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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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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看了那四篇文章,卻大罵狗屁文章,光錯別字就讓他看得頭疼,揉作一團就扔到便桶裡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撿,紙已經被尿弄髒,讓柳月快拿了去涼台上晾,莊之蝶一苕帚把涼台上的稿紙掃到頭下去了。牛月清瞧著莊之蝶發瘋的樣子,嚇得哭腔都出來,說:「那又不是你的文章,只要發表出來,你管他水平高低?」莊之蝶說:「這文章鬼去發表的?」牛月清說:「那你不想贏官司了?」莊之蝶坐在那裏直出長氣。末了,還是找了兩篇自己的未發表的散文說:「我找省報文藝部去,換了他的名先發吧。我這當的什麼作家,什麼作家嘛!」踉蹌出門,把門扇摔得山響。
柳月自然是在這邊做了飯,一日兩次又得過雙仁府那邊給老太太做飯。老太太的舊毛病又犯了,不斷地嘮叨著說門越來越厚,印在門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著,她要莊之蝶過來幫她燒掉這些東西。柳月推說莊老師太忙,抽不開身,她就和柳月吵,說莊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嗎?氣的柳月飯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幾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靜睡一天兩天,但又怕服出亂子來。老太太竟親自拄了拐杖去了文聯大院,硬把莊之蝶叫了過來。兩人從街上往雙仁府這邊走,當時街上人並不多的,老太太卻說擠得走不動,指點著說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裏肋骨一條一條看得清楚。莊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甚麼也沒有,就說:「娘是看見鬼了!」老太太說:「我也分不來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邊說邊用拐杖撥動,真好像在人窩裏擠著似的。莊之蝶就想,老太太說的或許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變成鬼,那從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嗎?回到雙仁府家裏,老太太就讓莊之蝶拿刀剝門上的影痕。莊之蝶沒辦法剝,老太太就說:「你站在這兒,你是名人,火氣大的,誰都怕你的,你給我壯膽了我剝!」拿刀就在門上刻,刻一會,說揭下一頁,刻一會說又揭下了一頁,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狀到廚房,劃了火柴來燒,問聽見了嗎,燒的嗶嗶叭叭油流皮爆地響哩。忽然驚叫有一雙人腳跑了,這腳是她用刀從一條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長了人腳的,砍下來卻跑了,便在房子裏 著趕,終於攆出了房門,方一頭大汗,上床安然入睡。這天夜裏,莊之蝶怎麼也睡不著,恍惚間似乎覺得滿屋裏有人腳在走,走著各種花部,那腳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組合一幅圖案。又似乎他是順了這圖案從外層往裏層走,腳印兒竟變化莫測,走到裏層了無論如何卻再走不出來。不覺驚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燈看地上牆上,並沒有甚麼腳印。想:是自己聽老太太的話而作夢吧?卻再不能睡去,拉燈守坐在老太太臥室門口吸菸,看著老太太懷抱了那一雙小腳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塤聲卻傳來,如鬼哭狼嚎。
老頭又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
過了一會,白玉珠回來,說是院裏領導在司馬家裏。看樣子還得等一陣兒,等領導走了再過去。莊之蝶說:「老白,既然是這樣,閒聊沒個長短,夜也不早了,我們改日再拜見司馬審判員吧!」趙京五又說了剛才莊之蝶犯病的事,白玉珠想了想說:「那也行的,你一定是心急病的,不要急嘛,我說有我嘛,我連這點事都給你辦不了,我不是白在法院工作了?!」一直送他們出來,和莊之蝶握手告別時還親熱地抱了一下,說下次來先給他打個電話,他還要準備個照相機,要和大作家合個影榮耀榮耀的。
莊之蝶在雙仁府那邊住過幾天,牛月清不敢過來叫他,和孟雲房商量。孟雲房的意思是讓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兒吧,至於那兩篇文章由他來寫,由他找報紙發表了事。等莊之蝶緩過氣來,還指望去找龔小乙弄書畫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隨時發生的情況,又得招呼一日來一次的趙京五和洪江。更令人頭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來過一次,白玉珠此後常常吃飯時間或夜裏十點了來閒聊天,甚至領了一大幫愛讀書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來聊。牛月清則一一笑臉相陪,沏茶敬菸。等人一走,就張嘴打哈欠,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柳月一邊打掃地板,說這些人菸頭不往菸灰缸裏扔,偏要扔到屋角;說他們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說來個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兩口,又來了人又得重沏,茶葉都浪費了;說廁所馬桶沿上有撒的尿。
月柳就叫道:「我不讓你編排我名字,我不願意嘛!」老頭還是繼續著反覆唱,街兩邊避雨的人就聽到了,立即也學會了。柳月便聽見身後那些人都在狼一樣的吼著嗓子唱叫起來,最後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龍。」柳月就生了氣,從車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裏。老頭卻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竟還拉了車子飛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雙仁府這邊,滿街巷裏,都亂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紙包著大小包袱和家用電器,往屋簷下跑。許多警察在那裏大聲吆喝,一些人就被車拉走;一些人卻死活也不上車;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裏跑,叫嚷著快打電話,打急呼電話!柳月第一個念頭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家裏果然站滿了人,而老太太卻在門口的藤椅上盤手盤腳坐著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說:「大娘,你沒事吧?」老太太說:「我沒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來,你們都不過來,他就發火了,他說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擔心他把你老師打壞了!」柳月說:「哪有這等事,莊老師背上只是出了些瘡的。」老太太說:「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麼?我年輕的時候,水局裏有個趕馬車的劉大瑜,掙了錢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趕車回來就去闖勾欄,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烏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莊老師讓鞭打了,他還是不過來,等著要雷文嗎?」柳月說:「莊老師事情多得走不開,才讓我冒雨過來的。」老太太說:「你大伯就說女婿不會過來的,果然他不過來!你大伯只能欺負了我,要我給他做花椒葉煎餅。天潑大雨,老東西逼我去院裏那花椒樹上摘葉子,那面牆就倒了。你說怪不怪,那牆不往這邊倒,偏就倒過去,把順子那駝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說,他說,為啥牆沒倒過來,那是一個女鬼在推牆的,看見了他,他給人家笑笑,女鬼就把牆推向那邊。這老不正經的!」老太太說著,還氣呼呼地喘氣。旁邊幾個人也聽了一句半句,問:「牆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柳月說:「鬼推的,我這大娘陰間陽間不分,你哪裏就信了?你要信,你問她,我那大伯死了幾十年了,你問她現在人在哪兒?」老太太癟了嘴罵柳月和她總是反動,是反動派,說:「我說你大伯,你在那邊還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兇。他們一伙進來要用電話,你大伯說聞不慣生人味,頭疼,才走了的。」旁邊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個神經老太太。打電話的打了半天,電話總算是通了,向眾人喊:「市長馬上帶一批人就來救災了,市長說還要帶電視台記者,報社記者,還有咱莊作家的。」一群人歡叫著就擁出門去。老太太說:「這麼大的雨,市長還叫你老師來,要他去抽水?你大伯打他也打不過來,市長一叫就來了,市長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爺手下是個頭目的!」柳月說:「市長怕是讓他來寫文章的。」老太太說:「那你出去瞧著,他要來了,就叫他回來給你大伯燒些紙呀!」柳月沒吭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打了傘也出去瞧熱鬧了。
