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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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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頭可愛的小猴子。
女人抬頭,才知這「大漢」原來是女的。
自這縫中,忽湧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發霉,像養傷的動物。這不是人氣,是又腥又臭的、毫無前景的味道。
「行動組」的頭領,不可置信地:「你是——?」
「在哪兒?」大漢用眼神表示了疑問。
三天後,正式開庭審訊。
「與你一同於北池子被捕的秘書小方八郎——」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內。
到了最後關頭,面臨揭曉了,會不會在此一刻,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功虧一簣?久經訓練、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漢,心頭也一陣亂響。山雨欲來風滿樓。
牠橫死了。眼睛半張著,像人,怪異地瞪著不速之客。
「咱多帶幾塊磚頭去!」
大家忍住了噁心的感覺,聚精會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這天下午二時,法院後花園給撥作臨時法庭公審。
法官嚴正地宣讀:
伴著她的,只有地攤子上擺放一些日式「遺物」:和服、扇、首飾匣子、精緻的高屐,以及明治維新後,年青女子流行梳著「文金高島田」型假髮……。從東單到北新橋道旁,賤價地拍賣,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
「害死好多中國人呀!」
漆黑一片。
一名大漢敲門環,好一會,有人應了,才開一條縫,眾無聲一擁而入,把應門的老傭人堵在門上,二人把藥噴向兩頭狼狗臉上,頃刻控制了局面。
處於窘境,無心回頭,女人牙齒一咬,頹敗的臉上,一雙眼睛仍然給她最好的明證。迸出無限莊嚴:
她睨著法官,看他反應。
她聽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馬上辯護:
一個女人驚呼:「阿福!——」
這是一朵扭曲萎謝的花吧?——抑或,找錯人了?
盼望已https://m.hetubook.com.com久的日子終於到來,中國的苦難暫且小休——雖然苦難從沒有停止過。
這是她嗎?
大家面面相覷,迅雷不及掩耳,四個人已散至角落,藉著室外微弱的燈光,隱約見房間正中,有張特大的銅床。
只好寄情於熱鬧。
事情太突然了,女人猶在夢中,燈光刺得睜不開眼來,她欠身半起,一手揉著眼睛,一邊問:「你們是什麼人?幹什麼?」羅帳被掀開一道縫。
起訴罪名有八大項。總而言之,便是「漢奸」。
法官示意,庭警遞她一根煙,芳子啣著煙,望了法官一眼,他只好給她點了火。
「不必多說。我就是金璧輝司令,川島芳子!」
日本男人。
槍聲響過,那「東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齜牙,吱吱怪叫。
他輕輕逐步向前,掀開羅帳,後面的同僚,已一手開啟電燈掣——
先是一隻手,手指瘦長,指骨嶙峋,久未修飾,蒼黃一如鳥爪。
芳子慢條斯理,但一字一頓地聲明:「我不算『漢奸』!」
其中一人輕輕地撬開這房間的門。
這座古老的公館房子,朱紅青藍大宅,黑夜中益顯森森然。如一襲過時的重裘,遮天蓋地困圍著,裡頭的人喘不過氣。
「法官大人,」她好整以暇道,「我可以抽根煙嗎?」
這批「行動組」人員,也知此行艱險。他們一接到上級命令,已經展開周密的監視與部署,掌握一切資料,對目的物瞭如指掌。一宗熱切渴望著的任務:是因為中間神秘傳奇的色彩嗎?
「不知道。」
她反問:「你找誰?」
週遭死寂,呼吸不可聞。金風有點悽緊。噪聒的蟬聲隨著敵人鐵蹄,為風雨吹散了。階下開始有死去一季的蟈蟈悲鳴。
和_圖_書島芳子一邊聽,一邊不以為然,根本沒把法官放在眼內,只待宣讀完畢,突地把頭伸到他面前,法官一愕。
她目中無人地,又再抽一口煙。
「川島芳子。昭和九年攝影。」
大家表情驚愕,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骨瘦如柴,短髮蓬亂,顴骨高聳,非常憔悴。
老傭人默默帶到了後進,指一指左邊的房間。
老傭人嚇得目瞪口呆,不敢聲張,竟爾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有一幀美艷不可方物的照片,曾發表在報上頭版。臉很白,眼神銳利但嫵媚,她最愛給自己的照片簽名。字體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
「我對什麼樣的人,講什麼樣的話。希望你們找一個莊重點像樣點的人來問我。」
「砰!」大漢在高度戒備中。
「你認得這書的作者嗎?」
那一年,她七歲。
法官並沒發作,只道:
眾大吃一驚,槍聲馬上響了。
連她左邊乳|房上,有顆小小的紅痣,都知道!
「聽說她長得很迷人哪!」
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噴出白霧,只待兵來將擋。
都是來一睹芳容的,全被拒諸門外,有人把手中的磚頭扔向法院,一擲,馬上逃掉。老百姓後來四散回家。
「號外!號外!漢奸川島芳子明日公審!公審漢奸!」
小學生放學,人人揮動手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國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殘屑漫天漫地亂灑,蓋過號外上的艷照。
「才一個女人,個子小小的,怎那麼厲害著?」
但北平還是很亂。沒有一天安靜下來。
這道縫又再被掀開一點,現出半張臉。
「哎——」芳子懶懶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說是『小說』了,你該看過『西遊記』、『金瓶和_圖_書梅』吧,這些小說裡頭,一樣有妖魔有淫|婦,難道你已一一拘控麼?」
芳子靜聽這一連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報上這樣印著:
一頂紅羅銷金帳軟軟灑下。
不!
