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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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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連夜找到廳長家,和廳長拍了桌子爭辯,樣子如要打架。廳長從未見過莊之蝶脾氣發作了是這麼個兇勁,百般解釋,卻推卸責任,只提出連夜去醫院看望鍾唯賢,保證一切醫療費用,包括所有陪護人員的工資補貼。莊之蝶說,不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去看什麼?讓病人看見你們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嗎?唬得廳長就和莊之蝶一塊去另四個副廳長的家,終使五人於夜裏四點研究怎麼辦,最後形成決議:同意雜誌社鍾唯賢申報編審職稱,把他的申報材料報經省職評辦,由上邊審核批准。事情到了這一步,莊之蝶方一一同他們握手,感謝他們,也求他們原諒他的衝勁。趕回家來,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一連數日,莊之蝶卻沒有再準備新的答辯書,只是窩在家裡看書,一邊看書,一邊又放著那哀樂。中秋節冷冷清清地度過,牛月清和柳月也覺得沒勁兒,百般慫恿了一塊去興慶宮公園看了一次菊展,又電話約了孟雲房來聊天。孟雲房過來待了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就去雙仁府那邊了。孟雲房就提議:官司看樣子不是一日兩日即可結案的,如此這麼惶惶也不是長法,他來組織一次「求缺屋」的文藝沙龍,要莊之蝶主講,怎麼樣?莊之蝶只推託沒勁,鍾唯賢一死,使他把什麼都灰了心了。孟雲房勸莊之蝶,別人可以這麼說,但你不能這樣說的,到了你這名分兒上,若要消極就可惜了。莊之蝶捧著腦袋說他是比別人強一些,強一些的也只是個名分兒,他現在已經過的是另一種的生活,就這麼過下去吧。在西京城裏能弄到「求缺屋」那樣的房子是不容易,召大伙來說天道地他是可以參加的,但要他主講什麼,他是沒什麼可講的。孟雲房說只要你場場來參加也好的。果然就請了幾位好玄學的人來說氣功。眾人都覺得來人神經兮兮,卻又有幾分困惑,以為這些人之所以能發氣看病,預測未來,都是狂癲狀態下的一種別於正常人的思維吧,也只任其闊談,也覺得有趣。一日,又是請到一位「真人」來,自稱是天山派的,先謙虛道他的功力淺薄,其師是一百二十五歲高齡的人,卻能御風而起,遁地長行。接著便言稱其師曾遙視西京,說這古都之地,應是蒼翠天下最多異人,但陰氣太重,層層包圍,看不清裏邊細底,便讓他來探個虛實的,來了結識所有江湖道上人物,甚至孕璜寺智實法師,倒感嘆真正高人如其師者,并還未能出山。眾人見他口氣很大,就讓他談談對於未來世界的看法。此人便海闊天空,滔滔不絕,什麼天地怎樣起源,日月如何形成;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老莊的自然契同;埃及金字塔的困惑;雲貴岩書之謎;月圓月虧對大海潮汐的影響,潮汐變化又對女人經水的反應;杞人憂天,天確實是曾經塌過;毛澤東練氣功,所以天安門上手一揮,幾百萬紅衛兵哭成一片。眾人聽了,感覺荒誕無稽,又覺得他能自圓其說,且不斷冒出許多現代科技名詞,更不知了他的深淺。那人卻劈頭問道:「哲學家是什麼?你們文學家又是什麼?」竟無人做聲。那人一笑說道:「其實簡單,哲學家就是先知先覺,上帝派下來管芸芸眾生的牧羊人。你們搞文學的,充其量也就是一批牧羊犬了!」聽客裏就有人說道:「大師知道這麼多,與平日我們見到的一些人只會胡吹冒撂、神神鬼鬼的不同!」那人說:「不要叫我大師,我只是我師傅的徒弟。恨就可恨社會上一些所謂的氣功界人,其實搞些魔術,使點把戲蒙人罷了。有沒有氣功?是有的。但氣功說穿了只是這個行當裏的低級水平。小學生插一支鋼筆,中學生插兩支鋼筆,可是能說知識越高要插的鋼筆就越多嗎?作了你們作家的就不插鋼筆。而口袋裏偏要插三支四支鋼筆的是什麼?是修理鋼筆的!中國的傳統東西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東西,遺憾的是繼承傳統的人中間有最討厭的毛病就是吹牛。常言說咋哩咋唬門前過,不言不語動實貨。真正的高手真人,是大智若愚的。現在的西京城裏,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功帶;電視廣告上一介紹什麼新藥,不是對男人能中腎壯陽,就是對女人能解除難言之隱;那公園裏,城河沿上,一些人搞什麼頭撞石碑,掌開磚瓦,這就能挽救了人的問題?雕蟲小技,大丈夫不為矣!」眾人就拿眼睛看孟雲房,孟雲房已是滿臉羞慚,就說:「你講得好,但畢竟太高太遠,我們是凡胎俗人,只想知道西京將會怎樣?」那人不言語了,似乎從剛才的境界裏一時自拔不出,默了半會,說:「這我功夫太淺。」眾人噓了一聲,倒遺憾了。那人卻說:「但我可以接收太空人的真言,試一試吧。」便聳肩抖胸,放鬆全身,脫鞋鬆帶,盤腳垂首,十指捏了一個蓮花狀手印,口裏一陣阿拉伯數字的順序混亂地吟唸,足足十多分鐘,睜了眼睛說:「西京水要枯竭。有這蹟象嗎?」孟雲房說:「是這樣的,原來有八水繞西京之說,現在只剩下四水。西郊那片工廠常因水的問題停產,城內西北處居民區,一個夏天水上不了樓,家家住現代洋房卻買水甕,夜半三更才來幾分鐘水的。」那人眉目生動,說:「這就是了。」又讓眾人面向北坐,說不能向南,城南是終南山,山中自有高手真人,面向他們,氣場遭干擾。然後又是接收太空人語,說了一聲眾人駭怕之言:西京城數年後將會沉陷!莊之蝶先是認真聽他說著,見他越來越妄言忘形,便坐得難受起來,推說去上廁所,出來見坐在另一間房門口的兩個女孩吃吃輕笑,便走到那空房裏,說:「你兩個傻丫頭笑什麼?」一個說:「那大師正在唸咒語著,小紅卻放一個屁,她又怕有了響聲,硬憋著慢慢要放,聲就細細兒閃著出,我們忍不住跑過來就笑了。」另一個就一臉赤紅,用手捂住這個的嘴,嚷道:「翠玲你胡說胡說!」莊之蝶便說:「小紅這你不對了,這不是個屁大一個事兒嗎?」兩個女孩越發笑得吃吃,莊之蝶不笑,偏一本正經只管朝窗外看。窗外已是夜色闌珊了。這兩個女孩笑過了也趴到窗口來,說:「莊老師真幽默。我們認得你的,只是不敢接近,今日來想聽聽你講藝術的,那大師卻唱了獨角。」莊之蝶說:「聽我講藝術?你們本身就是藝術品嘛!」身倚了窗口往外看夜景,遠處的大小街小巷,燈火通明,人聲浮動,而右前方一大片卻漆黑如墨,萬籟寂然。女孩兒問那是什麼地方?莊之蝶說是清虛庵,清虛闈夜裏沒香客,也就沒了燈火的,那十多個尼姑怕已經早早睡下了。突然小紅叫道:「那是什麼?」莊之蝶看時,那黑乎乎的一片暗裏閃了一下紅,熄滅了,又閃了一下紅。莊之蝶也不知那是什麼,女孩兒就害怕了,說是鬼火,眾人聞聲過來,就讓那真人也看。真人看了,問這是什麼地方?孟雲房說是一座寺院,那閃紅處似乎是寺院後的一片竹林裏吧,可竹林裏是白日也沒人進去的。說著再未有紅點閃動。真人說:「今日我在這裏說得太多,卻不知不遠處竟是寺院,這寺院必是古老,那下邊埋有法家遺骨,有反應了。」孟雲房就說寺院是古老了,唐時建築的,卻不知埋過些什麼法家,只是復修時挖出個叫馬凌虛的尼姑的碑石,是不是她的魂靈有應?那人忙又捏了幾個手印,說那個地方可能還要有紅點閃動的,他不能久待,就告辭走了。
眾人都湧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護士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裏的吸管,把床單的兩邊拾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裏了白床單的鍾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麼事?」護士說:「這床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裏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裏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床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台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裏裝著的西瓜。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莊之蝶去參加洪江婚禮,禮品十分豐盛,洪江夫婦好不高興,特將禮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個給牛月清敬酒,又當著眾人面高聲說,莊老師今日有緊急會議不能抽身,師母既然是雙重身分,就要替莊老師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紅耳熱,莊之蝶卻並未去開什麼會議,他找了趙京五催促畫廊籌建的事,得知畫廊基本上裝修完畢,只是字畫作品少,一時還不能開張。莊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製名人字畫的人,趙京五說:「你還是不去為好,實話給你說了,這批活還是汪希眠在幹哩,他讓我誰也不告訴,包括你在內,怕的是有個疏忽說溜了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事情就壞了。」莊之蝶聽了,說:「你不說,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裏的畫家我差不多認識,能仿製贗品的除了他,也再沒一個兩個。前一陣聽說廣州香港那邊石魯的假畫很多,石魯的家屬到處查訪,已經風言風語說到了他,他也不縮縮手腳?」趙京五說:「這我知道,石魯那批假畫原本是給咱們畫廊的,說好畫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個余導遊卻不知怎麼和他談的,竟把那批畫全拿去廣州出手。這些假名人字畫靠國內市場是不行的,主要是騙海外人。外賓來了,他們哪兒知道在哪兒賣字畫,全憑導遊引團。為這次教訓,我已去旅行杜新交了幾個哥兒們了,答應咱的畫廊開張,就領外賓來買晝。咱只給他們吃些回扣罷了。汪希眠現在手下有三個學生,專協助了他為咱畫廊仿一批古畫。譬如鄭板橋的風竹呀,齊白石的蝦呀,黃賓虹的山水呀。石魯的畫不敢多弄的,但石魯的畫眼下搶手,少也要弄出個二三幅的。前幾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製了石魯早期的一張《牧牛圖》,還有一幅石魯病後的《梅石圖》。其了不起的,昨兒夜裏我拿了《梅石圖》去讓石魯的女兒看,她也沒看出假來,還問哪兒得來的?