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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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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這日又以女人的口吻給鍾唯賢寫了一信,說了因腿傷近期不能去西京的事體,信發走後就到職評辦找有關人士談了一個上午。職評辦堅持不能多撥指標,說這是會議決定,隨便更改會引起更多的麻煩,現在只能給文化廳打個招呼,讓他們合理公正地評定。職評辦的人倒還認真,當即也便把電話撥通了廳長。莊之蝶一直是坐在旁邊的,一句句聽著人家通完了電話,還嫌沒有直接提說鍾唯賢的名字。職評辦的人說,這怎麼能提說具體人呢?作為上級部門,干涉下邊具體人事是不明智的,有時弄不好反倒事與願違了。莊之蝶悶悶地回來,還沒來得及再牛月清和柳月身上撒氣哩,卻才上了樓梯就聽到家裏吵嘴鬥舌,家門外的樓道上站了許多人在偷偷地聽。見他從樓下上來,悄無聲地作鳥獸散,便已氣得一肚子火起。進門去先吼了一聲,鎮住了吵鬧,黑著臉問牛月清怎麼回事?牛月清知道莊之蝶火兒來了,倒不尖聲硬氣,就把柳月招一幫小旅館的人來家吃喝玩樂之事敘說了一遍,說道:「咱住的是機關宿舍樓,滿樓的知識份子人家,把社會上的不明白的人招來扇三喝四地吃酒呀,跳舞呀,唱呀的,別人會怎麼看了咱家?我說了幾句,她倒比我兇,把茶壺也摔打了!」莊之蝶就進了柳月房間去質問。柳月與莊之蝶有了那些事,也是自仗了得寵,仰起頭來爭辯,唾沫星子飛濺在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原本只要說幾句,一場事就讓過去,卻見柳月這樣,必會讓牛月清看出她怎麼這般強硬,哪裏還像是主人家和保姆的關係?也是想要把這蹟象掩蓋,偏巧牛月清也過來站在門口說:「你瞧見了,對你是這樣,那對我更成什麼樣了?哪裏還是保姆,是咱的老娘嘛!」莊之蝶就一巴掌扇在那張嫩臉上。柳月愣了一下,虎睜了眼睛看著莊之蝶,終明白自己的地位身分,一下子就癱下去,拿頭在地上磕碰,磕碰得額頭出了血。見柳月性子這麼烈,牛月清和莊之蝶就不言語了,拿了創可貼去包紮額頭。柳月不讓,哭叫著要從門裏出去,莊之蝶嚴厲地說:「你要在大院叫嚷嗎?我告訴你,你要這麼流著血出去,你就再不要到這個家來!」柳月沒有去出門,反倒進了浴室間裏的水池子上去洗衣服,水龍頭開到最大限度,水流得嘩嘩嘩地響。
第二日,莊之蝶起來梳洗,知道夫人已經上班去了,問柳月昨夜回來說了什麼,柳月說沒說什麼的。莊之蝶又撥電話問孟雲房,然後在書房坐了喝悶酒。下午三點左右,郵遞員就送來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訴書副本在裏邊,要求準備答辯書,等候法庭傳訊調查和開庭辯論。莊之蝶看了三頁起訴書,字跡是景雪蔭的,行文的語調卻明顯是別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後出謀劃策,煽風點火,就罵娘了三聲。再往後看,被起訴的是五個人:首位周敏,其次他莊之蝶,後邊依次為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雖然自己是被告二號,但罪狀用辭最多,又極盡挖苦,把他描繪成了聲名頗大而靈魂齷齪,是忘恩負義,出賣友情,以編造自己的風流韻事不惜損傷他人的一個卑劣男人。莊之蝶兀自臉色燙燒,知道景雪蔭已經完全撕破那過去的絲絲縷縷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傷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氣來。他把半瓶酒咕嘟嘟灌進肚裏,搖搖晃晃出門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經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兩人坐下繼續喝。周敏就說雜誌社接到起訴書副本,分析說這是武坤的代筆,武坤善於寫這種聲色俱厲的文章,說有人看見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幹了什麼什麼事了,而那丈夫卻信賴他……莊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聲喊:「不要說她!不要說她!」人就醉在地上。這一醉直到中午還不醒,唐宛兒就給牛月清打電話,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話未說完就放了電話。唐宛兒倒生了氣,心裏說:你不管了,那也別說我是灌醉了他在家裏。回家來和周敏抬了莊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雜誌社注意隨時的動向,就讓唐宛兒在家守著,小心莊之蝶醉中從床上跌下來。
約摸十點左右,有人敲門,莊之蝶去開了。進來的是黃廠長,黑水汗流地在說:「哎呀,我擔心你不在的;你還在,這太好了!我給你定做了三個博古架,讓人用三輪車已拉到樓下了。你待著不要動,我這就給你搬上來!」莊之蝶說:「你怎麼給我做博古架?費這心幹什麼呀!我和柳月都不來幫著拿。」黃廠長已下到樓梯中間,說:「怎麼能讓你下來?讓柳月幫著就行。」
唐宛兒這才知道周敏是看著這詩而胡亂地吹他的塤,不免也替他浩嘆一聲,落下一顆大的淚珠來。但她不滿了詩中的「我得了一個新的女人,女人卻是曾和別人結過婚」的話,心想:你現在竟嫌棄了我是結過婚的,難道我結過婚的事你先前不知道嗎?我為你把那一個安穩的日月丟了,你卻一直心裏對我這個看法?!越想越生氣,要等著周敏回來論說個明白。這麼氣咻咻在窗前坐了,卻又想:罷了,罷了,我既然已從心上沒了他,何必和他致氣論理,若我們鬧翻,他要破罐子破摔,就也全不顧了這場官司,說不定在法庭上要胡亂說一通,豈不把莊之蝶就壞了?想到這裏,這婦人便把那筆記本藏起來,要等著某一日時機成熟,或是他周敏發覺了他與莊之蝶的事,兩人最後鬧分裂了,拿出筆記本來就是她反擊的一個口實的。於是,就偏又將那面放置在床頭櫃上的銅鏡於鏡鼻上栓了頭繩兒,高高懸掛在客廳的正牆上。但是,為了目下安穩住周敏,她就去找了孟雲房來說道理。孟雲房答得很爽快,且抱山鴿子來,也就對周敏說:「莊之蝶哪裏是生氣了,他講那番話還不是為了把官司打贏?他平白無故捲進這場官司,是別人早站出來要告你的了。現在人家和你站在一起,把一個好端端的情人也成了仇敵,你還生什麼氣?你瞧瞧,他哪裏是你這小心眼,他還買了鴿子來送你們。」唐宛兒抱了鴿子,就把鴿子貼在臉上。鴿子的白羽正好和那臉色相配,襯得她一雙眼睛越發黑幽,鴿子的一隻紅嘴越發艷紅。婦人說:「孟老師,你說我白還是鴿子白?」孟雲房說:「你知道我是一隻眼,我能看了什麼?改日你莊老師來了讓他瞧瞧,他眼毒哩!」婦人臉就微醉,卻說:「孟老師,你剛才說的,景雪蔭真的是莊老師的情人?」周敏就說:「你好囉嗦,問那麼多幹啥?!」
這一日,鍾唯賢要周敏聯繫莊之蝶見面說一些事,周敏就說在他家相會見面吧。約好了時間,早早回來對唐宛兒講了,唐宛兒喜得說她要好好準備酒菜的。可這婦人想來想去,卻不知做了什麼吃著好,就晚上拿了手電出了門,周敏問幹什麼去,她只說:回來了你就知道!她一走走到城河沿的樹林裏,打手電捉那從樹根土裏拱出來往樹上爬的知了幼蟲。原來知了在樹上交配,產下卵來掉在樹下土裏,長成後就於晚上爬出來到樹根部,開始生出翅膀,然後裂脫皮殼而飛出蟬來。就在還未長處翅膀之時捉了來炒吃,營養豐富,味道又極鮮美。周敏等到半夜,才見唐宛兒回來,髮散襪破,兩腳髒泥,卻捉得了一塑料袋兒鮮物兒,倒氣得說:「你真會成精!」唐宛兒只是笑,說她在城河沿上遇上一個男人,男人總是尾隨她,她已經準備好了,一等他過來,她就把口袋裏的錢全給人家呀,但有過來了一群人,那男人才走了。周敏說:「他哪裏要你的錢?」唐宛兒說:「那他要我什麼?要得去嗎?」就在盆中倒了鹽水,把知了幼蟲一個一個浸進去讓吐腥泥。周敏在床上說:「你蹭蹭磨磨地不睡嗎?」唐宛兒說:「你先睡吧!」周敏卻還在說:「宛兒,宛兒。」唐宛兒知道他的意思,偏不再理,直等著周敏起了鼾聲,方輕手輕腳上了床去。
奶牛聽了莊之蝶這麼說,心裏倒是十分感動。但是,它沒有打出個響鼻來,連耳朵和尾巴也沒有動一動,只走得很慢,四條腳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它聽見主人和莊之蝶說話,主人說:「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來得少,每每牽了進那城門洞,它就要撐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場!」莊之蝶說:「是有什麼病了嗎?不能光讓它下奶賣錢就不顧了它病的。」主人說:「是該看看醫生的。」牛聽到這兒,眼淚倒要流下來了,它確實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飲食,尤其每日進城,不知怎麼一進城門洞就煩躁起來,就要想起在終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經離開牛的族類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們現在做什麼,那清晨起著藍霧的山頭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叢裏的空氣是多麼新鮮啊!鳥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們不是在那裏啃草,長長的舌頭伸出去,那麼一捲,如鐮刀一樣一撮嫩草就在口裏了嗎?然後集中了站在一個漫波上,盡情地扭動身子,比試著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著噴嚏,發著哞叫,那長長的哞聲就傳到遠處的崖壁上,再撞回來,滿山滿谷都在震響了嗎?