這一晚上,雨開始住了,莊之蝶沒有回來。電視上的專題節目是市長向全市人民作關於搶險救災的報告。他說這個城市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設欠賬太多,在已經改造了四個低窪區後,今年市政府還要下狠心籌集財力物力,改造西城門北段和雙仁府一帶的低窪區。而莊之蝶就住在一家賓館裏,由宣傳部組織了幾位報社的記者和莊之蝶連夜撰寫這次搶險救災的紀實報導。他們由災後的沉思,今年低窪區改造的規劃,洋洋灑灑共寫出數萬字,於第三日中午全文發表在市報上。離開賓館時,黃德復代表市長來擺了一桌酒席慰問大家;席面很豐盛,但大家因疲勞過度胃口不佳,菜剩了一半。黃德復說:「莊作家,你家養了貓嗎?用塑料袋包了這幾條魚帶回去,也不浪費呀!」一句話倒使莊之蝶想起了汪希眠的老婆,便把那吃剩的幾條魚裝了袋子,出得賓館,便逕直到菊花園街汪希眠家去了。
到了子夜時,趙京五和周敏回來了,說是找到了白玉珠,白玉珠沒有接受這個案子。但他已經知道本院收到了這一份起訴書,整個法院內部議論紛紛,自然是說東的,也有說西的。起訴書原本是呈交給刑事庭的,因夠不上刑事案件轉入了民事庭。民事庭接受此案的庭長和審判員司馬恭都是他的朋友,他是能溝通他們不要立案的。這白玉珠態度極好,主張先不必找庭長,而主要找司馬恭,立即就領了他們去見了那姓司馬的。司馬審判員不冷不熱,他們就說了莊之蝶老師原本晚上來拜見他的,因走到了半路上害肚子疼,來不了了,讓他們代表了來拜見,並送了一本書作個紀念的。這本書是周敏多了個心眼,在夜市書攤上買的,並由周敏模仿了老師的筆體簽的名。他們從司馬恭家出來後,又去了白玉珠家,白玉珠說莊老師這麼大的名氣,早想結識只是沒機會,能有這事而交個朋友他很高興,就談了莊老師的書如何好看,他的兒子更是喜歡讀,兒子是軍人,在師部搞通訊報導,還寫散文隨筆這一類文章,也算個小作家的,還望莊先生以後多教導。說到這兒,牛月清就說:「別的要求咱不行,這一點咱是能辦到的,那孩子寫了東西,你們都可以幫他發表的。」趙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來,說:「正是這樣,白玉珠取了兒子四篇文章,說兒子的部隊有個規定,在省市報刊上發五篇文章出來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國性報刊上發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兒子寫得很多,給他也寄了四篇,讓他想法兒在西京的什麼報紙上發發,他正愁著不認識人的。我們就把稿子全帶回來了,拍腔子給人家說了大話。」莊之蝶說:「那好嘛,你們給想想辦法發表吧。」趙京五說:「我們有屁辦法,這還不是要你出面嗎?」莊之蝶笑著說:「你放在那裏我明日看看,還有什麼要求?」趙京五說:「白玉珠說了,司馬恭是個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煙,不喝酒,也不搓麻將,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說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難一些。不過司馬恭有一個嗜好,就是特別喜歡書畫,家裏有許多收藏,你們有條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麼好的字兒畫兒送他呢?他這麼說了,我也應允了,咱不妨什麼時候去找龔靖元的兒子,把毛澤東的那幅字搞了來給他,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如此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周敏這幾天多跑白玉珠家聯絡感情,莊之蝶看稿子,想辦法儘快發表出那四篇文章,趙京五和莊之蝶再及時去找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弄來毛澤東的書法手卷,一弄到手,莊之蝶親自出馬去見一次司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馬恭叫出來吃一頓飯最好,這事由周敏去與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莊之蝶說:「咱這麼策劃於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沒安竊聽器?!」眾人就笑了。孟雲房說:「搞政變可能就和圖書是這樣吧?!」莊之蝶說:「中央政治局會議恐怕也是這樣,幾個人在誰家這麼商量了,一項國策就定下來。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毛澤東當年常召了周恩來、劉少奇在家商談國事,一談談到半夜,就吃一碗龍鬚麵的。柳月,你現在也給我們一人做一碗龍鬚麵來吃吃。」柳月應聲去了廚房,不一會兒果然端上來七碗,大家吃過方一一回去。


莊之蝶陪了汪希眠老婆又說了半晌話,老太太和保姆還沒有回來,他就告辭了要走。汪希眠老婆不能送他,抱了貓說:「你該認下他是誰哩!」貓竟知趣地叫聲:「咪!」她就又說:「代表我去送他吧!」貓就跳下懷往樓下走,莊之蝶卻把貓抱起來了,說:「不用送的,好好陪著你的主人,啊!」眼看著婦人,嘴卻在貓的腦袋上吻了一下,吻得很響。
柳月不忍心見人哭喪,忙踏了泥水往別處去。聽見遠處有車響,有人聲,順了一個窄巷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去,褲子又成了兩筒泥水,就看見有人肩上扛了攝影機在拍攝。一堆人,有抬了三台抽水機往那邊跑的,有扛了塑料布捆的,有醫生,有擔架。柳月便看見莊之蝶了。柳月走過去,扯了他的後襟,說:「莊老師你真的來了?」莊之蝶說:「市長打電話要我來現場看看,我怎地不來?!老太太沒事吧?」柳月說:「甚事也沒有,她只讓你去給大伯燒紙,說大伯今天回來。」莊之蝶說:「我怎走得開?這兒忙活完了,可能還要去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區去的。」柳月就回身走了,卻又返回來,悄聲問:「哪個是市長?」莊之蝶指了指已走入巷頭一群人中的那個高個。柳月說:「當市長倒還這麼辛苦!」莊之蝶說:「你以為的,市長也不是好當的!」柳月卻癟了嘴,說:「咱是看見賊娃子挨打哩,卻沒看見賊娃子怎麼吃哩!」莊之蝶瞪了她一眼就攆那群人去了。
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兩人到了「求缺屋」,莊之蝶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就埋怨不應該在阿蘭發瘋後對王主任採取那種方式的報復。阿燦告訴他,她原來也沒想到要這樣行動,她是先去找主管街道辦事處的區政府的,但區政府卻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組織上還能為這類事情上綱上線?何況這事沒有旁人證明,單聽一個當事人這麼說,那另一個當事人又會那樣說,組織上該如何來下結論呢?區政府又說,這王主任是區裏能幹的街道辦事處主任,抓工作有力,更突出的是發展了許多集體企業和個體經營,正是因為效益好,他才積極為本區域修建公廁。如今來告領導人的很多,不是說貪汙受賄,就是說又男女關係。以前查過幾宗,最後呢,處理誰了?要改革開放,過去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都發生了變化,許多過去認為是絕對不允許幹的事現在卻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麼,這其中就有了許多誣告,鑒於這種教訓,作為上級領導要善於全面掌握情況,該糾正處理的當然糾正處理,該保護的也要保護。區政府甚至還說,至於王主任和阿蘭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組織上可以了解,但值得懷疑的是阿蘭是不是王主任的情人呢?如今興情人的風尚,因為阿蘭年紀是不小了,是該有頭腦的人,這事又是在王主任的辦公室,不是在阿蘭的房子呀!她阿燦是聽區政府這麼說了,心裏黑灰,覺得上告是沒有希望的,才氣憤之中自己來處理。但要報復這條惡棍,怎麼報復?她是女人,女人也只有以女人的可憐的辦法。莊之蝶想到自己正捲入的那場官司之中的苦衷,將心比心,深深地為阿燦嘆息了。但他仍是埋怨阿燦沒有及時來找他,便說:「既然事情已成這樣,咱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著好。那姓王的雖然會壞些聲譽,卻不一定就能影響了他繼續當官,這個街道辦事處待不成,也可能調到另一個街道辦事處去還是個主任的。