我說是從一個小酒館的師傅那兒買的,她說:我爹病了以後,常常這些人讓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爺子沒錢,提筆就給人家畫一張的。」趙京五說完,哈哈大笑。莊之蝶也笑著說:「汪希眠不讓我知道,可他哪裏卻知道這畫廊是我在辦的?!其實他那老婆與你師母親得如姐妹,汪希眠幹什麼事她不給我說?」就掏出旱菸斗兒來裝了菸吸。趙京五瞧見菸斗,說:「哪兒得的,這菸斗年代不新,還是個古董貨哩!」莊之蝶笑而不答,只說「龔靖元的那幅毛澤東的字怎麼樣?還是不行嗎?」趙京五說:「我正要對你說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畫廊就可以開張,到時候開個新聞發佈會:畫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龔小乙那邊,我已治住了。」莊之蝶說:「怎麼個治住了?」趙京五說:「他是煙癮不發,什麼都精明能算計;煙癮發了,你讓他叫爺也十聲八聲叫的。上次我對他說我能讓柳葉子壓了價供他的大煙,當然了,我就也可以讓柳葉子提了價供他大煙,或者金山銀山的拿來都不供他大煙的!我已經給柳葉子說了,不管怎樣,十天裏不能供給他一包煙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來。」莊之蝶說:「這柳葉子是什麼人?和販煙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這是要犯法的。」趙京五說:「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參與分錢。柳葉子是我小學的同學,她和她丈夫幹了幾年販煙的黑道兒了,龔小乙地只有她這一個買煙土的渠道。」莊之蝶說:「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錢是命,她哪裏就肯聽了你的去逼龔小乙?」趙京五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煙殼子賣給東羊市街一家姓馬的,姓馬的開的重慶火鍋飯店,湯裏就放著煙殼,顧客盈門,都說馬家火鍋香,已饞得許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發慌。有人懷疑那湯裏有煙殼兒,暗中觀察,果然有,就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鍋店,追問煙殼哪裏來的?姓馬的供出了柳葉子,柳葉子在派出所謊說是前年她爹患胃癌,鄉裏醫生給開了一包煙殼讓熬湯喝,她爹去世了,煙殼沒用完,她覺得去了可惜,賣給姓馬的。派出所怎麼能相信?那所長是我一個哥兒們,我便去說情,事情就按柳葉子說的那樣作了結論,把她才放回來。你想想,柳葉子哪裏能不聽我的?你今日沒事,咱去柳葉子家去看看,興許那幅字已經放在她那兒了。」
遺體m.hetubook.com.com告別的那日,莊之蝶頭還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別多,花圈從靈堂大廳裏一直擺到外邊的場子上。儀式完畢,送鍾唯賢進火化爐,莊之蝶要親自去,幾個人把他勸住。有一個懂些按摩的人就在靈堂外的台階上給他捏頭。李洪文跑來說:「火化爐前排隊的特別長,看樣子明日還輪不到燒的,人家讓把遺體先停放到冷庫去。」莊之蝶說:「這怎麼行?鄉下死了人講究入土為安,城裏就是入爐為安。今日來了這麼多人,最後卻火化不了,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說你也知道你們文化廳情況,一時火化不了,後邊誰來具體在這兒經管?」李洪文說:「我也這麼想的,給人家反覆說,人家就是一句話:排隊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說說?」這當兒,孟雲房從焚屍爐那兒跑出來說:「事情辦好了!」莊之蝶問怎麼給人家說通的,孟雲房說:「我進去看見那門口貼了一個紅字條,上面寫著『優待知識分子』,嗨,現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火葬場還行,也優待知識分子了!」李洪文說他怎麼沒注意到那紅字條兒,孟雲房真是獨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說鍾唯賢是高級知識分子,現在就可以提前入爐了吧?那管理員說:「知識分子?怎麼證明是知識分子?」莊之蝶說:「他是《西京雜誌》的主編。」那人說:「有證件嗎?」莊之蝶說:「什麼證件?來火葬人還把證件帶上?我們做證明也不行嗎?」李洪文就說:「這就是莊之蝶!」那人說:「莊之蝶是幹啥的?中國人十一億,我記不了那麼多名字。什麼單位?」李洪文說:「你連莊之蝶都不知道呀?單位是作協。」那人說:「做鞋的?鞋店裏怕沒有知識分子吧!我們這裏只認高級職稱的,什麼教授呀,總工程師呀的。」莊之蝶說:「我做什麼鞋不用管啦,這死人卻是有高級職稱的,記住,是編審,不是什麼張嬸王嬸!」那人說:「你火倒比我大?!拿證來!」三個人都傻眼了。莊之蝶讓李洪文去找廳長來,廳長來了說他是廳長,死者真的是編審,高級知識分子,只是還沒有發下證來人就死了,他可以證明,並要留下名字、電話以供調查。那人就讓寫了證明條。寫了,卻說沒有職評辦的公章,如今西京就就這一個火葬場,死人太多又來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領導幹部的,冒充知識分子的。說:「我燒這樣的人多了,騙不過的,知道職評辦的公章是什麼樣兒!」沒辦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廳長的小車速去了職評辦蓋公章。約摸一小時後,兩人高興返來,老遠處手揚了一個小紅本子,說:「職稱辦的人一聽情況,破例發了證了!」莊之蝶便過去把證件讓那人看了。那人沒有說話,就把鍾唯賢的屍體推到爐前,用一個長長的鐵勾扒著裝進一個爐箱裏。莊之蝶咬牙切齒地看看,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紅本本扔進了爐膛裏,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靈堂大廳外邊,一腳踩去,發動了「木蘭」,誰也未打招呼,瘋一般騎上去駛走了。
牛月清第二天上街買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壺具,晚上回雙仁府那邊老太太處睡,翻尋存放在那兒的一隻電熨斗。電熨斗是莊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廠講課時贈得的,不直沒用,牛月清想了一並送了禮。但老太太知道了這事,說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輩人誰結婚娘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現在人是少了規矩,娘家人不陪,親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個搪瓷痰盂做尿盆,那豈不出奇制勝?人也常說,誰知誰能尿到一個壺的,這尿盆上輩上為啥講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現在痰盂在商場裏沒貨的,前幾日單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場沒買到,後來還是在西城門內的鬼市上買的。於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問了幾個攤主,說貨沒有了,你去洪江收購店看有沒有?牛月清聽了,倒生疑惑,怎麼有個洪江收購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問:「這店好怪,怎麼起這個字號兒?」那人說:「哪裏是字號,是叫洪江的開的店,人叫順了,就這麼叫開來的。」牛月清問:「那個洪江,是幹什麼的?」那人說:「開了個書店吧,聽說發財了,又開收購店,更是發海了!你是查戶口的嗎?」牛月清趕忙走了,再問了別人洪江店在哪兒開的,有人指點了,果然在前邊一條巷中間。店門是開了,裏邊有一個老頭在坐著。牛月清上去問:「這是洪江收購店嗎?」老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牛月清說:「那是怎麼回事?」老頭說:「怎麼回事,飢不擇食,窮不擇妻,溫飽了思淫。人家有錢了,看上鮮的嫩的了就離起婚。他老婆哪裏肯離,他就給了五萬元,又送了這個店。現在興掏錢離婚的。」牛月清腦子裏就亂哄哄起來,趕忙回家對莊之蝶說了,莊之蝶道:「他能一直瞞了咱們,必是離婚時有糾纏的。」牛月清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覺得這裏邊有事嗎?以前他窮成那樣,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個收購店,怎麼能辦起個收購店?這一離婚,給了原先老婆這個店,還有五萬元,他這是哪兒的錢?」莊之蝶說:「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過目一次賬面嗎?」牛月清說:「別人辦書店都發了,咱不是虧就平平。我是疑心過,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有經驗,你又過問過幾次?!」莊之蝶說:「我還有畫廊的。畫廊和書店合為一體,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讓趙京五出來監管了他?」莊之蝶說:「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給你乾表姐的兒子嗎?」牛月清突然眉開眼笑起來:「哎呀,你還這麼鬼的!你是早看出毛病來了!」莊之蝶說:「你以為你行哩?!」說得牛月清一臉羞愧。