於是,從一大片青草地上跑過,螞蚱在四處飛濺,脊背上卻站著一隻綠嘴小鳥,同伙們牴開仗來它也不飛走嗎?還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糞來,那糞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陽下熱氣在騰騰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該罵了,他們還是罵難聽的話嗎?難聽得就像他們罵自己的老婆、罵自己的兒子時那樣難聽嗎?牛每每想到這些,才知道過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現在知道珍惜了,卻已經過去了。它又想,當它被選中要到這個城市來,同族裏的公母老幼是那樣以羨慕的眼光看它,它們圍了它兜圈子撒歡,用軟和舌頭舔它的頭,舔它的尾;它那時當然是得意的。直到現在,它們也不知在滿天繁星的夜裏從田野走回欄圈的路上還在如何議論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時間裏又是怎樣地想像城市的繁華美妙吧!可是,它們哪裏知道它在這裏的孤獨、寂寞和無名狀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讓它耕作和馱運。但城市的空氣使它窒息,這混合著菸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氣息,讓它常常胸口發堵發嘔,堅硬的水泥地面沒有了潮潤的新墾地的綿軟,它的踢腳已開始潰爛了。它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力氣日漸消退,性格日漸改變,它甚至懷疑腸胃起了變化。沒有好的胃口,沒有好的情緒,哪兒還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擠下成噸的奶來,甚至想像那水龍頭擰開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讓這個城市的人都喝了變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變這個城市的人、這個城市的人的氣氛,環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試想,它在這裏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類將認不出它還是一個牛了,它也極可能不再適應山地的生活吧?唉唉,想到這裏,這牛後悔到這個城市來了,到這個城市來並不是它的榮幸和福分,而簡直是一種悲慘的遭遇和殘酷的懲罰了。它幾次想半夜裏偷偷逃離,但新主人愛它,把它拴在她屋裏,它逃離不了。當然也覺得不告訴她個原委逃離去了對不起她。可惜它不會說人話,如果會說,它要說:「讓我純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寧願在山地裏餓死,或者寧願讓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願再在這裏,這城市不是牛能待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夢,夢見了那高山流水,夢見了黑黝的樹林子,夢見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墾的泥土,甚至夢到它在逃離,它是在一隻金錢豹來侵害城市人的時候它和金錢豹作血肉之搏最後雙雙力氣全耗盡地死去,而報答了新主人和莊之蝶對它的友好之情後,靈魂欣然從這裏逃離。可夜夢醒來,它只有一顆淚珠掛在眼角,默默地嘆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柳月養了鴿子,每日莊之蝶都要買些穀子來餵,幾天後在鴿子腳環上別了一封短信,約唐宛兒去「求缺屋」。婦人果然安全收閱了信,準時去「求缺屋」裏,自然歡愉了一回,也就越發愛憐鴿子。從此一段時間,周敏若不在家,就讓鴿子捎信來讓他去。這莊之蝶也膽兒壯大,竟也敢約婦人到他家。那婦人看了條兒,遂又寫了條子讓鴿子先回去,自己就在家著意收拾打扮起來。活該要事情暴露,等鴿子再飛來時,柳月偏巧在涼台上晾衣服,覺得奇怪:鴿子才放回去的,怎麼又飛來了?就看見鴿腳環上有個小小紙條,抱住取了一看,上面寫道:「我早想去你家的,在你家裏玩著我會有女主人的感覺。」認得是唐宛兒的筆跡,心裏就想:早看出他們關係超出一般,沒想已好到這個份兒上,不知以前他們已搗鼓了多少回,只瞞得夫人不知道,我也眼睛瞎了!就不做聲把紙條重新放好,悄聲回到廚房,對莊之蝶喊:「莊老師,鴿子在那兒叫哩!」莊之蝶過去抱了鴿子,又在涼台上放飛了,走來廚房說:「哪裡有鴿子,鴿子不是放飛走了嗎?柳月呀,今日你大姐去雙仁府那邊了,她乾表姐一家來看老太太的,那裡人多,你大姐做飯忙不過來,你也過去幫她吧。我這裡你不用管,你孟老師剛才電話來說,北京來了個約稿編輯在古都賓館住著,要我和他去看看人家,飯就在賓館吃了。」柳月在心裡說:你這話以前對我說,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被你騙信了,今日還要想騙我嗎?口裡就應道:「那好嘛!你這麼大男人家像個小孩子,就喜歡在外邊吃,吃別人的東西!可也別太貪,吃得沒個夠數,飯菜是人家的,肚子卻是自個的,要注意身子骨哩!」便開門走了。


柳月其實沒有走遠,在街上閒逛了一會,心裡亂糟糟的不是味道。估摸唐宛兒已經去了家,就走回來,也不叫門,到了隔壁人家,推說出門忘了帶鑰匙,要借人家的涼台翻過去開門。這樓房的涼台是連接的,中間只隔一個水泥擋牆,以前幾次忘帶鑰匙,就是這麼翻涼台進的屋。當下躡腳躡手過來,悄聲潛入自己睡的房間,又光了腳貼牆走到莊之蝶的臥室門口,那臥室門沒有關,留有一個縫兒,還未近去,就聽見裡邊低聲浪笑。□□□□□□(作者刪去五十二字)莊之蝶說:「把衣服穿上吧,那柳月丟三落四的,說不定半路就又折回來拿什麼東西!」柳月就在心裡發恨:你討好人家,倒嚼我的舌根子,我什麼時候丟三拉四了?便聽唐宛兒說:「我不嘛,我還要的。」柳月估摸,他們是幹過了,不知莊之蝶拿了夫人什麼好東西送她,她竟還嫌不夠!伸頭從門縫裡往裡看時,竟是唐宛兒赤條條睡在床沿,雙手抓了莊之蝶的東西□□□□□□(作者刪去五十五字)。莊之蝶就說:「我不來了,你總說我求你的,我今日要你得求著我。」唐宛兒說:「我也不求你的,只讓你給我摸摸就行。」莊之蝶就頭俯下去,一邊在那奶|子上吸吮,一手在唐宛兒下邊去,唐宛兒滾動起來,要他上去,他笑著偏不。就口裏一聲兒亂叫不已,說:「我求你了,是我求你了,你讓我流多少水兒出來才肯呢?」柳月看見那腿中間已水亮亮一片,一時自己眼花心慌,一股東西也憋得難受,呼地流了下來,要走開,又邁不開腳,眼裏還在看著,莊之蝶就上去了,□□□□□□(作者刪去四百七十三字)唐宛兒一聲驚叫,頭就在那裏搖著,雙手痙攣一般抓著床單,床單便抓成一團。柳月也感覺自己喝醉了酒,身子軟倒下來,把門撞開了。這邊一響動,那邊霎時間都驚住了。待看清是柳月,莊之蝶忙抓了單子蓋了唐宛兒,也蓋了自己,只是說:「你怎麼進來的?你怎麼就進來了?」柳月翻起來就往出跑。莊之蝶叫道「柳月,柳月」,就急得尋褲子,偏是尋不著,口裏說:「這下壞了,她是要給月清說的。」唐宛兒卻把他拿著的一件衫子奪下,說:「她哪裏就能說了?!」竟把赤|裸裸的莊之蝶往出推,一邊推,一邊努嘴兒,莊之蝶就攆出來,見柳月已靠在她房間的床背上,呼哧呼哧喘氣。莊之蝶說:「柳月,你要說出去嗎?」柳月說:「我不說的。」莊之蝶一下子抱住她,使勁地去剝她的衣服。柳月先是不讓,但剝下衫子了,就不動彈了,任著把褲子褪開,莊之蝶看見那褲衩裏也是濕漉漉一片,說:「我只說柳月不懂的,柳月卻也是熟透了的柿蛋!」兩人就壓在床沿上。□□□□□□(作者刪去三十一字)莊之蝶說:「柳月,你怎地不見紅,你不是處女,和哪個有過了?」柳月說:「我沒有,我沒有。」身子已無法控制,扭動如蛇。唐宛兒始終在門口看著,見兩人終於分開,過去抱了柳月說:「柳月,咱們現在是親親的姊妹了。」柳月說:「我哪能敢給你作親姊妹,今日我若不撞著,誰會理我的?他理了我,也不是要封了我的口!」倒覺得後悔萬分,以前莊之蝶對她好感過,她還那麼故意清高,尋思著要真正贏得他的,沒想如今卻這般成了他們的犧牲品,就眼淚流下來。莊之蝶說:「柳月是稀人才,我哪裏沒愛著,又哪日不是在護了你?可你平日好厲害的,我真怕你是你大姐叮嚀了要監視我的。」柳月說:「大姐肯信了我?她也常常防了我的。你們鬧矛盾,她氣沒處出,哪日又不是把我當撒氣筒!」莊之蝶說:「你不要管她,以後有什麼過失的事兒,你就全推在我身上。噢!」唐宛兒也說:「柳月你是來當保姆的,又不是買的家奴,實在不行了,重尋個家兒去,剩下大姐一個人了,看她還有什麼脾氣!」莊之蝶說:「你別出餿主意,柳月走什麼?以後有機會,我是會安排好柳月的。」柳月就更傷心,嚶嚶哭起來。莊之蝶和唐宛兒見她一時哭得勸不住,就過來穿衣服。唐宛兒說:「今日這事好晦氣的,偏讓她撞見了。」莊之蝶說:「這也好,往後也不必提心吊膽的。」唐宛兒說:「我知道你心思,又愛上更年輕的了!我剛才是看著你的,要封她的口也用不著和她那個,你是主人家,嚇唬一下,她哪裏就敢胡言亂語?你偏真槍真刀地來了!就是要幹那個,你就應付一下也就罷了,竟是那麼個熱騰勁兒?!她是比我鮮嫩,你怕以後就不需要我了!」莊之蝶說:「你瞧你這女人,成也是你,不成也是你!」唐宛兒便說:「可我提醒你,她是個災星的。你們幹著,我看著了,她是沒長毛的。人常說沒毛的女人是白虎煞星,男人有一道毛從前胸直到後背了這叫青龍,青龍遇白虎是帶福,若不是青龍卻要遇了上白虎就會帶災。今日你與她幹了,說不定就有災禍出來的,你得好自為之。」直說得莊之蝶也心悚然起來,送她走了,自個沖了一杯紅糖開水到書房去喝了。
我走遍東西,尋訪了所有的人,我尋遍了每一個地方,可是到處不能安頓我的靈魂。我得到一個新的女人,女人卻是曾和別人結過婚。雖然棲居在嶄新的房子裏,房子裏仍然是舊傢什。從一個破爛的縣城遷到了繁華的都市,我遇到的全是些老頭們,聽到的全是在講「老古今」。母親,你新生了我這個兒子,你兒子的頭腦裏什麼時候生出新的思維?
