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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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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心靈真實,任人笑罵評說。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莊之蝶說:「哪裏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麼?」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裏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菸,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裏,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莊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國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莊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子跳椅背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裏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說道:「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是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麼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了裏去。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眾,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採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才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裏當家,卻處處露面,自作主張,眾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拿了一書在讀,一抬頭見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丟下書本進去。慧明說:「你好出眾,讀的什麼書?」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裏……」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麼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裏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麼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裏誰也是會見上的。」當下就寫了街巷門號、所見人姓名,又書一小函。周敏歡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說:「等等,我這裏還另有一信函,你帶給他吧。」
臥室裏,唐宛兒悄聲說:「真倒霉,讓我怎麼去見人!」周敏說:「沒啥,莊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我見了他吃了一驚,我給你說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誰,正是他哩!」女人說:「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邋遢,他不講究就是瀟灑哩!」
到了下午四時,酒席撤去,莊之蝶起身告辭,周敏如何婉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麼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著一個小痂。唐宛兒回過神兒來,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丟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著親婦人一口。婦人讓他親著,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麼都好,遺憾的是莊老師的夫人沒有來。」周敏說:「聽孟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才。」周敏說:「都這麼說。莊之蝶會娶一個醜老婆嗎?」唐宛兒長嘆著一口氣,回坐在床上呆著個臉兒。
後來,編輯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雜,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雨。周敏帶了許多禮品一一給編輯部的人見面送了。每日早去晚歸,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滿意。他又是聰明之極的人,抽空閱讀來稿,也能看出個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寫的一篇稿子讓主編鍾唯賢看,驚得鍾主編大叫:「你也能寫東西?」文章雖最後未能發表,卻知道了他的才幹。周敏就從此來勁,早晚沒去城牆頭上吹動塤聲,買了莊之蝶許多書讀,又有心打問莊之蝶的事,回來說與唐宛兒喜歡。唐宛兒在家擀麵,一邊用勁擀動,晃得兩個肥奶鼓鼓湧湧,一邊說:「你真要能寫,何不就寫寫莊之蝶?潼關流傳他那麼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況,寫了如果能在《西京雜誌》發表,雜誌靠寫名人提高發行量,你寫名人說不定也會出名。再說,寫了他,替他擴大影響,他回來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編輯部,他若高興也感激你,就是不高興,也沒什麼太難堪你。」周敏聽了,直嚷道高見,當下奪了擀麵杖,說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兩人就去臥房快活一氣。
三日後,周敏帶了玉鐲送與了夏捷。孟雲房不在家,兩人就說起編輯部的事,周敏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蔭會盡心的。」周敏記起唐宛兒的話,也笑了問道:「莊老師與她到底是怎麼個關係呢?卻是終沒結婚!」夏捷說:「之蝶現在是大作家了,可當年哪裡就比得了你?愛情這東西說不來,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愛情,有愛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講了莊之蝶過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聽得心怦怦然跳,連聲嘆息。夜裡回去,就將這些故事又渲染了講給唐宛兒,婦人興趣盎然,要求講了一宗還要講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編排,說:「咱們在一塊XX,你倒讓我只說他們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蔭嗎?」唐宛兒說:「我倒幻覺你是莊之蝶哩!」噎得周敏全無興趣,赤著腿立在那裡多時,就把褲子穿上了。
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眾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衣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乾淨。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談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裏也是少見的了!
