了。還有一次,他躲在裝米的大陶缸裏,兩天一夜,希望持續流動的時光會忽略掉這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放他一馬。可是當廚房的阿嫂驚訝地發現他時,聶醫師同時也發現到時間仍然殘酷地侵略了所有的領域,無所逃脫……
他瞪大眼睛告訴每個人事情的真相,可是沒有人肯相信他。儘管如此,他仍然堅信,時間在那場大火中,玩弄了某種詭計,甚至藉著那樣的詭計,同他展示自身的奧秘也說不定。
而這些都不過是千千萬萬成功祕訣的一小部分。當地的病患似乎都曉得,即使是感冒之類的小毛病,聶醫師開出來的藥方,也遠比其他醫師的處方來得神速、有效。這些類固醇藥物一些不太明顯的副作用,人們或許注意不到。一、兩年之後,他們突然發生了臉腫、體胖、多毛、圓月臉等怪異現象時,多數人都不會把這些遙遠的事件聯想在一起。惠美很熱心的介紹病人到教學醫院找某教授求治之後,巧妙地把原先病歷燒毀了。
到了聶醫師更老的時候,他仍能承受大型手術長久的體力消耗,不會發生一般外科醫師常見的顫抖現象。他是如此地熱愛外科。所有裸裎的肉體躺在手術檯上,對聶醫師而言,都是一樣的。在手術房裏,沒有神聖、卑微,也沒有什麼偉大、永恆的區分。聶醫師用消毒溶液,碘酒棉花,在病人身上同心環狀由裏向外,一層一層消毒,他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喜悅。
聶醫師翻起掛在床前的名牌,低著頭登記姓名、年齡、籍貫這些基本資料。
雖然只是二十五元的一瓶食鹽水,可是人們至少對它懷著一種恐懼的尊敬。
050……
聶醫師在一片慌亂中,靜靜地回顧自己一生種種片段,竟開始後悔。那時候,他生命中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以上。他發現,大多數的青春歲月,他都為成為一個醫生而犧牲、努力。等到醫生的夢想實現,他卻又淪為死亡的祭品。總是在死亡、呻|吟、病痛中窮忙。更多的手術、門診,成就他的財富,財富又帶來更多的建築、設備,更多的病人。天天有那麼多人要死去。他永遠都在這個美麗的陷阱裏,動彈不得,直到死亡吞噬了他自己為止。
惠美側耳傾聽,只聽見旅館外邊海浪的濤聲,並沒有什麼槍聲。
對五十歲的聶醫師而言,二十八歲那個時代的記憶已經沒有事實那麼明晰了。甚至他覺得那些事責也不過是靠著記憶勉強維持的幻影罷了。由於遺忘的緣故,他必須替空白的部分不斷的填補上新的色彩、新的詮釋,以至於那些錯亂的記憶,看起來像是塗著嶄新水泥漆的一級古蹟那麼不可置信。
差不多每天下午四、五點左右,他習慣帶上大門,走出診所,拖著過度閱讀而疲乏的身體到花店去買花。他蹙著眉頭,很用心地挑選那些花。
「我是妳的醫師,聶醫師。」
他記得那天下午和往常沒什麼兩樣,他拿著病歷走進一般外科病房檢查新病人的乳|房纖維瘤。
奇怪的是,聶醫師的事反倒比惠美的病情更快傳進她的耳朵。注射完第一階段化學治療後,惠美已經病得奄奄了。可是她竭盡全力爬起來站在床畔,她要去接聶醫師回來。
而聶醫師本人似乎沒有察覺這些變化,他坐在診所診療室裏,並不開大燈。醫院裏昏昏暗暗,他就著桌上一盞燈,埋進那裏面閱讀著厚重的和-圖-書醫學書籍。
那時候,聶醫師恍惚大夢初醒,惺忪地問:「我為什麼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頭髮都掉光了,乾癟癟、光禿禿地趴在那裏。看起來似人非人,像是某種原生動物,或者是浸泡在福馬林液裏未成形的胚胎標本。說不上來為什麼,惠美的病情愈重,聶醫師的感覺便愈淡。活了一輩子,再強烈的愛恨怨憎,也不過是那樣,抽離掉這些煙障,便剩下空盪盪的感覺,有股涼意,從聶醫師背脊冷上來。然而除了感受之外,別無他法。
050……
聶醫師彈著巴哈的鋼琴奏鳴曲,他已經老了,可是仍然記得他十七歲那年所練就的每一個音符。
「我知道這輩子你一直恨我。」還有那麼多事,可是都來不及了,惠美只能挑最重要的說。
