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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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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壹〉

第二章〈壹〉

「哦,手術已經做好了。」
「不管你變得怎樣,我不會變。」山家亨道,「一點預兆也沒有,如何分手?即使戰爭,也得先派出探子——」
只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她在眼角瞥到他。
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在玄關,只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直到晚宴完畢。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是的,東北一塊美好的地土!
川島浪速又道:「記起來了?多年沒見,正好聚舊。他已在軍校畢業了。」
是的,生父壯志未酬,養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芳子木然,很有禮貌但冷漠地道:「謝謝你,都剪掉。——我要永遠的與『女性』訣別。」
他看來還是一樣呢。臉有點臊紅。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我一直等著你做我的女人。」
那是日本關東軍參謀最力的人業。
只好寄情於其他男人身上吧。
芳子心裡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拔蘭地嗎?
醫生來巡視時,告訴她:「山家先生來看你多天。不過你一直沒醒過來。」
他沒同她談家國事,只問:「芳子,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她記起來了。這蒙古王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里洋場,什麼人物都會得出現,並不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士和學生。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帶打個結。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扎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浪速深沉地,企圖用眼神看穿看透這個女孩。
芳子豁出去:「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芳子,又有一個壞消息,你要堅強——你父王,二月十七日,因為糖尿病,在旅順逝世了。」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你有錢?」
女孩頭上給結了個白色的絲帶結。
他一聽,驚愕:「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只跳個舞就好了。」
山家亨興致勃勃地來跟芳子會面。
真恐怖!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與同寅歡聚。
她很意外,便道:「沒有——」
還不是異鄉嗎?
天漸涼了。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難道就此倒下麼?
他只說:
夜裡,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著滿天星斗。
芳子又驚又羞,滿臉疑惑:「不要——」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壞了。
把靈魂中的陰影驅逐。
他幾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芳子嗔道:「什麼『亂|倫』?這種話也好意思出口?」
川島芳子不過是個小學生吧。孩子應得的德行調|教幾乎沒有,反而正課以外的薰陶,越來越使她憧憬一個「滿人的祖國」。
他皺眉:「又是紅豆餡?」
在下關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來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已經在倒酒了。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麼?」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麼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她其實有異常的興奮,血液沸騰著往外奔放,接觸到他的手。她強忍著鑽心的疼痛,牙齒把嘴唇咬破了,滲出血絲。身體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個目標:不要昏過去!不要昏過去!
善耆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順,另圖大計。
有些人什麼也不愛,只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只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一時錯手,剪得過分了。」
甘珠爾扎布!難怪了。
「這豈非『政治婚姻』?」
「靠自己?你有什麼?」
這小伙子,一壁暗罵師哥們:「狗嘴!看我不揍你們!」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廿四。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國:袁世凱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腦溢血,抑或遭暗殺,總之,川島浪速等伺機待發,部署舉兵的「扶清討袁」行動,馬上失去了目標。如鼓足了氣的皮球被扎上一個小孔。肅親王也鬱鬱寡歡了好一陣。
她不知道是在這兒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娑的葉子間隙,灑滿二人一身。天地儘是窺望者。
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暗戀,窺視著她。
此舉需要錢,需要人才,需要軍隊……。
在流亡的王族中,惟有善耆,從沒死過心。他還打算到奉天,與張作霖共同樹起討袁大旗,不過在他脫離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統皇帝正式把臨時共和政府全權移交,等於退位了。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師哥道:「這箱是戲衣,小心點!」
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夜寒猶存,新的一天竟又來了。
司機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她臉上有一種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芳子心中一個天秤,一盤珠算,也不能作出決定。一邊是經國大業,一邊是心頭所戀。然而一旦結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歷史勢必改變。
「當然是中國。」
有一半竊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夢的重溫,但她自主了。
莫名其妙,芳子只覺事有蹊蹺,可能會發生一些什麼?她不知道。
「他是蒙古將軍巴布扎布的次子呀。」——就是甘珠爾扎布!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可以拒絕麼?——父親跟女兒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如電光石火,川島浪速心頭動盪。他已五十九歲了,芳子才十七。作為義女,儘管繼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擺佈,成為傀儡。也許不久之後,她燦如孔雀,展翅高飛……。
「哈哈哈!」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櫃,取出一瓶三星拔蘭地:
是華爾滋。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體上的吸引。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她哺他喝酒。
她的內褲是淺紫色的花朵……
「東珍,」肅親王道,「為什麼我要挑選你去?在我子女中,唯有你,看來最有出息。我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你和川島浪速身上。」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艷裝女郎。她的舞姿精采極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到了最後,當男人迸射時,像一尊千里外的炮在狙擊,她以為自己一定盛載不下的——她按捺不住,發出複雜而激動的號叫……!
