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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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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房一走,莊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燦說:「你現在就可安心寫信了?」莊之蝶說:「寫的。」阿燦取了紙和筆,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擁到一邊,讓莊之蝶坐了,她說她不影響,坐在那裏看會書的。莊之蝶一時入不了境界去,連開了幾個頭,撕了,阿燦就說太陽曬吧,過來拉了窗簾,又怕他熱,在後邊給他搖扇。莊之蝶說不用的,尋著了感覺寫下去,一寫下去竟帶了深情,如癡如醉。阿燦在床頭看了一會書,拿眼就靜靜地看莊之蝶在那裏寫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莊之蝶寫完了,回過頭來,見阿燦呆呆地看著他發愣。他看著她了,她竟也沒有覺察。就說:「寫完了。」阿燦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兒,臉倒羞紅,忙說:「完了?這麼快就完了?」莊之蝶在這一瞬,心想,這麼半天了還役見她羞過的。阿燦就走近來,說:「你能給我唸唸嗎?!」莊之蝶說:「怎麼不能唸的!你聽聽,有沒有你們做女人的味,我真擔心鍾主編看出是假的。」就唸起來,整整三頁,莊之蝶唸完了,猛地發現在面前有一隻白淨的手,五指修長,卻十分豐潤,小拇指和無名指緊緊壓著桌面,中指和食指卻蹺著,顫顫地抖動。才知道阿燦什麼時候就極近地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後輕搖了蒲扇兒。他抬起頭來,頭上空正是阿燦俯視著的臉,雙目迷離,兩腮醉紅。莊之蝶說:「你覺得怎麼樣?」阿燦說:「我恍惚覺得這是給我寫的。」莊之蝶一時衝動,啞了聲叫了一句!「阿燦!」阿燦說:「嗯。」身子就搖晃著。莊之蝶握筆的手伸過去,在拿筆的手扶在阿燦的腰際時,身子同時往起站,於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來了一張嘴接住了上來的一張嘴,那筆頭就將墨水印染了一點黑在阿燦的白衫上。兩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張藤椅也撞翻了。莊之蝶說:「阿燦,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帶了對你的好感之情來寫的。」阿燦說:「真的,你真的喜歡我?」莊之蝶又一次抱緊了她,他不想多說,也不需要說,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熱來表示他對她的同情和喜歡。阿燦在他的懷裏,說:「你不知怎麼看我了,認作我是壞女人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歡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幹了那種事也是美麗的,我要美麗一次的!」她讓莊之蝶坐好,又一次說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當年學習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她從安徽去新疆支邊的,在那裏好賴找了穆家仁,前幾年一塊又調到西京的。她現在日月過得很糟很累,是們小人物,可她心性還是清高。她是不難看的,有一副好身架,臉子還算白|嫩,可她除了丈夫從未讓任何人死眼兒看過她,欣賞她。莊之蝶說:「阿燦,我信你的,你不要說了。」阿燦說:「我要說的,我全說給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個玻璃人,你要喜歡我,我就要讓你看我,欣賞我,我要嚇著你了!」竟把衫子脫去,把睡衣脫去,把乳罩、褲頭脫去,連腳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條條地站在了莊之蝶的面前。莊之蝶並沒有細細地在那裏品賞,他抱住了她,不知怎麼眼裏流出了淚來。阿燦伸了手來擦眼淚,說:「你真的被我嚇若了?!」莊之蝶沒有說話,待阿燦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阿燦。阿燦輕聲叫起來:「你真的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麼?!」□□□□□□(作者刪去四百十一字)阿燦把他拉下去,他只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阿燦說:「我是香的,穆家仁這麼說過,我的兒子也這麼說,你聞聞下邊,那才香哩!」莊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熱騰騰的香氣,就覺得自己是在去霧裏一般。□□□□□□(作者刪去二十二字)阿燦咬了牙子喊疼,莊之蝶就不敢,真怕傷了她。阿燦說:「你怎麼覺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兒子時,醫生就說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窄,還怕生不下孩子的。」莊之蝶又慢慢地試探著。她搖搖頭,就只是笑。說說話話的,待到莊之蝶說他要排呀,阿燦卻讓他排在外邊。