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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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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就這麼捱了過去,到了晚上,周敏還是遲遲不能回來,相隔不遠的清虛庵的鐘聲,把夜一陣陣敲涼。窗口的一塊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紙糊的,風把紙又吹出了洞,嘩啦嘩啦地響。唐宛兒突然驚悸了一下,感覺裏莊之蝶就在院門外徘徊。她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台階時頭上的髮卡掉了,頭髮如瀑一樣灑下,她一邊走一邊彎腰撿髮卡,撿了幾次未能撿到,還是過去開了院門,院門外卻空寂無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許,他是在哪一個暗處招手,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他,是風。木呆呆返回來,清醒了莊之蝶是沒有來,好多好多天日也沒有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就哽咽有聲,滿臉淚流,嘆其命運不濟。這麼一哭,不能收住,又將長時間裏沒有泛上來的思子之情襲了心間,越發放聲號啕。計算日子,再過三日竟是兒子三歲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來不回來,再次開了門出去,直喊了一輛蹬三輪車的夜行人,掏三元錢讓拉她去鐘樓郵局,給潼關的舊家發了電報。電報是發給兒子的,寫了「願我兒生日快樂」。一路哭泣回來就睡了。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嫩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感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意識裏,這小女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裏,是這隻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女人則是當初水局裏的一隻貓了。是有過那麼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隻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盹的時候叼走了兩個水牌去城牆根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受了罰。後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裏,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裏,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陝北的鄉下為人了。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圖象。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體比人多得多,所以牛並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麼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開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人,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等一切都發生了,翻看那些線裝的誌書,不免浩嘆一句「歷史怎麼有驚人的相似」,牛就在心裏嘲笑人的可憐了。
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奶,又餵了奶牛的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這奶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閒著沒事,便坐在書房裏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麼文物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女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她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後,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女酷像她,她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麼緣分兒的,於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麼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入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麼也讀不下去了,她感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裏寫作,一個在這裏讀書,不禁就羞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女,欲笑未笑、未笑先羞的樣子,倒也覺得神情可人。這麼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只能這麼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嘴巴,給那侍女一個嗔笑。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麼話?」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偷聽別人的事!」莊之蝶說:「自你來後,大家都說這唐侍女像你的,這唐侍女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她在那裏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女,我能入得了文章中去嗎?」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女?」莊之蝶說:「她比你,只是少了眉心的痣。」柳月就拿手去摸眉心的痣,卻摸不出來,便說:「這痣不好吧?」莊之蝶說:「這是美人痣。」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身上的那兩顆痣來,一時神情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綰,她穿的是薄紗寬袖,一綰竟綰到肩膀,一條完整的肉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面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後的痣,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裏有一叢錦繡的毛,他於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美!」貼了臉去,滿嘴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裏一隻風箏扶搖而起了。
在醫院裏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著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裏。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托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娘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乾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菸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台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台?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裏吃在這裏,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為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扎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拐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了柳月沖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裏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盤嫩白蒿、螞蚱菜、苦笈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餵了吃。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裏沒有現成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裏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踡在巷頭屋檐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裏是窮命。」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像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裏,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吃玉米麵糊糊煮洋芋的,哪裏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裏撒些高麗參末兒!」