柳月在剛才敲門時就迷迷糊糊醒了,後聽見莊之蝶去開門,也就又閉上眼睡,這陣聽著讓她去抬什麼東西,翻身往出跑,已經到門口了,才發覺衣服都未扣,乳罩和裙子也掉了下來,同時下邊憋得脹脹地痛,低頭一看,噢地就叫起來,莊之蝶猛地才記起剛才的事,忙關了門走過來,柳月偏也不取了梅李,說:「老師就是壞!」莊之蝶佯裝不知,說:「老師怎麼啦?」接著說:「喲,柳月,你那兒怎麼啦,是鹹泡梅李罐頭嗎?」柳月說:「就是的,糖水泡梅李,你吃不?」莊之蝶竟過去,把她壓住,要取了梅李,梅李卻陷了進去。掰開取了出來,就要放進口去咬,柳月說:「不乾淨的。」莊之蝶說:「柳月身上沒有不乾淨的地方。」兀自咬了一口,柳月就把那一半奪過也吃了,兩人嘻嘻地笑。柳月卻說:「你在戲弄我哩,做這惡作劇,是唐宛兒你敢嗎?」莊之蝶說:「我讓你吃梅李,你睡著了,樣子很可愛,就逗你樂樂。」柳月說:「你哪裏還愛我?我在你心裏還不是個保姆!我和她吵嘴,她給我兇,你回來不說她,倒扇我一個巴掌,我爹我娘也沒扇過我的!」莊之蝶趕忙說:「我不打你一下,她能下台嗎?也是你做了那些事不好,我回來了你又張狂起來,不打著,讓她看出來不知又要怎樣對你的!你倒忌恨了我!」柳月說:「那你怎麼一聲也不吭她?」莊之蝶說:「她畢竟是這裏主婦。當了你的面沒理她,你去了唐宛兒家,你又怎樣知道我吵的她?雖沒打她,這心卻更遠了;打了你,心離你更近的。」柳月就說:「柳月傻,你又哄柳月哩!」黃廠長就在門上又敲,柳月忙穿了衣服,兩人出來開門,幫著黃廠長和一個人把博古架往家裏搬。黃廠長已熱得一件衫子全然汗濕,說:「柳月啊,宰相府裏的丫環比縣官大,你在作家這兒當保姆也是個作家。莊先生不必來幫我,你也不來,我好賴還是個市優秀農民企業家哩!」柳月說:「你沒看見我眼裏迷了東西,只流酸水嗎?」便出去下樓幫抬第二個架子了。

柳月也常常往外邊跑,似乎有些待不住,一買菜出去沒有不趁空兒去逛逛大街,或是去錄影廳看錄影,去遊藝室玩電子遊戲。莊之蝶也有些不滿,曾經說:「柳月,你好像變了個人了!」柳月說:「那當然的,有你的東西在身上,柳月哪就是純柳月了?!」牛月清看不慣的是她出去了,回來必是多一件衣服,頭上必是梳了另一種髮型的,便問又去哪兒了?柳月總是理由很圓泛。牛月清就說:「柳月,這月也不見你給老家寄錢,只是花銷著穿戴!你爹你娘把你抓養大了,你進了城,心裏倒不來回報他們了?」柳月說:「老家用錢沒個多少的,我出來這麼多時間,他們也沒一個來看看我,倒指望我在這裏挖了金窖給他們!我一月能有幾個錢的?」噎得牛月清便不再問。一日牛月清下班回來,見家裏有許多女孩兒坐著吃酒,一個個油頭粉面,晃腿扭腰,見女主人回來,嚇得吐了舌頭,一哄就散去了。牛月清問柳月:「這都是些什麼人?」柳月說:「都是我的小同鄉,你瞧見了吧,她們都是發了財了哩!老早就嚷嚷要來看看作家的,來了看家裏什麼都稀罕。我瞧著她們高興,也是不要顯得咱小氣的,就留她們喝了一瓶酒的。」牛月清說:「這裏是旅遊點嗎?招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誰知道她們在小旅館裏是幹什麼的,我們家可不是暗娼窩子!」柳月說:「你憑什麼說人家是暗娼?她們是暗娼了,我也就是暗娼了?」牛月清見她頂撞起來,越發生氣,說:「跟啥人學啥人,自交識了她們,你是越來越變了,你拿鏡子瞧瞧你這打扮,你瞧瞧你是什麼樣?」柳月說:「不用照鏡子,我尿泡尿已照過了,我是暗娼,我就是暗娼,這個家是比小旅館還小旅館的暗娼窩子!」牛月清說:「你說什麼!你在咒這個家的?」柳月說:「我敢咒?咒了我掙什麼拉皮條的錢!」便把手中的茶杯狠勁在茶几上一推,沒想茶杯竟滑了前去,茶杯沒有摔,撞得茶壺卻掉在地上碎了。牛月清跳起來:「好呀,你摔打東西了!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家,你還沒權利摔打的!」柳月說:「我賠你,賠你茶壺,喝的那瓶酒也賠了你!」嗚嗚地哭著到她的房間去了。
孟雲房說:「這卦真有些蹊蹺。」莊之蝶問:「好還是不好?」孟雲房說:「好是好著的。地水師卦以『一陽繞於五陰,有大將帥帥之象』,因此有相爭之患,被告這方雖你是第二被告,但卻需你出面執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為妻財,故有耗財之慮。這當然了,打官司必是耗財耗神的事。二爻官鬼,應是多災之意。這是說你這一段多災難呢,這是災仍在繼續?讓我再看看。為文章之事引起官司,文章為火,陽氣過盛。多是還要費力的。坤卦為陰,為小人,為女人,為西南,四柱又劫梟相生,恐西南方向還有憂心的事未息。」莊之蝶說:「這麼說明日這開庭還麻煩的?」孟雲房說:「坤是伸的意思,也有順的會意,正如同母馬,喜歡逆風奔馳,卻又性情柔順,只要安詳地執著於正道,就會吉祥。這麼看,明日開庭,雖不能完全消除災禍,但只要堅持純正又能通權達變,就能一切順通而獲勝的。」說罷,記起了什麼,就在口袋裏掏。掏出一個手帕,手帕打開,裏邊是一小片紅的血紙,要莊之蝶裝在貼身口袋。莊之蝶不解,問是什麼,他才說西京市民裏有個講究,遇事時身上裝有處女經血紙片就會避邪的,他特意為莊之蝶裝備的。莊之蝶說:「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個女人?你能得到這血紙,哪兒又能還是處女的經血?」孟雲房說:「這你把我冤枉了!現在沒結婚的姑娘誰也不敢保證就是處女,但這血卻是處女的。實給你說,昨日我去清虛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發現床下有一團血紙,知是她在家正換經期墊紙,見我來了,來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當時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來的。別的女人純不純不敢保證。慧明卻純潔率更大些吧,我雖懷疑她和黃德復好,但也不致於就讓黃德復壞了她的佛身?何況慧明是溫香緊箍津一類的女人,她這血紙只有好的氣息沒壞的氣息。」莊之蝶說:「溫香緊箍津?這詞兒作得好。」孟雲房說:「女人分類多了,有硬格楞噌脆類的,有粉白細嫩潤類的,有黃胖虛腫泡類的,有黑瘦墩粗臭類的,唐宛兒是粉白細嫩潤,若果她是處女,這血紙是她的就好了。」莊之蝶順手便把那血紙裝在口袋裏。孟雲房又說:「你沒上過法庭,看電影上的法庭挺瘮人的,其實地方法庭簡單得多,民事庭更簡單。一個小房間裏,前邊三個桌子,中間坐了庭長和審判員,兩邊桌上坐了書記員;下來是豎著的桌子,坐律師;然後房裏擺兩排木條椅,被告這邊坐了,原告那邊坐了,像一般開會,並沒什麼可怕的。你明日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給你發氣功。」莊之蝶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想去。我找你來,主要是讓你代我去。」孟雲房說:「讓我代理?那怎麼行?法庭上代理要通過法庭同意,還要填代理書的。」莊之蝶說:「這些天我打電話問過司馬審判員了,他先是為難,後來還是同意了,說明日一早讓我寫個代理書交你代理人帶去也可。說老實話,我不想與景雪蔭在那個地方見面。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都來逼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倆就在這裡支床合鋪www.hetubook.com.com,你也可把我的答辯書熟悉熟悉。」孟雲房說:「你今輩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你什麼了。」突然叫道:「哎呀,我現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義了,掛上說有大將帥帥之象,這大將並不是你而是我了!」莊之蝶說:「這麼說,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嘍!」

過了一會兒,黃廠長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莊之蝶問怎麼啦?黃廠長不言語,只督催陪同的那人開了車把老婆拉回去。老婆不走,他過去一把抱了,硬塞進卡車裏,車就開走了。莊之蝶看得莫名其妙,黃廠長拉他去到一個角落,突然流了眼淚,說:「莊先生,現在我倒真的要求求你了!」就跪下來。莊之蝶忙往起拉,拉不起,黃廠長說:「你不幫我,我就不起來。」莊之蝶說:「你這是幹什麼嗎,有話說你的話,能幫的怎不幫你,這麼大個人跪著像什麼樣子!」黃廠長就站了起來,說:「你說話一定要算數,要不,死的不是我那老婆,死的該是我了!」莊之蝶說:「到底是什麼事呀?」黃廠長說:「我去急診問我老婆怎麼一下子就沒事了?一個醫生就說,她喝的是什麼農藥?我說我就是黃鴻寶,她喝的就是『一〇一』,農藥廠的一〇一農藥。我把名片也遞他了一張,他看了看,又問這農藥銷量如何?我說銷量大得很!他說,好,好,卻領我到一個大辦公室去。那是院長的辦公室,院長正寫什麼,一見我就說:『經過化驗,你老婆喝的農藥裏根本沒有毒性。我們給市裏有關部門反映這件事,宣傳得那麼厲害的「一〇一」農藥原來是假農藥,不能讓農民再上當受害了。』莊先生,我哪裏知道『一〇一』是假的,配料的時候,我還真以為它是有毒性的,要不,我自己的老婆自殺就不會喝這東西的,我也不會緊張地送她到醫院的!現在出了這事,反映到市上,我就完了,『一〇一』也完了!這你一定要救我,你是不是再寫一篇文章,說說我這農藥的作用,讓我再賺一些錢了,我就不幹了,你寫千把字也行,只要在報上發發作個宣傳,我給你一萬元。我不食言,一萬元!」顛三倒四說了半天,莊之蝶是聽明白了。莊之蝶先是哭不得笑不得,後來卻心慌了:如果證實是假農藥,那他以前所寫的那篇文章算什麼?領導會怎麼看?社會上又該怎麼唾罵?莊之蝶一掌就把他又推倒在地上,罵道:「你活該!你只圖掙你的錢麼,發你的家麼,你還怕什麼市長?怕什麼王法?你什麼做不了假,偏弄假農藥,你這要誤多少事,多少人?農民買藥殺害蟲哩,原來你才是害蟲!大害蟲!」莊之蝶罵得兇,罵得難聽,黃廠長竟一聲不吭,只讓他罵。罵畢了,莊之蝶也累起來,說:「現在罵你有什麼用,怪我眼瞎了認識你。