據說他現在反倒散佈謠言詆毀你和阿蘭,使你們蒙受冤枉,你應該往市上告。這是我帶來的龔靖元的一幅字,必要時就送給有關人,我也去找找市長,市長我畢竟還是能說上話的。」阿燦說:「算了,我沒那個勁頭了。我作為一個平頭女子,在這個城市裏沒有保護好妹妹,但我也盡了我全部力氣。如今落到一個壞女人的地步,尤其在你家受到夫人的賤看,我的自信更沒了。我是累了,實在是太累了。我還能怎樣呢,就是把那姓王的罷了官,抓了牢,還能把我和阿蘭的損失補回來嗎?反正我已經把氣出了。與穆家仁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他是個沒多大能耐的人,好的一點是人老實。生活在一起我老早也沒有多少熱情。如今出了這事,我也不願影響了他,我現在到處說是他提出離婚的,為的是讓他在人面前能長長做男人的志氣。今日見到你,這我沒敢想的,可你卻能來找我,天神保佑竟又在路上碰著,這我多麼感謝你!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話我,你如果還願意,我想一|絲|不|掛地和你睡一覺,坦坦然然睡一覺,你能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嗎?」莊之蝶把女人抱起來。兩雙眼睛看著,兩雙眼睛都流下淚,兩人就抱在了一起,各自都在使著力氣地抱,那口液和眼淚也便在吻時往下嚥,喉嚨裏呃兒呃兒地發著響。這時候,阿燦掙脫開了,笑著說:「咱們都不要哭了,都不哭!歡歡樂樂在一起吧。你等等我,我要再美麗一次給你的!」就走到浴室去,在水龍頭下沖涼水澡,刷牙,梳頭,然後就坐在鏡子面前,從提兜裏取了眉筆認真描眉,搽脂抹粉。莊之蝶進來要看,她不讓,竟把門也拉閉了。過了好久好久,她赤條條走出來,容光煥發,美艷驚人。莊之蝶過來就要抱她,她說:「你讓我給你跳個舞,我在單位業餘文藝比賽中獲得過第三名的。」就揚臂抬腳,翩翩起舞,竭力展示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然後突然蝴蝶一樣撲過來,□□□□□□(作者刪去九百九十五字)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兩人都燃燒起了人的另一種激|情,他們忘卻了一切痛苦和煩惱,體驗著所有古典書籍中描寫的那些語言,並把那語言說出來,然後放肆著響動,感覺裏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樓房裏。是一顆原子彈將他們送上了高空,在雲層之上粉碎;是在華山日出之巔,望著了峽谷的茫茫雲海中出現的佛光而縱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所有曾在錄影帶中看到的外國人的動作,所有曾在《素女經》中讀過的古代人的動作,甚至學著那些狼蟲虎豹、豬狗牛羊的動作,都試過了,作過了,還別出花樣地製造著新的形式,兩人幾乎同時達到了高潮,在劇烈的呼叫中,阿燦說:「你射吧,你射在裏邊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黃河之水傾瀉,如萬戽泉水湧冒。他們死一般地擺在那裏是沙灘上的兩條魚了。這麼靜靜地躺著,如躺過數百年,讓日落時的晚霞從窗外照進來,慢慢滑落過一道玉粱又一道玉粱,後來兩人相視一笑。阿燦說:「你說這孩子該是怎樣個孩子呢?」莊之蝶說:「一定漂亮如你。」阿燦說:「我要他像你!」兩人就又抱在一起,□□□□□□(作者刪去二百一十一字)莊之蝶笑著說:「香!」阿燦用手捏了他嘴唇上的一根毛。又在自己唇上塗口紅,吻他的一個部位,再塗上一次口紅,吻他一個部位,莊之蝶已滿身紅圈,似掛了一身的勛章和太陽。
當他們就要分手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沉沉。阿燦說:「我最後一次感謝你!」莊之蝶說:「最後一次?」阿燦說:「最後一次。我再不來找你,你也不要想我以後怎麼生活,你答應我,徹底忘掉我!我不能讓人知道你認識我,我要保你的清白,」莊之蝶說:「這不可能,我去找你,你就是處境什麼樣了,我不管的,我是要找你的,」阿燦笑笑,說:「你瞧瞧那窗外,天那麼黑的了。」莊之蝶扭頭看去,窗外確漆黑如墨,遙遠的地方,一顆星星在閃動著。他說:「那星星是在終南山那邊吧?」回過頭來,阿燦臉上是一道血痕,她的手上拿著頭上的髮卡,髮卡上染紅了血。莊之蝶驚得就去看那傷痕,阿燦卻抓了桌上一瓶墨水倒在手裏,就勢捂住了半個臉,那露著的半個臉卻仍在笑著,說:「傷口好了,或許有疤,若是不留疤,這墨水就滲在裏邊再褪不掉的。我已經美麗過了,我要我醜起來。你就不用來見我了,你就是來,我也不見你,不理你!」莊之蝶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去打開門。門打開,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檻,莊之蝶抬起身要去拉她,阿燦卻把他按住了,只是說道:「你不要起來,你就看著我走吧。你如果還要給鍾主編寫信,原諒我不給你轉了。我大姐那邊我會去信告訴她,你就直接按原地址寄她好了。我帶了你的孩子走了,孩子是你的,你有一天能見到你的孩子的。你哭什麼?你難道不讓我高高興興地走嗎?」就轉過身去,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下,下一個台階響一個噔聲。莊之蝶聽到了七十八個噔聲。
汪希眠是買了一處舊院落而自修的一座小樓。樓前一株大柳,蔭鋪半院,又在樓的四旁栽了爬壁藤,藤葉密罩,整個樓就像是一個綠草垛子。莊之蝶先在那院門框上按了門鈴,半天沒人來開,一推門,門是虛掩著的。深入了,院子裏還是沒有人,也不見保姆和老太太出來。寬大的石階上生滿了綠苔,一片落葉,葉柄兒纏在那綠苔裏,不知怎麼著了風,噝噝兒發著顫音。莊之蝶覺得一場雨後使這院落不是清靜,而是有些陰冷瑟瑟了。正疑惑著人呢,一隻貓就悄然從樓庭裏跑出來,三步之遠蹲下,拿很亮的眼睛看他,然後尾巴搖搖,又朝樓廳去了。莊之蝶知道這就是女主人的那個寵物了,跟了貓進去,貓在廳裏卻不停又往牆邊的轉梯上爬,爬上幾層,回過頭來再看他,他就也上了樓梯。如此上到二樓,他瞧著樓梯口的那間房子裏,汪希眠老婆病懨懨歪在床頭,正給著他一個無聲的笑。莊之蝶忙放下塑料袋兒,走過去問:「你病了嗎?」女人說:「身子不舒服,不能到樓下去,可腳步還在院子我就聽出是你來了!從哪兒來的?怎麼就知道我病了?」莊之蝶說:「我還不知道你是病了,哪兒的病?看過醫生了嗎?」女人說:「前日清早起來,覺得背上疼,讓保姆來看了,說是出了幾個瘡疔的,我並不在意。不想昨兒夜就疼得厲害,整個脊背都成了硬的!今早保姆帶我去醫院,醫生說是化了膿的,開了刀敷了藥,疼是不疼了,但卻沒有了一絲力氣。」莊之蝶說:「讓我瞧瞧,到底怎麼樣了?」女人說:「不用看了,原本光光的脊背長了那爛傷,怪難看的。」說著,欠身讓莊之蝶坐在了床沿上。莊之蝶說:「希眠又是沒在家?老太太和保姆也不見的,你是吃過了?」女人說:「他還在廣州沒回來,老太太和保姆恐怕去郵局給他拍電報了,你自己給你倒水喝吧。」莊之蝶說不渴的,說:「這也是怪事,我背上也是出了瘡疔的,但卻不痛不癢,你的倒這般厲害?」女人明顯地吃了一驚說:「是嗎?哪有這麼巧的事?你怕是安慰我故意要開心的。」莊之蝶就解了上衣讓她看,女人果然看見他背上有七顆瘡疔,形狀如七斗星勺的。女人當下也發了愣,悶在那裏出神兒,等到莊之蝶轉過身來扣衣服扣兒,她說:「之蝶,你還戴著那銅錢的?」莊之蝶說:「戴著的。」婦人突然眼簾垂下,撲撲簌簌掉下一串淚珠來。莊之蝶心裏一時翻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好。他看見了一件繡花薄被的角下露出了女人的一隻小腳,白白軟軟地那麼斜放著,伸手拉了拉被角蓋住了,手卻仍在那裏顫動。女人就擦了眼www.hetubook.com.com淚,又一個無聲地苦笑,說:「你給我帶來了什麼嗎?」莊之蝶趕忙把手伸回來了,說:「我從賓館來的,有幾條吃剩的魚,給貓帶的。」女人說:「你真有心,還記著我的貓!它這兩天還真沒吃到魚的。剩魚也好,你快拿了讓它去解解饞吧!」莊之蝶把那塑料袋打開,卻沒個盤兒放了讓貓吃,記起口袋裏裝著那登載了紀實報導的報紙,就取一張攤在地板上,魚一放上去,貓就咪地一聲歡叫了。
三人便下樓蹲在馬路對面的牆根處,開始一眼一眼瞅著白家的那扇窗口。果然,先是那窗子被打開了,三人對視一笑,然後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遲遲不合。馬路上的人已很少,遠處那條巷口是個夜市,聽見有人在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孟雲房扭頭看了一會,覺得沒意思,蹲在牆根,說:「京五,你年輕,脖子不痠的,你好生盯著那窗子,我閉個眼養養神兒。」就脫了一隻鞋墊在屁股下,那隻光腳搭在另一個腳上,一套頭就呼呼嚕嚕開了。約摸過了二十分鐘,窗口前人影一閃,窗扇就合上了,趟京五搖著孟雲房說:「孟老師,司馬恭是把字收了,」孟雲房沒言傳。牛月清說:「他也累了,你讓他睡吧。京五,你也打個盹吧。」趙京五說:「我不困的,孟老師是一隻眼,睜了一天,兩隻眼的困讓一隻眼受著,他是該合合眼兒的。」孟雲房卻說:「京五你放狗屁!」趙京五說:「你原來沒睡著的?」孟雲房說:「我才真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們聽見什麼聲響了?」趙京五和牛月清就說:「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雲房說:「你們再聽聽,好像是周敏又在城牆頭上吹他的塤哩。」兩人靜耳聽了,果然隱隱約約有塤聲。牛月清說:「周敏心裏也苦,夜夜都去那裏吹的,可他偏吹那什麼塤,聲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霉氣的!」