柳月說:「可你總是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才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髮梳成這樣,明日把頭髮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台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裏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麼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女權不女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裏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麼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裏陰著去,大熱天的院子裏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裏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賬,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賬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賬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脫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餵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沒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瓦罐擔子,瓦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賬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賬的?!」牛月清說:「就是欠賬,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綰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

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奶、酥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萊又在做一個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幫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璜寺嗎?」莊之蝶說:「我知道的。」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乾了的門簾兒。昨天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並不|穿襪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褲,短褲緊緊地繃在身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腿腰挺直,越發顯得體態優美。莊之蝶說:「柳月,你光腳穿皮鞋真好看的。」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腿上沒有毛的。」莊之蝶說:「腳尖夾趾頭不?」柳月說:「我腳瘦。」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肥的,穿什麼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熟人裏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指根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成。你注意了沒有,她坐在那兒,腳從不伸到前面來的。」柳月就把一條腿蹺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把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腿,又被親了一口,腿腳回到地上只覺得癢,癢得臉也紅了。莊之蝶卻裝得並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淨鍋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雙好鞋,精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她才是講究她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她的頭髮最好,密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色,你幾時見她的髮樣是重樣的?可你總是紮個馬尾巴的!」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紮馬尾巴?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裙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擦汗的帕兒不是別在裙帶上,就用帕兒紮了那頭髮,要用時取著方便。」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個包,原以為裏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璜寺嗎?」莊之蝶給柳月擠擠眼,說:「就去,就去。」心裏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太回來,是怕我在家閒著只和柳月說話,說出個感情來哩?!心裏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身也是這麼癢那麼癢的。給孟雲房撥了電話,讓他去一趟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壓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幹的?」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裏養傷?!」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莊之蝶說:「聽她?她盼不得我雙腿都斷了才好放心!」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她。」莊之蝶說:「她只知道給你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裏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精神哩!別瞧她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柳月就問:「她也防我?」莊之蝶沒有言語,扶牆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周敏夜闌回來,見冰鍋冷灶,也不拉燈,問婦人怎麼啦?拉了電燈,揭開被子,疑惑婦人眼怎麼腫得如爛桃一般,就發現了枕邊的電報收據,上邊寫有潼關。急問了原由,不覺怒從心起,摑了婦人一個耳光。唐宛兒跳下床來,竟不|穿一絲一縷,上來就揪周敏的頭髮,罵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麼小,沒了她娘,三歲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該發七個字的問候吧?」周敏說:「你腦殼進水了嗎?是豬腦殼嗎?一紙電報抵什麼屁用,他收了電報,必要查電文從哪兒發的,上邊有西京字樣,你這不是成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兒嗎?」唐宛兒說:「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尋著來了不成?」取了鏡來照臉,臉上是胖起來的五個滲血的指印,唐宛兒又過來揪周敏的頭髮,揪下一團,又哭了:「你那麼英雄,倒怕他來尋到你;那你還是怯他嘛,你這麼個膽小樣兒,何必卻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賊一樣地在西京流浪引跟你流浪倒也罷了,你竟能打我,在潼關他也不敢動我一個指頭的,你這麼心狠,你來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見婦人臉腫得厲害,想這女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當下跪下來,抱了她的雙腿,求她饒恕,又抓了她的手讓在自己臉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女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實意痛恨自己,婦人也就不哭。周敏見她擦了眼淚,便上去抱了她親,用手搔她的身子,一定要讓她笑了才說明她是饒恕了他。原來婦人有一個秘密,就是身上癢癢肉多,以前周敏取笑過她癢癢肉多是喜歡他的男人多。莊之蝶也這麼搔過她,取笑過她,於吟吟浪笑裏給了她更強有力的壓迫和揉搓。這陣禁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廚房做飯,又端一碗給婦人吃了,相安無事睡下。