接著發生的事情離譜了,可是聶醫師並沒有察覺。他盡責地撩起惠美的裙褲,病人配合著把內褲褪至膝蓋。他的視線沿著女人身上的曲線,跳過零亂的衣衫,一路撫摸下來,可是他沒有看到腹股溝結節,病人便拉著他的手去撫摸……病房大門虛掩著,聶醫師見有人從門外走動過去,同時他聽見病人大喊救命的聲音,本來他以為那是他自己心裏聽到的聲音,或者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剎那間,他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種很嚴重、很嚴重的憂鬱症,」一個衣冠整齊的中年人指著聶醫師告訴惠美,「不過再怎麼憂鬱也不過是憂鬱症罷了,妳想,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誰不或多或少生著病?單只是憂鬱,又算什麼呢?」
遺忘很快追上一切,連逃亡這件事都被遺忘時,聶醫師只能坐在那裏,面對著一朵玫瑰發楞。
或許他自己也漸漸明白,不會再有病人上門,他不過是堅持著一種孤寂的姿勢罷了。
「這裏長了東西。」聶醫師聽見病人向他抱怨腹股溝位置長出大小不等的顆粒結節。
聶醫師聽到聲音走過來,醫護人員已經替惠美打麻|醉|葯了。打藥後的惠美,沉沉地躺在床裏睡。
惠美暗暗託人去找聶醫師,她擔心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了。請託的人是上回陪她去的護士。護士回來只告訴她聶醫師已經把診所大門關起來,好幾天不見人影,並不曉得到那裏去了。事實上,那次大雨之後,聶醫師便開始在自己身上注射Demeral(成癮性麻|醉|葯)。後來他在大街上攔截路人,聲稱要解救他們脫離苦境。直到有一天,有人發現聶醫師昏倒在行人道上,好心地送他到大醫院去急救。醫院裏的住院醫師很快診斷出這是典型的麻醉劑成癮症狀,在他清醒之後,立刻將他轉入精神科病房。整個綜合醫院的人都曉得這件事了,但沒有人能決定要不要告訴惠美,或是該怎麼向她啟齒。
十幾年之後,當他在同樣的肉體上達到高潮時,忽然油然而生無限的懊悔與罪惡感。那時候,他發現,不管他再如何追尋,那些抽送,不過是機械式的動作。而機械動作背後有些不知名的什麼,已經徹徹底底死了。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病例。」精神科醫師托托鼻梁上的深度近視眼鏡,決定不再發表他們所知道的早發性癡呆理論。
午後的陽光穿過百葉窗照進屋子裏,映得地面上陰影一格一格。她很理智地拉攏百葉窗,關上大門。這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沒有人聽見什麼。然後她把頭蒙進棉被裏,開始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愈來愈愛哭。二十二年來,她從沒哭得這麼厲害過。生命曾給她許多委屈,她已經老了,應該有權利哭一哭。
「聶太太,妳還好吧?」
後來聶醫師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這回他又逃到那裏去。一個禮拜之後,有人在兩百公里外的南部城鎮,發現聶醫師的蹤跡。他衣衫襤褸、流落在街頭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血癌,嗯?」她關切地在他們臉上找答案。
兩個月之後,竟然有兩個歹徒落網了。他們是在搶劫運鈔車的過程中被警方逮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審訊,他們坦承一共犯下四宗搶劫案、兩宗殺人案,以及兩宗綁票案。包括綁架聶醫師未遂這一件。歹徒一共被判處兩個死刑、一個無期徒刑,以及三十七年又六個月的有期徒刑,禠奪公權終身。
音符帶著他往回走,他清清楚楚地聽見奏鳴曲的旋律走進時光的脈動裏,然後是掌聲,一波接著一波的掌聲,彈完最後一個音符,他站起來向聽眾答禮,他知道他又贏了這場比賽,終於他要面對丁心文了。有人送上來一大把玫瑰花,讓他抱在懷裏,掌聲仍然一波接著一波……,他覺得微微昏眩,皮膚濕冷,額頭冒汗。那片血般的紅在他眼前漾開,事物在他眼前飄浮了起來。
篤篤篤,敲門聲敲得她心煩。可是她的人生還有一小段,她不得不迎起笑臉去面對它。惠美相信至今聶醫師仍為二十八歲那年的事恨她。時間是那麼地有限,再不趕緊就來不及了。