這樣吧,文章我是不會寫的了,你趕快去市上找領導說明情況,該檢討的就檢討,也別當什麼優秀企業家不企業家的,能保住藥廠不被查封就燒了高香啦!」黃廠長說:「你這麼說,我一定去辦的,優秀企業家稱號我不要了,可我老婆喝藥這事傳出去,藥廠即便不被查封,誰還來買『一〇一』呢?『一〇一』沒了用戶,那我還辦什麼廠?還賺什麼錢?連積攢的大批存藥也是廢水兒了!你說這咋辦呀嗎!」莊之蝶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黃廠長說:「可我是你的董事會成員呀,莊先生!」莊之蝶說:「你是我的什麼成員?給你寫了一篇文章,倒真是讓你溺死鬼拉住腳了!」黃廠長說:「我是出了四千元入的畫廊董事會呀!這你讓洪江來辦的事,你這陣也不認啦?」莊之蝶心裏又罵洪江,說:「哼,洪江!你騙別人,沒想還有洪江騙你呀?你去告他洪江嘛,拿這塊磚倒來墊我的脖子?!」黃廠長說:「我哪兒有這個意思?我人在難處,只是討你個主意的。」說著就嗚嗚地哭起來。莊之蝶便不言傳了,勾了頭只是吸菸,突然就哼地笑了一聲。黃廠長說:「你有主意啦?」莊之蝶說:「這事是你老婆惹出的事,你就讓她跑出去宣傳去。」黃廠長說:「還讓她宣傳?我這次不和她離了婚,我姓黃的就是十七十八的姑姑子生下的!」莊之蝶說:「你要那樣,咱倆就不必談了。」黃廠長疑惑不解,說:「你的意思是……」莊之蝶說:「既然外界知道了你老婆自殺沒死,你不妨借題發揮,也這麼個宣傳,宣傳得面越廣越好。你一邊在外這麼宣傳著一邊在藥中再加些什麼成分,宣佈你老婆喝的不是『一〇一』,是新生產的『一〇二』或『二〇二』什麼號的藥,這種藥是專門為世上的家庭生產的。現在的家庭百分之九十是湊合哩,尤其這些年發了財的人,在外蓄小老婆,嫖娼找妓。就是沒有錢的,哪個又多少沒有找個情人呢?外遇人有,不露是高手,可即使是高手,這日子能過得平靜?人常說要一天不安寧去待客;要一年不安寧就去蓋房;要一生不安寧就去找情人的。這樣,夫妻一方勢必要鬧,這藥就有用場了,喝了能鎮嚇住對方,喝下人又不死,這社會上的需求量會少嗎?」黃廠長終於從迷霧中走出,眉開眼笑,說:「莊先生真是有知識的人!這你第二次救了我,可怎麼個宣傳呢?如果把『一〇二』號用途公開了,男女老幼都知道是故意嚇人的藥,誰還買?」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推銷了!你要秘密推銷,給男的說了,就不能給女的說;給女的說了,就不能給男的說。要親自去單位推銷,哪裏有多少是夫妻同一個單位?且哪個單位都有個民間的『怕老婆協會』,你不會找去?」黃廠長握住了莊之蝶的手,硬要請著吃飯去,莊之蝶不去,黃廠長就叫了出租車,扔給司機一卷錢,把莊之蝶送回了家。
轉眼間,開庭日期將近,被告的各人將答辯詞交換看了,再與律師一起研究了答辯中對方可能突然提出的問題,一一又作了應付的準備。直到了開庭的前一天,鍾唯賢還是讓周敏帶來了他的四次修改後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莊之蝶就讓捎一瓶鎮靜藥過去,要老頭什麼都不再想,吃兩片好好去睡。周敏說老頭有的是安眠藥,一年多來,總說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藥片哩!這幾天臉色不好,上一次樓虛汗淋漓,要歇幾次的。牛月清就走過來說:「周敏,明日收拾精神些,把鬍子也刮了,氣勢上先把對方鎮住才是。」周敏說:「你給莊老師穿什麼?」牛月清說:「他有件新西服,沒新領帶,下午我讓柳月去買來一條大紅色的。」莊之蝶說:「得了,去受諾貝爾獎呀?」牛月清說:「你權當去受獎!讓姓景的瞧瞧,當年沒嫁了你是一個遺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兒都說要去陪聽。我還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們都去,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一是給你們壯膽兒,二是讓法官也看看,莊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一個也比過了她姓景的,她不要自作多情,以為她就是一朵花,你與她好過就賤看了你!」莊之蝶就煩了,揮手讓周敏去歇了,讓牛月清也睡去,就撥通孟雲房電話,說要孟雲房來給卜一卦的。
唐宛兒得知了周敏和莊子蝶意見鬧翻,心裏恨著周敏卻又不能惡聲敗氣地罵他。只是勸說周敏不必為此事傷了和氣,就是莊老師不顧及了你,使你不能再在雜誌社待下去,飯碗丟了,這飯碗也是人家先頭給你的。再說人家樹大根深能與景雪蔭抗衡,若惹得他生分開了,這官司是贏官司也必要輸的。說得周敏心氣安靜,沒有一句可反駁的,卻只是拿出塤來低低地吹。周敏是打開一個筆記本,一邊看著上邊,一邊吹的,吹出奇奇怪怪的音調,唐宛兒聽不懂。等周敏吹累了,出去街上溜達了,唐宛兒翻了筆記本來看,筆記本上並沒有曲譜,而是一首周敏所作的詩:
一到醫院門口,那老婆卻在一家涼粉攤上吃涼粉。黃廠長驚得瞠目結舌:「你好好的?還吃涼粉啦?」老婆一碗涼粉照面摔過來,黃廠長閃身躲了,涼粉連碗碎在地上,罵道:「你盼我死哩嗎?老娘才沒死的!老娘不吃著咋,剩下萬貫家產給那X上長花的人嗎!」黃廠長給莊之蝶說:「她是瞧你也來了就張狂了,真是土地爺不能當神,婆娘家不能當人!」說畢急去急診室問怎麼回事?老婆就拉了莊之蝶坐下,嚷道再給她碗涼粉,給莊先生一碗涼粉。莊之蝶硬不吃,問道:「這麼快就治好了,醫生是洗腸了?才洗了腸可不能吃東西的!」老婆說:「哪裏洗腸?我只說我要死了昏昏沉沉,可一睡到病床上:覺得沒事的,真的就沒事了,只害肚飢。」莊之蝶說:「我知道了,你在嚇黃廠長,喝的不是農藥。」老婆說:「醫生也這樣訓我,說喝的不是農藥你就不讓送醫院麼,送到這裏若不是你這陣坐起來說沒事,我們就得洗腸,說不定開了刀!我哪裏是在嚇他,我真的要死,他竟敢把破女人引了在家裏睡覺,睡過了又怕人家和別人睡,就用刀子剃人家的毛,還說:『把毛剃了,你就是找別人,別人一看是剃過的他就不會和你再好的。』正剃著我撞見了,他不要臉的說:我要請她作我的私人祕書的,你來比比,你能寫?你能算?你有她這一身白津津的肉?我一氣就把一茶缸農藥喝了!」莊之蝶說:「這是何苦呢,你死了還不是白死嗎?這也奇了,喝了那麼多的農藥倒沒事,真是天生你該是作他的老婆!」老婆說:「我也不知道這怎麼啦?是不是我這胃和別人不一樣?醫生也懷疑我這腸胃功能的,就讓陪我的那人去家拿了那農藥缸子,先化驗化驗農藥的成分。缸子已經去化驗了。」


翌日,莊之蝶和鍾唯賢按時赴約,周敏就提了酒,要一邊說話一邊喝。鍾唯賢說:「喝酒也沒有菜呀?」婦人笑盈盈端了一碟油炸焦黃的知了幼蟲,嚇得莊之蝶就捂了口鼻。婦人見他這樣,心裏叫屈,說:「莊老師看不上吃?」莊之蝶說:「這東西怎麼吃?」婦人說:「這東西好哩,我娘家那兒的人一見這就流口水了。我是昨日晚專門去城沿河樹林子捉回來的。」莊之蝶說:「你們陝南人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啥都吃,地上走的除了草鞋不吃啥都吃的。」婦人說:「你嚐嚐嘛!」便用三個指頭捏了一隻要莊之蝶吃,莊之蝶吃了,真的一口奇香,越嚼起有味。婦人也就笑了,只把捏過知了幼蟲的三個指頭在自己口裏吮吮油味兒,衝莊之蝶一笑,說:「現在知道好了吧?你總是長麵條子、玉米麵攪團,我會培養了你成個美食家的!」鍾唯賢便笑了,說:「『培養』這詞兒好!可我還沒聽到過哪個女人要培養男人的話哩!好像在一本書上看過,說女人是一架鋼琴,好的男人能彈奏出優美的音樂,不好的男人彈出來只是噪音。」婦人說:「這倒是對的。我也看過一本書上說,男人是馬,女人是騎馬的人,馬的瞎好全靠騎馬的人來調哩!」周敏說:「得了得了,鍾主編是什麼,你別魯班門前掄大斧!」婦人卻更得能了,說:「鍾主編不給我發工資,我做不了你那謙謙後生!」又是說笑了一通,鍾唯賢就問莊之蝶認不認識省職稱評定工作辦公室的領導,莊之蝶說:「認是認得的,關係並不熟。」鍾唯賢說:「只要認識,你說話他們也會聽的。這就要拜託你一件事了。這次職評辦下達給我們全廳的業務部門兩個高職名額,可除了《西京雜誌》編輯部,還有一個《西京劇壇》編輯部,那麼多的編輯,狼多肉少,這不是製造知識分子之間的矛盾嗎?我要不是打了右派,我現在還要給誰說什麼話!可就是那些年沒有任編輯,平反後當了一段雜誌負責人,又讓人刷了,幾年裏沒了事幹。如今雖是主編,新上任第一期偏出了這場風波,廳裏就不給我們雜誌社撥一個名額。我去找他們,他們推說名額少,我才想讓你去職評辦說說情況,是否能給廳裏多一個名額呢?我這麼大年歲的,身體又不好,還能活幾天的,要不要個高職也無所謂。可國家給知識分子這個待遇的,我有資格,這些人偏偏以職稱壓我,我這就要賭氣兒爭取的!你說呢?」莊之蝶說:「這完全應該,他們認為你不夠任高職的資格,為什麼辦這麼大的雜誌又讓你當主編?我這幾日就去職評辦反映情況,力爭讓他們多撥一個名額下來,這個名額戴帽下達。」鍾唯賢說:「這倒不必,只要多一個名額,畢竟就好評些。如果排除他們的偏見,評委們評議時認為業務上我不夠水平,那我一句怨言都沒有。」莊之蝶說:「如果你不夠水平了,文化廳怕再沒有一個有水平的了。」鍾唯賢說:「你這麼爽快地答應我,我真感動,我還怕你笑話我在職稱上走後門的。」莊之蝶說:「你之所以遇到這些難處,還不是為了我帶的災難嗎?」鍾唯賢說:「說到這,我倒要給你和周敏說個情況,你們心裏有數罷了。法院通知讓寫答辯詞,那李洪文翻臉兒就變了,苟大海在審稿單的初審欄裏寫了此文如何如何好,他看了以後覺得有涉及到個人隱私的事,就讓我終審。說我在終審欄裏肯定了此文內容翔實,文筆優美,應發頭條。實際情況呢,是苟大海寫了初審意見,他寫了複審意見,我寫了終審意見,我們的觀點都是一樣的。但他說審稿單他保存著,拿出來,複審團竟然沒寫意見。我和苟大海就懷疑他是偽造了審稿單,苟大海當時要https://m.hetubook•com•com拿去讓公安機關鑒定,我擋了,說,他要推卸責任就推吧,其實他是複審,就是官司輸了,他能承擔多少責任?關鍵在我終審身上,我是雜誌的法人嘛。」周敏說:「怪不得昨天李洪文在廳裏見了景雪蔭,還笑嘻嘻地上去搭訕的。」莊之蝶說:「打官司還不至於是幹地下革命麼,好朋友就翻了臉?真是有個事了才能認清個人的!」