周敏出來又陪吃喝,自把那雞肉撕開,把雞頭夾在莊之蝶裏,莊之蝶也夾了一隻雞腿給夏捷,又夾了一隻雞翅在碟裏要周敏給唐宛兒。周敏就說:「宛兒,你快出來,莊老師給你夾了菜的。」婦人走出來,不好意思捂了臉,說:「真對不起。」夏捷說:「怎麼對不起?」婦人說:「爛臉給大家,不尊重人哩。」莊之蝶心下就說:這婦人好會風情的。孟雲房笑道:「你臉細皮嫩肉的,這麼爛一點,也是一種對稱破缺嘛。」婦人就坐下,那臉一直沒褪紅,一碰著莊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莊之蝶帶些酒,心就慌起來,推說去廁所走出去。一進廁所關了門,那塵根已經勃起,卻沒有尿,閉了眼睛大聲喘氣,腦子裏幻想了許多圖像,兀自流出一些異物來,方清醒了些。復來入席吃菜,情緒反倒消沉了。
情節全然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此謠兒流傳開來後,有人分析老頭並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只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麼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裏,恰是西京城裏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岳父門前任職,苦於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後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於賢內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澱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幹部和群眾思維趨於保守,故長期以來經濟發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後,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老化,城建欠賬太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長遠規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如發展文化和旅遊,短期內倒有政績出現。市長大受啟發,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和圖書將其調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作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幹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即修復了西京城牆,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築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築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築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但是,城市文化旅遊業的大力發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作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後總是廝跟了一幫閒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清虛庵此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姑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裏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裏。孟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裏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衣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裏嗎?」孟雲房咽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待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幹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髮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該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短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伙子好精神,頭上焗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裏,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裏,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裏這棵梨樹好,牆頭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裏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髮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原定十點莊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孟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炖在砂鍋裏,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裏去了。
周敏自此一連幾個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來孟雲房家,穿得整整齊齊,頭上也噴了髮膠,梳得一絲不亂的。可孟家雖坐了一幫作家、編劇和畫家、演員,卻未見到莊之蝶。周敏一時未能去報刊編輯部做事,因為生計,又不能耽誤了清虛庵做小工掙錢,心也慢慢灰下來。
閒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並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聞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佈市長的謠言,應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於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台階,精神變態,後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後又出現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破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閒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肉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牆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嗚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隻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唐宛兒一整天沒有見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邊為工作奔波,將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溫了一遍,就熱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換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褲頭和奶罩,專等著男人回來慰勞他。但周敏一時未回,就歪在床上讀起書來。夜深聽得門外腳步響,身子就軟溜下來,把書遮在臉上裝睡著了。周敏敲門,門卻自開,原來並未插關,進來看床燈亮著,婦人悄然無聲,輕輕揭了書本,人睡得好熟,就站著看了一會睡態,不覺湊下來吻那嘴唇,婦人卻一張口將伸進的舌頭咬住,倒嚇了周敏一跳。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很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堆漆,後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莊之蝶。走過去,莊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裏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莊之蝶作品選》,扉頁上有莊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X年X月X日,「莊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莊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莊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麼不值錢呀!」莊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於舊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裏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裏邊翻了翻,翻出這堆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裏幹什麼?