「聶太太,妳這個樣子,到公共場合會感染的。」副院長以及王醫師都來阻止她。可是惠美堅決得很。
經年累月的操勞,已經使惠美的身體鬆垮下來,甚至有些虛浮。聶醫師撐著手臂,在她身上抽送,總要弄得兩個人滿身大汗,油油黏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二十八歲那年,正當社會版新聞,把這件醫師緋聞渲染得正熱熾時:心裏那種矛盾與恐懼。那時聶醫師知道惠美蓄意要把這件事情鬧大了。他不得不陪著她死拚到底,否則,他自己是不可能有勝算的機會。然而衝突愈升高,他便愈無法忍受惠美對自己那種青春、美麗的自信與挑釁。事情似乎變成聶醫師愈堅持自己的真理,他的慾望就愈臣服於惠美的美麗與肉體……
再說拴著一條點滴管,像條繩子綁住了花花綠綠的鈔票。再怎麼樣也不能抬著點滴瓶說走就走吧。
聶醫師的新診所裝潢得非常漂亮,鎮日播放著巴哈的鍵琴音樂。除了聶醫師以外,並沒有別的工作人員。診所剛開始時還有一些舊病患,然而聶醫師對於醫院經營管理似乎並不在行,他總是拖著病人講解一些推心置腹的人生哲學,沒有人能明白那其中的道理。慢慢連那幾個少得可憐的基本顧客也消失了。
惠美在那時候斷氣,幾乎是同時,他們聽見聶醫師拍打鋼琴的聲音。他趴在鋼琴蓋上,啜泣起來。
因為不確定,他又走回餐廳再要一份牛排。牛排的滋味都差不多,有時候他吃了三份牛排,竟以為過去了三天。
「妳明明知道我並沒有對妳做什麼。」他們還曾舉行過一場私下的談判,彼此都秘密地帶著小型錄音機。聶醫師還想起那天中午,惠美挺翹的乳|房在他手裏盈握,他曾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動的男性,以及一種超越現世生命的幸福……聶醫師相信惠美的律師曾經透過傳話,希望以金錢結束這場緋聞事件。可是他又懷疑那不過是歲月與心情在他的記憶上動了手腳,況且律師早在幾年前讓黑道人士砍殺,他們根本無法求證。話又說回來,過去了那麼久,誰又在意事情的真相呢?
「槍聲——」聶醫師躺在床上喘氣,叫了起來,他明明白白聽到兩聲槍聲。
——米蘭.昆德拉https://m.hetubook.com.com
068……
他常常整夜不睡,盯著時鐘一分一秒地跳動,他害怕我們稍不留神,闔上眼睛睡著,時間便姿意地大量流失,像個不老實的生意人。有時候,他又懷疑生命只是人人串通好與他對手的劇場。終有一天,我們聽到冥冥間有人喊著: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時天地佈景被拆開,人人拿下面具,放下自己的角色,一起快樂地唱歌、歡笑。喜悅、痛苦、死亡、憂傷,原來不過是舞台上的道具……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他常常神經質地閃到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察看是不是正好有個傢伙偷懶休息,忽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被他抓住了把柄……而時間是那麼詭異的傢伙,把一切做得毫無破綻。聶醫師帶著牙刷、牙膏、毛巾、肥皂,準備逃亡。可是沒有一條路能脫逃時間的監獄。他覺得自己像玻璃窗前的蜜蜂,嗡嗡地飛著。他看見一片廣大無限的可能,卻掙脫不出那一片透明。
後來雨一直下了一個多月沒有停過。聶醫師仍守候在那座空曠的診所,國王似地守候一座棄城。
在五十歲生日宴會上,聶醫師舉杯向所有致賀的人答禮。他正正領帶,清清嗓門,接過麥克風,終於發表感想:「我願意用五十年來的一切來交換,如果有人替我生個胖娃娃,接續我的生命……」
她的聲音這麼微弱,聶醫師不得不彎下腰,把耳朵湊近,再問:「嗯?」
再抬起頭看惠美,她沒有回答,僅僅羞怯地笑了笑,隨即溫順地解開上衣。她一顆一顆地解開自己的釦子,專心而細膩。慢慢那襯衫褪了下來,可以看見頸項與身體之間,明顯露出妝粉與膚色的界野。陽光在她胸肩細微的起伏間閃動,折出動人的光線與質感。
聶醫師還清楚地記起那一次,他和丁心文逃離鋼琴教室的午後。他們脫|光了衣服在溪裏游泳。