周敏聽了,臉卻也紅了一陣,喊婦人再擀了麵條來吃。鍾唯賢就從口袋掏出他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扭了頭悄聲對周敏說:「周敏,你在城裏哪兒還能尋下出租的房子嗎?」周敏說:「你不是有房子嗎?」鍾唯賢說:「不是我住。我邀請了一個老同學來西京玩的,幾十年沒見面了,咱得熱情吧,想找一間房子住上十天八天的。」周敏說:「那怎麼讓住出租房?在賓館包個房間得了!」鍾唯賢說:「你說話腰不疼,我哪有多少錢?」莊之蝶這邊看著答辯書,耳裏聽他們說話,心裡就咯噔開了:莫不是要給安徽哪女的找房子?宿州阿燦的大姐轉來了鍾唯賢三封信,信上都在盼望女的能來,來了要完成兩人的夙願,相愛了數十年,何不真正過幾天夫妻的生活呢?他在信上這麼說著,說得很大膽,說完了就又問女的她這樣是不是好,是不是他流氓了?莊之蝶就在覆信中回答他,說她也這麼想的,早就這麼想的,只是擔心去了沒個安全地方,這事可千萬不能透個風兒出去,年輕人在一塊別人知道了還說得過去,年老人在起偷情,傳出去就沒有寄個能理解的了,她要等那邊一切安排妥了,她就來的。莊之蝶想到這裏,就說:「老鍾,房子我可以幫你解決,不知你這同學幾時來的?」鍾唯賢說:「具體什麼時候倒說不準,不妨官司打過了,高職拿到手了,再請人來,房子你先幫我加緊找,但我叮嚀你,這事你知周敏知,千萬不能透出一絲風去的!」莊之蝶心下叫苦了,知道自己最近的覆信是要捅婁子了,便琢磨這兩日得再寫一信,就說上樓時腿摔折了,一時來不成的。心裏這般琢磨,就不敢多看看鍾唯賢,也不再提公司的事,見唐宛兒端了長條子麵來,只嚷道長條子麵做得好。莊之蝶吃得快,先放下碗了,鍾唯賢說:「之蝶,你嚷道長條子麵做得好,你怎麼就不吃了?」莊子蝶說:「我中午飯吃得遲,肚子不甚肌的。我不陪你,你消停吃吧。」鍾唯賢說:「我吃我吃,我真的有好幾年沒吃到手擀麵了,真香呢!」碗裏的熱氣往上騰,頭上的熱氣也往上騰,鍾唯賢就把眼鏡卸下來,又是吃了一碗,才把一副假牙拿出來在一杯淨水裏泡了,說:「周敏有福,天天能吃這麼好的麵!」
..官鬼丑土——   ..兄弟丑土——  白虎
柳月在唐宛兒家待了一天,莊之蝶讓牛月清過去看看,牛月清不去,柳月卻自個回來了。回來了沒有多少話,便去廚房做飯。牛月清見她這樣,也不再吊臉,全當沒發生了事似的。但柳月每頓飯雖然還同主人夫婦在一個桌上吃喝,吃畢了,頭不抬地說:「下一頓吃什麼?」莊之蝶說:「你大姐不是寫了單兒在桌上嗎?」柳月就拿了單子,又說:「米飯炔雞塊!莊老師,我文化淺,是炖雞塊還是炔雞塊,火字旁加屯和夬是不是一樣了?」莊之蝶在書房說:「你在作家家裏連炖字都不會?」柳月說:「不會寫嘛!要麼我怎麼是個保姆!」氣得牛月清一把抓了紙條,來擰柳月的嘴,柳月噗地就笑了。莊之蝶出來看看,說:「好了好了,你們姐妹和好了!」牛月清就又氣又笑說:「柳月呀,我看你真的不是保姆!」柳月也笑了說:「我這人賤哩,你給我個好臉色我就跟你來了,我哪裏是保姆!」牛月清說:「往後做飯再問你老師不問我,看我扯了你的嘴!」才出門下樓,卻又在樓下喊:「柳月,柳月,你給我抓一把瓜子兒來!」柳月抓了瓜子兒下去,牛月清一邊走一邊嗑著去了。柳月上來也坐在客廳裏嗑了一堆,過來瞧瞧書房,問:「你又寫啥了,窗子不會開點嗎?煙霧怕要把你罩得沒影兒了!」莊之蝶說:「別打擾我,我寫答辯書的。」柳月無聊,到她房間拿針線釘褂子上的扣兒,扣子沒釘完,就倒在那裏睡著了。
翌日,天麻麻亮,莊之蝶起來叮嚀了孟雲房幾句,就一人悄然出門。街上的人還少,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們掃得路面塵土飛揚。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邊跑著,一邊手端了小收音機聽新聞。莊之蝶從未起過這麼早,也不知要往哪裡去,穿過一條小街,小街原是專門製造錦旗的,平日街上不過車,一道一道鐵絲拉著,掛滿著各色錦旗,是城裡特有的一處勝景。莊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裡,二是信步到這街口了,也有心動:若官司打贏,讓周敏以私人名義可給法院一面的。莊之蝶進了街裡,卻未見到一面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製作部」、「名片製作室」,已經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面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莊之蝶感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麼沒有製作錦旗的啦?」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感覺走》的歌嗎?那年共產黨的會多,有會就必頒發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在共產黨務實搞經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處開展廣告戰,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麼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莊之蝶噢噢噢不已,就又拐進另一個街巷去。剛走了十來步,拉著奶牛的劉嫂迎面過來,莊之蝶就在那裏吮喝了生鮮牛奶,卻不讓劉嫂牽牛,自個牽了走。劉嫂說:「你怎麼能牽了牛的,讓人看見不笑你也該罵我這個沒高沒低沒貴沒賤的了!」莊之蝶說:「我今日沒事的,你讓我牽著好,我是吃了這牛一年天氣的奶水了,我該牽牽的。」
..子孫寅木——   ..兄弟未土——  朱雀

..兄弟亥水——   ..妻財亥水——  玄武
莊之蝶就給孟雲房撥電話,托他去唐宛兒家,讓唐宛兒急快到他家這邊來。唐宛兒打扮的花枝招展地過來,才知道這邊吵了架。先驚嚇了,得知了原因,心下倒生了許多快意,就去拍叫浴室門,把柳月拉出來到柳月的房間說寬心話兒。莊之蝶又把唐宛兒喊到書房,商量著唐宛兒把柳月接到她家去消氣。唐宛兒低聲說:「她是該打的,可你不能打她的額,打了她的屁股黑傷紅傷的就沒人看見的。」莊之蝶說:「我哪裏打了她的額,那是她磕碰的。」唐宛兒一笑,用腳把椅子推得在地上哐吱一響,響聲中她就在莊之蝶臉上吻得梆地一下。唐宛兒遂走出來和牛月清告辭,硬拉了柳月去她家。牛月清氣得還在臥室床沿上坐了不起來。莊之蝶送她們的門口,掏了十元錢讓她們坐出租車。唐宛兒不要,卻指指他的臉抿嘴兒一笑,和柳月下了樓。莊之蝶不明白她笑了什麼,到浴室來洗臉清醒,一照鏡子,左腮上卻有一個隱隱的紅圓圈兒,忙用水洗了。洗完了臉,一時卻覺得房子裏空靜,回頭看著浴盆裏洗好的幾件衣服,心裏倒泛上一絲酸楚,兀自把衣服晾曬到涼台去了。過來對牛月清冷了臉兒說:「這下你滿足了吧?你多能行,給男人帶來這麼大的福分!」牛月清說:「這怪我了?她已經讓那些小同鄉勾引得壞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當了暗娼才怪的!」莊之蝶說:「你別話說得這麼難聽!她以前怎麼樣?到咱家就壞了,還不是你慣的!」牛月清說:「她哪兒知個好歹!對她好了!她倒以為自己了不起,爬高上低,拉屎還要在我鼻梁上蹭屁股來!」這話是罵柳月,氣又撒在莊之蝶身上,就又說:「你要平日把我正眼看了,她也不會對我這個樣兒的。自家的男人都看不起了,少不得豬兒狗兒的也要來欺負!」莊之蝶說:「好了好了。」氣得到書房把門關了。
莊之蝶再也睡不著,倒覺得這女的可憐了。不一會孟雲房進來,說:「就這麼快的,那女的怎麼哭哭啼啼的?」莊之蝶罵道:「孟雲房,你這個大嫖客,你怎麼真的就能叫了一個來見我?」孟雲房笑著說:「解解你的煩嘛!我是沒那個勁頭了,也沒多餘錢,煩惱也沒你多,你瞧瞧,那個王主任有拳擊手套、沙袋,我也有了一套,這就夠了。現在人有了錢,誰不去玩玩女人的,這類街頭上碰著的娼姐兒不讓你投入感情,不影響家庭,交錢取樂,不留後患,你倒來罵我?!」莊之蝶說:「你也沒看看她成什麼樣了?爛成那麼一片,你要我得性病嗎?!」孟雲房連呼可惜四十元了,隨後哈哈大笑,說莊之蝶沒那份命。偏偏一次,一次就遇上個爛貨!莊之蝶說:「你讓她把我的覺耽擱了,心也弄亂了,你就得再陪我。你說有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要去看看。」孟雲房說:「哪兒有你沒去的地方?去火車站旁邊的小旅館吧,你又不去;去中南海吧,我又沒那個本事!」卻突然叫道,「當子,你知道不?!」莊之蝶說:「什麼當子?」孟雲房說:「我說你沒去過,真的沒去過!咱們就去玩玩吧。」