孟雲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裏生分,在眼裏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並不十分厲害,只是拉傷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雲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乳、桂元晶的花幾個錢!」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孟雲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一個爆栗子!」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叫,直罵孟雲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復了你的!孟雲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了!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幹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復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哪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娘的肚子裏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裏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孟雲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雲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孟雲房說:「我認識我老家縣上的常務縣長,打了長途電話給他,他答應了在縣上尋個工作。說出來你哪裏能想到,我在電話上說需要不需要我和莊之蝶回來一趟再給地區專員說個情,莊之蝶和專員可是同學的。他說啦,你這是拿大X嚇娃,要激將我嗎?你和莊之蝶還認識?我說不光認識,他結婚還是我的證婚人!他就高興了,說莊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託的事我能不辦?孩子安排是沒有這個政策,可我用不著暗中走後門,還擔心有人告狀生事,我要公開說,這孩子是莊之蝶的親戚,就得安排,誰如果有親戚能給社會的貢獻有莊之蝶那麼有影響,要安排個工作,我保證還是安排!」莊之蝶說:「你盡胡成精,最後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雲房說:「這是你的名氣大呀!等那常務縣長到西京來了,我領他到你這裡來,還要勞駕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說:「哎呀呀,你來吃了,還要帶一個來吃!」孟雲房說:「不白吃的,你瞧瞧這個!」從懷裏掏一個兜兒藥袋子,讓莊之蝶立時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臍眼上。莊之蝶說:「你又日怪,腳傷了,在這兒戴什麼?」孟雲房說:「你總是不信我。一天光寫你的書,哪裏懂得保健藥品!現在以市長的提議,在城東區開闢了一個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專出產保健品了。這是神功保元袋,還有神力健腦帽,神威康腎腰帶,魔功藥用乳罩,魔力壯陽褲頭,聽說正研製神魔襪、鞋、帽子,還有磁化杯、磁化褲帶、磁化枕頭床墊椅墊……」莊之蝶說:「你甭說了,這現象倒不是好現象,不知是誰給市長出的餿主意!魏晉時期社會萎靡,就興過氣功,煉丹,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竟興這保健品了?!」孟雲房說:「你管了這許多!有人生產就有人買,有人買就多生產,這也是發展了西京經濟嘛!」莊之蝶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卻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門,也不見你們來,我有一件事要給你說的。」就讓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我,我向大姐告狀的!」孟雲房就說:「你要聽話,過幾天我給你也帶個魔功乳罩來!」柳月罵道:「你這臭嘴沒正經,你先給夏姐兒戴了再說!」孟雲房說:「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頭乍得像十八九歲姑娘娃一樣的!」莊之蝶說:「柳月還是姑娘家,你別一張嘴沒遮沒攔的。」看著柳月出去了,悄聲道:「你提說的清虛庵那樓上房子的事,我給市長談了,市長把房子交給咱們了,還配了一套舊家俱。這是鑰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嚀你一次:誰也不要告訴的,牛月清不要給說,夏捷也不能說!」喜得孟雲房說:「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們人微言輕,咱們應好好寫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宣揚宣揚市長重視文藝工作。」莊之蝶說:「這你就寫吧,以後需要人家關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麼個活動你考慮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參加,哪些人得堅決拒絕,但無論怎樣,鑰匙只能咱兩人控制。等我腳好了,咱就開辦一次。」孟雲房說:「第一次讓慧明講禪吧。現在興一種未來學,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關這方面的書,但慧明從禪的角度講了許多新的觀點,她認為未來世界應是禪的世界,是禪的氣場,先進的人類應是禪的思維。我也思考這事。這下有了活動室,我可以去靜心寫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禪靜禪靜,我可沒個靜的去處!」莊之蝶說:「真正有禪,心靜就是最大的靜了,禪講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麼時候放下過塵世的一切?你還好意思說禪哩!我看你是又不滿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個老婆也要嘟囔的!」孟雲房笑著說:「這我又怎麼啦,我沒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幾個女的?」莊之蝶說:「我哪像你?!」孟雲房嘿嘿地笑,說:「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活得不瀟灑。我替你想過了,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曹霑、蒲松齡嗎?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個小小處長活得幸福!佛教上講法門,世上萬千法門,當將軍也好,當農夫也好,當小偷當妓|女也好,各行各業,各色人等,都是體驗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法門。這樣了,將軍就不顯得你高貴,妓|女也就不能說下賤,都一樣平等的。」莊之蝶說:「這我哪裡不清楚,我早說過作家是為了生計的一個職業罷了。但具體到我個人,我只會寫文章,也只有把文章這活兒做好就是了。」孟雲房說:「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現在滿社會人亂糟糟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奮鬥出個名兒。不給你說有權的人怎麼以權謀私,這樣的事你也見得多了,就給你說說我家隔壁那個老頭吧。老頭做生意發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個小媳婦。他的觀點是,有錢了不玩女人,轉眼間看著是好東西你卻不中用了。剛才我來時,路過他家窗下,他是病了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聽見那小媳婦在問:你想吃些啥?老頭說: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婦又問:想喝些啥嗎?老頭說: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婦就說了:那你看還弄那事呀不?老頭說:你活活兒把我扶上去。你瞧瞧這老頭,病懨懨得那個樣兒,人家也知道怎麼個享受哩!」莊之蝶說:「我不和你扯這些了,你最近見到周敏他們嗎?他也不來見我!我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我的。雲房,今年以來我總覺得有什麼陰影在罩著我,動不動心就驚驚的。」孟雲房說:「你真有這麼個預感?」莊之蝶說:「你說,不會出什麼大事吧?」孟雲房說:「你沒給我說,周敏倒給我說過了,我就等著你給我說這事的。你既然還信得過我,我要說,這事不是小事,牽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腳動步都會引得天搖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你要幫他哩!」莊之蝶說:「我怎麼沒幫他,你別聽他說。他那女人還好?」孟雲房詭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你要問她了!」莊之蝶冷下臉說:「你這臭嘴別再給我胡說!」孟雲房就說:「我怎敢胡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卻沒見唐宛兒出來,周敏說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歡得像風中旗浪裡魚的,什麼病兒能治倒了她?!她怎麼能不來看你,這沒良心的,莊之蝶是輕易不動葷的貓兒,好容易能愛憐了她,她一個連城裡戶口都沒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緊了你,來也不來了?!」莊之蝶從糖盒揀起一顆軟糖到塞到孟雲房的嘴裡,孟雲房不言語了。
這牛想到這裏,只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性並不怎麼多,思緒太雜太亂,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裏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不斷拔節的鞋後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於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嘆息了。於是,索性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牆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牆根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棍兒敲打了它的屁股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車駛過清虛庵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裏,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間,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和圖書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伙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