聶醫師許過各式各樣的願望。擁有一個沒有病人的假日,快樂的打一場網球,看一場棒球賽,鍛鍊日漸變形的身材,或者出門立刻被車子撞死……。而聶醫師是如此地忙碌,慢慢,許願池被他的硬幣填滿了。他大部分的願望,都不曾實現。
大雨之後,惠美就開始病了。斷斷續續地發著高燒,弄得惠美非常煩躁。都說是淋了雨的緣故,除了副院長與王醫師之外,別人並不曉得這件事。
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可是在那片紛飛的猩紅裏,他卻看到丁心文,仍舊戴著圓圓的滑稽眼鏡,穿深色西裝,打紅色領結,面無表情地彈著莫札特的樂音。這時聶醫師已經老了,他的精神系統及泌尿系統都有嚴重的問題,可是丁心文仍然是那個翩翩少年。
起先,助手醫師對這個突發問題感到緊張,漸漸他們習慣聶醫師的舉止,毫不驚訝地接過手術刀,任他一個人,傻傻地走出開刀房。
「聶太太。」
同時正有人趁著慌亂,搶劫擺在街道上的財物。
可是吃早餐時,她看見剛送來的早報,刊載著那兩名搶劫要犯被槍決正法的新聞,時間是清晨五點二十分,正好是聶醫師大叫的時刻,她訝異得差點把食物都吐出來。
說完這些,聶醫師慢慢地走進雨中,兩個人朝相反的方向分開。留下惠美站在簷前,面對幕後的一片空白。
只有那個不明確的衝動還在喊他,逃、逃、逃……,慢慢,連那個聲音都模糊不清。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在逃些什麼,逃到那裏去,為什麼要逃。他走到醫院大廳,看見服務台上擺飾的一朵玫瑰花。
幾秒鐘之後,聶醫師的演講果然被迫停了下來。那時惠美正好走到門口,一個按捺不住,轉身把高腳杯拋了過來。玻璃杯砸在聶醫師額頭上,冒出鮮血,麥克風摔落在地面,不斷地發出嗄嗄的雜音沒人收拾。現場一片零亂。
051……
他過去抱著她,發現她竟變得這麼脆弱,彷彿稍不留神,就能夠把她弄碎了。
在這之前,他曾經診視過數百個乳|房的病例,也曾在手術檯精細地沿著表皮切割,滲出血液,然後是黃色的脂肪細胞、結締組織、腫瘤細胞,還曾經在顯微鏡底下見過那些排列不規則,細胞核怪異的腫瘤細胞。說不上來什麼理由,這個女病人撩起他的慾望。那些血液、結締組織、乳腺細胞很巧妙地被壓抑下來,那是一種訊息,繞過了他訓練有素的理性防衛系統,直達靈魂。
那時聶醫師正好帶上診所大門,走出來買玫瑰花。他們在屋簷下相遇。惠美撐著傘,站在雨中,隔著簷前的一片珠簾雨幕看他。
040……
每天清晨,他吃下惠美為他準備的牛排,拍拍肚子,便開始了這一天的工作。更衣、刷手、比對x光片、消毒、上手術檯開刀。那時候,他已經十足成為一個外科醫師了,包括暴躁的脾氣、驚人的酒量、摔器械的姿勢,以及躲在手術房更衣室裏抽煙的壞習慣,他都不曾叫人失望。
惠美撐傘,踩著高跟鞋,走到聶醫師診所坐落的這條大街上,隔著雨幕,望著這片街景,她忽然興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幾年前,他們曾合力鬧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桃色緋聞,現在,他們都已經老了,再也揮霍不起那樣的相互殘殺。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五十年來,聶醫師一直給人們帶來意外。無疑這句話惹了禍,包括副院長以及所有唯唯諾諾、阿諛奉承的人,同時都傻眼了。大家不約而同把眼光集中到惠美身上。然而在這節骨眼上,夠格出來說句什麼的人實在沒有。惠美一句話不說,仰頭喝完高腳杯中的香檳酒,自顧往門外走。這時聶醫師抓住麥克風,仍然振振有辭地演講著他的生命哲學,可是已經無人有心情去留意他在說些什麼了。
大火之後,聶醫師的逃亡行動便如火如荼地展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似乎無人能夠理解。