夜裏,莊之蝶在書房寫答辯書,到了十一點,照例要在書房的沙發上睡,毯子卻白天收拾時柳月放回了臥室,怕牛月清睡時把門關了,就過來取。牛月清已經脫了褲子,燈下坐在被窩翻一本畫報,見他又拿毯子,說:「你還要睡到書房?」莊之蝶說:「我要加班寫答辯。寫晚了不打擾你。」牛月清說:「哼,不打擾我,是我把你趕睡到沙發上了?」莊之蝶說:「我沒這樣說,你怎麼還不睡?」牛月清說:「你還管我睡不睡?我是有男人還是沒男人,夜夜這麼守空房的。」莊之蝶說:「誰不是和你一樣?」牛月清說:「你能寫麼!誰知道你寫什麼?我有什麼能和你一樣?」莊之蝶說:「我已經給你說過了,寫答辯書。」牛月清說:「那你回憶著當年你和景雪蔭的事,精神上能受活嘛!」莊之蝶說:「你甭胡說,我拿來你看。」過去取了未完成的答辯書,牛月清看了幾頁,說:「你睡去吧。」莊之蝶懷裏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丟在了一邊,說:「我為啥不能在這裏睡?我就睡床上!」牛月清沒理,也沒反對,任他一件一件脫衣服鑽進來,拿指頭戳男人的額頭,說:「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麼難看,多麼不吸引你了,你要離婚你就明說,別拿了這軟刀子殺我!」莊之蝶說:「不要說這些,睡覺就是睡覺,你不會說些讓人高興的事嗎?」就爬上去,□□□□□□(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七字)牛月清擺著頭,說:「甭親我,一口的菸臭!」莊之蝶就不動了。牛月清說:「你是不是在應酬我?」莊之蝶說:「你就會敗人的情緒!」牛月清不言語了,但嘴還是緊閉,接著就說疼,臉上皺著,莊之蝶就伸手拉了電燈繩兒。牛月清說:「你把燈拉滅幹啥?以前我讓拉燈你不讓,說看著有刺|激,現在卻拉燈,是我沒刺|激了?」莊之蝶沒作聲把電燈又拉開。才感覺有了好時,牛月清突然說:「你洗了嗎?你不洗就上來了?」莊之蝶爬起來去浴室擦洗,重新過來,卻怎麼也不中用。莊之蝶要牛月清換個姿勢,牛月清說哪兒學得這花樣?莊之蝶只得原樣進行,可百般努力,還是不行。牛月清就說一句:「算了!」一臉的苦愁。莊之蝶這時倒有些遺憾,覺得過意不去,嘟囔著:「我不行了,怎麼就不行了?」牛月清說:「這好多年了,你什麼時候行過?勉勉強強哄我個不飢不飽的。憑你這個樣,還彈嫌我這樣不好了那樣不是,謀算著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可沒我寬容你,早一腳踹你下床去了!」莊之蝶不作語,只出氣,把身子轉過去。牛月清卻扳了他過來說:「你甭就這麼睡去,我還有些話要給你說的。」莊之蝶說:「什麼話?」牛月清說:「你覺得柳月怎樣?」莊之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貿然接話,只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咱這家請不成保姆的,請一個來,開頭卻不錯,百說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她一天像公主一樣打扮,又愛上街去逛,飯也不好好做了,動不動還跟我上勁兒,是不是該讓她走了?」莊之蝶說:「你要辭她?」牛月清說:「倒不是辭,辭了外邊人還說咱怎麼啦,才請了不久就辭了!我想給她找個人家的,前幾日乾表姐來看娘,我說起柳月,乾表姐說,把柳月給我兒子做個媳婦呀!這話倒提醒了我。這幾日我想,柳月是比乾表姐那兒子大三歲,女大三,賽金磚,這也是合適的年齡。一個陝北山裏人,能嫁到郊區也是跌到了福窩,我估計她也盼不得的。外人也會說咱關心柳月,能為一個保姆解決了後半生的事。」莊之蝶聽了牛月清的話,心裏踏實下來,便說:「你別張羅,她到郊區去幹啥?憑她這模樣,城裏也能尋個家兒的。再說與你那乾表姐兒子定婚,那兒子小毛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鄉裏一訂了婚就急著要結婚,她一走,咱一時到哪兒再去找像她這樣模樣的又乾猙又勤快的保姆去?請一個醜八怪,木頭人,我丟不起人的,那你就什麼都幹吧!」牛月清說:「你不捨不得這個保姆哩,還是捨不得她那一張臉?今日又買了件牛仔褲,你瞧她把上衣塞裝在褲子裏,走路挺胸撅臀和*圖*書,是故意顯派那細腰和肉屁股哩!」莊之蝶聽她說著,下邊就勃起了,爬上來就進,牛月清說:「一說到柳月,你倒來了勁兒!」也讓進去,就不言語了,□□□□□□(作者刪去六十字)莊之蝶就又讓她變個姿勢,她不肯;讓她狂一點,她說:「我又不是盪|婦!」莊之蝶一下子從上邊翻下來,說:「我這是姦屍嘛!」兩人皆沒了聲音和響動。過了一會兒,牛月清靠近來卻在動他說:「你來吧。」莊之蝶再沒有動,牛月清打嗝兒的毛病就又犯了。
孟雲房來後,兩人就關在書房裏嘰嘰咕咕說話,牛月清和柳月等著他們出來問結果,等到十一點三十分了,還不出來,就說:「咱睡吧!」分頭睡去。孟雲房在書房看錶到了十二點整,陰陽二氣相交之時,燃了一炷香,讓莊之蝶屏息靜氣,將一撮蓍草雙手合掌地握了一會,就一堆一堆分離著計算出六個爻來,組成一個地水師之坤卦,遂唸唸有詞地寫來畫去。莊之蝶看時,上面寫道:
..妻財午火——世  ..官鬼卯木——應 騰蛇
牛這麼想著,就又沒有了一絲兒勁,就臥下了,口邊湧著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線。莊之蝶拉它不起來;就這兒摸摸那兒揣揣,說:「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賣奶了吧,拉它去城牆根啃草歇著吧!」劉嫂看著它,長長地嘆息,就說:「莊先生你去忙吧。牛要是病了呢!等它歇一會起來,我牽它去城牆根啃草去。」莊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股,才走了。
莊之蝶寫了個把鐘頭,寫得煩躁。給雜誌社撥電話要周敏,周敏接了,就讓他把省職評辦的談話情況轉告鍾主編,一定給鍾說,他莊之蝶還要親自去文化廳找領導談談的。放下電話,覺得口寡,來廚房找什麼吃,見案上一盤梅李,拿一顆吃了,讓柳月也來吃。喊了一聲,柳月沒應,過來臥室見柳月仰面在床上睡著了。柳月解開褂子上,一隻釘好的扣子線並沒有斷,線頭還連著針,乳罩下的一片肚皮細膩嫩白。莊之蝶笑了一下,卻忍不住,輕輕解開乳罩,也把那裙帶解開,靜靜地欣賞一具玉體。□□□□□□(作者刪去三十八字)莊之蝶怕弄醒了她,便拿了梅李在上邊輕摩,沒想那縫兒竟張開來,半噙了梅李,莊之蝶無聲地笑笑趕忙悄然退出,又去書房裏寫那答辯。寫著寫著,不覺把這事就忘了。
吃畢飯分手要走,周敏和唐宛兒送到門口,唐宛兒懷裏卻抱了那隻白鴿子,說:「莊老師,真感謝你送了我們這隻鴿子,它好乖哩,白天跟我說話,晚上跟我睡覺。」鍾唯賢說:「你這女子倒像小孩子一樣天真,鴿子怎樣和你說話了?」唐宛兒說:「我對它說話它就一動不動地看我,它能聽懂我的話哩!」就又對莊之蝶說,「你還不回去嗎?你已經很多天沒回去了。那日去你家打牌,師母提起你就傷心。你今日回去,把這鴿子帶過去,你們在那兒養幾天,也讓它認認你們,過些日子你放開,它能認得我這兒的。」莊之蝶想,孟雲房說我們買鴿子當電話使呀!她竟也這麼想的呢!就喜歡地說:「好的。」抱了鴿子,拿回家讓柳月養著。
⊙ 官鬼辰土——動  ..父母巳火——  勾陳
與畫家們廝混了幾次,莊之蝶又和趙京五到一些文物古董藏家看古董;去秦腔劇院聽戲文,捧角兒;去小吃街上吃小吃;去孕璜寺觀賞智祥大師教氣功。不覺十多天過去,法院來了傳訊單,限定了第一次開庭時間。莊之蝶算算日期,已不到半月,才收了心回家去等著。周敏和鍾唯賢也來過幾次,商量答辯的內容,又請了五個律師。請每一個律師都要莊之蝶出面,人家是衝莊之蝶的,覺得官司或輸或贏,為名人打官司也是自己律師生涯中一件可榮耀的事,莊之蝶只得笑臉相迎,好話相敘。但是,在統一口徑問題上,矛盾就出來了。律師們先是分析景雪蔭起訴的目的,認為按一般情況一個女人能與名人有瓜瓜葛葛的事原本是該榮幸的了,而景雪蔭這麼鬧是不是以此要增加她的知名度?莊之蝶便否認了,說景雪蔭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律師們就認為如果排除這種可能,要打贏這宗官司唯一辦法是堅定有過戀愛關係的事實,就指責莊之蝶寫了那封極愚蠢的信,要他首先在法庭上聲明此信當時是為了息事寧人而隱瞞了事實真象,既然現在以法律手段解決風波,就得重申有過戀愛的經歷。莊之蝶聽過,知道這都是周敏的觀點影響了律師,而以這種思維邏輯深究下去,周敏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法庭上必是認定文章的材料由他提供無疑。更使莊之蝶為難的是,沒有的事如何紅口白牙當著景雪蔭說出,即便是違心說出,這等事情也屬個人隱私,在雙方都有了家庭的今日自己到處張揚,讓別人來寫,豈不也正是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而且文章中所寫的許多事情,若法庭追問發生的時間,那又是和牛月清戀愛期間甚至婚後與景雪蔭的往來,那麼景雪蔭的丈夫就永遠不會與景雪蔭干休,牛月清心裏也會吃了蒼蠅一樣再也難以乾淨了!莊之蝶便堅決不同意這種答辯思維,堅持原來的意見。周敏冷笑了,說:「莊老師總是心善,要作東郭先生的。」莊之蝶不愛聽了這樣的話,就說:「你要是這麼幹,什麼事我也便不管了,我可以在法庭上講明文章中的事情都有一定的影子,但並不是現在隨意渲染了的情節。文章不是我寫的,我也沒有事先讀過,我更沒有專門對你談過,甚至那時連你的面也沒見過。我要申辯的只能是我不應作為被告,如果我申辯駁回,法庭判我有罪,我去坐牢好了!」兩人傷了和氣,臉面都變了。孟雲房連忙從中調解,說都冷靜考慮,改日再談,就拉了莊之蝶出來,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紅脖子漲臉!官司就是輸了,又會把你怎麼樣?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聲名能壞到哪兒?要我說,只是可惜多年交識的女相好沒了!你是不愛|女|人的人,若要喜歡,十個八個我給你拉皮條好了!這些天跑了許多熱鬧處,你也該知道了別人過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領你去一個你準沒去過的地方,給你開開眼界!」莊之蝶說:「哪裡我沒去過?只有火車站周圍的小旅館裡沒去會過那些暗娼罷了!」孟雲房說:「一個官司把你打靈醒了?你真的想去會會?!」莊之蝶說:「你那一張臭嘴,說起來天下的事沒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給我叫一個來?!」兩人到了孟雲房家,孟雲房讓夏捷去叫了唐宛兒一塊到牛月清那兒玩牌去,夏捷說:「我正愁著在家煩哩。可我有話在先,我一走,你卻不能把孟燼領回來!」夏捷換了衣服,裝了一卷錢就走了。莊之蝶說:「夏捷不讓孟燼進這個門?」孟雲房說:「為這事我們沒少吵過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愛自己兒子的?何況孟燼聰明過人,聰明的孩子勢必又調皮,他母親又管不住,怕萬一在外邊學壞了,來讓我多管教他。可孟燼一進這個家門,夏捷就指桑罵槐,拿難看臉給我瞧!」孟雲房說起來氣咻咻的,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氣兒涼水,說:「不說了,讓你來散心的,倒給你說煩心事!你在這兒睡一覺,我出去找洪江談個事,門不要關啊。」