孟雲房、趙京五、周敏分頭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買黑紗,準備給這幫與鍾唯賢關係好的朋友每人一個,參加告別儀式時戴。等回來,莊之蝶並沒有睡著,唐宛兒就坐在床邊,柳月在廚房裏燒薑湯。她一進門,唐宛兒低頭把眼淚擦了,說:「師母,你也歇著,可別都把身子搞壞了。這次沒有這幫朋友,鍾主編不知後事怎麼個草草就處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兩聲,倒還只是訴她的委屈,這算是什麼夫妻!」牛月清說:「這你哪裏知道,他們關係一直不好的。」唐宛兒說:「像她那個樣兒,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覺伸了手將莊之蝶身下的被角往裏掖了掖。牛月清看見了,眼睛瓷一下,走過去把掖好的被角卻拉開,重新壓實;唐宛兒立即意識自己那個了,身子不自然起來,從床沿上挪身到床邊的椅子上,說:「我在潼關看過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當時倒不大體會到那悲涼。鍾主編一死,我卻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淚。」牛月清說:「鍾主編死時朋友們不是都在嗎?」唐宛兒:「那算什麼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說:「心上人,心上什麼人?」莊之蝶說:「宛兒說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學。」牛月清說:「宛兒,你也知道這事?」莊之蝶說:「是我說給她的。」牛月清瞪了莊之蝶一眼,說:「這事你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給人說,你卻全說出去了。宛兒,鍾主編那枕匣裏人都以為是錢,其實全是你莊老師以女同學的名義寫給他的情書!這事可得保密,說出去了,一是對鍾主編不好,二是對你莊老師也不好。」唐宛兒說:「人都死了,說了怕什麼?真相公開,外人只能感嘆鍾主編和莊老師的人好,做的是真正愛情的事!」牛月清說:「要說起來,咱只能是理解鍾主編。真地抖摟出去,社會上就能有幾個像咱一樣理解了他?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說愛情,兩個人過了一輩子了,都有那個痴傻兒子的,怎地能說沒愛情?」唐宛兒說:「那是兩碼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鍾主編說他可憐也可憐,說不可憐也不可憐。一頭的白髮,滿心的紅花,人活得也夠瀟灑了。只可惜那個情人是個虛的……」牛月清說:「是個實的,她還能敢來?」唐宛兒說:「怎麼不敢來?要是我,知道鍾主編那份感情,我來抱了他的屍首好好哭一場的!」牛月清說:「你?誰能和你比?」說罷了,又覺不妥,說:「我見不得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情人還不是娼婦,妓|女?宛兒,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你給我說了還罷了,給外人說了不知又惹什麼是非?柳月!薑湯還沒燒好嗎?」唐宛兒被搶白了一番,臉面沒處擱去,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就到廚房去。牛月清看著莊之蝶說:「那枕匣裏的信你怎麼處理呀?同老鍾一塊火化了吧!」莊之蝶說:「女的寫給老鍾的是六封,老鍾寫給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將來好好寫一個長序,一塊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冊書的。」牛月清說:「明明是你寫的,倒口口聲聲那女的,你造個假的也自己都認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會有流言蜚語,景雪蔭的風波還不是教訓?這會我也不與你說,老鍾一死,你也是悲傷得糊塗了!」莊之蝶說:「你懂什麼?」不耐煩起來。牛月清說:「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過分了!」唐宛兒端了薑湯過來,聽見兩人言語不柔和,就在臥室門口咳嗽一聲,聽著他們都不言語了,才走進去。
兩人搭了出租車到了一個四合院門口,莊之蝶卻不想去了,說他還是不認識柳葉子為好。趙京五想了想,就讓他去巷口小酒店等著,自個去了。沒想柳葉子夫婦都在,一見他就悄聲訊:「龔小乙正在樓上過癮哩,他今日把那字拿來了,怕我還是不供煙,說過了癮,又能買到一批煙了才一手拿煙一手給字的。你不要驚動他,到小房喝茶吧。」趙京五卻不放心,躡手躡腳從樓梯上到二樓,隔門縫往裏看了,龔小二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邊真的放看那卷字軸兒。便笑著下來喝茶去了。
眾人重新在房裏坐了閒聊,莊之蝶仍和小紅、翠玲在窗口張望,果然那紅點又閃動,翠玲便說那真人話是真的,駭怕了要掩了窗的。偏這時那紅光又閃了一下,更有一個大的紅團從另一處飄然前移,一直與紅點一起了,便有尖銳之聲從一處喊:「捉多少了?下那麼大功夫!」就見那大的紅團終又飄然移走,有脆的女人笑聲。莊之蝶說:「什麼法家魂靈,那是尼姑在捉什麼蟲兒的!」眾人沒有笑,面面相覷,就懷疑那真人的許多話的可靠性了。孟雲房說:「聽聽他那麼說一通,對咱們也有啟發思維的作用嘛。」莊之蝶說:「那你下一次準備再請什麼人給我們這些牧羊犬們作報告呀?」眾人方哄地笑了。當下各自散去,莊之蝶和孟雲房就睡在房裏。要躺下了,莊之蝶說:「談這類事情,慧明必定也有一套一套的,你以前不是讓她來談心嗎,怎麼後來一句不提說她了?」孟雲房說:「我去找了幾次,幾次政協主席的那兒在那裏和她吃茶,待我也不冷不熱的了。我問她怎麼認識四大惡少的老二了?她說別那麼難聽說人家,你要認識老大老三老四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的。四大惡少咱認識著幹什麼?」莊之蝶就笑道:「你吃醋了?這也好,我還擔心你去那兒多了,西京多了一個女強人,少了一個真僧尼的。」孟雲房拉了燈,一夜再無語。

莊之蝶問:「娘的病又犯了?」牛月清說:「就是那老糊塗的舊樣兒。」說罷卻嘿嘿地笑。莊之蝶說:「什麼喜事兒,用得著這麼笑兒?」牛月清說:「乾表姐來,她有啦!」莊之蝶說:「她又來了?她有了什麼啦?」牛月清說:「你寫起小說來天下沒有你不懂得的,生活中卻是大傻蛋!」就附在莊之蝶耳邊嘰咕了一陣,莊之蝶說:「真的就有了?我有言在先,我是不願意的。」牛月清說:「你不願意咋?我能不知道自己有更好嗎?可你有本事你給咱來一個嘛?!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我說的,沒有你說的!」莊之蝶氣得就往外走。牛月清拉住又說:「還有一事,這得你拿個主意,就是乾表姐問柳月的婚事,那邊逼著要一句準話兒。」莊之蝶說:「你明日過去給娘說,別讓她從中摻和。柳月不要嫁那兒子。前些日子趙京五給我提親來的,他一心看中了柳月,讓我做媒哩!嫁給趙京五不比那兒子強?」牛月清說:「趙京五?趙京五眼頭高,哪裏就看上柳月?你給柳月說了?」莊之蝶說:「沒說呢,等個適合時候試探問她,這你不要先問。」牛月清說:「我不問的,我吃得多了?你捨不得她,又看不上https://m.hetubook.com.com乾表姐的兒子,你願意把她嫁給誰就嫁給誰去,只要高門樓的人能看上,她當了後宮娘娘的,與我甚事?這個家我說話頂什麼用?保姆的地位都比我高哩!」
莫嘆福淺,泥汙蓮方艷,樹有包容鳥知暖,冬梅紅已綻。
這一天的中午,文化廳的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滋補品去醫院看望鍾唯賢。牛月清從醫院撥電話給莊之蝶,說鍾唯賢的情緒很好,吃了一碗餃子,能下床走了。莊之蝶一放下電話就喊柳月,柳月剛過來他就抱了她了是笑又是吻,柳月說:「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臥室洗了,然後赤了身躺在床上,但是莊之蝶卻並沒有到臥室來,開了屋門而去了職評辦說明情況,希望他們在接到申報材料後,能作為一個特例,儘快給予評定審批,然後就從職評辦給醫院打電話找牛月清,讓牛月清扶了鍾唯賢來直接聽電話。他在電話上說:「老鍾,現在你就好好養病吧!」鍾唯賢在那邊說:「之蝶,這讓我怎麼感謝你呢?在這個城市裏,什麼事都難辦,只有死了人才能解決的。」莊之蝶說:「咱哪裏要等到死?你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決了?!」鍾唯賢說:「我還幸運,我還幸運!之蝶,剛才他們給我拿了一個研究上報的決議,這一個決議要頂幾百服藥的!」莊之蝶說:「職評辦很快就要評審下來的,高職的紅本本過幾天我就給你拿到手,你的什麼病都要好了!」鍾唯賢在那邊說:「紅本本,紅本本,我就值這麼個紅本本嗎?之蝶,你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紅本本嗎?」電話裏鍾唯賢聲調激憤,最後是一陣哭泣。莊之蝶這邊也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柳月送趙京五到大院門口,趙京五說:「柳月,前邊那個巷口有賣辣子涮羊血塊的,我請你客去。」柳月說:「大熱天的吃那一身汗。」趙京五說:「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說:「你今日怎麼啦,這麼大方的?我不吃的,為了謝你這句話,我送你到大門外去。」兩人就出了院門。趙京五卻不走,站在燈影暗處說:「柳月,你過來。」柳月說:「到那黑影地裏幹啥,怪害怕的。」卻也走了過去。趙京五卻悄悄說:「你瞧那邊。」柳月隨手看去,才看見十米之遙的牆根暗處,有兩個人摟抱得緊緊的,就低了頭來吃吃地笑。趙京五說:「愛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聽他們說些什麼?」柳月就拿手來戳趙京五的臉,罵道:「你也學壞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個去,偷聽人家算什麼,下流坯子!」沒想趙京五哎喲一聲捂了臉。柳月說:「戳哪兒了?戳到眼裏了嗎?」近來掰了手指往臉上瞅,趙京五忽地就摟了柳月,在那嫩臉上咬了一口,撒腳就跑。恰好一輛出租車從街那邊開過來,燈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驚得四肢分開貼在牆上,等車燈閃過,清醒過來了,已不見了趙京五蹤影,心裏倒覺得好笑;這小白臉趙京五只說是個風流鬼,原來傻冒,親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覺得腮幫上還疼疼的,一邊用手揉一邊走過來,卻見那車竟在院門口停了,車上跳下來的是周敏,對著她說:「柳月,你在那兒幹什麼?剛才車燈一照,我就看見你了!」柳月登時嚇住了,說:「你看見我了?我幹什麼了?」周敏說:「你一個人在牆根發呆,我還以為和師母又吵架了在那兒哭哩!沒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們家再也不回來了!我哪兒能哭,像你一個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淚的!你是從醫院來的嗎?鍾老頭怎麼樣?」周敏說:「到家說吧,莊老師在嗎?」