快走吧。」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地的人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裏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製。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叉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右邊就是個「應」。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堂屋裏聽見婦人驚叫,周敏就跑過來,掰開女人手,臉已燒出一個明水泡兒,婦人急拿了鏡子照,眼淚就流出來。眾人忙問怎麼啦,周敏說:「沒甚事的,臉上濺了一點油。」扶婦人到臥室去塗獾油。孟雲房說:「現在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會了。」夏捷說:「你別這麼說,我連娃娃也沒給你生的!」大家又笑起來,自然孟雲房又去了廚房。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不丁髮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髮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髮也盤好了。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車逕直去北大街文聯大院。車行至一半,卻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鎮定緊張的情緒。到了大門口,見有許多人在那裡,不禁又緊張起來,就遠遠蹲在一邊只向這邊張望。門是鐵門,並不大的,有一婦女牽了一頭花背奶牛,一邊與旁邊的人說話,一邊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擠奶。院子裡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髮長亂,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後背都印著黃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長叫了一聲。眾人就說:「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說:「牛叫我是怕你們把奶吃完了,是我建議牽著牛來賣奶的,可頭口奶總是讓你們吃了!」婦女說:「一月光景不見先生了,這牛一路上也牽不動的,奶也下得少。今日進城,它是哪裡也不肯停,直往了這裡,我尋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來了?果然先生就回來了!人怎麼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說:「沒有奶喝能不瘦?」婦人說:「肚子卻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著吮起來。這邊瞧著的周敏倒覺得好笑:文聯大院住的這幫文人,果然出怪,現場擠鮮奶不燒生喝也夠奇了,哪有直接對了奶頭就吮的!就又聽旁邊人還是論說那人的肚子大小,說:「肚子當然大了的,你問先生在哪兒去了?」婦女說:「哪兒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謠說『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先生又開什麼會了?」旁人說:「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麼?前心寫的是『漢斯啤酒』,後背寫的是『啤酒漢斯』,肚子能不大嗎?」只聽噗地一聲,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噴了,白花花的奶汁濺了一臉一脖,也就不再吮,付過錢,又說笑幾句,趿著鞋噗噗杳杳返回去和*圖*書了。婦女清點著錢,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說:「他那一吮,或許吮得多哩,再說別人是擠了賣,他是親自去吮,這價錢自然高的。」婦女說:「前日南街一個年輕人買奶,說某某某是吮著買奶,他也要吮,結果是吮不出來,反叫牛尿了一頭臊水!」旁人說:「這還好,他要搞錯了,不準兒噙了牛的別的什麼也吮了!」一陣爆笑,婦人拿拳頭打那貧嘴,牽了牛走去,買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見那婦女牽牛走去,買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來抖抖精神走過去,正好門房的老太太出來關鐵門,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騎自行車的極快地將車停在門前,老太太擋住問:「你幹什麼?」那人說:「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後樓住著的。」老太太說:「你是哪裡的?」來人說:「查戶口嗎?」老太太躁了:「查戶口怎麼著!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文聯的大門就是我看守的,這是我的責任!」來人說:「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館的,姓劉,叫……」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叫什麼,我叫叫他。」就在門房裡對著一個麥克風,噗噗的吹,回頭問:「有聲沒?」周敏說:「有聲。」老太太說:「王安老師,下來接客!王安老師,下來接客!」喊了三遍,滿院轟響,老太太探頭說:「人不在,改日來吧!」就問周敏幹什麼?周敏要說見見莊之蝶,但突然決定不見了,想,這老婆子這般叫喊,活脫脫是舊時妓院的老鴇嘛,如果真讓莊之蝶下來接客,自己怎麼介紹自己,又是站在門口,一句兩句能說得清嗎?就返回孟雲房家,恰好孟雲房才回來,要領了他再去,他心下還是緊張,說還是等雜誌出來,讓莊之蝶看了文章,話就好說了。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廳去。天向晚時,又來見孟雲房。孟雲房正剝了上衣,穿著寬大花褲衩在書房寫作,口裏應著,身子不動。周敏等不及,大聲喊:「孟老師,是我,周敏。」一陣踢踏聲,門抽開扣子,周敏推門而入,「噗咚」一聲跪在孟雲房的面前。孟雲房甚是吃驚,卻也明白幾分,問到:「事情成了?」周敏臉色漲得通紅,卻回頭叫到:「都拿進來!」接踵一個粗腳女子,拎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子往外掏,櫃蓋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兩瓶維C果汁粉、一包筍絲、一包寧夏枸杞、一包香菇。孟雲房叫道:「小周,你這是怎麼啦?給我送禮嗎?」周敏說:「這算什麼禮,大熱天的,寫作又這麼累,想給你買些什麼,你戒葷了,又無法買的。孟老師,多虧你的條兒,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雲房說:「我說尋景雪蔭一尋就準,她是廳裏人,以前在編輯部也幹過,誰不看她的面子呢?」已經在內屋睡下的夏捷隔簾說道:「小周呀,你可是講究實際的人呀!你孟老師寫了個條兒,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師了?」周敏笑著說:「師母已經睡了嗎?我哪裏就敢忘了你,剛才過藍田玉店,我進去看了,裏邊有菊花玉鐲的,已經付錢人家了,可擺著的三副,副副都有暗傷,讓他們快些進貨來,三日後去取的,只怕師母看不上。」婦人說:「我看你是掙一個花兩個的浪子!」周敏就還在笑,孟雲房已經把維C果汁粉瓶蓋擰開,給自己沖一杯,給周敏沖一杯,還要給夏捷沖一杯送進去。周敏說他不喝的,這杯給師母吧。孟雲房說:「拿進我的家門,就算是我的了,現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進屋內去。周敏坐下來抿了一口,門簾處一動,送貨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裏悄聲說:「你怎麼還不走?沒你的事了。」女子說:「錢呢?」周敏說:「錢不是全付了你嗎?」女子說:「你付的是東西錢,我送這麼遠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說:「送牙長一截路也要付錢?」給了一角。女子說不行的,你是打發叫花子嗎?叫花子開個口,也沒有給一角錢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來讓看沒一個子兒了,女子罵罵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裏,笑著說:「那姓景的好高貴氣質,一見面,我倒被她震住,差點不敢拿出條兒來,手心都是汗。她先領我去了編輯部找主編,又去把廳長也找來,主編就說三天後聽消息吧。她倒這般能耐的!」孟雲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蔭雖在廳裏是一個處長,可文化廳裏除了廳長,上下哪個敢小覷了她?說出來你冷牙打顫,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書記是她爹的當年部下,宣傳部長也曾是她爹的秘書。老頭子現在調離了陜西,在山西那邊還當著官,雖人不在了陜西,老虎離山,餘威仍在嘛!」周敏聽了,說:「這我知道了,景雪蔭莫非就是莊老師當年的相好?」孟雲房說:「你怎麼知道?」周敏說:「潼關出了莊之蝶,潼關就流傳著他的軼聞趣事,以前我還以為是人衍生的事,沒想倒真是這樣!她一見到信就說了,莊之蝶好大架子,一個條兒來,人也不見面了!」孟雲房說:「你怎麼說?」周敏說:「我說,之蝶老師說了,他現在正寫一個長篇小說,過一段日子就來看你的。她還說看什麼,已經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說完,笑了笑,卻說:「孟老師,事情這般順當,倒讓我擔心。之蝶老師以後要怪咱們的。」孟雲房說:「正是這樣,我才趕寫一篇他的作品的評論文章的。」周敏千謝萬謝,直說到自鳴鐘敲過十二點方離去。