這一夜裏,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周末》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祕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菸,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裏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乾表姐卻把電話打到她的單位,牛月清自然問她娘在那邊怎麼樣?乾表姐說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紅豆兒稀飯,中午吃半碗米飯,飯是不多,菜卻是不少的。你姐夫從渭河捕了三條魚,孩子們都不准吃,只給老姑吃。晚上是兩個雞蛋蒸一碗蛋羹的,還有一杯鮮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擔心家裏的醋甕兒沒人攪搗,讓我給你說,別只捂著甕蓋兒讓壞了。再就是嘮叨沒個收放機,不能見天聽戲的。牛月清說,娘這麼愛聽戲的,她年輕時就見天坐戲園子。也便說了這邊的事,譬如醋沒壞的,娘的幾雙舊鞋刷洗晾乾了,收拾得好好的,那個王婆婆事來過幾次,還送了老太太一副黃布裏兜兒。末了,隨便也把莊之蝶的腳說了一句。湊巧,這個中午他們單位的領導要去渭河灘一帶為職工採買一批便宜鮮羊肉,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聯大院那邊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機和兩盤戲曲磁帶,要求領導一定去鄧家營,打聽她乾表姐的家,把東西捎過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來,老太太卻已經在雙仁府這邊的家裏了。一問原委,是乾表姐打完電話,順嘴把莊之蝶的腳傷說了,老太太就立馬三刻坐不住要回,乾表姐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車就送了來。老太太查看了莊之蝶的傷,並沒有說什麼,只嘟嚷著柳月被子疊得不整齊,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台上的花盆澆水太多,牆角頂上的那個蜘蛛網怎麼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語。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個房子,老太太依舊以棺材為床,半夜裏卻在說話。柳月先以為是在給她說的,偏裝睡不理。老太太卻越說越多,幾乎是在和誰爭吵,一會軟下來勸什麼,一會兒又惡了聲嚇唬,且抓了枕頭去擲打。柳月睜眼看了,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過來敲夫人的臥室門。莊之蝶和牛月清起來,過去問娘,是娘做噩夢嗎?老太太說:「你們這一喊,他們倒都走了,我正好說歹說著的。」牛月清說:「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哪裏知道?剛才我看著進來了幾個,手裏都拿著棍子,就知道又是來搕之蝶的腿了。這是哪兒來的,無冤無仇的搕我女婿什麼腿?」牛月清說:「娘又說鬼了。」嚇得柳月臉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來:「娘,不要說了,什麼人呀鬼呀的,只嚇著我們!」莊之蝶說:「你讓她說。」就問老太太:「娘,娘,你嚇唬住他們了?」老太太說:「這都是些惡鬼,哪裏肯聽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兒要副符來,現在城裏到處是惡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來,一張貼在門框上,一張燒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莊之蝶說:「明日我就去孕璜寺,你好生睡吧」讓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廳沙發上。
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導,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周末』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內容竟是本報記者於X月X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後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導的爭論。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哄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裏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裏卻傳來嘻鬧聲。他想聽聽嘻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咔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裏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裏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裏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著了嗎?」莊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楞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裏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
黃德復就皺了眉頭,叫道:「嗨,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軲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一腳踩空,骨碌碌就跌滾下來,把腳崴了。
連日裏,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嘮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事。周敏不耐煩地說:「我哪有你這閒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塤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嘔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裏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可是,這麼多天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右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裏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回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裏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裏,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裏又比得了西京城裏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已,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作者刪去三十七字)待涼床咯咯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裏瞇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劃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裏,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待。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裏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裏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檐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麼,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裏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地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裏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裏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地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緊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裏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麵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裏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幹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裏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裡開會https://m.hetubook.com.com
莊之蝶聽得熱起來,柳月卻臉色通紅跑進老太太那間臥室裏將門關了。莊之蝶一拐一瘸過去推門推不開,叫:「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門裏說:「這詞不好,不要唱的。」莊之蝶說:「不唱就不唱了,你開了門嘛,」柳月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卻說:「莊老師,你該笑我是學壞了?」莊之蝶說:「我哪裏這樣看你?」就直推門。柳月在裏悄聲拉了門閂,莊之蝶正使了勁,門猛地一開,人便倒在地上,腳疼得眉眼全都錯位了。嚇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腳,嚴肅了臉兒說:「這都怪我,大姐回來該罵我,攆了我哩,」莊之蝶卻在柳月的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她哪裏知道?我不讓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勢把柳月一拉,柳月一個趔趄險些腳踩了莊之蝶身子,才一邁腿,竟跌坐在莊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對了嘴臉,莊之蝶就把她雙腿抱死。柳月一時又驚又羞。莊之蝶說:「這樣就好,讓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短衫兒沒有貼身,朝上看去,就看見了白胖胖的兩個大|乳,乳|頭卻極小,暗紅如豆。莊之蝶說:「你原來不戴乳罩?」騰了手就要進去,柳月扭動著身子不讓他深入,□□□□□□(作者刪去二十五字)說:「你什麼女人沒見過,哪裏會看上一個鄉裏來的保姆?我可是一個處女哩!」一撥手,從莊之蝶身上站起來,進廚房做飯了。莊之蝶落個臉紅,還躺在地板上不起來,想自己無聊,怎麼就移情於柳月?兀自羞慚,卻聽得廚房裏柳月又唱了,唱的是:
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山屹嶗裏走。
說了一會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碟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吃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碟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誌社。唐宛兒趕忙打開電視機,她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莊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光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XX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著,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處,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著鐵柵欄,院子裏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吃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簽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裏憑票領取香菸。柵欄外卻湧著一群人,亂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擠了擠,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髒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緊靠柵欄處是三個頭髮粘膩的婦女和一個粗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人民代表為我伸冤」,下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情。三個婦女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女抓了柵欄不鬆手,那衣服就擁起來,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乾癟的奶頭,說:「市長為什麼不見我們?當官的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裏!」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抽菸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女倒看她,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處,醜的越發醜,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處視,隨後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她,她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莊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莊之蝶,我讓人叫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莊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莊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莊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太艷乍,我先上去。七〇三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唐宛兒隨後到了七〇三房間,莊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腿交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莊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才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莊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著,我揹你上山,揹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莊之蝶就把婦人放在床上,揉著如揉一團軟麵。婦人笑得咯兒咯兒喘,突然說:「不敢動的,一動下邊都流水兒了。」莊之蝶一時性起,一邊咽著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衣裙。婦人站起卻自己把衣裙脫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她要沖個澡的。莊之蝶就去裏間浴池裏放水,讓她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床邊也脫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髮披散,一條白生生身子立於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豐乳,便撲過去。婦人頓時酥軟,丟了噴頭,□□□□□□(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二字)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髮一直撒在地上,任莊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髮沾了水。」莊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她平平的端出來放在床上。床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牆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裏看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莊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莊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腿舉起,去看那一處穴位,羞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股東西湧出。隨後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裏看著。直到婦人口裏喊叫起來,莊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喘氣。□□□□□□(作者刪去五百字)婦人聽說她那裡竟有一顆痣的,對著鏡尋著看了,心想莊之蝶太是愛她。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莊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裏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後走道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著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莊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莊之蝶抱他在懷,說:「咱一來就幹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著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 」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情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莊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著他哩!」莊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莊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裡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事,只是要你防著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於是什麼壞人。」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抽 ,兩股清淚流下來。莊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想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裏去做。什麼是同床異夢,我實實在在是體會到了!」莊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身子倒不好的。聽話著,嗯!」拿手去擦婦人淚,疼愛得像待著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話,我不哭的。