二十二日,洪江抱了賬本來找牛月清結算前一段經營收入。算來算去,雖然沒有虧損,但盈利並不多的。洪江說了許多待聯繫的項目,估計下一月會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黃色的印有淺綠小花的杭綢、兩瓶郎酒、一包燕窩、一條日本七星香菸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說:「師母,中秋節我因去咸陽了幾日,沒能過來拜望你們,今日來給補上。東西並不多的,我想那月餅點心罐頭一類你這兒不缺,送那麼些也沒甚意思,這包燕窩還是稀罕的,是貴州的一個書商朋友年初來西京,我幫他去弄了一個書號,他感激不過送了我的。我也不吃不起這鮮物兒,給莊老師補補身子吧。」牛月清說:「你這是怎麼啦,開這個書店,你莊老師是甩手掌櫃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們沒謝你,你倒逢年過節卻要送東西來?好兄好弟的,這就見外了!」洪江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雖做生意比你們強,可沒有你們我幹什麼去,還不是擺了烤羊肉串兒的小攤子?這些禮品也不僅是我的心意,還有一個人的。」牛月清問:「誰?旁人更要不得這樣!你也知道,你莊老師是文人,能寫個文章另外還能辦什麼?結識的老孟他們,來了自個翻箱倒櫃尋著吃,這樣倒顯親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辦事的,他能給別人辦什麼事,辦不了還要埋怨我的。」洪江說:「什麼事也不辦的,倒是請你們去吃飯。」牛月清就拿過杭綢看時,杭綢上有一個燙了金字的帖子,翻開了。上面寫著:「我們經國家婚姻法允許,結為夫婦,百年交好,為感謝多年厚愛和關懷,敬請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光臨婚禮。」邀請人欄下,寫著:洪江、劉曉卡。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嗎?什麼時候離的婚?這劉曉卡是誰?突然就結婚了!」洪江笑著說:「這事是太突然,一是沒敢為我的事打擾老師、師母,幾次我來話到口邊,見官司打得緊,你們心躁氣浮的,又把話咽了。你也知道,我和原來的老婆吵吵鬧鬧從沒安寧過,實在過不到一塊,兩人說分手吧,就分手了。我只說離了婚再也不找了,過獨身呀,可幾個朋友說,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後,生活沒個規律,若不成個家,幾年裏身體肯定要垮,性情也會變態。再者,外人不知道還會說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來的老婆和你離婚的。因此他們提說書店咱招聘的那個女子。我思來想去,那就結了吧,好賴她也在咱書店,互相照應著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記。好處是曉卡是她家獨生女兒,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節我們去咸陽她外婆家,曉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帶了這兩瓶酒給我們,曉卡就一定說要把酒敬了師母的。你喝不得烈酒,可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說:「劉曉卡?書店裏三個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個?」柳月在一旁聽了,只是嘻嘻笑,插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個!」就拿指頭羞洪江的臉。洪江笑著說:「柳月盡胡猜,是那個腿特別長的高個兒。」柳月叫道:「又換了?」牛月清說:「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說的,招聘的那幾個姑娘,個個都漂亮得我也分開的。事情既然這樣了,我和你莊老師向你恭喜哩!只是這麼一前一後兩宗大事,你倒捂得這麼嚴,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說:「要不,紅帖兒第一個就寫給了你們!到那日你們可一定要來的,柳月也來,來了做個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說:「我才不當陪娘,也不去的。我這樣醜樣兒,你成心讓我去以醜襯了你那個美人兒?」洪江就說柳月才待了幾個月,說話越發有水平,趕明日出去,怕也會寫了書的。三人說了會兒,洪江走了,臨走又再叮嚀那日要去,老師、師母若不來,宴席就不開,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問柳月:「你老師哪去了?」柳月說孟雲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禮品,就獨坐了,思謀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該準備些什麼賀禮。下午,莊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來,在廁所裏摳了半天喉嚨,吐出許多汙穢,牛月清讓他睡了,沒提說洪江的事。晚上莊之蝶睡起去書房看書,她進去把門關了,才一一說了洪江的結婚事體,莊之蝶也好不驚訝,說:「那個長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見過一兩次的。當時他說要招聘店員,咱也沒在意,後來趙京五對我說他招得比招模特兒還嚴格,身高多少,體重多少,皮膚怎麼,還要符合標準的三圍。」牛月清說:「什麼三圍?」莊之蝶說:「就是胸圍、腰圍、臀圍。那時他就有心給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說:「洪江那黃皮腫臉的,要離就離,要結倒能結。那女子怎麼就看上了他?」莊之蝶說:「現在年輕人換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只是老腦筋,哪裏理解!」牛月清說:「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氣,可也老實。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我就是想不通!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現在我擔心的是這麼一來,書店不是要開了他們夫妻店?」莊之蝶說:「你總不能把劉曉卡辭了?你以後多去那裏看看,讓把賬目一筆一筆弄清。這意思不要顯露出來,人家或許一片真心待咱,顯露了反惹不好。這場婚姻不論看法如何,你備一份禮送去,禮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張紙說:「咱列個單兒。」莊之蝶就不耐煩了:「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唇動了動,咽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別笑命短,夜殘螢才亂,月無芒角星避暗,秋蟬聲漸軟。
此叫聲剛好被開門進來的牛月清聽到,問:「和誰說話?」柳月嚇得一身冷汗,放下電話走過來說:「一個女孩子來電話問趙京五在不在咱家?我問你是誰,她說是趙京五本家堂妹,一口一個她京五哥哥的,我就說你那京五哥哥不在這裏的,把電話放了!這個趙京五,他怎麼把咱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堂妹!」牛月清聽了,心裏疑惑不定。

鍾唯賢的後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廳操辦,莊之蝶他們畢竟是外單位人,只是由周敏傳遞消息,注視著哪一處安排不妥,方去向廳裏建議。鍾唯賢的老婆領著那個癡傻的兒子,去醫院的太平間揭了床單看了一下,於太平間外的土場子燒了一刀麻紙,又讓兒子捧了裝著麵條和紙灰的孝子盆,就開始與廳裏領導談判,要求組織上補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兒子參加工作。談判進行了三天三夜,談判的結果如何,莊之蝶沒有去理,周敏也不過問。而李洪文卻告訴了那老婆說鍾唯賢臨死前把一個枕匣交給莊之蝶了,這老女人就來追問莊之蝶要枕匣。莊之蝶只好當了她的面打開枕匣,卻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裏,說:「你看看,這都是編輯部業務來信,老鍾讓我替他們作處理的,沒一分錢呀!」老女人說:「公家的信這麼希罕地放在枕匣裏,人都死呀還不忘處理公家的事?他那心裏就沒有我娘兒,他那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一個子兒也不留下?」便把信讓莊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莊之蝶一連幾天不再閃面,當聽說悼詞寫好後,他來文化廳找著領導,要了悼詞逐句逐字地修改。領導勸他不要感情用事,莊之蝶說,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讓大家討論討論吧。並起草了訃告,派周敏去報社發消息。報社的回覆是報是黨報,凡發訃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莊之蝶又連夜寫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發表了。當天,來文化廳送花圈不下百人。文化廳領導同意了莊之蝶修改後的悼詞,並安排兩天後上午去火葬場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莊之蝶一個晚上在擬寫會場兩邊的輓聯,擬好就害頭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雲房、趙京五、苟大海、周敏都來看他,他說:「遺體告別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讓去,人越多越好。你讓我好好睡睡,我是沒休息好。這裏擬了一副輓聯,也不講究平仄對仗了,你們看看意思表達出來沒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紗,無論如何找到龔靖元。讓他用墨直接寫上去。先在文化廳大院掛上一天,再掛到會場去!」眾人看那輓聯,竟是一幅長聯:
第二天,牛月清去了雙仁府那邊,莊之蝶在家,聽見撲撲騰騰的一陣響,知道是鴿子飛來了,就去涼台上接。柳月笑著搶先接了,一見那字條就說:「好不要臉!好不要臉!」莊之蝶過去看字條,字條上什麼也沒有寫,用漿糊粘了三根短短的毛,旁邊一個紅圓圈,就裝了糊塗,說:「這是什麼,怎麼就不要臉了?」柳月說:「你騙我不曉得嗎?這紅圓圈是塗了唇膏後用嘴按的,這是什麼毛,捲著捲兒,這不要臉的真不用寫字了,上邊的下邊的全給你寄來,讓你去的嘛!」莊之蝶悄聲說:「你怎麼認出這是那東西上的毛了?」柳月說:「你別以為我沒有,女子沒毛貴如金!」莊之蝶說:「我可沒聽過貴如金,白板是白虎星剋人哩!」柳月就惱起來,轉身就走。莊之蝶卻一把摟了到房裏,要解她的褲子。柳月還和_圖_書是惱著臉,把褲帶抓住就不放,說:「我是白虎星,把你剋了誰去X唐宛兒的!」莊之蝶說:「已經是晦氣這麼多了,我也不怕剋的!」柳月說:「你要來我就來了?我去找你,瞧你沒睡著也裝著睡的!我現在沒那個興頭,你別動手動腳的強迫。那一次讓你佔了便宜,壞了我女兒身,你卻想幾時來就幾時來,我還是閨女,將來還嫁人不嫁人?」莊之蝶見她真的生氣起來,也就把牛月清要嫁她給郊區的乾表姐的兒子,趙京五又如何來求婚,他又怎麼說服牛月清,準備給她和趙京五作媒的事一一說了,問柳月的主意。柳月聽了,卻嚶嚶啼哭起來。莊之蝶一時不知所措,說:「你怎麼哭了?你是嫌沒及時給你說嗎?」柳月說:「我只哭我自己太可憐,太命苦,太自不量力,也太幼稚了!」說罷回到她的臥室呆呆一個人垂淚了。莊之蝶悶了半會兒,想她這惡狠狠的話後的意思,終於醒悟柳月原是一心在他身上,企望得有一日她能取代了牛月清嗎?這麼想著,倒覺得柳月太鬼,太有心計,就多少有些反感,也不再去勸說柳月,只在客廳裏坐了擦皮鞋。但是,柳月卻從她的臥室出來,倚在牆上,說:「莊老師。」莊之蝶頭沒抬,擦他的皮鞋。柳月又叫了一聲:「莊老師!」莊之蝶說:「莊之蝶已不配作你的老師了,莊之蝶是個壞人,老奸巨猾,欺負了幼稚的柳月。」柳月就笑了,說:「我這話說錯了嗎?難道不是我幼稚嗎?我一個姑娘家能和你在一起,我有我的想法就不應該嗎?我現在才明白,我畢竟是鄉下來的一個保姆,我除了長相還差不多外,我還有什麼?我沒有的了,我想入非非就是太幼稚了!但我並不後悔和你在一起,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你只要需要我,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以後就是嫁了誰,我這一生也有個回憶頭!現在我只求你實話告訴我,趙京五真的給你這麼說了?他是說心裏話,還是只要佔佔我的便宜?」莊之蝶被柳月這麼一頓訴說,心裏到有些難受。他放下了皮鞋,過來拉了柳月,突然攔腰端平了她,說:「柳月,你要原諒我,真的。他向我央求作你們的媒人是真心的。如果你不滿意,我就回絕了他,我再給你慢慢物色更合適的。」柳月的雙手就伸上來勾住了莊之蝶的脖子,仰了臉面親起那一張嘴來。兩人作鬧玩耍,嘣兒一聲,一枚扣子掙掉了落在地上,柳月努力了身子去撿。莊之蝶偏不讓撿,柳月的上半身已伏了地上,下半身還被箍著,笑的顫聲吟吟。莊之蝶就覺得手裏滑滑的,放下了人,展手看時,柳月已羞了臉趴在地上不動。□□□□□□(作者刪去兩百字)事畢,柳月說:「這事我再不敢幹了,將來趙京五知道了他會怎麼賤看我!」莊之蝶說:「他哪裏想得來的。你大姐回來了問起我,就說我到報社開個寫作會去了。」柳月說:「你還要到她那兒去?」莊之蝶說:「她叫了幾次我都沒去,再不去,她在那邊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兒了!」柳月心理不免又犯上醋意說:「你去吧!在你心裏我只能是她一個腳指頭了,可你給她說,今日卻是先有了我才有她的!」
鍾唯賢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沒戴了近視鏡,樣子可怕得幾乎不能認了。他是早晨五點鐘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醫生趕忙搶救,埋怨護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說病人自昏迷醒來後一直穩定的,怎麼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頭,胃靜脈曲張,易導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說鍾主編昨日高興得很,又吃餃子又下床走的,他們只說老鍾創造奇蹟呀的,誰知會這樣?醫生問什麼事刺|激了他這麼激動的,周敏就說了職稱的事,醫生便訓斥,為什麼要這時候告訴他,好人一激動都常犯各種病的,這麼重的病人怎麼能激動呢?!鍾唯賢在一番搶救後,血是止了,又清醒過來,只是把鑰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雜誌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個枕匣拿來,枕匣拿來了,鍾唯賢就抱著哭。大家都不明白老頭這又是怎麼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說:「老鍾,你是枕慣了硬東西,不習慣那軟枕頭嗎?」鍾唯賢搖了搖頭。周敏說:「怕是鍾主編的積蓄全裝在枕匣裏。」就說:「你把枕匣讓我保管,萬無一失的。」鍾唯賢還是不給。到了九點鐘,他說他要見莊之蝶的:「之蝶怎麼不來看我?你們把之蝶給我找來嘛!」莊之蝶到了病房時,牛月清先把他擋住在一旁悄聲說知了這一切,又叮嚀道:「不能再說職稱的事,醫生說再也不敢讓他激動,若再吐血人就沒救了。他現在抱著枕匣不放,是不是那裏存放了他的現款或存折?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半輩子,是不想把這些交給她?但人到這一步,不能不給他老婆說了,他若枕匣不讓我們保管起來,他老婆來了還能不奪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們保管了他的錢幹啥呀?」莊之蝶說:「我見了他再說。」就進去拉了鍾唯賢的手,說:「老鍾,我來了。」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莊之蝶眼淚就要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麼想,什麼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蹟的,老鍾,會出現奇蹟的!」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想的。本來我是早就該死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蹟的!」說著說著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著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著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你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現奇蹟!」鍾唯賢說:「我不如你。」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只為你震驚駭怕哩!」莊之蝶見他臉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鍾,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嗎?」李洪文就近說:「老鍾,你要堅持住,你家裏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裏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莊之蝶在他身邊。眾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只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麼。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著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相後以什麼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著頭,再次點著頭,眼看著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地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像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著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半個月裡,莊之蝶任何人也懶得去見,唐宛兒從她家幾次讓鴿子帶了信來,約他過去,他接了鴿子取下字條,並不寫一個字地放鴿子又回去。在家待著,來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門口吮喝了牛奶,就騎「木蘭」去那些低窪改造區閒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來這兒幹什麼,整晌整晌在推土機推倒殘牆斷壁的轟鳴聲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紀蹲在土堆上嘮叨的人。這些人嘮叨著這片低窪區的過去是怎樣的有著幾家妓院。有叫鴨子坑的,鴨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樓上妓|女能歌善舞,身價昂貴。鴨子坑來的都是趕車的馬夫、終南山下來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趕毛驢販運火紙、瓷器和棉花、菸草的腳戶,一個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麼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他們嘮叨,哪一處原是住著一個彈棉花的,整日揹了弓子,用一個棒槌在敗絮上嗡兒嗡兒地彈。人窮得冬天買不起個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頭巾,耳朵梢子都凍乾,卻樂哉得很。一邊打弓弦,一邊雙腳還按了弓弦的節拍跳動。