□□□□□□(作者刪去五十一字)阿燦說:「讓你排在外邊,是因為我是沒帶環的,我怕懷孕的。」說著,又雙手摟了他去,緊緊抱了睡在一起,突然臉上抽搐,淚流滿面。莊之蝶趕忙就要爬起來,說:「阿燦,你後悔了嗎?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的。」阿燦卻又撲起來摟了他躺下,說:「我不後悔,我哪裏就後悔了?我太激動,我要謝你的,真的我該怎麼感謝你呢?你讓我滿足了,不光是身體滿足,我整個心靈也滿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麼悲觀、灰心,我只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而你這麼喜歡我,我不求你什麼,不求要你錢,不求你辦事,有你這麼一個名人能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就又產生了!我真羨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幹什麼事情都幹得成功,幹得輝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麼想。我和你這樣,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和負擔的!」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沒有來,婦人卻來了。原來鍾唯賢把周敏叫去,讓看了那些材料,讓很快複印一份送給莊之蝶。周敏看時,幾乎目瞪口呆。這是雪蔭送給廳裏的一份通知書,聲明鑒於廳裏未能堅決執行宣傳部長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絕登載嚴正聲明,她只得訴諸法律來解決。現已將起訴書呈區法院,區法院認為被告之一是莊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們無權受理而轉送市中級法院。被告人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莊之蝶,提供發表陣地者《西京雜誌》編輯部的主編鍾唯賢,複審李洪文,初審苟大海。起訴書沒有送廳裏,卻複印了一份莊之蝶最新寫給景雪蔭夫婦的信件,且將其中成段成段的話用紅筆勾出。周敏沒有說一句話,離開雜誌社也沒有直接去雙仁府那邊找莊之蝶,而進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踉踉蹌蹌地回家來。唐宛兒上午去商店仔細挑了一瓶指甲油,回來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見周敏進了院門倚在門扇上笑,覺得蹊蹺,說:「你醉了,醉了?」周敏就從門扇上溜下去,哇地噴了一堆穢物,院子裏的雞就跑過來啄食,雞遂也搖搖晃晃臥在那裏不動了。唐宛兒生氣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動,提了雙手往回拖,他卻抓住梨樹在那裏罵:「他把我出賣了,為了一個女人,他要犧牲我!卑鄙,醜惡,不是漢子!」唐宛兒問:「你說什麼!誰為了女人出賣了你?」周敏說:「是咱們的老師,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兒心騰騰跳起來,立即啐一口罵道:「你說什麼,他怎麼出賣了你?你還說女人!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我是沒有法律保障就該是你的!」周敏瓷著眼,腦殼卻暈起來,他聽不清婦人在說什麼,只見她染著口紅的嘴在開合,染著十個紅指甲的手在舞動,就癱在那裏醉過去了。
莊之蝶從沒有聽到過女人給他說這樣的話,他爬起來,擦乾了她的眼淚,說:「阿燦,我並不好,你這麼說著倒讓我羞愧!」就坐在那裏,木木呆呆起來。阿燦卻說:「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再一次把他抱住,頭倚在了懷裏。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阿燦輕聲問:「你想抽支菸嗎?」手就去床頭的菸盒裏抽出一支,叨在嘴裏點著了,取出來塞在莊之蝶層上。莊之蝶卻取下了,說:「你讓我能再聞聞你的香嗎,讓你的香遮遮我身上的臭氣!」阿燦溫順如貓地睡平了,莊之蝶就跪著,從頭到腳又吻著聞了一遍。他告訴了阿燦「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們還能見面,阿燦滿眼淚光地答應著。
回到文聯大院,柳月並沒有來做飯,莊之蝶就又給鍾唯賢寫了一信。寫完信,忽然作想,這信是假的,但鍾唯賢卻是那麼珍視,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念念不忘舊日戀人,而我呢?以前對景雪蔭那麼好,但現在卻鬧得如仇人一樣!不免倒恨起周敏來了。遂又想,剛才雜誌社吃西餐相慶,自己也是興奮異常,但景雪蔭今日心情如何,處境又是怎樣呢?武坤說她要輕生,輕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卻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憐憫,提筆要給景雪蔭去一封信了。信寫到了一半,又撕了,抬頭重新寫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釋此文他真是沒有審閱,否則決不會讓發表的;說明作者是沒有經驗的人,但也絕沒陷害誹謗之意,這一點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諒。