孟雲房說:「這小伙不是個安生人,他心性高,運氣不好。我看過他的相了,他鼻梁上有個痣的,鼻梁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單,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蹋糊塗。」牛月清說:「我也覺得是,他拐了唐宛兒跑出來,那一家人就毀了。一到西京卻又出了這事,咱不敢說他有什麼壞心,可偏就攪得天昏地暗。不說他了,酒喝到這個時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趙京五說:「那白玉珠不敢的。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莊老師不是一般人,況且他喝的還是咱的酒!孟老師,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給我看看。」孟雲房說:「我不給你看的,但我只說一點,你近日下便火結!」趙京五說:「這你怎麼知道的?!」牛月清說:「雲房還真能的?」孟雲房說:「那當然了!這用的是『奇門』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隨便坐在那兒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燈桿下,這路燈泡兒是圓的,那像不像你長的東西?可這燈罩兒被哪個孩子丟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徵了你那地方出問題的。我還可以告訴你,左邊那個房子裏必定住著個光棍!為什麼?他家門前那顆槐樹光禿禿的沒枝沒葉只是個樁兒,我剛才一來就這麼感覺了,不信你去問問?」趙京五站起來說:「那家燈亮著,我去說借個火兒看看去。」剛要走,卻叫道:「窗子開了!」牛月清喜歡得說:「這老白行的,過後咱得好好補謝補謝人家哩!」就又說,「京五,別去了,你問人家是個光棍了,你孟老師就越發得意的,要是沒說準,你孟老師的一張老臉又沒趣的。你和你孟老師去那夜市上吃烤魚去!」把四十元塞給了趙京五,直推著他們去了。四十分鐘後,牛月清來到了夜市上,對著賣醪糟的攤主說:「來三碗,每晚臥三個雞蛋的!」孟雲房和趙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過來吃了一碗。

莊之蝶下樓騎了「木蘭」就在大街上瘋一般地跑,雨後的小巷和商店門口還積著泥水,大街的中間人車碾踏卻早乾了,騰一層塵土。他想像不出昨日還是泥水汪汪的,阿燦是怎樣尋到他家的,一心一意盼望能見到他,能讓他去看看可憐的阿蘭,又給牛月清訴說自己的苦楚,牛月清卻攆了她,她是怎樣個破碎的心下了樓的?是怎樣哭著回去對瘋了的妹妹講的?腦子裏就一片混亂,恨牛月清,恨姓王的賊,恨留下他寫文章的市長、宣傳部長和那個黃德復。「木蘭」一直騎到了尚儉路,他才清醒阿燦已與丈夫離婚了,是不會住在那窄小德房子裏。今日去送阿蘭到精神病院,多半還是在病院裏沒回來吧!就掉頭又往城南德精神病院駛去。果然,在郊外通往病院德那條兩邊長滿荒草德泥濘小路上,莊之蝶恰好碰上了返回的阿燦。他先是並沒有注意,只看見路邊一個人低頭走過來。「木蘭」駛過時,濺起的泥水灑了那人一衣,他扭頭要道歉,才發現是阿燦。他叫了一聲:「阿燦!」車子在三米外的路上剎住。阿燦抬頭看著他,木木地看了半天,突然哇哇哭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裏了。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她的鼻涕和眼淚就濕了他的衣襟。他說:「阿燦,阿燦,我不在家,我真的不在家,剛才才聽說你去找我了。」用手去為阿燦揩眼淚。阿燦後退一步,不哭了,卻掏了一面鏡子照著把零亂頭髮攏好,搓了搓臉面,說:「我的事你知道了嗎?」莊之蝶說:「知道了。」阿燦眼淚又流下來。莊之蝶就把「木蘭」掉頭,讓她坐上來,說去看看阿蘭。阿燦卻說不用了,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多待的,她待了半天差不多也快神經了,再說阿蘭才去,醫生也不會再讓出來的。莊之蝶無言地仰頭看著高空,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就又把車掉了頭,說:「阿燦,我領你去一個地方說說話吧。」阿燦說:「你不嫌我?」莊之蝶說:「嫌你就不來的。」阿燦就坐上了摩托車的后座,車子開動起來了,她才說:「你不來,我今日還是要去你家的。你夫人就是罵我打我,我也要見你一面的!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你要帶我去一個沒外人的地方,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有話要對你說的!」現在是莊之蝶淚流滿面了,迎面的勁風呼呼猛颳,吹乾了流下來的淚,而新的淚水又流下來。他沒有回頭,也沒用手去揩,他感覺是臉上已有了淚水沖刷出的坑渠兒,就像井台上井繩磨出的坑渠兒一樣深了。
孟雲房、趙京五和牛月清去了司馬恭家,司馬恭態度溫和,茶是沏了,菸是取了,也展了龔靖元的字批點了一番,卻說:「景雪蔭起訴一事,老白給我說過幾次。起訴書我看了,景雪蔭夫婦也來找我談過,那女人不僅僅是個有風采的,而且是能量很大的角色兒。我也看出她對莊之蝶內心深處還有一份情意。聽口氣多半是在丈夫面前說不清楚,再是高幹子女,一向順當,從沒受過什麼委屈。而且事情鬧開來,雜誌社和作者,包括莊之蝶一直未能向人家賠軟話,沒有台階下,所以事情越來越升溫,弄到了不能互相諒解,不能調和的地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能讓她撤訴,現在看來困難。我也曾想冷處理,不說立案,也不說不立案,擱置在那裏一個時間,或許她冷靜下來了也有撤訴的可能。但是她見天去找庭長,找院長,質問為什麼遲遲不立案?今日下午院長就來通知立案,這案便已經立了。」牛月清聽了,早嚇得如五雷轟頂,話也說不出來。孟雲房就問:「這事沒有退一步的可能了嗎?」司馬恭說:「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們讓院長改變主意。但是,身為院長,他也不可能把立了案的決定又推翻掉的。」牛月清一股氣就頂在心口,眼淚嗒嗒地掉下來,趕忙用手擦了,鼻子卻發酸,不停地吸動著。孟雲房就說:「你那鼻炎還沒有好嗎?我這裏有紙。」牛月清立即知自己失態,說:「我有紙的。」去廁所裏又流了一股眼淚,擦了,平靜了一下情緒出來。司馬恭從糖盒取了一糖給牛月清,牛月清笑笑,接受了,卻捏在手裏,說:「你說吧,司馬同志。」司馬恭說:「立了案也不一定證明起訴人會贏,官司誰勝誰負,要法庭作全面調查後,依據法律條文才判定結果的。莊之蝶沒來,你們可告訴他,讓他作好心理準備來打官司,一等起訴書副本轉給他,他得好好起草一個答辯書。事情就這麼辦吧,我也不好留你們,案子接到手,我也要避免與當事雙方在家裏接觸。龔靖元的字你們也就帶上吧。」說罷就要轉身回臥室看電視,對孩子說:「你去送送叔叔阿姨吧,」三人只得起身出門,在樓道裏匆匆商量了一會,就又趕來白玉珠家。白玉珠問了情況,叫苦不迭:「你們這幾日都幹啥去了?那麼大的雨,我兩次都在法院門口遇見一個女人攔了院長說話,我問那是誰,有人告訴那就是景雪蔭,可你們遲遲不來,今日莊先生也是應該來的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名人不名人的,如果官司打輸了,這不也要損害名人的聲譽嗎?」牛月清便說:「老白批評得對,這事都怪我們。也是遭了水災,市長硬拉了之蝶去寫文章,遲遲不能回來,今日晚上又是市長召去了的。他怎麼能不來的?改日他一定要來看看你和司馬審判員的。剛才司馬審判員態度還好,怎麼說出話來倒使我心裏好沒了個底兒。」白玉珠說:「他具體接管這個案子,話也只能說到那個份上,不可能現在就對一方有明確表態,萬一說出,對方反映上去,這還了得?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法律是有法典的,但執行還是人來執行的。」牛月清就說:「老白呀,咱們也都是朋友了,這事就全要靠你,立案就立案,判案卻只有你能與司馬審判員說上話的。」白玉珠說:「這個你讓莊先生放心,不管事情結果如何,我白玉珠要盡我的力量的。」牛月清說:「那怎麼能說不管結果如何呢?這我心裏又是沒底的深淵了,」白玉珠就悶了半日,說:「這樣吧,我現在做幾碟涼菜,過去叫司馬恭來家吃酒,他當然知道我與你們的關係。若是他不肯過來,這他必是看了起訴書後覺得事情難辦,這就指望不大了;他若肯來,這事就有三分指望。來了以後,我給他龔靖元的字,他若不收,這事就又沒了指望,他是怕收了禮將來判你們輸就不好意思;若是收了,這事就又有了六分指望。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幾成,我必然要問關於這宗案子,他若閉口不說,這事就又難了,他不敢對我說了大話,證明他心中沒譜或是有了傾向;若是願意說,就是要徵求我的看法,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連連叫好。司馬恭說:「哎呀老白,你這是一肚子《水滸》嘛,那一套話真像王婆說的!」白玉珠說:「我愛讀的還是《三國演義》。」牛月清就讓趙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辦幾樣涼菜和酒來,白玉珠說家裏有的。牛月清還是掏了錢,讓趙京五去了。不一會兒,抱回來三瓶五糧液,一包調好的牛肚絲,一包口條,七個醬豬蹄,五顆變蛋,一隻五香燒雞。白玉珠就讓人們迴避去樓下,他這裏以開合窗子為信號。