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廢都

作者:賈平凹
廢都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莊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麼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麼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裡發了一會待,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著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雙仁府的小院裏還住著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視井台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像當年街巷裏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麼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徘徊復徘徊,終於踅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裏,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櫃台依次排了酒鯉,壓著紅布包裏的罈蓋。櫃台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人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裏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閒,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台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裏,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裏,手在兜子裏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裏又清靜下來,只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裏,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閒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裏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裏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老者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裏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裏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這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裏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誌來讀。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裏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後的口裏。一會兒,筷子又過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噢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真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瀏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塗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彩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有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出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裏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半斤喝過,無言無語了。在飯館直坐到後晌。後來莊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莊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飢,也不吃飯,要騎車回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這邊吧。」莊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莊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莊之蝶看著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婦人道:「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莊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菸,把風扇打開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莊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莊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光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裡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莊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嚐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竟噗嗒下一顆淚來。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像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裡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只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跗高,莊之蝶動手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裡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著那臉了。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瓏,跗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笋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著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裏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著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丟在床下去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慧卻比誰都強。」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裏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著,他先騎車把城牆轉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裏去。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裏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和_圖_書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著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莊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麼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用手比劃著。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莊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小保姆:「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小保姆:「柳月。」莊之蝶愕了愕,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裏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衝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謔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裏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夾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而自己——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裏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
莊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與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莊之蝶不覺得飢嗎?莊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著胡宗南的一位祕書,收攏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牆高的小伙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桿上死了。不幾年,那祕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前二年,以家裏的房了寬展,開辦了私人托兒所。因與老太太認識得早,家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莊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托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莊之蝶在時來的少,莊之蝶不在時來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莊之蝶和牛月清這麼大的歲數了怎麼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產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如今什麼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嘗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麼懷不上,這幾年莊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著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才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乾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乾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乾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B超檢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產術。老太太便領了乾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信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藥,一天早晚吃一小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製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藥交給乾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藥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子了付我不遲,只是說此藥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藥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家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莊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莊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著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藥就把男孩子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家,單等著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藥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藥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麼著,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家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莊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莊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莊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帳裏睡去了。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麼現在才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裏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繫著領帶,手裏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麼大!弄文學的只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才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著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導,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麼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藥廠生意正好,一〇一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哪日去廠裏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只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鬆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地說:「多謝了,多謝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京五,莊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哪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莊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發』又近的。」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裏一瓶西鳳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菸,讓趙京五收下。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半,莊老師你把香菸拿了吧。」莊之蝶拒不要,說洋菸太爆抽不慣的。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產菸,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說:「肚子是飢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只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里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裏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心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
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發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樣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裏,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裏,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鳥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哄。莊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哞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莊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莊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間,奶牛站在那裏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裏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莊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唉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
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裡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家嗎?可別僱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子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趙京五說:「是的。」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莊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我來認識認識。」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著去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著一個人,見莊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吆喝:「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著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麼破爛?」一個嗝胃裏竄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軲轆架子車一邊順著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裏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盹兒睡著。牛啃了一肚子草,也臥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著「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遊狗,當道臥著,吐著一條長舌喘氣。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裏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著先把車後的城牆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裏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裏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莊之蝶看著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只有在發火時最活躍。」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

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惡心阮知非,罵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裏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莊之蝶只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
原來婦人正在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跡,看出裡邊許許多多的人形狀來,不知怎麼說想起莊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臥屋裡嘟囔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
戒指製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莊之蝶戴了試試,莊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舖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莊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託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莊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個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太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莊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姓名。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莊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莊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T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莊之蝶又說:「那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板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院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莊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裏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只好這麼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老太太見兩人又鬥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百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裏買什麼能方便嗎?莊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
說到菸,小方就問起莊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鍾唯賢的菸,這樣從抽鍾唯賢的菸自然說到鍾唯賢,莊之蝶問:「老鍾現在日子怎麼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鍾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子又來了,當著眾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莊之蝶說:「他有什麼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著,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家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莊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莊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廁所四個小時,觀察廁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裏,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李洪文說:「後來怎麼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莊之蝶說:「正是人家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麼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才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莊之蝶說:「好、好!老鍾有什麼機密?」李洪文說:「老鍾靠什麼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對象,總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著,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麼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鍾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裏看有沒有他的信。」小方說:「他剛才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李洪文說:「我知道他幹什麼去了——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鍾才當了主編,資歷還欠些。和!」李洪文說著就推倒了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麼就讓莊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覆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噘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嗨,對不起了,又一個杠。」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杠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鍾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你得說說她了。」莊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借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裏盯著牌,腦子裏卻盡是鍾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像不來幾十年裏老鍾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家的自由,我憑什麼說人家?老鍾這麼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裏放了許多補陽藥,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別人有什麼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藥,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繫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著,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窗口飛出去。眾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那裏扣了?夾張的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裏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了!」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著,要大家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莊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賬,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莊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鍾也一塊去吃。小方去了,但老鍾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才散了回家。
這天晚上,莊之蝶並沒有回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來裏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台節目,幫著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台詞兒,一幫演員就鬧著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之蝶要回去,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派兒;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只悶著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著,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顏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家。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只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臥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台,倒驚嘆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義大利出產,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間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灶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只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著,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掛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購著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著涎水,不認得的。莊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是我吧。」說完了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臥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裏邊是五層格架,一盡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和-圖-書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恍惚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
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取。錢並不多,二百餘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錶已是下班時間,手裏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裏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問,才知道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掛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裏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莊之蝶抬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著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逕直往雙仁府街的岳母家來。
六月十九日黃昏,莊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隻銀簪,熔化了重新打製一枚戒指。莊之蝶近處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淨,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簪子,立時簪子稀軟成珠。莊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簪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簪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莊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