一類人是公僕,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裏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裏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歷的異事。是這古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裏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裏,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只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裏,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麼?什麼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麼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麼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只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裏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圖像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麼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麼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牆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還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牆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涼菜,又開啟了幾瓶罐頭,莊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莊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著寫的,讓您見笑了。」莊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麼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家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欲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周敏說:「老師這麼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敬,滿喝了吧!」莊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莊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面去借鑒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莊之蝶說:「修煉修煉,世上真正的高人都修出來的,只有徒子徒孫才整日練的。」唐宛兒嗤嗤發笑,眾人看她時,卻抿了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著滿枝綠葉,彎曲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莊之蝶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麼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麼學問?!我們常抬槓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了。」莊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說戒酒就戒了,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方才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裏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m•hetubook.com.com,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櫺裏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裏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麼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麼?」莊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麼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結論,怕就像我怎麼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麼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著,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著口舌,說:「孟雲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了!」莊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此日,慧明又讓周敏捎一個口信兒到孟雲房家裏。兩人吃著茶,自然又說起莊之蝶來。孟雲房才告訴周敏,莊之蝶原來不在城裏許多時間了,他也是上午見了太白書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莊之蝶:近一年來聲名越來越大,心情反倒越來越壞,脾性兒也古怪了,出外這麼長時間竟連他也不打個招呼!周敏聽了,勾下頭去,輕輕地嘆息了。孟雲房卻拿出一封短信,問周敏是否能親自去文化廳找一個人去,若找著這個人,別的報刊編輯部去不得,但《西京雜誌》編輯部或許不成問題。周敏展信讀了,原來是孟雲房以莊之蝶之名寫給一個叫景雪蔭的。周敏不知景雪蔭是男是女,是什麼領導,問孟雲房,孟雲房卻一臉詭笑,避而不答。
——作者一九九三年聲明
唐宛兒在廚房切了肉片,點了媒氣,火嘭嘭在響,就生出許多念頭。只將一面小鏡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鏡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莊之蝶,就想:若論形狀,作家是不夠帥的,可也怪,接觸了短短時間,倒覺得這人可愛了,且長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關縣城,只知道周敏聰明能幹,會寫文章,原來西京畢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顯得是個小小的聰明罷了!這麼想著,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絲,卻放了一塊未切的薑,薑上有生水,嚓,油花亂濺,一滴就迸出來,只覺得臉上針扎一般,哎喲一聲就蹲下了。
喝來喝去,只有莊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莊老師過幾拳熱鬧熱鬧。莊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著,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閒人的法兒待莊老師。莊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莊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結識了莊老師,我們才在西京待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著寫文章。」莊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盡,臉色緋紅。莊之蝶遂也喝淨了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髮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莊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才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這謠兒後來流傳全城,其辭是:
莊之蝶在屋裏談了一會,借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莊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莊之蝶說:「那裏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兒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莊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簾。莊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麼種類,這時節了還青著,就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著。唐宛兒吃吃發笑。莊之蝶問笑什麼?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家的怎麼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還高一條腿便蹺起,一條腿努力了腿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麼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麼吃菜的?」莊之蝶也笑笑,趕忙才去了廁所。