可我還是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著膽兒跟你往來,心裏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莊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婦人說著,不等莊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裏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她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為,但你為什麼陰鬱,即使笑著那陰鬱我也看得出來,以至於又為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露了一點,就是你平日的一種性的壓抑。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盪|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慾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她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她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動,很激動,但激動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著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陽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慧,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莊之蝶,你是社會的莊之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受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愛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後,我心裏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後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處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莊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著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裏就好受多了!」婦人說完,就趴在那裏不動了。莊之蝶不防顧她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裏,臉對臉地看著,倒自己心裏難受,一顆淚先禁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年多前,我初到這個城裏,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裏活出個名堂來。苦苦巴巴奮鬥得出人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鬆!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裏的什麼真正是屬於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為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成了名並沒有成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別人還以為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著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孟雲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肥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確實是賢慧的老婆,在別人看來,有她這樣的老婆是該唸佛了,可我無法去給她說這些。我心裏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她又以為我怎麼啦,總是拿家裏的煩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鬧,越吵鬧相互越少溝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心裏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身體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性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觸過的女人也並不少,但我僅僅是認識著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像不來沒有感情的投入怎麼就幹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著就吃,吃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淫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動,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和-圖-書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裏有了湧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並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嘆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後的情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為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名聲。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叫事情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並不想說甜言蜜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感覺裏,我們是會成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話:你等著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裏點著頭,說:「我信的,我等著你!」莊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床上,莊之蝶就又爬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莊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作者刪去五百一十七字)這時,就聽得樓道裏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著手錶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衣服。莊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台上莊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幹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裏出現,多少人看了,準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莊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褲子裏的東西是特號的哩!」莊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樓道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塗了口紅,又整理了床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動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院,十多天裏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裏豆腐的,吃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劉嫂說:「城裏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裏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捨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裏敢瞎編了!」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裏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彙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哪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伙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莊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卻到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菸。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們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了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交給之蝶吧。」黃德復果然從口袋掏出了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吧!聽說西京城裏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我請他們吃頓飯,交交朋友!」