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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作者:李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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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貳〉

第二章〈貳〉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
「住手!」
「出堂會,我給你們雙倍!」
她心裡有數。
「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唉!」
「——關東軍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聽過了,金司令!」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芳子含笑逗弄著這陽剛的動物,不慌不忙,不慍不怒。
芳子只陰險一笑,懶懶地起來,走到電話座前,拎起聽筒,搖著……
芳子也在場。
「雲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直到天亮。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你們最好躲著她一點!」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是張學良把滿洲鬧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權益和生命財產得不到任何保證,不得已,方才出兵。關東軍只是誠心誠意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國家。——這新國家需要領導人。」
芳子冷笑一聲,示意手底下的人: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帶傷的老琴師在調弦索。沒有人做聲。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垂著的兩手,緊握拳頭,恨不得……。
「金司令——」
不過後進忽傳來一聲聲的慘叫、呻|吟。
他道:「多半是公事。」
在過去的日子裡,要得到什麼,只要熱衷而有鬥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捲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這是日本帝國主義經過精心策劃,長期部署下,重要的一著。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豪華的旅館,偌大的酒吧間,只得兩個人,時鐘指示著:三時。凌晨。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雲開雙目燒紅,倔強萬分:
他們沒有求饒,是因為一點骨氣。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那是「比治山丸」,是日軍司令部運輸部的,負責把溥儀自天津受監視的情況底下偷運出來,到了營口。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
他來至芳子的座椅前,看著她:「芳子,沒了你,就好像武士沒了他的刀。」
「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山家亨強抑:「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把他軍褲的鈕扣解開。稍頓,用她細白的牙齒,試圖將拉鍊子給緩緩地往下拉……陰險地輕咬了一下,男人馬上有反應。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內事!」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女人暱稱「王二爺」。
——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芳子攔腰抱著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頭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芳子嬌笑,瞅著他,像遊戲玩笑: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鐘光景。
雲開勃然大怒。
台下的芳子呢,搧著一柄黑底洒金摺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忽地,又嗚咽起來:「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復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裡頭,團給小廝拎走。
他更擰了:「把班裡東西還我!」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但當局者迷。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入。
世上最瞭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
男女關係?
已掣槍在手。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幾輛追尋皇后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只擦身過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有一個晚上。
芳子只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乾,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停在一間村屋前。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帝后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里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
人影兒也不見。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衣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觔斗好,身手贏得滿堂采聲。
是一個「異族」嗎?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我一直記得你。想不到幾年之間你就紅了!」
「——」
「不敢當。顯玗有個日本名川島芳子,方便復辟大計奔走之用。」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麼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土肥原賢二先問候了溥儀的健康,就轉入正題:
他被她的動作一唬,臉有點掛不住,臊紅起來。
芳手伸伸懶腰。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時二十分,關東軍以板垣征四郎為首,策劃了滿洲九一八事變。日軍的工兵,按照計劃,用炸藥把瀋陽以北柳條溝的一段鐵路炸毀,令列車受到破壞,又嫁禍中國士兵,以此為藉口,挑起事端,向中國駐軍所在地北大營方向開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發動突擊。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門。
「——」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忪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採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
「重要麼?」
雲開無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飲而盡,然後耿直地起立。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你摸摸。」
他受不住引誘,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聽,只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芳子上前,輕輕拖著他的手,使點曖昧的暗勁,捏一下,拉扯著: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他要告辭了,留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意思?
「根據情報,」芳子道:「是她不想來。」
她懶洋洋地:「演完就走吧。」
她沒有嗎?
自己那麼的努力,就是不肯由著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淪落地生活著。英雄造時勢呀。一奶所長,或同父異母的,竟然沒有體貼和感動。她得不到關心!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旅順不是家鄉,只是寄寓。她小時候與兄弟姊妹們,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樹開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棗。一起學習漢文、日語、書法。……只一陣,她被送走了。再回來時,結婚,未幾離婚。……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他又挺立在川島芳子的跟前了。
這根本是「色|誘」!雲開只覺受了屈辱,眼前是張笑盈盈的賣國的臉,他火了:
但她不可能輸在他手上。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www•hetubook•com.com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麼「司令」?