沒想山門裏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裏。孕璜寺山門內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一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想那日天上出現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門寺,發現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裏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醜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裏近年來雲集了那麼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麼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於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周敏說:「你沒有睡呀!脫得這麼赤條條的,也不關門!」婦人說:「我盼著來個強|奸犯哩!」周敏說:「快別說混話,一天沒回來就受不了?」婦人說:「你也知道一天沒回來呀!」周敏就說了怎麼去見孟雲房,孟雲房如何寫條兒又見景雪蔭,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婦人高興起來,赤身就去端溫熱的麻食,看著男人吃光,碗丟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讓周敏洗,就滅燈上床戲耍。□□□□□□(作者刪去三百十三字)婦人問:「景雪蔭長得什麼樣兒,這般有福的,倒能與莊之蝶好?」周敏說:「長得是沒有你白,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了,腳不好看。但氣勢足,口氣大,似乎正經八百,又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喜歡與男人說笑的。」婦人把男人的頭推到一邊,嫌他口裡菸味大,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的!」周敏說:「我聽孟雲房說了,她是個男人評價很高、女人卻癟嘴的人,她沒有同性朋友。」婦人說:「我猜得出了,這號女人在男人窩裡受寵慣了,她也就以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變態,是個討厭婆子。她出身高貴,教養好些,她會誘男人團團圍了轉,卻不肯給你一點東西,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說:「你這鬼狐子,什麼都知道,可潼關縣城畢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樣,莊之蝶一個條兒就那麼出力?」婦人說:「要說我不明白,也在這裡。可我敢說,這號女人是惹不得的,別人只能為了她,她是不能讓別人損了她的。既然人家肯這麼幫忙,你就多去孟雲房那兒,免得以後莊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兒生氣,也好讓孟雲房頂著。」周敏就說起給夏捷買玉鐲的事,說他想好了,把婦人戴的菊花玉鐲給她,只給一隻。婦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語,周敏就不敢多說,爬上去又親那一段身子,婦人掀開了,說:「這是你給我買的,現在你又送他,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時髦女人,樣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後也是你的了。」周敏說:「你盡胡說,她穿著時興,可一端兒個黃臉婆,一個玉鐲子值幾個錢?能在編輯部尋個事兒幹,或許往後會尋訪到我所要的東西,咱們又可在西京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哪頭重哪頭輕,你能掂著的。若不願意,我明日重買一個是了。」婦人說:「好吧。」當下褪了一隻鐲子在床頭,背過身睡去了。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一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魚、火爆腰花、一盤田雞肉、一砂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簽,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裏的,發現一塊裏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裏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裏。莊之蝶知婦人牽掛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裏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著,要說一句笑話來,莊之蝶便搶先道:「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裏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嚐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就有著錢。」唐宛兒咽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閒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裏就結識了一個美艷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託!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和*圖*書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裏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佈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後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麼般大,每隻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裏,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待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裏,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
周敏帶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尋去,便在孕璜寺左牆後找著了孟雲房。孟雲房甚是熱情。讓座,沏茶,問了許多情況,如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文章?西京城裏還認識何人?周敏口齒利爽,一一答上,孟雲房就讓他進了書房長說短聊,好是熱乎。夜裏回來,周敏說知唐宛兒,唐宛兒說:「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們在這裏舉目無親,能見到孟研究員,也是天大的幸運,你不要受慧明引薦去一次就作罷,應該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婦人話,隔三間五便去一次,先去時常以慧明為旗號,後來再去又不免帶一尾魚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當著孟雲房的面說他穿戴整齊,批點丈夫的骯髒。一月有餘,已是常客,周敏開始拿了新寫的短文求正。孟雲房好為人師,自然從中國古典美學講到西方現代藝術,說得周敏點頭不迭,決心要在老師的指導下好好寫寫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說,更是沒有時間,孟老師在城裏是文化名流,一定認識人多,能否介紹到某個報刊編輯部去幹些雜務。一是有時間看書作文,二是即使沒時間,但接觸的都是文化人。單那氣氛也會使自己提高快些。孟雲房說句「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獨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聲明老師若有為難就罷了,現在尋個事幹是不容易,何況報刊編輯部那是什麼人待的!孟雲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臥的角兒!不是吹牛,全城所有報刊編輯部我都熟悉,現在雖然家家人員飽和,可我說句話也不是潑出的水。話又說回來,要在西京文藝園裏混事,得了解文藝園的現狀,你了解多少?」周敏說:「我哪裏了解,出門一片黑的。」孟雲房說:「西京城裏有一大批閒人的,閒人卻分兩類。一類是社會閒人,或許有地位,或許沒地位,或許有職業,或許沒職業,都是一幫有力氣、有精力、有能耐的,講究愛管事的仗義之徒。他們搞販運,當說客,吃喝嫖賭,只是不抽大煙。坑蒙騙拐,只是不偷盜財物。起事又滅事。西京的服裝潮流、飲食潮流由他們領導,西京的經濟發展靠他們刺|激,那些紅道由他們周旋,黑道也受他們控制。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領袖,有四個,人稱四大惡少。這類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給你來吃,說是不好,立馬三刻就翻臉不認了人的。這個圈子你不要沾惹。怎麼說這些人?你聽聽他們的語言即可知一二:他們把錢不叫錢,叫『把兒』,說好哥兒不叫好哥兒叫『鋼青兒』,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彈』……」孟雲房還要說下去,周敏謙虛的臉上竟笑了一下。孟雲房說:「你不相信嗎?」周敏說:「信的。」心裏卻想起自己在潼關縣城的作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閒人,小縣城有小縣城的閒人,等量級不同,但起碼語言是相通的。