第一次開窗子是司馬恭來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開第二次窗子是說明談開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院子的左牆角果然塌了一面牆,牆是連著隔壁的順子家,牆後真是個大茅坑,茅坑裏落了許多磚石,糞水溢流,而茅坑邊是一推扒開的磚石。柳月往日只知道這一片也是個低窪區,只有莊家的屋院墊了基礎,高高突出,但沒想到院牆過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個低窪區的民房了。這裏的建築沒有規律,所有房子隨地賦形,家家門口都砌有高高的磚土門坎,以防雨天水在溝巷裏盛不了流進屋去。那橫七豎八的溝巷和_圖_書就一律傾斜,流水最後在低窪區的中心形成一個大澇池。以前是有一台抽水機把澇池的水再抽出來引入低窪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現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澇池的水抽不及,水就倒流開來,湧進了幾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過了院牆豁口,順子的娘還沒有盛殮了去火葬場,身蓋著一張白色床單停在家裏。家裏的水雖然沒進,小院裏的水卻快要齊平台階,順子的媳婦和順子的胖兒子,頭纏了白紗條在屍床前擺設的靈桌下燒紙,哭已經是哭過了,因為來幫忙救災的人多,便再沒哭。順子一邊用手在小院門口築一個泥坎兒,一邊用盆子向外舀著水潑,一邊給新來探望的熟人在說:「下雨了,我也沒去街上擺菸攤,顛倒了頭在床上睡,一個夏天的乏勁都來了,越睡越是睡不夠,就被哐地一聲驚醒了。想,這又是什麼倒了?出來看看,那邊茅坑的牆倒了。這幾日誰家不倒個牆、塌個屋檐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說。我就又去睡。睡卻睡不著,想我娘怎地不見?我娘在對面那間小屋住著,她腰駝了,耳朵卻靈,每有動靜都是她要出來,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兒子,說誰家又怎麼啦,快去看看呀!院牆倒得這麼大聲響,怎不見她叫喊?我就叫我兒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兒子去了說不在,我還以為我娘去溝巷裏看水了。又睡了一會,尿憋,起來到茅坑去,站在那兒,卻發現了我娘的那雙小腳鞋在茅坑漂著。我心裏就慌了,彎腰去搬那倒下的幾塊磚石,我娘的一隻手就出來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時,被那牆倒下來活活窩死在那裏的。這鬼市長,他整天花了錢造文化街、書畫街,有那些錢怎不就蓋了樓房讓俺們去住?!讓雨下吧,再往大裏下吧,把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長他就該來了吧!」旁邊人就趕忙說:「快不要這麼說,你沒看電視嗎,這幾天市長像龜孫似的到處忙著救災哩!聽說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地房倒了三百間,人死了十二個了。剛才已打了電話,市長立馬就要來了,你可千萬別說這話!市長心盛盛地來救災,肯定要下決心撥款撥物給這一片居民。市長也是人嘛,說話說得難聽了,他不生氣?生了氣該撥一百萬救災費也可能可給五十萬。」順子點了頭,雙手接過了一個鄰居跑去買來的童男童女泥塑,眼淚流著進屋擺在他娘靈桌的兩旁,跪在那裏老牛一般地放了哭聲。
莊之蝶恍恍惚惚回到家裏,已經是夜裏十一點。牛月清沒在家,柳月埋怨他,說好的晚上去司馬恭家,孟雲房和趙京五都來了,就是等他等不回來,牛月清只好代表他和他們去了。臨走時又發現沒有了龔靖元的那幅字,才想起他中午出去時拿了一卷東西的,只好讓趙京五又去畫廊那邊重新取了原存的那幅字。柳月說:「你是到哪裏去了嘛?」莊之蝶說:「我找了阿燦。」柳月有些氣憤了:「阿燦有這官司重要?」莊之蝶冷冷地說:「當然重要。」說完,進了臥室,卻又回來,手裏拿了一條毛毯,到書房的長沙發上睡下了。
莊之蝶帶了三幅字回家展開看了,果然是龔靖元書法中的精品,倒不忍心全送那司馬恭,遂抽下兩幅讓趙京五收留了將來佈置畫廊。怎麼去見司馬恭,莊之蝶卻有些為難,說他從沒有這麼樣求人的,顯得太是下作。趙京五說這你得去,韓信當年還鑽人褲襠的,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了頭?莊之蝶就要讓孟雲房陪他,孟雲房能說話,以免在那裏冷場。臨去的那日晚上,趙京五去叫孟雲房,孟雲房不在家,夏捷說不是為官司的事去白玉珠那兒嗎?原來白玉珠的母親害腰病,孟雲房就陪同著宋醫生給白玉珠的母親治病去了。趙京五回來說了,兩人就往白玉珠家來,果然孟雲房和宋醫生在那裏。宋醫生為老太太按摩了腰,正在燈下開藥膏處方,一見莊之蝶,就問腿傷如何,莊之蝶趕忙感謝了,腳在地上跺著說藥膏真好,五天裏什麼痛感也沒有的。白玉珠雖是去過文聯大院五次,但還沒真正見過莊之蝶,熱情招呼,就拍腔子說官司的事有他便沒事的。莊之蝶也說了幾句感激話,拿出龔靖元的一幅字讓他看,問送這樣的字行不行?司馬恭會不會接受?如果接受了不說,不接受了又怎麼辦?孟雲房說:「這有什麼不敢接受的,不是冰箱電視大件東西,不是現款鈔票,文人送字畫是文人的本行,雅事哩!你送著不丟人,他收著不尷尬,他也可以公開對人說這是誰送的,既不落受賄名,反覺榮耀哩!你要還不自在,我陪你去。」莊之蝶說:「我來就是要你一塊去的。」白玉珠就說:「你們先坐了,我去他家看看,如果他家有客人,你們就不先過去。如果人在,我也先去嘮嘮話,瞧瞧他情緒怎樣。若正為別的事心煩,這去就不保險了;若情緒好,什麼話都可說的。」孟雲房說:「對對,我們在這兒等你。」白玉珠出了門,莊之蝶就問起宋醫生現在有了行醫執照了嗎,最近見過王主任沒有?宋醫生說:「我一直想去找你,只怕你早知道那事了,就沒去打擾你。」莊之蝶問:「什麼事的?」宋醫生就去了廚房洗手,示意莊之蝶過去說話。到廚房掩了門,宋醫生說:「你真的不知道他的事嗎?那個設計員你還記得?」莊之蝶說:「記得。好久日子沒時間去找她的。」宋醫生說:「她瘋了。」驚得莊之蝶差點叫出聲,忙問:「瘋了?她怎麼能瘋了?你是聽人說的,還是親眼所見?」宋醫生說:「她人我沒見到,可這事沒假。為辦執照,我去了王主任那兒三次,他總是說忙,改日一定去的,並約了我的日子。那天我去了,剛坐下要說話,進來一個女人,那女的說她是阿蘭的姐姐,說阿蘭瘋了,羞醜不知道顧了,她是來向王主任問問阿蘭是怎麼瘋的?王主任聽說阿蘭瘋了,也在說:『她瘋了?她一瘋這設計工程怎麼辦?』阿蘭姐姐就掏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問王主任這是怎麼回事?我看清了,是一個小褲衩,女人穿的褲衩。褲衩卻破了,分明是用剪鉸開的。王主任就對我說:『你看,今日又有事了,你先回去,三天後來找我。』」宋醫生說著頭伸到水龍頭下,張口喝了水,咕咕嘟嘟漱了一會兒,吐出來,說:「三天後我去了,王主任沒在,問旁邊房子的人,說王主任住院了。我想人家住了院就得再買些禮去探視一下才好。便問得了什麼病,住在哪個醫院?房子裏的人就哈哈笑,我才知道事情原委。事情是這樣的:王主任是借讓阿蘭設計公廁,不停地招阿蘭來談方案,阿蘭那女子也是設計心切,便識不破王主任的壞心。那一天阿蘭去了,王主任說方案定下來了,要慶賀的,拿了酒讓阿蘭喝。阿蘭是喝了,喝醉了,王主任就把她放倒在桌上,剝了人家衣服,因為急,褲衩也用剪鉸開,把阿蘭糟蹋了。阿蘭醒來就鬧,王主任就說你要嚷,我就說咱們是通姦的,我沒有去你家,是你自動來我這兒的。阿蘭忍了,回去越想越氣,給她姐姐說了。她姐姐也是氣得要死,又罵阿蘭搞什麼設計,這麼大的人了沒個心眼。阿蘭越發想不通,就瘋了。那日見到她姐姐,她姐姐就是來找王主任的,王主任是跪了求她姐姐。她姐姐是有心人,一是要報復王主任,故意軟了話,說要饒他;二是王主任賊膽太大,竟看她姐姐比阿蘭長得還要好,既然阿蘭姐姐話軟了,還對他笑,說過你找我婦人也就罷了,你找黃花閨女,還讓我妹妹找人家不找的話,他就上來抱阿蘭姐姐。阿蘭姐姐竟應允了他,喜得王主任姐呀姐呀地叫,當下提出他要離婚,盼望阿蘭姐姐嫁他。阿蘭姐姐第二天就尋到了王主任家,對著王主任的老婆說:『我愛老王,老王也愛我,我們相好三年了,你能不能成全我們?』說完就坐在床上,自個倒了一杯水喝起來。她真厲害,氣勢和風度竟將王主任的老婆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蘭姐姐就站起來,說,你記住,我叫阿燦,阿燦才有資格配作這個房子的主人的!說罷就大步走了。這老婆一見她走了,在家大哭起來,跑到辦事處找王主任,可主任正主持會,衝進去揪了他的耳朵出來,滿院子叫喊王主任流氓,在外蓄小老婆,讓小老婆到家去欺負她了。兩口子就在院子裏打起來。當晚王主任就去找阿燦,阿燦直笑,說:『你不親親我嗎?』王主任撲過去就親,阿燦一口把他舌頭咬下來一截。王主任才知道阿燦一切都是在報復,捂著嘴跑了。莊先生,莊先生,你這是怎麼啦,你有心臟病嗎?」宋醫生自管自說下去,抬頭看莊之蝶,莊之蝶臉色蠟黃,閉了眼睛,身子靠在牆上慢慢往下溜,就慌了,急忙叫趙京五和孟雲房。兩人過來,嚇了一跳,把莊之蝶放平在地上就按摩胸口。莊之蝶睜開眼來,說:「沒事的。」慢慢坐起來。趙京五倒了開水讓喝,孟雲房說:「宋醫生,你在說什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這樣?!」宋醫生說:「我給他說件閒事的,他突然就順牆往下溜。」莊之蝶說:「不關宋醫生的事,這些天怕是累了,有些虛脫吧。」眾人見他喝了開水,臉上漸漸紅潤開來,都鬆了一口氣,說或許有心臟病,過幾天一定得去醫院查查。