肅親王把一封信交給女孩,囑她代轉: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甘珠爾扎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芳子嚇了一跳。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小姐——」
她開始戀愛了——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服,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芳子繼續敘和圖書述要點: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小學體操課有軍事訓練呢。男孩聽從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國人為征服目標——如果「進入」了中國,可以吃鮮甜的梨子,住華麗的大宅,中國的僕從是忠心的。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明天見。」說來有點依依。
父親也去了。
一下叩門聲。
他開始動氣了:
也許他想把白天商議的事情,好好闡述一番,然後讓她明白,投身政治運動,知己知彼。
赫見舉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滿懷壯志的,十多個。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芳子一怔:「但,我是日本人呀。」
她沒有正視他。只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瞟他一眼,閃過異樣的光芒。
照片中的他,濃眉,雙目深邃,身軀瘦削,非常書卷氣。穿著一襲和服,正襟危坐,遠景欣然。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髮,在馬背上,迎風招搖。
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是芳子嗎?
她只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幾步,非常專心致志地跳著舞。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將、大將……,任何人一開始也不過當少尉吧。」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肅親王家便是八大世襲家族中佔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肅親王,性格強,具威望,深謀遠慮,指揮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飯吧,都靠鐘聲指揮,齊集在大飯廳,莊嚴地遵循著守則。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這便是你的義父。他會好好栽培你,策動我大清皇朝復辟大計,你要聽從他教導。」
為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明確?——因為這天發生的事,令川島芳子的一生改變了。世上原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間,叱吒風雲,也窮途淪落,末了死於非命。像一個絢麗但慘痛的不想做的夢,身不由己,終於芳子成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為政治犧牲品。
「——這是人情世故呀……」目光溜到她臉上。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種一種地試著來,然後在適當時機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種。
終於有一個晚上。
她靈機一動,只聰明地答:「我家鄉在媽媽肚子裡。」然後轉身飛跑。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雙腕被浪速強執著,一下子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即便他落魄了,但——他還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這些年輕的志士,或許都是芳子的暗戀者,把他們的青春歲月,投放在國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清室王女,血統高貴,貌美而驕矜,同時有著不自覺的放蕩。——即使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這種吸引力。
她牽著她的手,來到父親的書房座前。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艷妓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怎麼衡量呢?
芳子一想:「松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說著,便進屋子裡。
他震驚地見她左胸的傷口鮮血冒湧,衣服染紅了,一暈一暈地化開來,如一朵妖花在綻放……,他急忙雙手摟住,緊緊地擁著她。
誰知顯玗落在他手中,會被調|教成怎麼的一個人物?
「當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風順,大概要四十年。」
跑!
「我不願意到日本去!」
「嫁給蒙古王子甘珠爾扎布。結合滿蒙兵力,越過興安嶺,攻陷北京城,建立一個獨立的王國,以清室為帝——這些才是大事!」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秋天的一個黃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藍紋布筒袖和服,足蹬一雙樸木厚齒屐,頭髮離奇的短,是個男式分頭。把情人約會改到竹林裡,特別的肅殺而決絕。芳子變得很平靜,只把剪髮前的照片送給他,留念。
「這在本國而言,已經算是遲了。」
山家先生:
有人聲,沒人應。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大家還沒來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聲中下台了。下一場戲不知是什麼?
就像川島浪速耿耿於懷的大志: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倦極知還。
「哦?」浪速旁觀芳子的反應。
「自古英雄出少年!」
肅親王與川島浪速圍坐爐火之旁,笑談大勢,抱負甚為一致,意氣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皇朝是不會滅亡的!