黃德復說:「這太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莊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幹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裏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後,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裏,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裏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裏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裏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裏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七〇三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現在,它吃完了嫩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毛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裏,它是終南山深處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於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麼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願意丟棄城籍從城牆的四個門洞裏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麼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隻小雞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裏呢?街巷裏這麼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裏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游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裏的假山。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到處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築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臟病、腸胃病、肺病、肝炎、神經官能症。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製造了肥皂洗手洗腳,研製了藥物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陰|莖。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少人,於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麼一連串的噴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擠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註冊於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血液裏流動的是一種野性,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並不需要衣飾的龐大的身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沌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獸,人也是野獸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是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個繁殖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於別的動物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軟弱只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縮短了,一截成為沒用的盲腸。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動物,可哪裏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動物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面臨的末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感覺裏,總預感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築越來越多,壓迫了地殼的運動。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幾水已經乾涸了嗎?那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裏變成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處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得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成了水澤中的魚鱉,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性是多麼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動,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人來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得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誌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只拿了指甲油塗染指甲,塗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復開復合地活動,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李洪文彙報了廳裏,廳長說:「那就這樣吧,她不理你們是她的事。別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物上發嚴正聲明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只好和鍾唯賢自擬了交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鍾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m•hetubook.com•com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電話,總是忙音,心裏就犯了疑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撒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敗塗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莊之蝶在家悶了許多天日,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陰影籠罩了自己,想發火又無從發起,恨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見一幫熟人來聊,終日看看書,看過全然忘卻,就和柳月逗些嘴兒說話。兩人已相當熟膩,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師的界限。莊之蝶讓柳月唱個歌兒,柳月就唱。陝北的民歌動聽,柳月唱的是《拉手手》,歌詞兒是:
大紅果果剝皮皮,外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那回事,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唐宛兒卻另有一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幾次古都飯店,莫非露了馬腳,被牛月清得知,莊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們?想起那日傍晚,她幽靈般地到七〇三房間去,門是虛掩著,卻沒見到莊之蝶。待了半個小時又不敢多待,在走廊裏轉了幾個來回再走下來,後來又轉到樓的後邊巷道,數著那第三個窗口看有沒有燈光亮起,直是腳疼脖痠地守望了兩個小時,那窗口還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轉身回去。莊之蝶約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為什麼人卻不在?現在猜要麼是走了風聲,要麼是牛月清也去過了飯店,便將莊之蝶強逼了回家去睡?要麼還是那飯店的服務員打掃房間,在莊之蝶的床單上、浴盆中發現了長的頭髮和曲捲了的毛兒,有了嘰嘰咕咕?心裏有事,身子也懨懨發困,一連數日不出門,只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待在床上和沙發裏看書。書是一本叫《古典美文叢書》,裏邊收輯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冒辟疆寫他與董小宛的《翠瀟庵記》。還有的一部分是李漁的《閒情偶記》中關於女人的片斷。唐宛兒先讀的是李漁的文章,讀到女人最緊要的是有「態」,便對「態」是什麼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態了三分人才便會有七分魅力,無態了七分人才也只有三分魅力,態於女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玉有寶氣,她便連聲稱是,覺悟道:「這態不就是現在人說的氣質嗎?」就自信於自己絕對是有「態」的人。往後又讀了《翠瀟庵記》更是愛煞了那個董小宛,不禁想到:這冒辟疆是才子,莊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纏纏綿綿一個情種,莊之蝶又何嘗不是如此?而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董小宛嘛,天下事竟有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個「宛」字的,於是猛一回首,便感覺裏有個董小宛飄然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後望著窗外的梨樹,想著這梨樹在春天該多麼好,舉一樹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頂那麼厚的雪,我在屋子裏聽下雪的聲音,莊之蝶踏著雪在院牆外等我,那牆裏樹和牆外的他一樣白吧?現在是夏天,沒有花,也沒有雪,梨樹純有葉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兒的時光。唐宛兒這麼恍恍若夢,低了頭又去讀書。書上寫到下雨,起身來到院子裏,院裏果然淅淅瀝瀝有了雨,面對了梨樹和一樹無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眼兒地認定這梨樹是莊之蝶的化身,想,莊之蝶原來是早在她搬住到這院子的時候就在這裏守候了她嗎?遂緊緊抱了一會梨樹,回到屋裏,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開的書上。