周敏明顯地人瘦了許多,鬍子也數日不刮,白淨的臉面像了個刺猬,不斷地訴苦說白玉珠問了幾遍關於字畫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雲房和趙京五勸說莊之蝶快去找龔小乙。莊之蝶沒了辦法,一個夜裏和趙京五去了麥莧街二十九號,幸好龔小乙在家。龔靖元就這麼一個兒子,父子關係卻不好,龔靖元掏錢買了一個單元樓房讓龔小乙單獨住在麥莧街,為的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莊之蝶和趙京五進了門,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菸沏茶,說叔你怎麼來找我了,我屋裏髒亂,你尋乾淨地方坐吧。說著拿一張報紙蓋在了床下一個便盆上,屋裏確實亂如狗窩,散發著尿臊味,莊之蝶就過去把窗子打開,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與他們說話,歪腳倒頭的,幾次想坐得端正,不覺一分鐘就又蜷一堆窩在那裏,又是張嘴流眼淚,說:「叔你喝茶,我上廁所去。」上了廁所老半天不出來。莊之蝶和趙京五就聞到一股香氣,見花架上那盆蔫了葉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來,兩人對視了一下,沒有言傳。小乙從廁所出來,判若了兩人,眼睛裏幽幽有光。莊之蝶說:「小乙,你又吸大煙了?你拿些大煙來讓叔瞧瞧,叔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小乙說:「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拿出來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樣的東西,說這煙膏他是放一丸在香菸裏吸的,他這兒沒有白麵兒了,白麵兒好。便讓莊之蝶和趙京五抽,兩人說不抽的,留給你吧。小乙就說:「叔你是寫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給什麼部門反映反映。」莊之蝶說:「什麼事?或許我能說上話的。」小乙說:「現在社會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費者利益,這白麵兒做假的就多啦,許多人抽了渾身起疱疔,頭髮都落光了。」莊之蝶說:「你寫個東西,我送公安局讓他們查去。」小乙就笑了,說:「叔還給我開玩笑的。」莊之蝶說:「小乙,叔給你說一句話,這話或許你也聽得多了,你什麼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這玩意兒?你爹給我說過你,他為你頭疼,周圍人另眼看你,這又花錢又傷身子,主要是傷身子,你年輕輕的,還要找媳婦不?」小乙說:「叔你說我不生氣,我知道叔是為我好的。可叔你哪裏知道抽菸的妙處?抽過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來啥。說實話,我恨我爹,我爹那麼多錢,他可以一夜打麻將輸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給我多餘的子兒。我恨小麗,小麗是和我談了五年的戀愛hetubook.com.com,她都和我睡過了,說走她就走了。我恨我單位那領導,他到處散佈我的壞話,為了那份工作,他得過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開除了。我知道越抽越戒不了煙癮,可我那些抱負,那些理想,也只能在抽了煙後才能實現啊。叔你不要勸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樣的,說起來聲名在外,天搖地動的,可你們倒還沒我活得自在的。有一點叔你相信,我不會成為社會害蟲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去真的搶劫,真的強|奸婦女,也不去真的殺人,我不妨礙任何人。我是我爹的兒子,他再煩我,但我畢竟是他兒子,我爹的字畫夠我今輩子抽的。」趙京五就說:「這是當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這裏。小乙,我知道你手裏有你爹的字畫作品,也聽說漢中有人還給了你一件毛澤東的書法長卷,有這事嗎?」小乙說:「趙哥你行,我什麼事你都知道,你對我爹說過了?」趙京五說:「咱哥兒們,我幾時出賣過你,給你提供大煙的小柳葉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給你供煙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們,是不是我去勸說的?」小乙說:「趙哥是堅鋼朋友。毛澤東的那幅字寫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氣,這東西是在我手裏。」趙京五說:「這就好了!話明著說,我和你莊叔今日來,是想見識見識那幅字的。你莊叔是作家,什麼字都不稀罕,只是要寫一篇關於毛澤東詩詞書法方面的文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實物。他給我說了,我說這好辦的,小乙那裏有一幅,小乙是義氣人,他留那幹啥,會送了你的。」莊之蝶說:「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麼玩物兒你去拿一件吧。」趙京五又說:「毛澤東的字當然不是省長的字,但話說回來,那又不是文物,即便算是革命文物,你能賣嗎?國家一見就要上繳的,一分錢也不付的。」小乙就嘿嘿地笑。趙京五說:「小乙你笑什麼?」小乙說:「莊叔和趙哥不是外人,我也真話說了,你們要我爹什麼字畫,我都可以給你們,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來買過,出過五千元的價兒,我沒出手,我也愛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還是神,神的東西在家也避邪吧!」趙京五就看莊之蝶,莊之蝶搖搖頭。趙京五說:「那好,你這麼說,我們也不難為你了,那你總不能讓你莊叔就這麼走了?你這裏有你爹的字,隨便取幾幅吧。」小乙就從櫃子裏抱了一卷出來,抽了三個有軸兒的,說:「我就靠這抽煙的,你不知道,我爹卡得嚴哩,為弄這批東西我費了勁的。」趙京五把三幅字軸用報紙包了,夾在了胳膊下,說:「趙哥虧了你嗎!我會給小柳葉說的,你去買煙,讓她軟些價兒。」就和莊之蝶走出來。
回到家來,莊之蝶精疲力盡。牛月清接他如接駕,一邊看那報上的紀實報導,一邊讓他去臥室睡覺。他已經睡下了,牛月清卻記起了一宗事,進來說:「白玉珠剛才是第二次來電話了,說不敢再耽誤了時間,最遲也要今晚上去司馬恭家的。 現在好好睡一覺,晚上去好了。」莊之蝶睡下並沒有睡著,腦子裏還想著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裏發酸。卻又轉想,自己和這女人雖然清清白白,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繫著,連背上生瘡疔都幾乎是同一時間同一位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兒的緣分兒?這麼想著,情緒也興奮起來,就穿衣下床。一邊問牛月清看了報上的文章感覺怎麼樣,一邊讓柳月燒了開水,說要叫孟雲房、趙京五來喝喝茶的。便從口袋拿出一包極精緻的盒子說:「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茶,君山毛尖!市長送的。」先自己在杯子裏沖了。牛月清看時,那葉子在杯裏一半著水,一半浮出,都是細長的未開綻的芽尖,竟一律豎著,如縮小的一片森林。待葉子一支支豎著又沉下去,杯面上就一層一層漾白中泛綠的霧氣,一股幽香就在滿屋子裏暗浮了。牛月清說:「我真沒見過這等好茶的。」莊之蝶說:「去打電話叫孟雲房、趙京五,還有周敏兩口子,都讓品品。」柳月說:「我看過一本書,說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戰時,皇帝獎賞了他一罈酒,他把酒倒在一個泉裏讓全軍士兵來喝,那地方後來就叫了酒泉。市長送了你一包茶,你叫這個來那個來,真還不如把茶葉放到自來水公司的水塔裏去,讓全城都知道市長的恩典了!」莊之蝶說:「你這是笑我受寵若驚了?這你別嫉妒,市長就是送我一包茶葉不送你哩!」柳月說:「那你別小瞧我!」牛月清說:「叫人來喝茶就叫他們來喝吧,不必喊動唐宛兒了,女人家能品出個什麼好賴的?!要我來嚐,好茶葉聞著香,喝到口裏只是澀和苦。」莊之蝶說:「你是關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許是關中道上水有鹽鹼,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罷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講究品了。唐宛兒雖是潼關人,原籍卻在陝南,她能品出味兒的。上次我在阿燦家,她那茶葉是江蘇陽羨茶場買來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連葉子也吃了,臨走還抓了一撮在口裏乾嚼,幾天口裏都有香氣的。」柳月說:「你那麼遜眼的,吃茶葉渣?」莊之蝶說:「這你陝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書不少了,你說為什麼古書上常寫了『吃茶』?那就是古人把茶葉搗碎了沖了糊狀吃,或是撒在飯裏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飲!」柳月說:「我們都是牛,只有像你這樣的高級人才叫吃茶的。