真是破鍋配了爛勺,那老婆原在關中西部塬上來的戲班子裏敲板兒,人稱敲豬皮的,嫁了來豬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響,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與祝英台》:「蹴下尿尿寫文章,立著尿尿狗澆牆。」他們嘮叨,哪一處是陸家辣麵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純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氣就大。陸老頭是個駝背,生養的女兒卻水色,就被一個軍官收去做了小了,這陸老頭從此也闊起來,不賣辣子麵,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頭品麻哩。但軍官的小老婆不知怎麼回娘家卻吊死在那院後的香椿樹上,陸老頭沒了臉面,賣了房子搬到別處去住。這房子後來連住過三戶人家,卻都不出兩年,老婆就上吊了。莊之蝶聽了,也不近去問這些往事的根根梢梢,也不問這一片低窪地還有過什麼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卻想,這些人怎麼說起這些那麼有興趣?不改造這片地方的時候他們或許都在罵著不改造,現在改造開了卻似乎又捨不得了的?後來就瞧見他們那裡圍了打麻將,一邊搓牌,一邊用手在頭上拍打,在臉上拍打,叫嚷怎麼啦,這麼癢的,人老了皮膚倒嬌貴,明日得去買撓手了。莊之蝶覺得好笑,卻也覺得自己身上也癢起來,並沒有蚊子的,卻癢得比蚊子叮著還癢,火辣辣地發疼,就回來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顯少起來,且差不多是用紗巾裏了頭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風沙一樣,立著笑看了一陣,自己卻又是渾身奇癢,撩了袖子,見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疙瘩。靜下來認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兩個白麥麩一樣的東西落著,幾乎像是頭屑,但那地方就癢痛了,只見頭屑的顏色竟由白變紅,由平面而立體,才看清是一種什麼蟲子。一邊抓著癢,一邊跑回家,牛月清已經在家了,於門口擋住他,要他把衣服脫了,只穿個褲衩進門,進了門又讓脫了褲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說:「你跑什麼呀,你是讓魔蟲把你吸乾嗎?」莊之蝶問這是怎麼回事,牛月清說:「不得了了,西京要鬧災了。不知那兒飛來這麼多怪蟲子,西門北段那一片樹葉也全讓蟲子叮成網了,蟲飛得害怕死人哩!到處都在說這不是好預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層一層的,西京怕是怪蟲比甲肝還厲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買菜時,身上被叮了五處,回來換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體地在臥室照著鏡子塗清涼油,塗滿了卻用手擦眼睛,清涼油就酸得雙眼流淚水兒,換了衣服說:「真是這樣嗎?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莊之蝶說:「蟲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喲!」牛月清說:「咬著你好,你圖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蘿蔔腿嘛!」柳月不愛聽,轉身到她的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你瞧瞧,屁也不敢嘣一下!」莊之蝶說:「你那樣說話誰愛聽的?」就對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癢了!今天是幾號了,讓我記記這現象,西京城是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這魔怪蟲兒!」牛月清說:「你多會為人喲,你越是這樣越要顯派我不是人嗎?」莊之蝶只是笑笑,便進了他的書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聲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市衛生局向市民講話,說的正是有關飛蟲的事。原來這是改造低漥區推倒了那些古舊房子,牆縫中已經餓乾了的臭蟲就隨風飄得四處都是;這些乾蟲並沒有死的,落在人身畜身上見血就活了。讓市民不必驚慌,也不要聽信任何謠言,市衛生局已出動幾十支消毒隊去低漥區消毒,蟲害會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臭蟲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說:「柳月你說啥?」柳月說:「我說www.hetubook.com•com臭蟲一咬,人心裏怪潑煩的。」牛月清沒言傳,卻皺皺鼻子說:「什麼東西這麼臭的?」柳月說:「是不是莊老師又沒洗腳?」牛月清說:「不是腳臭,臭蟲專門咬臭東西,你莊老師腳沒被咬嘛!」莊之蝶嗤地笑了,說道:「一大一小兩個鬼東西,鬥小心眼上哪裏來的這麼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說:「我哪裏比得了柳月!」柳月說:「甭謙虛麼,我還得向你學哩。」牛月清說:「你個沒大沒小的,整日你跟我鬥花嘴兒!」柳月說:「不鬥花嘴哪兒就熱鬧了?要是換個別人,想要我跟她鬥花嘴我還懶得鬥哩!」牛月清高興了,摟了柳月說:「你真是我的冤家!」這時電話就響起來,柳月去要接,一邊說:「我哪裏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莊老師。你名字是一個月字,我名字也是一個月的,天上只能有一個月,現在倒兩個,咱就是對頭哩!」接了電話,原來是老太太從雙仁府那邊打過來的。牛月清聽說是娘的電話,就說:「柳月,你問問老太太被臭蟲咬了沒有?」柳月就這般問了,老太太在電話中說:「我怎麼能讓臭蟲咬的?早幾日我就知道飛的是臭蟲,你大伯來說,臭蟲要咬城裏人呀!你們知道不,為啥有臭蟲?你大伯說了,城裏幾十年沒臭蟲的,那是鬼在管著的,鬼護著城裏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這房子是誰蓋的?是老先人鬼蓋的。如今說拆就拆了,沒一家的後人祭過先人,先人餓了肚子還能照管了後人嗎?那臭蟲不咬了人怎的?一個臭蟲附一個鬼魂兒,誰不祭先人就吃誰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師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們一個也不來燒紙!」柳月說:「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麼多的,那這是人城還是鬼域?你給我抓一個鬼來看看!」老太太說:「白日我抓不住的,他們在天上那麼高我怎麼抓,你給我飛機嗎?天陰下雨,黑漆半夜裏,到處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層一層輪流著,你大姐的爺爺你們都沒見過,我過門的時候見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樣子,只是多把鬍子。你大伯老了的時候,你老爺爺的那些朋友來還以為你大伯是你老爺爺的,直喊得勝得勝!得勝是你老爺爺的小名。你大姐現在又哪一處不像你大伯,是縮小了的你大伯。人就這麼一個模子往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縮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給你大姐說,她要見你大伯,讓她今日回這邊來,我夜裏讓你大伯來和她說話兒。」柳月說:「我不聽了,我不聽了,我讓我大姐和你說!」牛月清過來接了聽筒,說:「娘,你又說什麼呀?我們明日過來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邊發了恨聲:「你就跟我這樣說話嗎?我給你說,你們要過來就過來,不過來就甭過來。你乾表姐來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來看看嗎?還有,她說你應允了把柳月嫁給她兒子,怎麼再不見提說了,她是來專門要討個準話兒的!」牛月清聽了,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事是乾表姐已經有了身孕,緊張的卻是柳月的婚事,就說:「明日我過來再說。」放下聽筒,叫莊之蝶到臥室裏說話。
莊之蝶抱著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湧上來問:「他怎麼樣?」莊之蝶說:「他死了。」一直抱著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裏。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這一夜,莊之蝶睡了個好覺。柳月幾次只穿了褲頭到臥室走動,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髮梢拂他的眼睫毛,他說:「我要睡覺。」翻過身又睡去。不知到什麼時候,柳月又使勁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開來,打了他一下,他生氣地罵道:「討厭!」柳月卻說:「你瞧瞧天,都什麼時候了!電話響得嘟嘟嘟,大姐在電話裏聲都變了,你還不去接?」莊之蝶清醒過來,果然見太陽已照在窗扇上,忙過去接了電話,臉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騎麾托車往醫院去了。