最後反覆強調以前她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幫助,他將是終生不能忘卻的,既然現在風波已起,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和,他再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保證的是什麼地方什麼場合都可以說他與景雪蔭沒有戀愛關係的。信寫完之後,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靜,在那裏點燃了一支菸,將柳月從雙仁府那邊帶過來的錄放機打開,聽起哀樂來。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紅光,天已經是傍晚了,莊之蝶揣了兩封信來到街上,心裏想得好好日明日一早去找阿蘭,讓把給鍾唯賢的信轉寄安徽,但在出去給景雪蔭發信時,莊之蝶竟糊塗起來,兩封信一齊塞進了郵筒。塞進去了,卻呆在那裏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就一陣心裏發嘔,啊啊地想吐。旁邊幾個經過的人就掩了口鼻。莊之蝶一抬頭,卻又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戴了市容衛生監督員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經掏出了罰款票來。氣得他只得去那一個下水道口,但卻啊啊地吐不出一口來了。
牛月清看了材料,說:「鍾主編來了電話,說是讓周敏很快把材料送來的,我都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兒想起周敏醉後的罵聲,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莊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時拿來的,倒覺得自己差點也誤了大事,而慶幸起自己的行為了。她說:「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訴是要送莊老師進監獄嗎?他傷心地在家裏哭,說他沒臉面來見老師!」牛月清心下感動,說:「哭什麼,起訴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說著,柳月進了門,牛月清和唐宛兒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驚,牛月清就沉了臉說:「什麼時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說:「沒有找著。」牛月清說:「你是去找人了,還是出去買東西逛街了?」柳月說:「我哪裏有錢買東西?在街上預著我那小老鄉,她在一家旅館當招待,每月幾百元的,見我穿得寒酸,送了一雙鞋子,一條襪子,和這眼鏡。」牛月清說:「你怎麼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館的招待比什麼,她們每日在火車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誰知到晚上幹什麼?」柳月不敢多嘴,脫了高跟皮鞋,在那裏搓腳,那胳臂上的玉鐲兒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兒看見了,識得那原是自己的,現在牛月清沒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許妒意,過來摟了柳月說:「柳月你也有這麼一個菊花玉鐲啊,咱們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個我一個,樣子也像!」伸了胳膊來比試。柳月見了,也是驚奇,喜歡起來,從唐宛兒的胳膊上卸了玉鐲兒來看,說:「你也是單個嗎?能配一對才好哩!」牛月清聽了,不願意當她們兩說破這玉鐲的事,一邊翻看材料一邊說:「宛兒你把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兒說:「看了,莊老師真不該給景的寫了那信。他是好心,卻沒有好報,讓人家作了證據,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辯的。」牛月清說:「男人家就是這樣,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熱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現在怎麼著,他以為包糖紙的都是糖哩,那是砲彈嘛!」柳月說:「誰不這樣,吃了五穀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兒兀自臉上泛紅,說:「莊老師可不是這樣說的,師母這朵家花的香氣聞都聞不夠的,哪兒還有鼻子去聞野花?!」牛月清說:「話說到哪兒去了,讓外人聽到了,多粗俗的!」說著,就不再留唐宛兒,要讓柳月同她現在就搬過文聯大院那邊去住,專等著莊之蝶回來。柳月這時把材料粗略看了,心裏也不免緊張,暗暗譴責自己不該在街上逗留那麼久,對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說:「大姐,我這當保姆的再無足輕重,也畢竟是這個家裏的人,這麼要緊的事也不該瞞了我!」牛月清說:「哪裏瞞你?讓你去找人時只是我心急,來不及對你細說,現在不是讓你看了材料嗎?」柳月說「那你現在真要住過去?你坑了這些日子,到底還是你低頭,以後莊老師的脾氣更大,更要在咱們姐妹身上撒氣了!」牛月清說:「誰叫我是她的老婆呢,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還硬什麼。他去坐牢,還不是我去送飯?我就是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難卻同當,哪一次鬧矛盾不是我以失敗告終?!」