顯然,這與聶醫師的認知完全不同。聶醫師記得非常清楚,他看見幾個麻醉護士神色匆匆從手術室裏衝出來大喊大叫——當時,他正好點著香煙。突然間,他無法聽清楚她們喊叫的內容(時間在這裏被動了手腳),漸漸她們的動作,隨著聶醫師的思考,緩慢下來。勤務人員、護士以慢動作的速度推著手術病人,一邊擠壓氧氣氣囊,從開刀房一路奔跑過來。其中,幾個病人敞開的腹腔甚至來不及縫合,露出了一截一截的腸道。聶醫師想伸手去阻止,可是他的動作遲鈍、無法移動、喊叫……,畫面持續進行,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奔跑……,直到香煙燙到手指,從他的指間滑落下來。開始有了火焰燃燒,蔓延開來。
往後一個多月時間,到了下午,候診室的病人總看到那兩個年輕人,匆忙跑進醫院,恭恭敬敬對著匾額行三鞠躬體,然後帶著羞愧的神色,倉促離開。
多年來,他一直盼望著這一刻,他要坐到鋼琴前彈奏巴哈,與丁心文的莫札特較量。可是這時,他在繽紛的玫瑰雨裏,看見丁心文燦爛的笑容,清純明淨得像九月的天空。那種無法沾黏一絲一毫污點的完美,站在時光的另一端,冷冷地嘲笑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知為什麼,那些想盼,竟然變成了悲傷。
乳|房差不多是捧在手掌中的大小,聶醫師輕輕地觸摸,一邊熟練地在病歷記載檢查的結果,纖維瘤長在右側乳|房外下方,深約〇.五公分,大小二x三x二公分左右,規則,可以移動,無沾黏現象……,聶醫師無意中碰觸了病人的乳|頭,感覺到她慢慢挺硬起來。而同樣的生理變化也發生在他的身上……那種閃現即逝的幸福忽然又再度降臨他的身上。那時候他們幾個孩子比賽爬竿,爬著爬著,那種緊迫的感覺沉沉地壓迫著他,逼他爬得更高,更高,終於在他達到頂點的一剎那,有股無可言喻的感覺從他身上流動過去,讓他體會到一種新的可能,孩子們遠了、地面遠了、一切一切都遠了,他有種超越邊境的感覺,不斷地升高,直到不能再高,他慢慢滑落下來。那是他首次經歷的高潮,一種陌生、幸福的感覺閃現即逝。
惠美把這些傳言都一笑置之。有時,她恨不得這些都是真的,聶醫師只是掉進了桃色糾紛,而不是生命的陷阱裏。事實上,大火之後,聶醫師根本就沒有性行為能力可言。他們曾經嘗試過種種技巧以及心理治療,談了又談,試了又試,都白費了力氣。
033……
那時候,她看見了走廊那邊直射過來的陽光,白花花地一片,幾乎叫人昏眩,可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沒讓這一拳擊倒。
事實上,惠美和這位教授素不相識,她只不過是曾在某本通俗健康雜誌上讀過他所寫的一些內分泌相關問題。沒想到,轉介過幾名病患之後,惠美收到該教授的來函,感謝聶醫師轉診這麼多罕見的庫欣氏症候群病例,供作研究參考。
花店的老闆不得不預先藏起一部分的玫瑰花給後來的客人,因為聶醫師總是挑鮮紅的玫瑰花,並且買走全部。
病人是這麼多。
畢竟他還是沒有逃開。後來他要求把自己一部分財產換成硬幣,用卡車載回來,滿滿地堆積在一間專用的貯藏室裏。他甚至為這些硬幣在後院建了一座許願池。每許一個願望,他就丟下一把硬幣。
二十多年後,答案終於一層一層揭曉了。聶醫師愛她,貪戀她的青春、肉體,以及不可抗拒的一切。正因為愛,所以聶醫師恨她。恨她在他身上加諸的一切,所以聶醫師要和她結婚,好讓自己能一直恨下去。正如一條公狗體會到某種單純的快樂一般,聶醫師發現原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活在普通的世界,彼此互相愛戀,互相仇恨,互相需索,卻又互相咒罵著……在一個漫長的午後,當陽光照到床前地面上時,惠美顫抖著虛弱的手去拉開床邊的抽屜。在一疊一疊衣服底下,她找到那包保存完美的塑膠袋。塑膠袋裏有一把剪刀,還有所有關於那次事件的所有剪報。報紙都已經泛黃了,可是字裏行間那種氣氛彷彿昨日。
這回聶醫師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說什麼,惠美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何況幾十年過去,一切都只剩下殘存的影像與記憶。他甚至無法確定正確的時序與記憶的真相。