轉眼中秋節臨近,往年佳節期間,西攜了妻小京城裏的大名人慣例要走動聚合。三家男人都攜了妻小今日去了他家,明日又是三家男人攜了妻小去了你家,琴棋書畫,吃酒賞月,很是要熱鬧幾天。今年的八月初九,阮知非就來了紅貼兒,邀請莊之蝶夫婦節日裏都到他那裡相聚,他是從新疆弄來了許多哈密瓜和馬奶|子葡萄,品嚐過了,要雇車送大家夜裏去逛大雁塔燈會,說大雁塔新設了一個專供遊人題辭的牆壁,一是能看世上那些有發表欲卻沒發表陣地的人的歪詩臭詞而取樂,再是把他們的大名也題上去,鎮一鎮那寺裏的一般蠢面和尚。貼子裏又夾了一份禮品,是一張美元的放大照片,美元中的華盛頓的像卻在暗房洗印時換成阮知非的頭像。莊之蝶看了,笑了一聲罵道:「阮知非真是鑽到錢眼兒了!他罵別人在大雁塔題辭是歪詩臭詞,他怕也只會寫『到此一遊』罷了!」就對牛月清吩咐,今年過節他哪兒也不想去,明日一一給人家回個電話,就說他已出遠門了。到了十四日,莊之蝶在家坐了,卻不免有些冷落,覺得推辭了阮知非的邀請似乎不妥,便開了禮單兒讓柳月去接上買了東西一一給他們送上門去。柳月說:「大姐已通知人家說你出門在外不得回來,現在送禮去,人家倒要見怪你人在西京卻不賞臉兒了!」莊之蝶說:「哪裏依我的名義,就說是你大姐的意思。」柳月把那禮單兒看了,阮知非是一斤龍茶葉,兩瓶劍南春酒;龔靖元是一罐紹興酒,三斤臘汁羊肉,一條三五香菸;汪希眠是一瓶雀巢咖啡,一瓶咖啡伴侶,一包口香糖,一盒永芳系列化妝品。柳月說:「都是吃喝,偏給汪希眠的有化妝品!」拿眼兒就乜了莊之蝶笑。莊之蝶說:「男人就不用化妝品了?你少見多怪!」柳月說:「對了,我少見多怪,汪希眠那麻子臉是該用粉填填。我只是說老師操心的事太多!」莊之蝶說:「你這小心眼,我什麼都沒給你買了!送了就回來,你也買一刀麻紙,今晚上要給鍾唯賢燒燒。」說過了,心裏就酸酸的,並且由鍾唯賢便想到了阿蘭,由阿蘭有想到了阿燦,如果能有一份禮品……不覺就嘆了聲,垂頭去書房裏看書。看了一會,周敏、李洪文、苟大海卻領了五個律師來家。原來法庭又分別傳訊了景雪蔭和周敏,司馬恭審判員沒有透露是否還要第二次開庭辯論的消息,周敏心裏卻不踏實,便約了眾人來和莊之蝶商量應付二次開庭的方案。第一次開庭有幾個問題並沒有辯論對方又提出了許多質問。如何能針尖對了麥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車了個沒完沒了,柳月就回來了。柳月一一問候了眾人,提壺又給各位茶碗里續了水,就倚在臥室門口給莊之蝶招手。莊之蝶正看著那些文藝界人士提供的關於紀實性文章寫法規定的論證書,走過去悄聲問:「什麼事?都送到了嗎?」柳月退身到臥室,說:「都送到了。有個人還回贈了禮品。」就從口袋掏出一條粉黃紗頭巾,一個小小的旱菸斗兒,說:「這紗巾是說送大姐的,這旱菸斗兒要送你。我不明白你是吃紙菸的從不吃旱菸斗兒,卻偏要送這個?」莊之蝶說:「是嗎?」把菸斗叼在了口裏那麼不停地吸,倒一時口液滿嘴,水汪汪的。莊之蝶說:「咋不吸的,明日你去買些菸絲兒回來,我以後就用這菸斗兒吸菸呀!」柳月說:「我現在明白了,我真傻的!」莊之蝶說:「你明白什麼了?」柳月說:「你用菸斗吸菸了,菸斗嘴兒就老在親你嘴巴!」莊之蝶說:「哎呀柳月,我家請的不是保姆,是招進來了個狐狸精嘛!那紗巾你就不要送給你大姐了,留下你入冬用了用吧。」說罷要走,柳月說:「哎呀,你怎麼還不問我這禮兒是誰個回贈的?」莊之蝶只是笑笑,就出去又和律師說話了。
兩人進了家,莊之蝶和牛月清已經睡下了。柳月就敲臥室門,說周敏來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來,周敏卻直接到臥室去給莊之蝶說話。一句未了,莊之蝶從床上爬下來,衣服還未穿好,哭聲就起來了,原來醫院為鍾唯賢查病,竟認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莊之蝶捏了雙拳叫道:「這都是把老頭氣成的!氣成的!」就要去文化廳找領導談。牛月清和柳月拉住他,說這麼晚了,文化廳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誰去?莊之蝶吼道:「鍾老頭病成那樣,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當下死在那裏,就是想給爭取什麼也沒辦法爭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廳長家裏去,他們就這樣作踐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職稱重要,還是一個人重要?」牛月清就丟了手,讓他去了。周敏卻擔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鍾唯賢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開庭,如果他不在,雜誌社那邊的力量就算完了。牛月清聽他這麼說,就生了氣,說:「千萬不要把這話說出來!現在你還指盼鍾主編第二次出庭嗎?就是官司全輸了,只要老頭的診斷有誤,是一場虛驚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正打官司,鍾主編卻又恰病成這樣……」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責備分了周敏的心,也說:「趙京五剛從審判員那裏回來,官司問題是不大的。」就如此這般把莊之蝶安排的補救措施敘說了一遍。周敏情緒也緩過來,倒主動提出他現在還要到醫院去伺候鍾主編的。牛月清就說她也要去,叮嚀柳月在家,若莊之蝶回來,一定做一碗拌湯什麼的讓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樓。
下午,莊之蝶去畫廊找著了趙京五。吩咐趙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辯論全部結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問司馬恭對辯論的傾向,這點很重要的,答辯中不管各自說得如何有理,關鍵要看審判員的態度。趙京五當然答應,卻說不必那麼急的,下午的辯論不會很快就完畢,估計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點後去白玉珠家是來得及的。於是要讓莊之蝶看他培養的盆花。畫廊裝飾已完成多半,趙京五的辦公休息室在門面的後院一間房裡,那門前台階上,窗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正是開放時節,各呈其豔,一片燦爛。莊之蝶看過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養過的那盆異花,順口說句:「花好是好,卻沒有甚麼名貴之物。」趙京五說:「我哪裡能像你就能遇上異花?可你有你務花的標準;我有我務花的見解。我全不要名貴的,一是價錢高,二是難伺候,觀賞起來並不就都賞心悅目,只是圖個虛名。我是要求花開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甚麼,花朵就是草木的生殖器,人的生殖器是長在最暗處,所以才有偷偷摸摸的事發生。而草木卻要頂在頭上,草木活著的目的就是追求性|交,他們全部精力長起來就是要求顯示自己的生殖器,然後贏得蜜蜂來採,而別的草木為了求得這美麗的愛情,也只有把自己的生殖器養得更美麗;再吸引蜜蜂帶了一身蕊粉來的。」莊之蝶說:「京五呀,你哪兒來的這怪見解?你不結婚,原來就是有這麼多生殖器包圍著?!」趙京五就笑著拉莊之蝶在屋裡坐了。小小的屋子裡,臨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連那床頭床尾,四面牆根也全是花盆;但屋中間的一個做工十分精緻的小方桌上卻放置了一個玉色瓷盆,裡邊供養了一叢青綠的水仙。趙京五告訴說原來老屋拆除後,整個家具都存在他母親那兒,他只帶了這個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色瓷盆的。莊之蝶說:「屋子裡這麼多的花,放在最顯眼地方的這水仙卻是甚麼生殖器也沒有呀?」趙京五說:「花是草木的生殖器,我只認作它們是各種各樣的女性。這水仙現在沒有開花,開了花也並不鮮豔,那麼你就該笑我為什麼最寵這位女子?在東方的傳統裡,水仙常是作為冰清玉潔的貞女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臘神話中,水仙卻是一個美男子。這位美男子寡慾少情,不愛任何少女。一次他到泉邊飲水,看到自己美麗的影子,頓生愛慕之心,但當他撲進水裡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掉進去淹死,靈與肉分離,頃刻化為這水仙的。」莊之蝶也是第一次聽說水仙為男人所變幻,說:「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趙京五說:「是的,我雖然長得不像古書上講的有潘安之貌,可西京文化界裡我自感還是一表人才的。我栽了這麼多花草,看著它們,理解著世上的凡女子,而我更愛這水仙,哀嘆它的靈與肉的分離。」莊之蝶說:「我明白了,京五,你是不是準備要結婚了?」趙京五說:「水仙是一掬清水、幾顆石頭便知足矣。我是想結婚的,可世上這麼多花草般的女人,哪一個又能www•hetubook•com•com是我的呢?老師到底是感覺極好的人,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妨給老師說:你能把柳月賞給我嗎?」莊之蝶聽了,心裡暗暗驚道:早看出他對柳月喜歡,沒想他真有那心思!就輕輕地笑了,說:「怎麼能說要我賞你呢!柳月雖是我家保姆,但柳月是獨立的人,我怎能決定了她的事?」趙京五忙抓了莊之蝶的手說道:「我只求老師做媒!柳月她是沒城市戶口也沒工作的,這我全不在乎,我喜歡她伶俐漂亮,又在老師家受這麼久薰陶,我會真心愛她,好好待她的。我雖百事不成,是文化界一個閒人,可我們結婚後我可以讓她幸福的!」莊之蝶說:「這個媒我可以當,但你不必著急,等我討討她的口氣。我看問題也是不大的。她到我家後,看了許多書,接觸了許多人,越來越像個大家閨秀了。京五呀,你把她介紹到我們家來,原來是讓我給你培養人才啊!」趙京五也高興起來,給莊之蝶取酒來敬,說:「要麼我怎麼稱你是老師呢?」