這成何體統?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要的儘是中國女人呢。」
「皇上一路辛苦了。現在我們先坐車到湯崗子溫泉,這一兩天,就到旅順去。」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驚嗎?」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佈不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洩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不,今日的他是雲開!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面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后。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一定得幹出成績來,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場。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溥儀一上岸,四下一看,來迎接的人就只是這些個?他還戴了墨鏡,臉色一沉,整個人很灰黯。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非常重要!」他道:「救場如救火,唱戲的不可以失場,對不起觀眾哪。我們的責任是叫池座子的觀眾開心。」
像哄小孩一樣: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疊合,間不容髮,水洩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雲開一個蜈蚣彈,奪門待出,走前,還拱手還個禮:
芳子為此很不高興。
沉醉於「重登九五之尊」迷夢中的溥儀,心中什麼也沒有,只有「復辟」兩個字。在天津期間,任何人,軍閥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願意為他活動,他是來者不拒,有錢便給錢,沒現錢時便拿出宮中的珠寶、古董、字畫作「賞賜」。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艷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神聖不可侵犯。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你猜,皇后怎麼沒有一起來?」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只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不准動左邊!不行啦!」
芳子起來,為他倒了一杯酒:
他用盡全身力氣緊握著它。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只覺正演著這一齣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齣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她沒想過對方倔強倨傲,不買她的帳。一直以來,對於男人,她都佔了上風,難道她的色相對他毫無誘惑嗎?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芳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只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奔馳於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他得到的預言,總是「入運」、「大顯」、「掌權」……之類的慰語。
雲開心上,有一種他沒經歷過的滋味在輾轉,這真是個陷阱,萬一掉進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芳子笑:「不管怎樣,我們一手策劃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場面太冷落了。」
溥儀喜孜孜地,獲准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后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溥儀除了沉溺在花大錢,月月給后妃買鋼琴、鐘錶、收音機、西裝、皮鞋、眼鏡、鑽石、汽車……以外,還沉溺在扶乩和占卦中。
這是場屈辱的表演。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滲。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雲開在回戲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它身上掛了個招牌:「清室駐津辦事處」。
她有點不甘心。
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潔」、「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機關主事人,鶯鶯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右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芳子維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勢,沒有動過,目送著這憨厚的小子。他年輕躍動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沒有她。目中無人。他瞧不起她?
一口大棺材、杵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迴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無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開一個空子,在她把它扯過來時,露得又多一點。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慾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芳子搶先表白:「我自信有這個能力。」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金司令,你好嗎?」
故意讓外面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僕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雲老闆,快止血,何必作賤自己?」
事件張揚了。
父王十週年忌辰,王府的院子裡建了紀念碑,沒有把她請來。
他有點不開心地,對芳子道: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藉,「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宇野駿吉沉吟:
「金司令,什麼意思?」
未幾,樂器、把式、切末、戲衣……都抬將出來,還提了好些人:琴師、鼓手、班子裡頭扮戲的侍兒們。
雲開但一手接過,放在小几上。
然後,芳子在僕從遠觀下,演著一齣戲。
「皇上,」芳子堅定地,像個男子漢,「日後一定會有!」
「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麼事也做得出!」
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快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搖。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系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麼人肯作臥底。……
他也冷笑:「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溥儀見到自己人,方有點喜色:「——哦?記起了,算輩分是我堂妹妹。」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請皇后包涵失儀之處!」
船上走出幾個人:鄭孝胥父子等幾個溥儀的忠臣、日本軍官、約十名士兵。溥儀走在最後,他穿了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軍帽,經過喬裝,看來很疲倦,是偷渡時有過一番驚險吧。不過總算著陸了。
烏亮的短髮粗硬倒豎起來,頭皮一陣發麻,一定是她!
芳子不答。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我等這個機會,等好久了。」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兒。他根本不願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裡老人家做好做歹,向他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真像夢幻的世界。
「金司令,您這邊請!」
佔據溥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採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只是想,不給他當「皇帝」,只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和圖書下:「若非復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這樣子太失禮了,雲先生。」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麼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東北軍在蔣介石國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關內。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嘆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雲開,今兒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觀眾,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開心!」
「全都給拎出來!」
她不甘心。
他咬牙切齒,鼻孔搧動,臉紅脖子粗的,如一座待噴發的火山,氣沖沖往回走——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建立滿洲國,怎麼能夠用『一齣戲』來作比喻?」
女人笑:「叫我芳子。」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
這一夜過得很長、很長。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氣: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氣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金司令我得走了。趕場子。」
山家亨擁著艷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她朝他嫵媚一笑:
「我們唱戲的也有尊嚴,怎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今兒晚上沒心情演,你最好還我吃飯傢伙,抖出去,金司令是個賊,忒也難聽!」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小林馬上死去。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蕩著一點青翠。
在旅順,芳子也有機會見到自己那些漸漸成長的弟妹們——她被送走時,他們還沒出生呢。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真的?」
一亮燈——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齊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個濃粧,十分顯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來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關係也被議論著。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采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宇野一念。沒看芳子一眼: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婉容問。
岸邊靜幽幽的,夜色蒼茫中,只見幾個黑影子,在緊張地等候著。除了遠處傳來一兩下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命的動態。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把臉緊貼在他的下腹。
芳子臉色蒼白。
「多多得罪,請你包涵!」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習慣。」
芳子心裡有數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你是什麼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不識抬舉。任你骨頭多硬,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我來一場「鬧天宮」?