第二天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些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裡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到電視裡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於大會主席台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裡,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裡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話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窸窸窣窣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裡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睏了!」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嘔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女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著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著,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眾奚落著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慰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念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著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題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叫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裡的文化圈內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誌社去,咱是多虧了莊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情,他卻沒兩肋插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戀愛,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壓力,莊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那麼,成我的事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緊張起來,下床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懷裡,她卻又反感起來,心下閃動:這下倒好,他真的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機會和莊之蝶在一處。便掙脫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莊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處。」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後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後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情,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莊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採訪本為證,我只是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裡採訪過他?還不盡是道聽塗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裡心理撲騰撲騰地跳。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周末》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周末》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周末》,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了什麼人纏住了身。」莊之蝶心裏叫苦不迭,只好說:「那就不去了。」

夜裏,夫婦二人在床上睡了,說家常話,自然就說到柳月。牛月清問:「柳月今日怎麼穿了我那雙皮鞋?我先不經意,她見我回來了就去換了拖鞋,臉紅彤彤的,我才發現的。」莊之蝶說:「她早晨洗了她的鞋,出門要買菜時沒有鞋穿,我讓她穿了的,回來她怕是忘了換。這女子倒是好身架,穿什麼都好看,你那麼多鞋的,那雙就讓她穿了吧。」牛月清說:「要給人家鞋,就買一雙新的送她。我那雙也是新穿了不到半個月,送了她卻顯得是咱給她的舊鞋。」莊之蝶說:「夫人好賢慧。那我明日就給了她錢讓她自個去買一雙是了。」牛月清說:「你倒會來事!」就又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心裏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裏看有沒有好糖果兒,那個售貨員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不是作家莊之蝶的夫人?我說是的,有什麼事?她說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過你夫妻的照片,你家裏是不是新僱了一個保姆?我說是呀,是個陜北籍的叫柳月,模樣兒水靈,誰看著也不會認作是鄉下的女子。她說,人皮難背。我問說這話有什麼由頭,莫非柳月來這店裡買糖果,是多找了錢沒吭聲就走了嗎?那售貨員說柳月以前在她家當保姆的,就咬了牙齒發恨聲: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從勞動市場領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麼就打聽到你們家,鬧著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強留不放,只是勸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這不,一天下班回來,孩子在家裏嗚嗚哭,她人不見了,桌上留個條兒說她走了!她攀了你們高枝兒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孩子半個月,工資獎金什麼也沒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費。售貨員說了這一堆,我沒吭聲,信了她怕事實不確冤了柳月;不信吧,心裡總是不乾淨,像吃了蒼蠅。你說是實是假?」莊之蝶說:「柳月不會心毒得那樣的,怕是柳月能幹,那家捨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說些挑撥話兒。」牛月清說:「我也這麼想過。可這女子模樣好,人也乾淨俐落,容易討人歡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別輕狂著對她好呀!」莊之蝶說:「你要這麼說,明日我就辭了她!」牛月清說:「你知道我部會讓她走的,你說放心的話!」說著就蠕動了身子,說她要那個,莊之蝶推說腿是這樣,是要我命了嗎?牛月清伸了伸腳腿了,說:「那你要記著太虧了我!」趴下身瞌睡去了。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裏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精神亢奮,心裏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淨的臉乾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裏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祕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了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期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莊之蝶說:「我哪裏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裏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著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裏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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