可我看呀,阿燦那麼懂吃茶,卻幹出那種事來?!」莊之蝶問:「你也認識阿燦?她幹出什麼事來?」柳月說:「她昨兒下午來的,我真擔心大院裏人知道她是阿燦了,會怎麼說咱家的!」莊之蝶就問牛玉清:「阿燦昨日來過?她來說什麼了嗎?」牛月清說:「柳月這張臭嘴,也學得和孟雲房一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阿燦是來過的,你給我說阿燦長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個青眼眶女人呀?她說她妹妹瘋了,醫院裏是說治不了,建議送精神病院去,她讓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莊之蝶就問:「她還說什麼了?」牛月清說:「還能說什麼?就給我說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還紙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頭肉,差不多要乾臭了!她說她與丈夫離了婚……」莊之蝶就叫道:「離了婚?離什麼婚呀,這阿燦!你怎麼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麼安慰她了?為什麼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待呢?」牛月清說:「我把她攆走了。」莊之蝶說:「什麼?你攆她走了的?!」牛月清說:「現在外邊誰不知道西京城裏有一個咬男人舌頭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頭就少不了是兩人摟過親嘴,能摟了親嘴誰知道還有幹了什麼?聽說又有一種說法了,是說她們姐妹倆爭一個王主任,妹妹爭不過姐姐而瘋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姦時要人家高數額錢,人家不給,一氣才咬了舌頭的。這號女人,連她丈夫都嫌惡心把婚離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來人多,留她多待,碰上多事人出去到處張揚,咱名聲就好聽了?」莊之蝶臉色鐵青,胸部一起一伏,說:「不要說啦!你一貫是慈腸善心的出了名,你這次做得好!你攆走她是用掃帚把攆走的嗎?你怎麼不用了菜刀?她是壞女人,不殺了她,怎麼顯得出你的高貴?!」牛玉清見莊之蝶說出這等話來,就一肚子委屈了,說:「我把她攆了,你就這麼恨我?我高貴不高貴我幹了丟你人的事了?我這是為了誰?我是狠毒女人嗎?多少年門口的要飯人哪一個我沒端了吃喝?家裏沒有,我也要上街買了蒸饃給的!可我就是眼裏容不得這種不正經的女人!我這家裏就不許那號人進來髒了地面!」莊之蝶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去書房拿了那幅龔靖元的字出來,偏咳嗽著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說:「都髒了,都是髒的,只有你是乾淨的,你就乾淨著吧!」拉了門走出去,門竟連閉也不閉。牛玉清在客廳裏說:「柳月,這你都看見了,我在他眼裏橫豎都不是了麼!我越是百般迎合他,他越是煩我,你說這到底是啥原因?他處處為別人著想,唯恐傷了這個,屈了那個,卻全然不顧我呀,你說我這名人老婆就這麼難當?!」就嗚嗚痛哭起來。

一連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這雨如白色的麻繩,一股一股密密麻麻從天上甩下來。三天裏正晌午光線都是暗的,每個四合院,居民樓院,水都是一腳脖子深,從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門檻往外流。自來水龍頭卻沒水了。消息傳來,原是西城門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斷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涼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滿了,取回來卻只有半盆,如對了瀑布接水一樣。莊之蝶有許多事心急著要去辦,出不了門,背上倒不痛不癢地生出一溜七個瘡來。牛月清害怕是什麼毒東西,莊之蝶說沒事,可能是下雨潮氣所致,就塗了些清涼油。牛月清就操心起雙仁府那邊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撥電話,電話線又斷了,要柳月和她一塊過去。柳月哪裏肯讓夫人去淋這麼大的雨,就說她一個人去。這當日,啞了幾天的門房韋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響起來,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說:「這麼大的雨天,難道還有來訪人嗎?」話未落,韋老婆子的聲音就透過雨聲在院子裏回響:「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牛月清臉就變了色,莊之蝶問你怎麼啦?牛月清說:「現在是一有急事,我這心就慌了!」柳月說:「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誰?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發了;若是緊事,我讓他進門到家裏來。」便穿了雨衣,登了雨鞋跑下去。大門口裏濕湯湯地立著一個人,卻是那拉車收破爛的老頭。柳月並沒理會,對韋老婆子說:「沒人呀,誰個找莊老師的?」韋老婆子拿嘴努努老頭。柳月就奇怪了,過去問:「是你找莊老師?」老頭說:「我找莊之蝶,不找莊老師,我沒有老師。」柳月就笑了:「什麼事,你給我說!」老頭看看柳月,說:「你給過我兩個饅頭的。」柳月說:「你好記性,我不用你謝的。」老頭說:「我沒謝你,罵你的,那天夜裏我積食了,肚子脹得一夜沒睡好!」柳月說:「這麼說,冒這麼大的雨你是來罵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頭說:「你走的好,你老師背上還要生瘡的!」柳月就站住了,覺得驚奇:他怎麼知道老師背上生了瘡的?就說:「哎,你說什麼?」老頭說:「雙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讓我順路捎話,說她老伴回家幾回了,沒做幾頓好飯菜的,女婿女兒一個都不來,老伴用鞭子抽女婿哩!」柳月說:「她哪裏有老伴,死了八輩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這才要過去,大爺你還要往哪兒去?」老頭說:「我往哪兒去?大雨天街上沒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長市長,我坐在交通指揮台上我就是警察,我進了飯館裏我就是發了財的人!你要去雙仁府,你坐了車,我路上就是司機,到了雙仁府,我就是你爺的。」柳月說:「你話這麼多的!那我就上車呀,我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麼大年歲的人拉了我。」老頭說:「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車的官人!」柳月說:「我哪裏能拉了車?」老頭就把車拉上街小跑起來,說:「你頭暈不暈?」柳月說:「不暈!」老頭說:「那你是坐車的命,不當官也是官太太。」柳月樂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緊身子,看著老頭茅草般的頭髮一綹一綹全貼在臉上,衣服濕淋淋的了,清清楚楚顯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讓給他。老頭說:「姑娘你這命就薄了!」柳月說:「怎麼又薄了?」老頭說:「那你怎麼要把雨衣給我?我在西京和圖書城裏跑了這幾年,人人都把我當瘋子,不把我當瘋子的只有睡在城門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語了,心裏一時亂糟糟的。街巷的積水更深,簡直是一條條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蓋子全揭了,為的是盡快讓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卻往外冒水,積水就幾乎到了人的膝蓋。老頭就繞了路的一邊拉車,一邊給柳月指點。哪一堵圍牆是塌了,哪一根電線桿下的地面泡軟了,桿子倒斜斷了線。柳月就又看見有幾輛車汽車窩在幾個下陷的坑裏;而平路上一輛卡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了也癱那裏,這卡車樣子是要超車的,但沒有超過,一頭卻碰在麵包車的前半截,兩車癱在那裏組合了一個「人」字。老頭就嗬嗬地笑。柳月說:「你笑什麼?」老頭說:「你瞧瞧那卡車幹什麼了?世上萬物都有靈性的,這卡車是看見了麵包車就忍不住騷情,強行去要親嘴吧,這不,禍就闖下了!嗬,你看著那東西好,那你只能看著。手抓火炭兒,火炭能不燙了手!」柳月再看時,越看越像是那麼回事兒,也就笑;笑過了,心裏卻有些不舒服。老頭猴子一樣不正經拉著車走,一會兒從水面上撿起一隻塑料破盆兒,一會兒又撈起一隻皮鞋,反手丟上車來,說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進了誰家房子而從門下漂出來的,可惜是單隻,怎麼沒有漂出個彩電和一捆人民幣呢?柳月就又笑,想這老頭自己說他不是瘋子,也是離瘋子不遠的。突然老頭就大聲吆喝起來了:「破爛——承包破爛——嘍!」柳月在車上說:「我在你車上,我是破爛啦!」老頭說:「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說:「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給我唱唸著謠兒?」老頭第一次回過頭來,嘩嘩的雨裏,他一臉皺紋地笑,笑得天真動人,說:「你也愛聽?」柳月說:「愛聽的。」老頭就飛快地拉著車跑起來,沒膠皮的鐵軲轆在水裏比旱路上輕快,攪得兩邊水白花花飛濺,柳月於是聽到了有趣的謠兒:
這天晚上,電話召來了孟雲房,並由孟雲房通知了周敏、洪江和趙京五來到家裏。他們研究了對策,提出僅靠雜誌社的人是不行了,只能在市中級法院下功夫,做到讓不受理此案為好。趙京五說他認識法院的一個法官叫白玉珠的,不知此案經不經他手,就是不經,他也會從中通融的。莊之蝶就立即讓趙京五和周敏連夜去白玉珠家見人,不管早遲,必須來這裡報告情況。牛月清便收拾了一大包禮品讓提了。周敏說:「這個費用由我出。」牛月清說:「這點小事計較什麼,保不定以後花錢的地方多哩,有你出的。」趙京五、周敏一走,莊之蝶說:「臉上都高興些,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們打麻將等他們吧。」莊之蝶、孟雲房、牛月清、洪江就圍桌打起來。柳月在旁取菸供茶,拿眼睛就直看洪江。洪江說:「柳月,我那衣服在那兒掛著,你掏上邊的口袋,給我拿些零錢來吧。」柳月去衣架掏上衣口袋,就掏出一個小小的存摺,打開看了,上邊戶頭寫著自己名字,下邊新填金額是三百元,便裝進了自己口袋裏,說:「洪江呀,就這些錢呀?!」洪江說:「還少呀,不少哩!」牛月清說:「有多少?」柳月說:「十二元的。」洪江對著柳月䀹䀹眼,就笑著說:「我善於白手奪刀的!」柳月過來一邊看他出牌一邊說:「白手奪刀?我看你必輸無疑。人常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贏鬼去!」孟雲房就說:「八萬,和不和?洪江又害哪個女子了?」說得洪江脖臉紅透,把不該打出的一張三餅竟也打了出去。柳月罵他牌出得臭,拿手拍了那一顆頭,說:「洪江當書店經理,人物整齊,行頭又好,多少姑娘心不動的,還能不得意?!」孟雲房說:「柳月,不要把洪江的港式髮型弄亂了。男人頭,女人腳,只能看不能摸的。我還以為你拿住他什麼了?!要叫我說,洪江倒難找下個好女子。世事就很怪,漂亮小伙子反倒找不下漂亮女子。洪江那媳婦我看就不如咱柳月,而柳月將來反倒找不下個漂亮小伙,這就叫跛子騎駿馬!」氣得柳月拿了拳頭砸孟雲房,說:「五官不正的人心也不正!」牛月清就發恨聲,指責柳月話說出格了。孟雲房說:「這都是我平日寵慣得小丫頭沒大沒小的了!」牛月清說:「雲房,你講究整日算卦預測的,你算一算京五他們去的結果如何?」孟雲房說:「算卦得我那一套傢伙,這裏倒沒個萬年曆書,我換算不來日月星辰的。」柳月說:「我這裏有枚銅錢的,你搖一搖。」說著從口袋裏掏了鑰匙,鑰匙串兒上果然一枚光亮亮的銅錢。莊之蝶見了,眼睛就發直,說:「柳月,讓我看看。」柳月卻不給。牛月清就打出一張牌來,直催莊之蝶吃還是不吃?莊之蝶眼看著柳月,手卻從牌擺的尾部去抓牌,孟雲房就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說:「在哪兒抓牌?上廁所別上到女廁所去!」莊之蝶安靜下來看牌,孟雲房說:「那一枚銅錢得搖多少次的?是這樣吧,月清你報一個三位數,要脫口而出,我以『諸葛馬前課』算算。」牛月清說:「三七九。」孟雲房左手掐動了,說:「『小吉』,嗯,還不錯的。」牛月清臉上活泛了,說:「只要不錯,那你們就瞧著我怎麼和牌呀,牌是打精神氣兒的。怎麼著,扣了!坐起莊了!」孟雲房氣得說:「你坐吧,坐個母豬莊。」開始洗牌,院子裏有貓在叫喚,聲聲淒厲。洪江就問家裏養了貓了?貓在發|情期間千萬別沾了那些雜種,他是有一隻純波斯貓的,趕明日他把波斯貓領過來。牛月清說:「哪兒養了貓?我不喜歡貓呀狗呀的,這是隔壁養的貓,討厭得很,過一段時間就招引一群野貓來叫喚。」莊之蝶便叫道:「哎呀,下午我揭了涼台上的鹹菜甕蓋兒讓曬曬太陽的,別讓貓抓了菜去。」柳月就來到涼台,莊之蝶卻閉了涼台門,悄聲說:「你哪兒拿的銅錢?」柳月說:「我在浴室裏發現的,覺得好玩,拴在鑰匙串兒上的。」莊之蝶說:「那是我的,快給了我!」柳月說:「你的?銅錢上還有個繫兒的,我怎麼沒見你以前在脖子上戴過?」莊之蝶說:「我戴了好些日子的,日夜不離身,你哪裏知道?」柳月說:「一個大男人家戴一個銅錢,我還是第一次見的。瞧你那急樣兒,莫非這些日子,我們在雙仁府那邊,什麼女人送了你的情物?」莊之蝶說:「你別胡說!」把柳月雙手捉了,去她口袋裏掏,掏出來了,柳月偏又來搶,莊之蝶把銅錢就含在了口裏,一臉的得意。這邊三人洗了牌又壘好擺兒,遲遲不見莊之蝶過來,孟雲房就粗聲說:「挪個菜甕就這麼艱難?之蝶你還打牌不打?」莊之蝶立即從涼台上回來,銅錢已經在口袋裝了,說:「雲房,今年鹹菜做得好,你要喜歡吃,一會兒給你帶一塑料袋兒。」
莊之蝶和趙京五一走,龔小乙就從櫃裏取了一個長條木匣來,打開看了看毛澤東的那幅字,重新包好,裝在匣子鎖了放到櫃子的最下邊。心想,趙京五把莊之蝶領來也謀這件字,就說明這真是件寶貝了,那麼,萬不得已不能出手。如今煙價一日高出一日,到了將來實在沒錢了再換煙抽吧。一想到煙,癮就又發作了,將那唯一的一包白麵兒在錫紙上倒了,用火柴在下邊燒,再拿一個紙筒兒吁地一口長氣吸到肚裏,就開了一瓶高橙飲料趕忙喝下壓住,不讓一絲一縷的煙氣從氣管漏出來,然後就點上了一支萬寶路香菸,躺在那裏一口一口地吸,立即就墜入另一個境界,似看見了小麗從門外進來了。他說:「小麗,你來了?你這麼些日子都到哪兒去了,我只說你永遠不來見我了?!」小麗說:「我好想你,好想好想的,你就不來接我嘛!」小麗在給他撒嬌。小麗撒起嬌來就在他身上蹭,那雙奶|子擁在他的臉上,手也在下邊揣了,還說這是香腸,我想吃香腸的,小乙他就把衣服脫了,也給小麗脫。小麗會享受,她自己不脫,偏要他脫。小麗的衣服很多,脫了一件又一件,脫了一件還有一件,脫到最後脫出個小巧的身子來,他們就想著法兒作各種雜技動作。他說小麗你坐過船嗎?小麗沒坐過,他就把一口袋黃豆倒在床板上,攤成勻勻一層,將一張木板放在黃豆上,他和小麗就趴上面玩起來,木板晃來晃去。但小麗卻下床走了,開始變臉,變得像一隻惡狗,小乙他就發怒了,說:「你不和我作|愛,你是和那個姓朱的來嗎?那姓朱的有什麼比我好的?」小麗卻說:「是的,你一出門我就和小朱幹,他比你強,他是超人,妙不可言!」小乙他就抄了刀說我要殺你!小麗說你殺吧。他一刀過去就把她殺了。小麗倒在他面前,雪白的身子在蠕動,一股血就分了岔,像樹椏一樣從那奶頭上往下流,流過大腿。流過大腿時似乎流不動,血水聚很高的楞沿兒,他就用刀尖劃了一下,劃出個白道兒,引著血水便唰地流下去了。小乙他就又拿刀在小麗心口剜,剜出一顆心來,他說小麗你心原是石頭做的這般硬?小麗就叫了一聲徹底死了。他小乙看著那已經死了的小麗的身子還有一在動,就覺得美艷無比,尤其那一聲叫,刺|激得他無比快意地長笑了。

莊之蝶回到家裏,趙京五說了犯病的事,嚇得牛月清和柳月眼淚都流下來,說從來沒有犯過心臟病呀,就沖糖水讓喝,燒薑湯讓喝,問想吃什麼。莊之蝶說:「我想睡。」就睡下了。客人走後,牛月清輕輕脫衣睡在丈夫的身邊,莊之蝶卻醒過來,牛月清問覺得怎麼樣,莊之蝶說沒啥事的。牛月清說:「沒事了我就放了心。」身子就偎在丈夫懷裏,說:「你好心硬的,要不是出了這場緊事,你怕還是不理不睬我的!瞧你也瘦多了,這犯病兒怕也是心上吃力惹下的。你男人家心胸要大的,天大的事也都有個過去的時候,你說呢?」莊之蝶就把胳膊從夫人的脖子下伸過去摟了她。牛月清身子麵條似的軟軟貼緊,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墊著,手一摸,摸到那枚銅錢,說:「這哪兒的銅錢,稀罕得戴在身上?」莊之蝶支吾了,說:「戴著好嗎?」牛月清說:「男人家戴這個算什麼樣兒,一定是誰送你的,這段時間不管你了,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就給你騷情了?」莊之蝶說:「別自己捏個鬼兒又讓鬼嚇住!那日阮知非叫我去他家,他說一個氣功師給他一枚銅錢上發了功,戴上可以避邪健身,就送了我的。」牛月清說:「阮知非的話十句九句謊的,送你一枚銅錢兒倒說得那麼玄乎,為啥戴上了還犯心臟病?」莊之蝶立即把話岔開,就把阿蘭和阿燦的事說給了她。牛月清當然咒罵了一通那個王主任,卻也怪阿燦那樣去處理何必呢!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為了報復,也不該真地與王主任摟抱了親嘴的。莊之蝶說:「你不懂。」牛月清沒有回嘴,心裏卻想:他這麼病了,原來是為了那姐妹倆兒,萍水相逢的人,即使同情也不至於到這個份兒上!便說:「我不懂,你就懂她,你是怎麼懂她的?」莊之蝶卻輕輕打起鼾聲,假裝睡著過去了。
三天後,兩篇文章發表了。周敏買了報紙送給了白玉珠,白玉珠高興萬分,又問那兩篇什麼時候發表?周敏回來說了,莊之蝶在發雷霆,罵道:「發了兩篇還不行嗎?不發了,堅決不發了,官司就是贏了,我也是輸了!」周敏不敢言傳。牛月清多說了幾句,又挨了一頓罵,自然也沒有回嘴,回過頭來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夢雲房,央求孟雲房給莊之蝶勸說。再還是日夜擔心這事要氣傷丈夫的。數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過人處哭了幾場。
中央首長空中行。省市領導兩頭停。縣上的,帆布蓬。鄉鎮的,「壹三零」。農民坐的是「東方紅」。市民騎的是自搖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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