至精采處,她鼓掌大叫:「好!」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她一上前,馬上表露身份:
他紅了!
「如果有人肯冒險,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運出來——」
「哎——」芳子搖晃著他的身體,「乾爹的台辭太誇張了。是『台辭』,對嗎?」
關於「上海事變」。
淑妃文繡,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歲就進宮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去掉的禮教招牌。她心胸日漸狹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於男人,迷信得瘋瘋癲癲的,苦悶之極。抽上了鴉片,癮很深,且傳出「穢聞」……。
她贏了!
溥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不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裡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后執禮甚恭。
「這樣子呀,那我打啦——」
為日本人辦事的中國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陣。
宇野駿吉也不怠慢:「請皇上放心,建國大業就交託我們吧。」
她一笑: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
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扎人。婉容眼神慵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阿福?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裡的大斗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然後一眾又浩蕩地離開戲院子了。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她傲然挺立。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他覺得自己就是「牠」。
「靜園」在天津日租界內的協昌里。
「不!」雲開盛怒,看也不看她一眼,傲立不懼:
美猴王?想那戲文之中,五帝因牠身手不凡,擬以天上官爵加以羈縻,封「齊天大聖」,但牠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盜丹,還我自由,而且勇戰天兵天將,什麼二郎神、十八羅漢。青面獸、小哪吒、巨靈神,甚至妖嬈女將……,都在牠軟招硬攻下敗陣。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不久,她的妹妹們,都被家中兄長送到日本的學習院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走得太近。
守衛們在大堂站崗。
「唔,」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一路上還哼起曲子來。
女明星、男女關係、權勢、親善。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黼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不過,他們需要一點堂皇的包裝。
到了戲院子,一掀後台的簾子,土布圍囿著戲人的世界,自那兒「脫胎換骨」。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采。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都通宵不寐。
芳子一聽,馬上變了臉:
她向那特別的隨從交待。像下達命令:
「哎!」
「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璧輝為司令!」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她又靠攏一點。
「沒意思,我們走了!」
芳子道:「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接船的人趕忙上前恭迎。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蹟。
「奇怪,皇后婉容並沒有一起來!」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山家亨」。
觀眾在台下吆道:「好!」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無以回頭了。
說真個的,芳子自己何嘗高興過?她不過仗勢,比他們高,壓得一時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著她的心。
婉容冷冷地:「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只有會家子心裡有數。
又到上海。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她吃驚:「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陀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湧出脹胖的一滴……。
日軍明目張膽地,長驅挺進,正式侵略中國!
男人擁著看來hetubook.com.com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雲開,一拳捶打在鏡子上,把他所有的鬱悶發洩,鏡子馬上碎裂。攤子更加難以收拾了。
「夜了,請回!」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陰雲密佈,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兒,遊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面——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你也一樣——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徵「天壇」。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雲開定睛細看,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雲開。
「哼!在我勢力範圍以內。我讓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個——」
小林的任務很重要。他也聚精會神地盯著小汽船泊岸。
一九三〇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會別數算金司令仗勢拖欠你們唱戲的。哈哈哈!」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行屍走肉的皇后!有甚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裡靜靜的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碼頭上遇上的小伙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窠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神氣。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兇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穿烟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裡大斗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只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用的是什麼?」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步出皇后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復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她呈上一個鏤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為什麼下意識地「不准」呢?是為他「留」嗎?
「我不去!」婉容慌惶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他不滿:「我自己會走!」
一個班裡的兄弟,過來拍拍他肩膊,表示體諒,順勢一推,他上場了。
各懷鬼胎的兩個人,還是要合作密謀大計的。
「皇上記掛你呢。」
毛裡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后,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游至胸前。
「這樣危險的事,何必要你去?」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凌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麼是完好的。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不,難道說我手下無人嗎?」宇野駿吉故意地說。
婉容只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雲開以為她要命人對付他,大不了開打比劃,人各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連忙紮下馬步,擺好架勢,準備廝殺一場也罷,他是絕不屈服的!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雲開咬牙:「好!我跟你拚上了!」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行了。」
二人大吃一驚。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裡頭當傀儡?