孟雲房並不騎自行車,坐了莊之蝶的「木蘭」,指點著路,一直往城北角去。那裏是一個偌大的民間交易場所,主要的營生是家養動物珍禽,花鳥蟲魚,包括器皿盛具、飼養輔品之類。趕場的男女老幼及閒人遊皮趨之若鶩,挎包攜籃,戶限為穿,使幾百米長的場地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好一個熱鬧繁華。莊之蝶大叫:「這就是當子呀?!」孟雲房說:「別叫喊出來讓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這裏當子俚尚詭詐,撲朔迷離,卻是分類劃檔,約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麼角色都有。」兩人就走了進去,果然商買掮客及小販攤主呼朋引類,恪守地盤,射界之內,你打鼓我吹號,絕少瓜葛。他們先進的魚市,每個攤前橫列了碩大的玻璃函,函盡為金邊鑲條,配著氣泡裝置,彩燈倏忽閃爍,水草交映生輝,肢體飄逸的熱帶游魚細鱗披銀,時沉時浮。莊之蝶看了幾家,喜歡地說:「這魚倒快活,它不煩惱哩!」孟雲房說:「買不買?買一缸回去,你人也會變成魚的。」莊之蝶笑了笑,說:「人在煩囂中清靜,在清靜中煩囂。在這兒看魚羨魚樂,待買幾尾回去,看著人不如魚,又沒個分心賣眼處,那才嫉妒得更煩的。」從魚市過來,便是那蟋蟀市。莊之蝶家裏是有著上輩人留下的幾個蟋蟀罐兒的,他也曾在城牆根捉過幾隻玩過的,但從未見過還有這麼多講究的瓦罐。揀一個蟹青色的罐兒在手裏看了,罐圍摳花刻線,嵌有「金頭大王」、「無敵將軍」字樣,迭聲叫絕。賣主笑臉相迎,直問「來一個吧」。兩人只笑而不語,賣主就平了臉面,撥了手道:「二位讓了地方,不要誤了生意招人嫌棄。」遂又拱手作揖問候新來的兩位漢子,且捧了一罐,口喚:「天賜神鞏!」那兩位果然俯了身去,揭頂觀貌,喜皮開顏。問其價碼,賣主卸下草帽,兩隻手便伸了下報那黑臉漢子瞠目結舌。賣主就說:「你再看看貨色嘛!」把虎賁梟將不偏不倚撥入碗大斗盒。莊之蝶和孟雲房也頭歪過去,一時眾人屏聲斂氣,霎時「篤」聲頓起,兩下鉗咬在一起,退進攻守頗循章法。一隻狡黠非常,佯敗詐降,卻暗渡陳倉,奇襲敵後。看得莊之蝶一盡兒呆了。孟雲房扯了他衣襟說:「你倒迷這玩意兒?」莊之蝶說:「你知我剛才想什麼了?」孟雲房:「想什麼?莫不是可惜那女人是生了爛瘡……」莊子蝶說:「我想人的起源不是類人猿,而是蟋蟀變的,或許那蟋蟀是人的鬼之鬼。」孟雲房說:「那你沒問問那條勝蟲是幾品銜的?」兩個又逛了狗市,莊子蝶倒看上一隻長毛獅兒狗的。這狗兒豹頭媚目,儀態萬方,一見他們倒坐了身子直用兩隻前爪合了作揖。莊之蝶不禁說了一句:「瞧這眉眼幾分像唐宛兒的。」孟雲房說:「你喜歡唐宛兒的,怎不買了送她?但若要我說,男不養貓,女不養狗的,不如到花市去看看,買一盆美人蕉送她,她家怎連一盆花也沒有?」莊之蝶說:「別提花的事,讓我又害頭痛了!咱以前那麼好的一盆異花都沒保護得住,還買什麼美人蕉不美人蕉的?況且我也問過她怎麼家裏不栽些花,她說她凡是栽花,花都活不長,是花嫉妒她,她也嫉妒花的。」孟雲房說:「這小騷精就愛說這類話顯誇自己?女子都有這毛病,夏捷常對我說某某對她有意思的,某某又給她獻殷勤了,全是在向我暗示:你不愛我可有人愛呀!我就說,那好嘛,誰要再給你針眼大一個窟窿,你就透他個碗大的風進去!她就氣得抹眼淚水兒。」莊子蝶笑了笑,卻轉了頭四處張望,問:「這裏有沒有鴿子市?」孟雲房說:「你要養鴿子?」莊子蝶說:「飛禽裏我就愛憐個鴿子,倒想買一隻送唐宛兒。」孟雲房笑了:「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她的意思。」莊子蝶說:「怎麼是她的意思?」孟雲房說:「她家沒有電話,你們要用鴿子傳遞消息的。」莊子蝶說:「就你才有這鬼點子!」孟雲房就領了莊之蝶去了最南頭的鴿子市上,挑選了好多隻,捏脖頸,捋羽翅,觀色澤,辨腳環。孟雲房說:「你這是為她買鴿子的,還是經你選妃子的?!」終選中一隻,歡天喜地回來。夜裏就還睡在孟雲房家,沒回文聯大院去。

莊之蝶卻並未聽從唐宛兒的話,與柳月有了第一次,也便有了二次三次。特意察看,這尤物果真是白虎,但豐隆鮮美,開之艷若桃花,閉之白璧無瑕,也就不顧了帶災惹禍的事情。柳月得寵,也漸漸錢多起來,崢嶸顯露,眼裏看輕起了夫人。牛月清數說她已不馴服,正說正對,反說反對,只嘔得做主婦的發了脾氣,又沒了脾氣。一日牛月清上班走時叮嚀買一斤豬肉、二斤韭菜作餡兒包餃子,餃子裏也不要包了錢幣測運。柳月口說「好的」,偏買了斤半羊肉、二斤茴香作餡兒包了,也包了一枚二分面值的小幣。吃飯了,牛月清問怎麼是羊肉?她嫌羊肉有膻味的,吃了就反胃。柳月硬說羊肉好吃,沒有膻味,還當著她的面一口吃一個,咬都不咬。兩廂就頂撞起來,牛月清又沒有佔多少上風,便生了氣不吃了睡去。柳月卻偏偏以鴿子傳信,召了唐宛兒來,當著牛月清的面說讓唐宛兒來為大姐開心解悶的。唐宛兒與牛月清未說上幾句,她倒端了一碗餃子來說:「宛兒姐,大姐不吃,總不能倒了糟蹋吧,你要不怕我在裏邊放了毒藥,你吃了!」唐宛兒便端了碗吃起來,說並沒個膻味的,咬了一口,便咯了牙,一開嘴唇,一枚錢幣就叮叮咚咚掉在瓷碗裏。柳月就在唐宛兒身上胡揉搓道:「你真個福大命壯,我多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來,你吃第一口就咬著了!」揉搓中手就到唐宛兒那地方狠狠地擰了一把。瞧著兩人嬉鬧無度,牛月清有氣也說不出來,自此倒添了一種病了,時不時打嗝兒,覺得氣短。更要緊的是老覺得自己不乾淨,常用肥皂洗手,洗了還用小刷子來來回回刷每個皺紋和指甲縫兒,一洗刷就一半個小時。

架子全部搬上來,柳月就鑽進浴室去洗手,用手巾www.hetubook.com.com擦下身,一邊擦一邊唱,好久不出來。黃廠長說:「柳月,好中聽的嗓子,出來讓我但聽聽嘛!」柳月卻不唱了。洗畢出來沏了茶,又拿了案上那盤梅李招待黃廠長。黃廠長說他吃不得酸,見酸牙疼哩。柳月說:「瞧你那口福?你不吃了莊老師吃,莊老師就愛吃這個!」揀一枚給了莊之蝶,便自個用抹布擦博古架上的灰塵土,指劃著這架子怎麼個擺放法。黃廠長就說:「莊先生,這架子你還滿意吧?像你這麼有貢獻的人,家裏怎麼能沒個博古架兒,那麼多的古董全放在書架上!我是早就給你定做好了的,就是沒個空兒來城裏,今日用卡車拉了我那女人去醫院,才一併運了來的。」莊之蝶就問:「到醫院去?你老婆怎麼啦?那次我去看她身體蠻好的嘛!」黃廠長說:「你那次怎麼就不住下?你要在那裏寫了一本書,我就要把那房子永遠當文物保存下來,將來辦個展覽館的。我的老婆你是見了,各樣都拿不到人前去,就是個嘴功。好那張嘴!多虧是肉長的,若是瓦片兒,早爛成碎渣渣了的!女人家,尤其鄉裏女人,眼窩淺得很,她不理解我的事業,不理解我的理想,不是個知音!人這一生,沒有一個知音老婆,你懶得什麼話也不想說的,她卻還與我鬧,鬧得雞犬不寧,就把農藥喝了,喝了那一大缸子的,我有啥辦法:就得往醫院送呀!」莊之蝶驚慌起來:「喝了農藥,黃廠長,你這真是捅下大爛子,把天戳個窟窿了!那你不在醫院,還來給我送架子?」黃廠長說:「一到醫院送進搶救室,醫生說,兩個人鬧意見喝的藥,搶救時男的最好不要在旁邊,以免她看見了又生氣,就難與醫生配合了。我想也是,留下一個女人在那兒支應著,我就來你家了。她要死,就死嗎,又不是我拿繩子勒死了她。能送她到醫院,我也是盡了一場夫妻的責任了。」柳月聽了,倒不擦博古架,拿眼睛一直瞪看黃廠長。黃廠長說:「柳月你怎麼老瞪我?」柳月說:「誰瞪你了,我就是這大眼睛!」黃廠長說:「柳月這一對眼睛就是大得好看,像兩顆雞蛋!」柳月說:「臉還白哩,白的是白麵哩!」莊之蝶見她惡狠狠的,就說:「柳月,快給我收拾幾樣東西,我和黃廠長去醫院看看老嫂子,上次去,她好熱心腸地待承我哩。」黃廠長說:「你也去看?那也好的,讓醫院裏人也瞧瞧我交的是什麼朋友!」莊之蝶沒有說話,提了柳月裝好的禮物包兒就走。黃廠長說:「還拿什麼東西?說不準兒連空氣都沒她吸的了!」莊之蝶低聲喝道:「你怎麼這樣說話!」兩人就走了。
這一夜裏,莊之蝶真的沒有回家去睡。直到周敏回來開了院門,叫醒了他,唐宛兒才帶著一套時裝回來,狠受了周敏一頓責斥,唐宛兒就說她親自做飯來向莊老師賠個不是。點了燭吃過飯,周敏留莊之蝶不要走,又去叫了孟雲房,四個人就在一起玩麻將。唐宛兒說:「你們這些文人一整兒都墮落了,原說晚上來好好談文學的事,卻又打開麻將!」孟雲房說:「玩麻將怎麼就墮落了?胡適那夫子就說過:讀書可以忘掉打麻將,打麻將可以忘掉讀書。依我看,讀書、打麻將都可以忘掉煩惱。可之蝶和周敏是讀書寫文章惹出了一肚子煩惱,不打麻將又靠什麼忘掉煩惱?!」這麼一打就打了個通宵。天明孟雲房又把莊之蝶叫到他家去散心。莊之蝶在孟雲房家待了三天,一塊去一家賓館參加了畫家們的一次集會。賓館的經理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吃了,又叫了幾個通俗歌手來唱歌作樂。莊之蝶就想,這些畫家活得這般瀟灑!古人有攜妓遊山玩水,恐怕和這情形一樣了。孟雲房就在他耳邊說:「你瞧見那個歌手嗎?長得甜吧,笑起來兩齒之間舌尖顫動好有性感的,咱『求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也叫了這幾個歌手去湊湊興。」莊之蝶說:「你眼睛不好,應該多閉目養神兒。」孟雲房氣得手在桌下擰了莊之蝶的腿。歌手們捏腔弄調唱過曲子,一人得了二十元酬金走了,經理就支了案桌,擺上文房四寶,拱手說道:「各位都是名家高手,能來小店,機會難得。本人也是一心愛字畫,能否賞臉留些墨寶呢?」莊之蝶就低聲問一個畫家:「不是說飯店提供方便畫家集會清談嗎。怎地又作畫?」那畫家說:「說起來畫家比你們作家要受歡迎,可喂了雞食為的是要雞下蛋,畫家其實倒比作家賤哩!」就見畫家們依次去畫;畫好了又各自從口袋掏出印章來蓋印。莊之蝶就悄聲又說:「你們不願意,倒都早早帶了印章出來?」那畫家說:「只要有人來請吃飯,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哪能不帶了印章?」莊之蝶就坐在一邊笑。剛笑過,經理就來請他也能賜賞。莊之蝶說他不會畫的;經理說我不讓你畫,你一手好文章,毛筆字也好,何不在他們的畫上題個序跋什麼的?莊之蝶只得在每一幅上題詞寫詩。他沒帶印章,按一個指印。眾人就說:「這更是真的,偽造也偽造不成了!」
六神