父親書房中,法國式吊燈輝煌耀眼,沙發蒙著猩紅色天鵝絨罩面,書櫥上有古籍、資料、手稿、文獻,散發紙和墨的香味,甚至梅蘭芳「貴妃醉酒」的上色劇照……,但父親只遞予她一幀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然後,麥克風宣佈了: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逗弄她。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這樣的盛裝,卻是獨個兒到了遠離市區的一間小理髮店。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冷冷地笑著。
星星好像有顏色,密綴在一條寬闊的黑腰帶上,有黃色、藍色、銀色、紅色……,她盯著它們,良久,一種孤寂無聊的感覺擾亂了少女的心,思緒不定——
陌生的理髮師,動作特別慢,他還一邊興歎:「可惜呢!」
不。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川島浪速原意是結合內外蒙古、滿洲(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的東北大王國),再把宣統皇帝給抬出來……。
她好奇地多看一眼。小伙子衝她一笑。
芳子聽罷,一愕。
「哎唷,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從來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的義父,撫育調|教她成長的長者,一念之間,對她舉動非分粗暴,她從來沒防範過他呀!
母親哄著,讓侍從為她穿好一件白綢做的和服。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
背後是同齡東洋小子的揶揄:「芳子!芳子!支那的芳子!」
她沒有理會。
然後,把臉轉過一旁,雙眼闔上,不再張開。
芳子極度疲倦,因為在夢中,她走著一條奇怪的路,路一下子變長,一下子又變彎,總是沒有盡頭,想找個人來探問,地老天荒只她一個人,永遠走不完。
他怔住了。
川島浪速一邊挺進,一下一下地,一邊重濁地呼吸,說著嚴肅大道理,理直而氣壯:
書房燃著小火爐,一壺水靜靜的開著。浪速喜歡把柚子皮扔進火中去,發出果子的清香。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經過,一言不發,看他一眼。
她男性的氣質,在這些微妙的時刻,已經不自知地,初露頭角。
小說家也很坦白:
芳子在小學生時期已認識他了,兩個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馬。各奔前程後,他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受訓。
「是。」芳子堅決地,「我自己簽字負責。」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會出現的。」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遠處的體操場飛來一個皮球,落在她腳下,當對方還未走近來撿拾時,芳子驀地揀起,用盡全身力氣,扔到更遠的地方去,狠狠地。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聲音道,「謝絕一切探訪。」
「我親手做的大福。」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襬,把褲帶生生扯斷……。
但她躲不過了。
一九一三年,她無辜地,隻身東渡日本去。
村松梢風沉吟:
……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什麼「滿蒙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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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她也不明白這一槍。也許很久很久之後,某一天,才驀然驚覺:她再沒有欠他!她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敏感的紅痣,連那強|奸她的川島浪速,也沒曾知悉這秘密呢!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
芳子一時語塞,沒有他老練的心計,連忙擺手:
轉了多間小學,換了家庭教師,上著浪速規定的日課,日夕被灌輸復辟和獨立的思想……漸漸,芳子長大了。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乾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如果這一天,在歷史上給一步跨過去,什麼都沒發生過,說不定,她會長壽一點。
她沒有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芳子衝前,「嗚嗚!隆隆」地壓住他,年紀小小,又勇又狠。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半遮半露的身體,神秘而朦朧。
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櫃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捲走。
「我只需要二千圓!」
她不在中國。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芳子強調:「只跳個舞就好了。」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裡頭了——全是日圓。
頭也不回。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褲帶來。
另一個便附和:「是中國?是日本?嚇?」
空餘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裝?真奇怪。為什麼呢?「訣別」?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他倆的後台,蒙古巴布扎布將軍苦戰橫死了。輾轉幾年,軍費彈藥付諸東流,一事無成。美夢那堪一再破滅?