就又說一句:「現在社會,你能在家想像個什麼,就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什麼,你說的我都信!」孟雲房說:「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類閒人:文化閒人。西京城裏,提起四大惡少,無人不曉,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藝界沾邊,你就得認識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畫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個玉器廠的刻工,業餘繪畫,數年間畫名大噪,原本西京國畫院要調他去的,他卻去了大雁塔,被聘為那裏的職業畫家。洋人來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畫作,尤其是冊頁,一個小小冊頁就數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畫四五冊頁的。賣出的畫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這就比一般畫家有錢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學什麼像什麼,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製,上至石濤、八大山人,下至張大千、齊白石。前兩年石魯的畫價上升,他畫得數幅,連石魯的家屬也辨不出來真偽。他是有錢,又好女人,公開說作畫時沒有美人在旁磨墨展紙,激|情就沒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遊,我也去了。他是什麼氣派,僱了四個出租車,一個車全是女的!他的那個小情人在澗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丟了,眾人都急起來,下潭去摸,他說:『丟了就丟了。』聽這口氣,一萬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兒!當下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給那個女的,嗨,一沓票子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的招牌題字,你就知道龔靖元的大名了。民國時期,所有的字號是于右任所題,于右任也沒龔靖元如今紅盛!他同汪希眠一樣總有趕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沒有汪希眠癡情,逢場做戲,好就好,好過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稱是龔氏情人,龔靖元卻說不出具體姓名。他的字現在難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蓋章的,不蓋章等於白搭。要蓋章都要他夫人蓋,那就當面交款:一張條幅一千五,一個牌匾三千元。錢全被夫人管著,龔靖元零花錢是沒有的,但他愛打麻將,一夜常輸千兒八百,沒有錢就寫字來頂。他賭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進去,為人家寫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來了。全城的高檔賓館沒有不掛龔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賓館,要吃就吃,要住就住,賓館經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裏烹飪協會考廚師,考官首先問:龔靖元吃過你的菜嗎?若回答吃過,這廚師第一關就過了,若說沒吃過,說明你壓根兒還差等級。另一個名人就是西部樂團的團長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員,從父輩那裏學有幾手『吹火』、『甩稍子』、『耍獠牙』的絕活。秦腔沒落,劇場蕭條,他辭了職組織民辦歌舞團,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劇團不敢用的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這些年流行歌舞大不如前,樂團人馬分為兩撥,一撥由城市轉入鄉下,一撥在西京城裏開辦四家歌舞廳,門票高達三十元,可人瘋一般往裏進。這三位名人都是與社會閒人有來往的,只是合時則合,分時則分,主要的內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個名人活得清清靜靜,他的夫人雖也僱人在碑林博物館那條街上開著個太白書店,他卻是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只在家寫他的文章圖受活。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蹊蹺,你越不要著什麼,什麼卻就盡是你的。這四個名人中間就屬他檔次高,成就大,聲播最遠。這就是你們潼關的同鄉了。」周敏聽孟雲房口若懸河講下來,聽得一愣一愣的,待說到「你們潼關同鄉」,就說「莫不是作家莊之蝶?」!孟雲房說:「對了,要不我說『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我是看到你愛寫文章就想到莊之蝶了。他是你們那兒的驕傲,想必你是認識的。」周敏說:「名字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關作文學報告,我知道後趕去,報告會已經結束了。潼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如此多,原因就是他的影響。我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人的。」孟雲房說:「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莊之蝶,與我最要好的也是莊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壇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你若要去報刊編輯部做事,我當然可以幫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沒他的一句話來的頂用。他常來這裡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來,說不定就會碰上,我來提說,聽聽他的意見,看哪個報刊更合適。」

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錶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錶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錶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裏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周敏果然寫成三萬字的文章,他雖未見過莊之蝶,卻儼然是莊之蝶的親密朋友,敘述他的生活經歷創作道路,以及在生活與創作中所結識的幾多女性。自然,寫的內容最豐富的,用詞最華麗、最有細節描寫的是同景雪蔭的交往。景雪蔭的名子隱了,只用代號。鍾主編看後,頗感興趣,決定當月採用。眼看著出刊日期將至,周敏每日去孟雲房家打問莊之蝶回來了沒有,沒想孟雲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師去了法門寺看佛骨,夏捷卻說莊之蝶已回到城裡,昨兒晚還來了電話,就寫了莊之蝶的住址,讓他不妨先去見見。
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裏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莊之碟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佈她什麼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https://m.hetubook•com•com:「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莊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裏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罐桂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莊老師最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才!」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輕,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裏。房東前三日闔家去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台上修個木頭亭子,裏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兩人一邊說話下栓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要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莊之蝶出場,我就成鬼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乜斜了眼,只顧在樓亭上嗤嗤笑。