鑼鼓依舊喧囂,但有在人屋簷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戲裡頭所向無敵,現實中,他為了各人槍桿子下的安危,觔斗翻不出五指山。
川島芳子陪同宇野駿吉屏息地望著靠岸的一個黑點。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幾個憲兵,和一個長得頗俊俏,但嘴唇抿得緊緊,一臉堅毅能幹的特別隨從,他是中國人,孤兒,自小接受日本軍方培訓,以機智冷靜見稱。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味自慢,靠不住」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叫我來幹嘛?」
宇野岔開話題,回到皇后身上: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溥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面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溥儀只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在十一月的一個黑夜裡,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好。我乾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自九一八起,日軍大舉侵華了。一九三二年,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全部淪陷。滿洲落在他們手中,為所欲為。
是男人教會她的。
「說吧!」她瞟著他,「我喜歡聽人說出心裡的話!」
芳子隨意一問:「武生什麼名兒?」
日本方面實在急於把皇帝弄到東北去。當然迎合著溥儀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滿洲,就是一個傀儡。——但沒有人可以預知。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杵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吶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心裡的話最不好聽!金司令,別說是你來嫖我,即便讓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芳子原來還想問:「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麼?——」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雲開沒有正視:「這也沒法子了!」
這位蝸居在天津協昌里「靜園」的末代廢帝,復辟的美夢一直隨著局勢跌宕。清室滅亡了,但日本人總是鄭重地安慰他:「請皇上多多保重,不是沒有希望的!」他一些遺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沒肯離去。但是,中國人卻不停內戰,今天甲乙聯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統一」無望,越來越不像樣。
他忠心耿直地應:「是!」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傳聞男女關係糜爛。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溥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只要女人聽的開心。」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復興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誰叫國家不爭氣,讓日本走狗騎在頭上欺負?」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幾千里,非常複雜,為什麼他不要日本女人?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他還強調:「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
「謝謝光臨。」
他就是那大鬧天宮的美猴王!
「我不會受你威脅!」
身為一國之后,也不過是悲劇角色吧。
她沒機會了。
「任何一齣戲,舞台上都得有男女主角。」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她望定他。
「是!」他出去了。
她不肯把手放開:「不行啦!」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溥儀身邊的皇后、妃、貴人,根本只是擺設。長期受著冷落,夫妻關係就是主奴關係。
「靜園」開始不靜了。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復發,還是拜託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宇野駿吉向他行個軍禮。
日後不知她會攪什麼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芳子抬眼:「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他暴喝一聲。
婉容微笑:「涼涼的。」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復。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啐!」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一眾護送溥儀至早已預備好的馬車前。
他讚揚這自投羅網賣命的女人:
她閉上眼睛,夢囈一般低吟:
芳子向他撒嬌:「我只不過幫乾爹做事吧。I will try my best!」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見她步步進逼,雲開一跤跌坐沙發上,急起來,一發粗勁,把她推開: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面情況。駛到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但溥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託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她分明聽到一下——
雲開耿直地表明立場: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是!」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謝謝皇后費心!」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抬眼一看。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小林,好好保衛皇上!」
——真要表演給這女魔頭一人欣賞?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芳子聞言大悅,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貴的一個。但掩飾得很好,不動聲色:
雲開掄起他一直相依為命的金箍棒——
目送他們的馬車遠去,宇野駿吉來至芳子身畔,兩個狼狽為奸的男女,相視一下:
雲開一聽,臉色變了。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現個美艷的女子。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但雲開——
芳子把酒杯遞到雲開面前,媚惑又體貼地,側著頭: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係吧。
芳子只好整以暇:「你回來啦?」
坐定,翹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幔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鐲」。男人上了粧,粉臉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鐲推來讓去。
婉容喃喃自語:
行列緩緩前進。
二人難捨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當日的離愁別恨早已淡忘。七歲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歲之後,那是她大婚。
什麼都沒有。
芳子覺得,戲會得閉幕,但復興清室,永垂不朽。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芳子當下轉身進去,丟下一個下不了台的戲。
芳子木然回答:「我們是去滿洲!」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高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皇上吉祥!」只差沒跪安,「肅親王十四女兒顯玗會為皇上效力!」
終於他盼到了!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雲開仍屹立著,不為所動。但他心中萬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悶擊,都叫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
赫然是他!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杳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鬥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
忽地,她用力一摟。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他很強調她的身份。
「你不單有間諜天才,而且還有語言天才呢,我沒看錯人!」
是一個混跡江湖跑碼頭的戲班小子坍她的台,讓她碰了釘子。
……人聲漸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遠。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山家亨?