那鬚髮皆白的人物,頭山滿,若無其事地,舉杯喝了一口清酒。
為了這個計劃,川島浪速也真是苦心孤詣了。他不但與肅親王深交,還曾蓄髮留辮,精研中國史地,即使他年輕時策動過滿蒙獨立運動不果,但一直沒灰心過。他以為「東洋存亡的關鍵地區,全在於滿洲」。
「沒有。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
她聽不見。
芳子白他一眼。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伙子,仿如剛出窠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她不再搭理,只見鏡中人,頭髮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最後,剪成一個男式的分頭。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芳子受窘。她的國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為小女孩的負擔。
川島浪速問:「芳子,認得他嗎?」
芳子搖頭,只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她還是跑回川島浪速義父的身邊,別無去處。
這倒是真的。芳子不語。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面穿逡,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面都應付裕如的人。
戰場上的人也在號叫。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司機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蠟像。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芳子只向座中各人點頭為禮。
華爾滋是靡靡之音。
乍見,他大吃一驚。
又朝她䀹䀹眼睛:「受寵若驚。」
他又為她改了名字。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渴!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洩在不見血的報復上。
面對理髮店的大鏡子,她把髮髻拆下來,長髮陡地披散。
炮聲響了!
關東軍的策劃: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制了東三省的霸主除掉。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圓,還有一封信:
即使甘珠爾扎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人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哦,是這樣的。
「芳子!」
第二天一早。
「哦,是的。」他瞇(左目右妻)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湖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她沒經約見,逕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暇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輕輕地叩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相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像所有男人一樣,於此關頭,不外是一頭野獸。她逼著扭動身體來減輕痛楚。
川島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志——只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
他沉思一陣,又道:
強弩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她低首沉思著。他?不嫌惡,但也不能說特別喜歡。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麼,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給他?半晌無語,思緒很混亂,措手不及。
她冷笑: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聞此語,芳子一時未能會意,她手足無措,這是怎麼一回事?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只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頭髮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適體。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寒意。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地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她目光停在這年輕人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光彩。他還是沒做聲,但一張臉,叫人一眼看中。
芳子用心地聽著。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孑然一身。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不過雖然他長大了,長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給他倆拍合照,要按快門時,芳子頑皮地耳語:「你出『石頭』,我出『剪刀』,作個划拳狀!」——但這人,從小就靦腆怕事,不愛胡鬧,把手收好,結果照片出來了,只見芳子一人出「剪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她有機心、肯吃苦、任性妄為、大膽而有主見。
到底不是家鄉。真糟,連媽媽的樣子也幾乎記不起來,努力地追憶……。
她的眉頭緊皺,這反令他推動的力量更大。滿室是燒明瞭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貞操在榻榻米上讓義父奪去,是草的腥味。血冉於席間。
不過芳子心不在焉。
馬車來了,大家為可愛的、雙目紅腫的「小玩具」送行。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製的一層布料中。
這男人路子斷了。
「女人也可以做轟轟烈烈的大事!」芳子板著臉,「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沒有人可以逼迫我!」
中國人是五千年來為舊文明所腐蝕透了的民族,其社會的結合力完全消失殆盡,四億民眾猶如一盤散沙,中國人自私、利己、短視,具濃厚的亡國性格。故日本應在中國領土上確立國家實力,處於優勝地位,先佔據滿蒙,鞏和-圖-書固立腳點,扶植大東亞主人公之勢,不讓列強瓜分中國。尤其是虎視眈眈的俄國。
「芳子小姐,昨晚怎麼半途失蹤了?」
芳子只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錦,有桃樹。杏樹、槐樹、葵花和八重櫻。是春天呢。
船泊近碼頭了。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雖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風範,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顯玗和她的兄弟姊妹們,往往離他遠遠的。——一旦那麼接近了,非比尋常。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只呵護著:「我沒意見。」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璧人!」
多麼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麼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甚麼衝鋒陷陣去?