這幀照片,此刻又再發表在報上頭版了。
忽地,帳內飛撲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法官沉住氣:「這本小說,有你親自提供予作者的,關於與日本人勾結,策動滿蒙獨立的賣國資料。」
帳內有微微地抖動。
頭領望向其中一名大漢,然後三人悄然退後。那大漢上前,手槍指向女人:「背轉身,請脫衣!」
眼前一黑。
所有家當,一一被充公。
堂上哄然有聲,唼喋私議。
既然逃不過了——
派來的人,竟還有女人喬裝的。哼!什麼東西?在她跟前賣弄這個?
「打倒漢奸、走狗!」
給國民政府的特務逮走時,曾經軍裝革履,華衣重裘的川島芳子,身上只一件淺藍色薄薄的睡衣。
群眾十分失望,鼓噪更甚。
她知道為什麼。——即使他們認不出她來了,但自己身體上的特徵,無所遁形。對方機智、縝密,完全有備而戰。
因為女主角是川島芳子之故,擠來看熱鬧的人數達五千人,秩序混亂。公物被踩壞,玻璃被打碎,當局雖是故意做出殺雞儆猴的好戲,但還是控制不了局面,開庭後不及半小時,就在人群的鬧嚷及打架聲中,宣佈延期。
川島芳子穿著白毛衣、綠西服褲,短髮經過梳理,人一般乾瘦。但經了一年來各地奔波提送,塵埃落定,終被押上被告一欄。
北平,北池子,東四九條胡同三十四號的大門外,來了十名神秘的大漢。
「她不肯承認自己是中國人!」——是中國不肯先承認她嗎?
門坎很高,紅漆金環,厚重結實。
脫衣?m•hetubook•com•com不!她脫衣,永遠懷有目的,有所為而為。她珍愛小巧玲瓏的肉體,婉約微賁的乳|房,一顆小紅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淚。說不出來的魅力。
一個半瘋狂的中年漢子,失去一條腿、一隻眼睛,與他撞個滿懷,大家都沒怒意,病漢近乎失常的喜悅:「和平了!勝利了!日本鬼子給打跑了!樂死啦!哈哈哈!」
昭和九年?那是民國廿三年,一九三四年,芳華正茂,鳳凰的項圈,正好與她一身旗袍相襯。滿洲國剛成立不久……
哄堂大笑起來。
她在床上嗎?
深秋。
一個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頭上。
他們無意識地把胸臆的鬱悶都發洩出來。轉瞬間歡天喜地嚷嚷,因為,街頭舞著獅子呢。——像過年過節。
「小方只是掛名的秘書,事實上他是個一無所知的忠僕,他很善良,你們不應該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芳子馬上表現得莊重:
「所謂『漢奸』,即於中國協助日本,與日本共謀,違抗本國,犯叛逆罪之賣國賊。立法院對定罪者之懲辦,乃處以死刑或無期徒刑。」
「好,不談這個人,然則川島浪速、頭山滿、松岡洋右、河本大作、近衛文麿、東條英機、本庄繁、土肥原賢二、宇野駿吉、伊東阪二、板垣征四郎——」
她怎麼肯為了屈辱而脫衣?
但「公審漢奸」已是老百姓間非常興奮而哄動的節目。他們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頭,一定狠狠擲向任何一個曾經當過東洋鬼子走狗的漢奸。
她半生就在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過來度過去,終致一敗塗地麼?
「北平七日電:河北省高等法院,定於明日公審川島芳子,被告之起訴書,內容概略如下:(一)……(二)……」
因為,國民黨兵、美國兵和頭戴白色鋼和圖書盔的軍警,已經取代了囂張跋扈的日本憲兵了。
房子有三進,精銳的十人小組閃身到了後花園。院內有(左口右悉)(左口右悉)逃跑聲,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槍一舉,這日本男人便頹然,垂下頭來就擒。
床上影影綽綽。
法官出示一本書,封面是大號鉛字印著:「男裝麗人」,村松梢風著。
「希望被告態度莊重點!」法官惱羞成怒了,「這是在法庭上講話。」
小販拎著一疊「號外」,不停叫賣:
男人的舌頭曾經傾倒地舔在上面,癢癢的。從前。
然後,再用日語,一字一頓地:「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吱——」地尖叫著。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廣播中聽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緩慢的「玉音放送」後,終於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過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紙黑字,馬上付諸一炬,只是她有一個很精美的百寶箱,裡頭每一件首飾:珍珠、鑽石、瑪瑙、翡翠、琉璃……,絢麗奪目,價值連城。一副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在燈下晶光閃耀,振翅欲飛。
「哦,從報紙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說家吧?」
除了女主角,還押第一監獄。——她的「家」。
她的大勢已去。
來人聽過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艷,但狠毒如魔頭。震驚中日的名聲,令這隻緊握槍柄的手滲出冷汗。
她仰面逼視之。
「你知道這本書嗎?」
小販是個毛孩子,局外人,這消息隨著他朗朗而興奮的叫賣聲,傳遍了里弄胡同。他踩過被扔棄在地上的日本國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物價飛漲,紙幣不值錢,沒有人相信金圓券,只有大洋,還是價值的標準,所以大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人心惶惶。
這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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