「謝了!」一頓,又奮勇地補充:「怕酒有血腥味。」
雲開一手是淋漓的鮮血和玻璃碎片。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髮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面有張紙條,寫著:
——他一看,愕然怔住。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后了。是裡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后嗎?——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車子來了沒有?」
整個的後台,空無一物!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他沒來由地氣憤——一定是因為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願是另外一個,故格外地不快。只諷刺地: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導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麼奇怪的職銜。
婉容聞言,冷笑:
「我們不收!」
關於婉容,這末代皇后。
雲開一身的汗,取過一把毛巾擦著,沒放這在眼內,自牙縫中迸出: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國女人呀!」
她與他,負氣地對峙著。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她有點歇斯底里,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年近五十,長著一撮小鬍子,眼睛附近肌肉略鬆弛,但仍一臉溫和恭順笑意的土肥原賢二,關東軍大佐,到了天津,面見了溥儀。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說吧。」
演罷短短的一折,她滿意了。把一大疊鈔票扔在戲箱上:
婉容掙扎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毒打更烈。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原來一個班中的老琴師被他們拉m.hetubook.com.com下去,用槍托毒打。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因工作關係,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芳子又回到她從前的故地——旅順了。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子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只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我以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盡量令男人開心——」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又住進大和旅館。樓上封鎖,是溥儀等幾個人佔用,在「登極」之前,相當於「軟禁」。但日本人對他仍相當尊重。
正起立,走了幾步。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這旅館的酒吧間,燈火通明,華燈燦燦,暖氣融融。守衛在外木然地圍困著她。——這麼無邊無際的一張大床。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付出了大量的力氣和心血,結果只是逼迫他一場,頂多不過如此。
他經過喬裝。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不過,她贏不到家裡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經被目為一個「異族」,明裡很客氣,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太矚目了,不正當,譁眾取寵,兄姊只覺是個脫離常軌的壞女人。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皇后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不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糊塗。」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她嗔道:「不過,倒叫我不開心了!」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燬,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洲,東北的地盤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後的,是王室中人,他們大清皇朝,就倚仗這幾個了。芳子的野心表露無遺。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她就是要他好看,孫悟空怎麼逃出她如來佛祖的掌心呢?
面對的,是芳子狡猾而滿意的笑靨。
他心裡有兩種感覺在爭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著。她看穿了。
嘴臉在上面逡巡,隔著一層軍衣……。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於離開。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徹夜未眠。他手繞在背後,踱著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個問題。
他是小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孑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雲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體。
「想像中會有萬民歡呼搖旗吶喊的場面呢——」
經理賠著笑:「是『鬧天宮』。」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准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怪異。
芳子愁容滿面,照顧著她「丈夫」。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可惜大家走到這一步了。
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為什麼你不要日本女人?」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請你來喝杯酒,敘敘舊。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她這樣囂張兇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諛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撩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一怔。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
又用日語再說:「我會傾全力而為!」
雲開充滿恨意,但沒有欺場。涼傘雖破,骨架尚在,他總算對得起他的「藝」。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惟有在馬背上睥睨,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一似赤煉蛇在吐著信兒,媚入骨縫,眼瞇著,眉皺著。忽地又放蕩地笑起來:
不過溥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阪二攜手喫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髮,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他微笑了,聲調不變:「當然是帝制,這是沒有問題的。」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大家都視若無睹。
溥儀上車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來的禮品,是水果筐子,裡頭竟發現兩顆炸彈呢。離開天津,溥儀也就驚魂甫定。——而那炸彈,誰知是哪方面的人給送去?說不定就是日本人,只為要他快點到東北去。
「大伙明白你是為了我們——」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哈哈!你不知道麼?中國女人的風情,豈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築起一道一道的藩籬。他們的距離,就此遠了。
溥儀卻堅持:「如果是復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
水牌上書大大的「雲開」二字。
「是皇后不想來?抑或皇上不想她來?」
她挽著他。
芳子半倚在沙發上,氣定神閒地恣意極目,目光在他翻騰的身子上的溜轉,看似欣賞,其實是一種侮辱。
「是因為……」
芳子由得血絲掛在艷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體,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
芳子只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飢餓地吮吸著的嬰兒……。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人聲雜沓細碎,儘是勸慰:「算了算了!」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癡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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