聽說他跟自己分手後,一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
她義無反顧地「命令」著醫生。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沙唷啦哪!沙唷啦哪!」
「哭什麼?」芳子取笑,「戰事發生了,一定有死傷!」
他口中這樣說。
母親痛苦地一再哄著:
「嗯,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永遠!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經發生了——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就是等她這樣逼切地一問。讓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個關鍵人物!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單憑王族不能得天下——僅靠勇者亦將失敗——我們二人的血結合一起——根據優生學——所生的後代——一定是——人中——之龍——」
川島原比肅親王大一歲,但他靈機一動,便說成同年生人,五奉之為兄,交換庚帖,共結金蘭之好。那天,還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與肅親王並排,坐在飾有藤花的日本屏風前合照留念。
誰在裡頭,說些什麼,芳子漠不關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本國?你是指——」
她根本不愛課堂中,同遊共息的正常學習生活。
手槍?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滋皇后』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芳子冷漠地道:「我也很意外呢。」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她遞他一個照相機,讓他為自己拍一張照片,是店外一叢盛開的波斯菊作為背景。芳子神情肅穆,隆重而堅定地望著鏡頭,不苟言笑。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松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終。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圓的稿費吧?」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見過的,橙黃柚綠,楓葉快將變紅,秋色多繽紛。但在醫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戀的。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不打算當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在他積極進行的復辟運動期間,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竟對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要求,態度強硬,不但中國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凱接受了條款,且龍袍加身,粉墨登場稱帝,改元洪憲。
「好孩子不要哭。」
「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芳子有點愕然。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好。我約你來,只想告訴你:我們分手!」
她與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拈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他不在意,只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山家亨一聽,事情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他憤怒而激動,臉紅脖子粗的,毫無前因後果,只衝這句無情的話,他把手槍拔|出|來:「那麼你就死吧!」
背後的陰謀,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懵懂難明。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魅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明天見!」
誰知第二年,安徽督軍張勳也發動了復辟清室的運動,才十二天就以失敗告終。事情弄得很糟。民國六年雖改為宣統九年,不了了之。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或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如往常一樣,他有什麼高見,芳子總是第一個聽眾。
他向芳子端詳一下,不怒而威。
那癟三身手怎麼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她恨極,又掉頭走了。
芳子道:「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面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我喜歡呀!」
「不過從今天起,我為你起字『東珍』,希望你到了東洋,能被當作珍客看待。」顯玗不明所以,只好點了一下頭。
映進眼簾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絕處逢生。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雙手,「你把真相告訴我!」
山家亨接過照片,仍大惑不解:「你的頭髮——」
這是她生父,一個上百人大家族中的頭頭。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僕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優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蜷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太清楚了。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不再回到他身邊。
她馬上把手槍接過來,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開了一槍!
他怎麼會相信?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薰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婦。
芳子膩著聲音:「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甘珠爾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芳子!」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這也是肅親王覬覦已久的鵠的。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每個女人都希望過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還去冒些什麼險呢?」
什麼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場、跑馬廳、脫衣舞場、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面是陋巷和餓殍,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體自尊青春氣力的男人和女人。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她不要再上學了。
對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松梢風。
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只燦爛一季。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逕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面。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他一定心裡有數。
誰料車子驀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有點憐惜地:「你不過是女流之輩。」
芳子不服氣:
「我怎麼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錢!」
「你沒聽見?」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在她天真純潔的小心靈中,大概也有種本能,得知將來的命運,遠在她想像之外吧?雖然她什麼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這件白綢和服。
「將小玩和圖書具獻君,望君珍愛。」
她不知就裡,望著這個男人。
川島浪速身畔,還坐了個頭髮及鬍子盡皆花白,看上去臉容慈祥的客人,原來他就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
「如果你不肯的話,我明天再自殺一次!」
東方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棄一角的少女內褲的顏色。
她如一隻驚弓小鳥。
什麼「復興清室」?
川島浪速之所以皺眉,是局勢瞬息萬變。
……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喜歡吟誦這樣的一首詩: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頷,挑釁地:
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非常虛弱地,獲救了。
這樣刻意安排重逢場面,似乎透著奇怪。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兩把灑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但那天噩耗傳來了。
芳子笑:
母親去了。
他驚訝如五雷轟頂——前天還是好好的,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夜,她變成一個男人,然後要他分手?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還有我呢!我一定要為祖國做點事!」以此自勉,又再熱血沸騰起來。川島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沒有白花。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
她還只是個初戀的少女呢。
川島浪速沒有列席。
自此,她彷彿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半撐而起。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慇勤的。
「呀——」
「我本性如此,命運也如此,沒法子改變。你走吧!」
為實現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他與川島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宇野駿吉下車了。
聽說是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芳子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制。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遊戲,你心中有父王的遺志吧:——忘記自己是『公主』,而要擔承『王子』的使命。」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把她吃掉!