副院長開了各種強力抗生素,預防感染的蔓延,還不斷地輸血。每天,護士小姐把惠美從這間房間推到那間房間作檢驗,什麼抽血、放射線檢查、超音波、電腦斷層,每天排得滿滿的檢查項目。
偶爾,他會聽到遙遠的聲音,衝著他呼喊,逃、逃、趕快逃離這一切。這時手術正在進行,他抬起頭,忽然忘記自己正在做什麼事?他楞楞地問:「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是誰?」
惠美抬頭看他一眼,以為他是一個醫師。不過,那只是另一個病人。
到了下午,檢查報告撻撻地從病房的印表機印出來,副院長便撕下來閱讀,看了表他只是笑笑,不說什麼。
精神科醫師一口肯定這是一種早發性的癡呆。縱使就一個四十多歲,正在顛峰時期的外科醫師而言,這個診斷似乎殘酷了些,他們仍然十足把握地預測:「絕大多數的病例情況都愈來愈糟,恐怕他沒辦法再繼續開刀」
到了三十三歲,聶醫師已經離開原先的教學醫院,在惠美的幫助下,成功地建立起私人外科醫院。一切瑣碎的業務都由惠美負責。因此,除了門診、開刀之外,他不需再操心任何額外的工作。
「聽我說,」聶醫師搖著頭,「沒有什麼是萬靈藥,金錢不是,孩子不是,我們的愛情,也不是萬靈藥。」
不錯,假使你越過邊境的話,你就會聽到無法逃避的笑聲。可是假使你再往前走,超越了笑呢?
最初,聶醫師只能模仿醫師的樣子在紙上畫圓圈、正方形、三角形。漸漸他能夠做出右手捏左邊耳朵,左手捏右邊耳朵的困難動作。複誦雨傘、月亮、鉛筆。慢慢地可以回答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中華民國總統是誰,還有在路上撿到一封未投遞的信件該怎麼辦這些抽象問題。他以一種跌破專家眼鏡的速度復原。
而來的時候,病房窗口便透入一股偏藍的光,映在點滴架上、病床上,反射著冷冷的氣氛。聶醫師的鋼琴慢慢地彈奏,使人渴望一把小提琴來應和出一首淒涼的歌。可是並沒有什麼小提琴主旋律。生命是瘖啞的背景音樂,並沒有什麼主調。冷調的藍光,還讓惠美想起一部感人的電影,漸漸搖開的結束畫面……終究生活不是電影。惠美每天都去看他,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時間剩著不多,她的頭髮不停地往下掉,她相信等她的頭髮都掉光,自己也差不多死掉了。
惠美匆匆忙忙阻止打電話報警的人,也衝出來阻止所有人的行動。大家站著看歹徒,費力地提著現款手提袋,氣呼呼移動到轉角,招呼上一部計程車,完成了這次成功的搶劫,揚長而去。
那時候惠美已經瘦得剩著皮包骨。鎮日虛虛弱弱躺在床上無力地呻|吟。聶醫師吩咐每四個小時給惠美打Demeral止痛。才不久前,惠美才看見聶醫師從麻|醉|葯物成癮中恢復過來,而現在,她對麻|醉|葯的依賴已遠超過聶醫師。惠美消耗麻|醉|葯的數量變得十分驚人,她總是一、兩個小時不到便急急要索。麻|醉|葯加速惠美的死亡,當她不再有力呼喊時,便用手臂拍打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
050,五十歲那年……
「我覺得你一直恨我。」
謠言不停地流傳著。據說有人曾在河邊看見聶醫師和女孩騎著協力車一起出遊。還有人曾經在雨後的車站,看見聶醫師苦苦哀哀女孩不要離開他。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指出,年輕女孩騙走了聶醫師所有的現款之後,便消失了蹤跡。
「你會原諒我嗎?我是這麼愚蠢。」惠美死命地抓住他的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保守估計,財物損失約在二十萬元以上。燒去了所有的東西,僅存著病歷,那也就夠了。惠美是隻浴火重生,愈燒愈熾的鳳凰。在工作人員還沒聽膩彼此的逃生故事之前,新建大樓已經接通水電,冠冕堂皇地營運起來。
值得慶幸的是,並沒有人在這場火災中喪生。那些手術進行一半的病人,都被轉送到附近醫院急救。惠美在大火中,完整地救出了所有的病歷,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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