一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艷,而西京這麼大的都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裏,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仍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每天早上,腐蝕在城牆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裏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儘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節。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娶親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牆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家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裏正翻修幾間廂房,遂在那裏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炖來吃。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雲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動輒給別人發功,又反覆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念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功,果然肚裏嘎咕咕響,一會我就跑了廁所。他現在酒肉不沾,菸不吸,蔥也不吃哩!」孟雲房說:「真的。」眾人說:「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雲房臉就紅了。
莊之蝶又喝了許多酒,不覺頭沉起來,聽得廚房裏叮叮咣咣一片響,說:「一聞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讓我看看怎麼個炒法?」夏捷說:「那有什麼看的,你要愛吃,以後讓唐宛兒到你家給你做。你老實著,吃我這杯敬酒,借花獻佛,權當我讓你看我的舞蹈的謝意了。」莊之蝶笑著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門外,堂屋門口正對了廚房,廚房沒有掩門,唐宛兒在那裏忙活。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遊轉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於孕璜寺牆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牆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裏不測小命,大師是峨眉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杆下躲雨,因為待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癢,於嘩嘩的雨聲裏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夏捷的話,只有夏捷和孟雲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閒,孟雲房認識了寺裏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三八,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到孕璜寺,兩人交談過數次。孟雲房甚是佩服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的,又善發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於是許多中午時分,慧明在矮牆那邊喊孟老師,兩人就趴了牆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牆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牆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牆那邊說:「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牆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牆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牆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麼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牆這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這邊說:「這我曉得,心繫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託你送到市長手裏。」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崴了嗎?」那邊說:「沒有的。」牆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牆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摺哪!」也不顧孟雲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牆那頭看,小尼姑已幽靈一般從花叢裏跑遠了。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裏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弔,見許多遊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裏,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艷。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雙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裏,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裏兀自生出綠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不絕,莫不嘆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待回去說與唐宛兒,唐宛兒就罵道:「你還講究要尋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個呆頭!莊之蝶已經回到城裏,你不急著去見,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蔭那兒,露出了事情的原本發火嗎?」周敏悔得直拍腦袋。唐宛兒說:「那這樣吧,咱托人家的福貴,何不辦了酒席請他來家?」周敏說:「那人家肯來的?」唐宛兒說:「讓孟老師去請,先說原委,再說寫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順當,他就會來的;如果不來,到編輯部的事就算結束了,也用不著再去人家那兒受難堪。」周敏忙去說動孟雲房,孟雲房去和莊之蝶說了,回覆同意吃請,喜得一對男女如沒腳蟹一般連日籌辦酒菜,日子定在這月十三日。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雲房的。孟雲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裏盡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致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後,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只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院治療不癒,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傳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雲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後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雲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雲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麼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牆之隔,隔牆不高,新婚後的孟雲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牆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後,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牆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雲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麼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麼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雲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雲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裏!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雲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他來拜會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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