鎂光一閃。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據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機會。
「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髮梳得優雅貼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學校的插班生,在學校的紀錄並不好,高興就上課,不高興就溜課,我行我素。
浪速步步進逼:「山家亨?他不過是個少尉。」
傳教士在派發傳單,上面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窘極了,不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一個男孩不肯臥倒。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芳子扮演戰鬥機,向同學們轟炸,四下所到之處,要他們紛紛臥倒。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依日本的年曆,那是大正二年。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她到了日本。
滿洲。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她睨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你跟他——離婚?」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新娘子穿著中式的彩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迤邐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兒,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艷紅,耳環玲璫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倌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川島浪速啞著嗓子:「貞操對於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郊外小店來了稀客,店員連忙慇勤迎迓。
那便是川島浪速。
他也不動聲色,只是盯著她。
「我想把一個精采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哈,顯玗穿起和服,果然有點英氣。」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氣味。
她坐著,他站著。
絕望得太盡,反而沒有悲哀。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託在芳子身上:
她掙扎著。
只在校園放小息的時候,跟同學玩耍。
她眼中光焰詭異而堅決。
「小姐,不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謝謝你。」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麼話題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她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她不肯豁出去。還有些東西,要留給心愛的人吧?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又跑得到哪兒去?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他在抽動的時候,感覺是強|奸。她也讓他感覺是強|奸,為滿足征服者的野心慾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滿足了,就正中下懷。她引誘他來侵略。
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你不准走!」
對著鏡子,用心地梳了一個高髮髻,還別上梅櫻籐花簪子,穿著心愛的淡紅綢子和服,群山艷陽圖樣,繡上牡丹的寬幅筒帶……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只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芳子
醫生還沒反應,她已接著說:「因為,我還要做手術。」
與其說是「一雙」帶著暗戀的眼睛,毋寧說是「大部分」吧。
那根冷硬的金屬管子,已不知抵住何處,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槍走火了,她就完了!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蒙古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這趟,是個日本名字——川島芳子。
她個子不高,但一身是勁——全盤用在決絕上。
「記住了:『守得雲開見月明』呀!」
「我沒話可說。」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她實在百感交集,是慨歎,是自欺,是義無反顧……,總之,她必須堅定立場,語氣強硬,不准回頭。只負氣地:
芳子後退幾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來時,宇野駿吉只問:「你住哪兒?」
浪速馬上接道:「你是想跟日本人結婚吧!」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閒的事,動搖不了她。
她簽著名字,說著日語,呷著味噌汁。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志,復興清室!」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女孩長至十四五歲。
覷個空檔,甘珠爾扎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母親是大清肅親王善耆的第四側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輕貌美的一個,頭髮特別長。肅親王對這廿九歲風華的女人,至為寵愛,當然,對她誕下的王女——他廿一個王子、十七個王女中,排行十四的顯玗,也另眼相看。但她淚流滿面,童稚的喊聲:
「希望有一天能夠以滿洲的天作為屋頂,滿洲的地作為大床,在中國四五千年的興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謝謝你,『阿福』!」她強調:「再見。」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惘中,只道是幻覺。
宇野駿吉毫無前奏地侵略她。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於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有人欺負你嗎?」
他也打聽過和*圖*書她了:
上海的鐘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小伙子一見,抓抓頭皮:「嚇?是日本人呀?」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二者的長處。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近乎崇拜地,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什麼「重振雄風」?
「自由?」,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倌呢。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我是說——結紮輸卵管的手術。」
芳子沒聽進去,很難決定呀。她浴衣的領子敞開一點,無意地,雪白的頸項露出來,是細緻的線條,上面有著看不分明的絨毛。衣襟斜覆著,險險蓋住低窪的鎖骨,如一個淺淺的盛器。她剛發育的身子,委婉纖巧,看似細小,但總是有想像得到的微賁。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我打算叫你『乾爹』呢。」
「我的使命是什麼?」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落腳的地方又由東京赤羽,遷到信州松本,淺間的溫泉區。
「聽見了。」
然後便走了。
「段」,一定是角兒的姓。
「我是中國人!」愛新覺羅.顯玗哭喊,企圖扯開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我不是日本人!」
「得——令!」他還拉腔呢。
因為這樣,他更覺自己是頭野獸,一個軍人、大丈夫……。
「這不成,二十歲才成年,而且我並不——」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盪不安的亂世。帝制與革命的夾縫,稚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鋪好遠大光明之路。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面臨很大的劫難!