莊之蝶又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他早早出門,為的是不願讓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無目的在街頭走,雙腿就發痠發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說過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聽,她的背部瘡疔是好了嗎?在法庭上沒有見到他又會問些什麼話呢?他點燃了一支香菸來吸,瞧見了已經湧集在街的斜對面的那片場子上的許多人,他們的臉色和服裝一眼看去便是鄉下來的。有的手裏拿了鋸子;有的提一把粉牆的刷子;有的蹴在那裏,面前擺著大小不一的油漆過的木牌兒,縮頭弓腰地在那裏吸菸,吐痰,小聲說話。莊之蝶不曉得這些人一大早在這裏幹什麼,才要走過去,三四個人卻跑過來,說:「先生有什麼活嗎?價錢可以議的。」莊之蝶驀然明白了這是一個自發性的勞務市場,急忙擺手他沒有什麼活兒要請他們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掉了頭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廳方向走去。走過約一站路程,卻突然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去找阮知非呢?這麼個樣兒去聽歌舞,自己聽不進去,又要影響了別人,還是往書店看看經營得怎樣,畫廊籌建得怎樣吧!但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就往「求缺屋」走去,想睡上一覺。莊之蝶就這麼往「求缺屋」走來。路過了清虛庵山門口,一個小尼抱了笤帚在那裏掃地,不覺卻心動了,搭了訕道:「小師傅,你這是給老爺畫鬍子嗎?」小尼姑抬起頭來,臉唰地紅了,說:「大門口的街面,哪裏能掃得乾淨呢?」卻又回身重掃第二遍。小尼姑長得粗糙,但害羞和誠實的樣兒使莊之蝶覺得可愛了,就說:「我隨便說說,你倒認真起來了!慧明師傅在庵裏嗎?」小尼姑說:「你找她呀?她在禪房裏作課的。這麼早的你就來找她的!」莊之蝶笑笑就走進山門,卻不知慧明是在哪一個禪房裏作課的。繞過水池,在大雄殿裏瞧過沒有,到聖母殿裏瞧過也沒有,卻幽幽聽見了木魚聲。立定靜聽,似乎是從馬凌虛墓碑亭後傳來的。趨聲走去,那亭後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間磚鋪了一條小路,路的兩旁栽種了一種什麼花草,通體發紅,卻無葉,獨獨開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霧並沒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絲絲縷縷在浮動,那無葉紅花就血一樣閃爍隱現。莊之蝶輕腳挪動了數步,瞥見不遠處有一所小屋,竹簾下垂,慧明就盤腳搭手側坐於蓮花墊上,一邊有節奏地敲著木魚,一邊唸誦著什麼。房子裏光線幽幽,隱約看見了那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一卷經。莊之蝶呆呆地看了一會,覺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蓮花墊旁又有一個蒲團,坐上去的是一個青衣削髮的莊之蝶,與這等女子對坐一室,談玄說道,在這囂煩的城市裏是多麼好的境界!便一時不能自禁,遂想起口袋裏還裝著那張血紙,又發了許久的呆。想入非非,遂也就想了許多後果:如果那樣,西京城裏的文藝界如何驚訝?政界如何驚訝?他們會說這是變得墮落的文人終於良心懺悔而來贖自己的罪惡呢,還是說醉心於聲色的莊之蝶企圖又要擾亂漂亮的慧明?莊之蝶站在那裏,不敢弄出一點聲響,讓淡淡的霧氣上了腳面,不覺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開去。一邊心裏暗自仇恨自己的聲名。聲名是他奮鬥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聲名又給了他這麼多身不由己的煩惱,自己已是一個偽得不能再偽、醜得不能再醜的小人了。莊之蝶最後只有在馬凌虛的墓碑亭下,手撫了碑文,淚水潸然而下。
再沒有去「求缺屋」,拽腳回到文聯大院的家裏,牛月清和柳月沒有回來,法庭上的情況如何,消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直等得牆上的擺鐘敲過十二下,電話鈴響了。是柳月的電話,莊之蝶雙手抱了話筒,說:「柳月你來電話了?來電話了!」柳月說:「莊老師你好?」莊之蝶說:「我好的,柳月,情況怎麼樣?」柳月說:「一切都好,對方只有景雪蔭一個人說得還有水平,那男的只會胡攪蠻纏,讓法官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她當年為什麼與你好了!」莊之蝶說:「後來呢,後來呢?」柳月說:「上午辯論就完了,下午繼續開庭。孟老師現在去商店買膠布去了,他說下午辯論他要以膠布貼了左半個嘴,用右半個嘴來與對方辯論好了。」莊之蝶說:「別讓他胡鬧!」柳月說:「這我管得上人家?就讓他去羞辱對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為是什麼傾國傾城的顏色,一般嘛,你口倒這麼粗的!」莊之蝶說:「你懂得什麼?」那邊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說:「我們就不回去了,得請了律師在街上吃飯。你聽著嗎?我知道你在家等著,就撥電話給你了。冰櫃裡有龍鬚麵,你能自己給自己煮了吃嗎?」莊之蝶放下電話,卻沒有去廚房煮龍鬚麵,取了酒一個人獨自喝起來。
莊之蝶走後,柳月坐在那兒想了很多心事,趙京五原來對她這般上心,但自己倒只覺得他待她好,沒想到那個份而上去。莊之蝶雖是愛她,但更是心思在唐宛兒身上,即就是將來和牛月清越發精起來離了婚,重新結婚的也是唐宛兒,不會輪到自己。何況這麼下去,自己哪裏比得上唐宛兒,她是有男人的,一切有個遮掩,自己還是未嫁人,到頭來要嫁個安穩家兒就難了。如今趙京五肯要她,雖他比不上莊之蝶,卻要比起唐宛兒那個周敏來,要戶口是城市戶口,要錢也有錢,更有一表人才哩!柳月這般思想,一時自感身價也就高漲起來,一顆心兒就作想起了趙京五來。又怕是莊之蝶哄了她,就大起膽子給趙京五撥電話。電話裏她先是隱約透露莊之蝶的意思,趙京五在那邊連聲叫好,一張薄紙捅開,千句萬句表達他對柳月的愛慕,直說的柳月也渾身燥熱,一邊在電話裏說盡柔情。那邊一個愛的,這邊一個愛的,柳月的手就伸下去,不覺已是淫聲顫語呢喃不清。
至晚,牛月清回來,要留著大家吃飯,和柳月出去從飯館買了一大盆水餃。大家一邊吃又是一邊談,總算商定完畢。分手時,牛月清就將新買的月餅一人包一份送了大家,莊之蝶就提議一塊去給鍾唯賢燒燒紙吧,又都出了門,在街口焚燒了才散去。周敏卻把手裏的月餅袋兒還給牛月清,說:「師母,你能買了多少月餅,全分給大家了。我家裡買著的,這些就留下吧。」牛月清說:「別人都拿了你怎地不拿?一點意思嘛,幾個月餅真的就能頂了幾頓飯?」莊之蝶說:「中秋節了,沒有召大家來團圓團圓,你師母送了你客什麼氣?」柳月就把月餅袋兒讓周敏拿好了,說:「莊老師說了,你還不拿?你不吃了,還有宛兒姐的!」周敏就提了袋兒方走了。看著周敏走遠,牛月清說,「剛才周敏給我說了,鍾主編一死,李洪文越發怕責任全落在他頭上,雜誌社那邊就沒個主事兒的了。若再第二次開庭,得讓你一定要出庭的!」莊之蝶說:「到時候再說吧!」就低頭回家去了。
吃晚飯時,趙京五來了,進門拿了一件好大的布狗玩具。柳月一開門,他就把布狗架在柳月的脖子上,喜得柳月抱了那玩物滾在沙發上摟呀親呀的。莊之蝶看了,說:「給柳月這麼大個禮品,六七十元錢吧?」趙京五不好意思了,說:「我一高興就把它買了!」莊之蝶說:「你甭高興,不給我買東西,你少是白高興!」趙京五說:「就看你高興不高興?司馬審判員說了,聽了今天的辯論,景雪蔭沒多少道理的。現在的問題只有一條,這方說文章中的女性形象是集中、概括、歸納了許多女性的經歷而成的;那方說紀實作品是不能這麼來寫的,這純乎一種狡辯。到底紀實性作品能不能集中概括和歸納,他們是門外漢,懂得不多,還要向一些文化界專家學者了解。」莊之蝶說:「事情擔心的也就在這裡。嚴格講,紀實性文章是不能當小說來寫,集中概括和歸納是小說的做法。」趙京五說:「那這怎麼辦?肉都夾到口邊了又掉了?」莊之蝶冷笑了一下,半天不再吭聲。牛月清就使眼色給趙京五,趙京五就跟她走到廚房了。牛月清說趙京五:「你說這些幹啥?他心裡正煩的,你讓他又給熬煎了?!」莊之蝶卻叫道:「京五你過來。」趙京五過來說:「今天不談這事了,一天到黑讓這事搞得我頭也痛了,改日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柳月,你給這狗子起個名兒。」柳月說:「叫個狗小五。」莊之蝶說:「戲鬧什麼?你沒瞧著有正經事嗎?」就對趙京五說,「咱們現在要走到法庭前邊。可以先找省市在西京的那些作家、批評家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寫出論證意見給法庭,直接影響審判員。這幾天你和洪江什麼也不要幹,去找李洪文、苟大海,你們分頭找找作家、學者、教授,不管用什麼辦法,就打我的旗號,讓他們寫出紀實性作品允許概括、歸納的意見來。我開一個名單,這裏邊有的人按咱的意見寫沒問題;有的不好硬纏人家,只要能寫個大概意思的話也可;如果死不願寫的,只求他們也不要給景雪蔭那一方寫什麼論證就行了。」當下開了一份名單,趙京五拿著去了。莊之蝶也讓柳月去送了趙京五,自個對牛月清說:「這個官司要沒有我,這一方就是上百人的陣勢也屁不頂的!」牛月清說:「你行你行,在家裏這麼英雄,出了門卻不敢上法庭哩!不說啦,都歇著,我也是渾身沒有四兩力氣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關於畫廊的事,莊之蝶看看天色不早,催趙京五去白玉珠家去了,自己就走回來。牛月清和柳月卻已經在家洗起澡了。見莊之蝶進門,都急忙穿了衣服從浴室出來。莊之蝶問:「下午答辯怎麼這樣快的?」牛月清說:「才開庭一個小時,鍾主編就病了,法庭只好休庭,說大致情況也弄清了,下來他們再做各方面的取證調查,如有必要第二次開庭答辯,隨時等候傳訊。」莊之蝶就問:「鍾主編病了?甚麼病?怎麼早不病遲不病,病倒在法庭上,別人還以為答辯不過對方而嚇病了!」牛月清說:「事情不會引起審判員做那種猜想。因為鍾主編站起來答辯,他是寫了十三頁詳細的答辯書,他只是對著答辯書在念,有條有理,滴水不漏的。景雪蔭坐在那兒,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那審判員也不停地點頭哩。也就在這時候,突然噗通一聲,我抬頭看時,鍾主編不見了,他是倒在地上的。大家都驚叫起來,過去扶他,他就一臉青灰色,眼睛緊閉,人已昏迷過去了。司馬審判員趕忙著人往醫院送,辯論也就休了庭。我們全趕到醫院去,他人是醒過來了,醫生現在正在為他作檢查,還不知發病的原因呢!」莊之蝶先以為是一般性的頭疼或肚子疼,沒想到病發得那麼厲害,心裡也著急起來。牛月清說:「看那病情,醒過來後的問題還不大。周敏就說,今日早上鍾主編來法院前情緒就極不好,和文化廳的領導還在辦公室吵了一架,好像就是為職稱的事。去法院路上,周敏說他還在安慰老頭,老頭只是唉聲嘆氣,說什麼都不順心,職稱該評的沒評上,人腿不該斷的卻斷了。我問周敏,鍾主編說這話是甚麼意思。周敏說誰斷了腿他也不知道了。」莊之蝶知道斷腿的話是甚麼意思?想把原委說知牛月清,開了口卻又沒有說。只破口罵省職評辦,罵文化廳領導。牛月清就說:「你也給我好好安靜下來。今日你沒去,我一肚子氣,待鍾主編這一病氣也消了。沒去出庭也好,若是去了,面對了景雪蔭少不得要受刺|激的。鍾主編病倒的那樣子也讓我看得害怕了。我現在只盼著咱這一方面都不要生氣,氣能傷了身子,真要再病倒幾個,甭說姓景的高興,外界人知道了也要捂嘴巴拿屁|眼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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