周敏一走,唐宛兒關了院門,回來見莊之蝶還長醉不醒,且滿頭滿臉汗水,就解開他那件白衫兒的扣子讓敞著,自己拿了一本《紅樓夢》坐在床邊來讀。讀著讀著,她就讀不下去,覺得這種環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勻勻地發著鼾聲,我在這裏靜靜地讀書,窗外的小風吹得梨樹枝吱兒吱兒響,那一隻老鼠在頂棚下的擋板上出現了,睜著明溜溜的眼睛看他們了許久,就隨著那電燈繩兒往下溜,溜到床頭被上了,一閃兒,不見了。唐宛兒立即墜入了一種境界去,認作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聽著她讀《紅樓夢》時不知不覺睡去的。於是她說:你真壞,讓我讀得口乾舌燥,你倒睡著了。就放下書,趴過去把他的嘴唇吻了,他還不醒,倒要惡作劇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筆來,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畫來。唐宛兒將莊之蝶的一雙乳畫作了眼睛,將那肚臍畫作一張口,那口向上翹角兒,就是一個笑的面孔對著她了。她說:「你笑什麼?不讓你笑我的!」就又在那雙眼下畫了一串淚珠,那面孔就似哭又笑的,似笑又哭起來。這麼畫完,莊之蝶還是沒醒。她說:你還不醒嗎?你假睡著的!但莊之蝶真的沒有醒,唐宛兒這時候就卻盼他一醉長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褲帶,竟把那一根東西掏出來玩耍。□□□□□□(作者刪去二十六字)不覺自己下邊熱烘烘起來,起身看那坐過的小凳子上,出現了一個濕濕的圓圈,就不顧了一切,□□□□□□(作者刪去五十三字)她兩條腿在地上蹭來蹭去,連鞋也蹬脫了。正得意忘了形狀,腦門上梆地挨了一擊,她猛地就趴起來,臉色頓時煞白。回頭看時,身後並沒有人,再轉過來,莊之蝶擠著眼睛給她笑,唐宛兒立即雙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卻也髒腳髒腿地上了床,壓下去套上了。莊之蝶說:「你這不要臉的!」唐宛兒說:「我不要你說,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莊之蝶一下子翻上來狼一樣地折騰了,一邊用力一邊在擰,在咬,在啃,說:「我是醉著,我還醉著!」□□□□□□(作者刪去二百字)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了,莊之蝶癱在那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說:「天黑了,宛兒。」唐宛兒說:「是黑了,天怎麼這樣短的!」莊之蝶說:「你是在酒裏下了迷|昏|藥了,宛兒?我從來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現在腿軟得怎麼回去?」唐宛兒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這兒,睡在哪裏都是睡在夜裏的。」莊之蝶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的。」唐宛兒說:「睡在哪裏都是睡在夜裏的。」莊之蝶說:「這話說得好的,光這一句話,宛兒你可以做詩人的。」唐宛兒跳過了莊之蝶的頭去取壁櫥裏的一件褲衩穿了,一邊整裙攏髮,一邊說:「是嗎?那你是作家我是詩人,今夜裏周敏回來了咱們好好聊一夜,還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親熱不可?」莊之蝶說:「回去我也是說我的書房,我沒有愛情了,沒有了愛情的人像這天一樣的黑。」唐宛就說:「那我給你光亮!」伸手去拉電燈繩兒,咔咔了兩聲,燈卻不亮,就罵道:「又是停電了!西京城裏三天兩頭停電,我要是市長就撤了電業局長的職!沒電了,我給你劃火柴!」嚓地劃了一根,兩人都在幽光裏笑了,隨之就滅;又劃一根,倏忽又滅了。唐宛兒還要劃,莊之蝶說:「說你是詩人,你越發把自身變成詩了!算了,別浪費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唐宛兒說:「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塤的,今日這麼晚了不見回來,怕是雜誌社又有了什麼事?你穿吧,我給做拌湯來吃。」莊之蝶說:「飯不吃的,等他回來,看見家裏電燈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裏,他就要起疑心的。」唐宛兒說:「你這時走,說不定剛出門就碰上他回來,他才要疑心的。這樣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門全鎖了到街上去,就說鎖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來我再回來。」莊之蝶罵了一聲女人比男人鬼,卻從口袋掏出一卷鈔票說:「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給你買一套時裝吧,大商場十二點前關不了門的。我總想給你買的,但又怕不合體,你自己去吧。」唐宛兒不要,莊之蝶不悅地「嗯」了一聲,唐宛兒把錢收了,出來鎖了院門往街上去。
回到家裏,已經是夜裏兩點。柳月在廳室的沙發上看書,頭卻往前一傾一傾地打迷怔兒。牛月清奪了書在她頭上一拍,說:「你夢見誰啦?」柳月笑著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卻脫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來她要削腳心的雞眼,就扳起腳來,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說:「這麼大個硬甲喲!」要來刀片幫著來剜。牛月清說:「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裏又知道女人受的什麼罪?錚兒錚兒的鑽心地疼哩!」柳月終於剜下來一片,一個大片,但卻沒血流出來,牛月清說沒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踩踩,便悄聲問:「他回來了沒?」柳月:「回來了,他一個睡到書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傷心嘆氣,說:「不理他!我也懶得去理他,讓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風去吧!」便進屋去睡,把屋門也從裏邊反鎖了。
婦人得了鴿子,明白是莊子蝶專為她買的,又得知在當子裏給誰也沒再買什麼,就心花怒放,沒人時想許多好事。自此更每日立於穿衣鏡前打扮自己,打扮打扮了,自己就衝自己一個媚笑,輕聲喚道:莊哥,我給你笑哩!便不能自控,用手滿足一番。周敏這期間也向她要求過,她總是推托身子不舒服,等到實在沒法推托,只催促周敏往快些,然後用水反覆去洗。周敏說:「你越來越沒性|欲了?」婦人說:「年紀大了嘛。」周敏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你才多大年紀?」婦人笑笑,卻說:「我倒有個建議給你說的。你和莊老師有了那場不愉快,咱是不是請了他過來吃吃茶飯,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低個頭主動些,莊老師就不會計較你了。」一句話說得周敏又陷入官司的愁苦中,支支吾吾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坐到院中扇扇乘涼去了。
丙寅、己酉、丁酉、庚子時
..父母酉金——應  ..子孫酉金——世 青龍
莊之蝶迷迷糊糊正睡過一覺,就聽見有人在敲門,以為是孟雲房回來了,說:「門沒關的,你進來嘛。」進來的竟是一個滿臉厚粉的女人,眼睛極小,眉毛卻畫得老粗,在四顧了房間後,問:「這裡有個姓孟的嗎?」莊之蝶疑惑:「你是誰?哪兒來的?」女人說:「你就是?」就笑了,眼睛乜斜起來,一閃一閃地進了門就坐在他的床沿。莊之蝶趕忙要起來穿衣,女的按了按他,自己開始脫衣,說:「你真有福,自己也不跑路,在家等著,我還以為是瘸子跛子!」衣服就脫|光了,小腹上還戴了個魔力牌保元袋兒。莊之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罵天殺的孟雲房真的從火車站那兒弄來了個暗娼!他瞧了這女的,身條兒一般,但屁股豐腴,那一條三角褲頭極小極窄,後邊甚至是一條線兒夾在肉|縫裡看不見的,而前邊的中間卻繡著一朵粉紅蓮花。女的並沒有脫了那褲頭,說:「你怎麼不抱了我上去?說的是一個小時,到了時間,你完沒完我可是就完了的。」說著一揭被兒坐進來,在被窩裡脫褲頭。莊之蝶一時也不知怎麼個處理,便說了:「你那褲頭上繡這麼紅的蓮花,讓我瞧瞧。」也揭了被子。女的已脫了赤光,卻把雙腿緊緊夾住。莊之蝶想:這種女的也知道害羞的。倒生出邪勁兒來,要掰那雙腿,掰開了,她說:「你不要看,快來吧!」莊之蝶還是看了,一看卻傻了眼,女的那裡生滿了許多小瘡疔,幾乎有一處已經潰爛。立即猜想這是患有那種性病的嗎?心裡頓覺恐懼,就把她掀下床去,讓她把衣服穿了,拿三十元扔過去,說:「好了,你還有生意的,你去吧。」女的卻無聲地掉淚,拾起了三十元,看了看,又把三十元放在了床沿,說:「錢已經有人給了。我原本路上想好還要向你再要錢的,來見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動心的人,我心裡說今日我才不一個小時就走的,我和你玩兩小時三小時錢也不要的。誰知你看不上我,還要付我錢,我不要的。」說完穿好衣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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