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芳子一陣噁心。
那是一支什麼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滋,靡靡之音。
她十四王女顯玗格格,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不,是計劃的重心!
是迷離恍惚的炙痛。
可惜座中對手,還是以這不大做聲的男子最強,人為的吧?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兩個人猥瑣地調笑。
她答:「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芳子很難受,她咬緊牙根,不令半絲呻|吟傳出去。在露天的陽台,一個半立的姿態。明目張膽。
開始時,不過浴後光景——川島浪速把芳子喚到他書房去。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他摟搭著她的肩膊。她雖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訴她: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似曾相識呢。
長髮又一綹一綹地,灑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灑在地上。有生命的東西,轉瞬成了廢物。
浪速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自課堂逃出來,跟校裡的勤雜男人聊天,嬉笑,打發時間,但不予甜頭。
而「解決滿蒙問題」,正是這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的中心。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機構之一,在上海,成立了廿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以後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死不了,就必得活著,前塵「清算」了事,她竟沒有責難任何人。——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來一趟,為了「償還血債」的鬼。
「不過,」他仍一臉惋惜,「以後卻得戴假髮了。」
還有另一個吧?
芳子心灰意冷地:「對,我是為了戰爭,為了滿洲獨立,不惜一切。」
「好,大家都一樣!」
宇野駿吉也笑:「有點意外。」
「小姐呀,請微笑!」
「小姐,呃,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
芳子並不在乎。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芳子強調著:「我再沒有欠你了!」
她很感激。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川島浪速的眼神並沒稍移半分:「婚姻面對政治,實在微不足道。」
她的一個同學,忽然狡黠地問:「芳子,究竟你家鄉在哪兒?」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麼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如今他在跟前,審視這七歲女孩: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啣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芳子!」只見義父神色凝重,心知有異。
望著他——
她渴得像一輩子都沒喝過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乾了,整個人乾涸得噴出火。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因為袁世凱勢力的逼入宣統皇帝身不由己,王族們,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蟄伏,一些仍伺機復辟。肅親王早已看透袁世凱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漢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勢力,尤其是在八國聯軍包圍了紫禁城時,單身到神武門的浪人川島浪速。他用流利的中國話,勸服守兵,讓他們明白頑抗的結果,終令這富麗壯觀的皇宮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後來,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宮門大開了。
醫生吃驚地望著她:「什麼?」
……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你要考慮什麼?」
似乎睡著,似乎醒來,掙扎得特別辛苦。
她打聽過他了: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一個浪人,對中國東北之熟悉,對滿蒙獨立之機心,甚至遠在中國人之上。
她平日總站在角落看他。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伙子踏來接船的。
這件大事,已經沒有他插手的餘地了,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價值了,大家只覺由他隱遁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浪速猛地扯開她浴衣的下襬,剛掙扎間,露出一個方寸地。她轉身逃躲,他在身後把浴衣往上掀,搬到腰間以上,糾纏成結。
她道:「乾爹,陪你跳個舞?」
男孩被壓,大哭起來。
女孩的淚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打轉。不是因為傷心,而是,一種沒有歸屬感的悽惶。
小息時,大家又在玩戰鬥機的遊戲。
她實在有點怕父親。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顯玗,或是東珍,隨著這本來沒什麼情感,但今後必得相依的義父回到東京赤羽的家。
男孩的頭髮都給剃去,整齊劃一,穿棉布上衣,斜紋嗶嘰褲子。女孩則一身花紋緞子上衣,紫緞裙衭。
「分手?」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倣傚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牠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琥珀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芳子找到目標了。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健、英挺、長嘯而去。
寄寓旅順的王府很大,樓房是俄式,紅磚所造,位於山崗上密林中,房間二十八個。肅親王的書房在二樓。
……這是命嗎?
大清皇朝其實算是「滅亡」了。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他喚:「芳子?——」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志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成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暢述時局。
「來,跟父王說保重,再見。」她怯怯地,抬起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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