莊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得,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裏。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莊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恓惶。莊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裏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因此在終南山裏購得此牛,牛是依了莊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裏,莊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莊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哞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麼城市了,只是部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作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鍾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鍾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鍾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鍾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鍾卻認定了他是小人,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鍾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鍾唯賢的一個兵就只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五年的時間裏,莊之蝶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裏,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作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裏的中層領導。而鍾唯賢,永遠也沒有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開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的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廳改作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裏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衩在抖著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莊之蝶說:「這是幹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衩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病。」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只需要的是壯陽褲衩。」說得大家都笑了。鍾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裏給你攢著好菸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裏邊滿滿地裝了香菸。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菸的時候,就特意給鍾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菸的,鍾唯賢不抽菸,常是謝絕。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鍾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菸嗎?今日當著莊之蝶的面,以後這菸我就代他接管了!」說著把菸盒拿過去,將菸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臥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莊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個祕書傳給她的。那祕書活著的時候隻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莊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淨水要莊之蝶也來洗。莊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藥,咱也吃著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乾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乾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家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莊之蝶說:「你那乾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著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麼積極著壞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家產的!」
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燒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縐紛紛起落。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麼,跪在那裏嫌火太灸,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唸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儉,如果花銷完了就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住。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裏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胡說什麼呀!那怕是一家工廠在安裝什麼機器用電焊吧,什麼鬼打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裏唸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裏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裏發了,拖家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莊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內正遇著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髒,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裏,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莊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著是拍一家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飢,吆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覷,疑惑娘竟能說準,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後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裏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著火光走近,莊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裏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家去了。
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莊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一字)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莊之蝶說:「哪兒有那麼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裏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家怎麼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莊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莊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莊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罵道:「你心裏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莊之蝶登時喪了志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著腦袋問:「寫些什麼?」趙京五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無聊』能詳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髮來,喊:「莊老師!」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牆頭上罩滿了爬壁藤,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說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
莊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繫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著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和-圖-書部的扭動,心裡就嗖地一陣麻酥。
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裏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麒麟;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鐺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裏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了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入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裏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汙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裏去,出出進進的人都只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門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嘆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〇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十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后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丑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待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只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只有這兩個矮椅了。」莊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裏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梁直溜。莊之蝶順嘴問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麼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裏人背地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里的小保姆看著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莊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台了。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台,它不僅是端硯、兆硯、徽硯、泥硯,且所產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姓名。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歷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古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麼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入註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著「文徵明玩賞」。莊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麼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裏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麼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製的!」趙京五尷尬地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裏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傢伙,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著,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鸞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鏡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台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麼畫什麼,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乾表姐家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杳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一〇一藥廠,採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採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
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敬提高稿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只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莊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只忙著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鍾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鍾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什麼問題?」莊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X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鍾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其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艷史。」莊之蝶說:「洪文你別胡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鍾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莊之蝶說:「編輯部極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誌,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莊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家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莊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別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著錢呀!如果你護看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家。」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莊之蝶問鍾唯賢:「這行嗎?」鍾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莊之蝶笑了笑,和鍾唯賢握手告別,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麼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麼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幹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幹部都不是。」莊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斗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面前放下茶杯、菸灰缸。莊之蝶對周敏說:「這裏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杜嗎?」周敏問:「什麼事?」莊之蝶說:「這裏有一份寫企業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莊老師當保姆。」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入得眼的!」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柳月想了想,說:「那就只有我了!」趙五京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著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麼著,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趙五京說:「這不行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說讓京五找我吧。」
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掛在中堂的!」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裏去洗。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兩人就吃吃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莊之蝶說:「噢,現在是只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莊之蝶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莊之蝶看時,門裏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熱包子,喊叫娘快先吃著,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裏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台,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嗎?我立即說退的。人家接過去付了款,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的太複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
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牆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裏,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著讓過去。老太太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只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顛顛的怪異行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莊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裏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著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莊之蝶沒法,只好托人去終南山裏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裏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太喊叫他,他就走過去。那房間裏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老太太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掛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方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裏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裏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莊之蝶笑著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老太太說:「之蝶呀,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裏一張案桌上放著岳父遺像,香爐裏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待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裏著,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裏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莊之蝶只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裏說什麼鬼話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甚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那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邈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甚麼補甚麼,該去吃的。」牛月清說:「吃甚麼補甚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子,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噼噼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甚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莊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甚麼補甚麼,那就吃女人!」趙京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莊之蝶問:「又甚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只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先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著說著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只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麼著,我立馬就去,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走!」
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臥室裏舀甕裏的醋。甕很大,揭開了布饟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麼香,這是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醋甕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薰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
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莊之蝶了。是莊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度世紀裏,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裏作了糾糾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只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裏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採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裏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裏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菸,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只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裏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
莊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莊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莊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家的。莊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莊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莊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裏平鋪了二十元錢。苟大海說:「莊老師真逗,錢怎麼裝在那兒?」莊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麼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莊之蝶說:「這別擔心,你贏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莊之蝶果然自扣了一莊,平和了一莊,氣得李洪文直罵牌是舔溝子,不抽菸的人偏要抽莊之蝶一支菸,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菸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如果醃有泡菜,我改日來嚐嚐。」牛月清說:「那你尋著地方了,我們家醃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膠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