這時候,鼓樂突然停歇,產品介紹單就雪片似的在那邊人頭上飛,森林般的手都舉起來在空中抓,柳月便跑過去搶了。就見得鼓樂隊的人都突然戴上了面具,有的是蚜蟲,有的是簸箕蟲,有的是飛蛾,有的是蒼蠅,奇形怪狀,形容可懼,https://m.hetubook.com.com一齊唱起來:
到了文聯大院,家裏還是沒人,問門房韋老婆子,也說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裏還留有信什麼的,返身再回來到外尋找,仍是一無所得,卻在浴室的水龍頭上,看到了掛著的一枚銅錢,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可愛,解了那系兒,就裝在兜裏。出來搭公共車就去孟雲房家,孟雲房穿了個大褲衩,要她在家等著,騎車出去說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裏也沒人。回來柳月問:「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孟雲房不能告訴她地址,胡亂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書店了。搭了車去了書店,瞧瞧旁邊房子在裝修,知道是那個畫廊吧,就問趙京五在不在?工人說趙京五採買器材去了,以為她是趙京五的女朋友,涎著臉兒偏要問這樣問那樣。柳月說聲:「討厭!」跑出來又到書店,沒見著洪江,逕直從門外一個木梯上到書店的樓上去,她知道那上邊有洪江的住屋和兩間庫房的。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隻貓在那裏偷吃一碗漿糊,柳月一腳踢開了那間小屋,洪江正和一個女子在床沿上幹著好事。柳月叫道:「好呀,洪江,大天白日和你日搗得美喲!」直嚇得洪江提了褲子,拉一條單子蓋了女子,一手關門,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覺得晦氣,這事偏讓她撞見!打開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發上,隨手拿一張報來展了在面前,一邊看一邊說:「卑鄙!卑鄙!」洪江說:「好姐姐,這事你千萬不要給老師和師母說,我求求你了!」柳月說:「這會兒嘴這麼甜的喲,誰個是你姐姐?!甭說給老師、師母說,我的事還沒完的,在鄉下遇著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紅綢送的,否則就一身晦氣,況且我還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屜,拿出一沓錢送她。柳月說:「這是堵我嘴嗎?」洪江說:「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個月沒幾個錢的,以後有事你就尋我吧,我說話絕對算數的。」柳月說:「這個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白把它存到銀行了,把摺子交給我就是。莊老師來過這裏嗎?」洪江說:「我明日就把摺子給你的。你問莊老師嗎,他沒有來過的。」柳月又問:「你知道他近日去哪裏寫作嗎?」洪江說:「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卻過去一把拉開了床單,說:「讓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單下趴著一堆白生生的細肉,柳月認不得,卻記住了那腮邊的一顆大而黑的痣。
這時候,門卻被敲響了。莊之蝶以為是柳月來了,沒想到來的竟是唐宛兒。唐宛兒說:「你這麼可憐的,白日師母和柳月在孟老師家吃喝玩樂了一天,你倒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兒?」莊之蝶說:「我有音樂的。」把哀樂又放開來。唐宛兒說:「你怎麼聽這音樂?這多不吉利的!」莊之蝶說:「只有這音樂能安妥人的心。」手牽了婦人坐在了床沿上,看著她無聲一笑,遂把頭垂下來。婦人說:「你和她鬧矛盾了?」莊之蝶沒有作聲,婦人卻眼淚下來,伏在他的胸前哭了。這一哭,倒使莊之蝶心更亂起來,用手去給婦人擦眼淚,然後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著如洗一塊橡皮,兩人皆寂靜無聲。婦人一隻手就掙脫下來,從身後的提包裏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一瓶維C果汁,一紙包煎餅,煎餅裏夾好了大蔥和麵醬,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都洗得乾乾淨淨,裝在小塑料袋裏。輕聲地說:「天已經這麼黑了,你一定沒有吃飯。」莊之蝶吃起來,婦人就一眼一眼看看。莊之蝶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就吟吟地給他笑,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說些什麼,後來就說:「夏捷今日說了一個笑話,好逗人的。說一個鄉裏人到北大街,四處找不到廁所,瞧見一個沒人的牆根,就極快地拉了大便,剛提褲子,警察就過來了,他忙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把大便蓋了,並拿手按住。警察問:『你幹什麼?』鄉裏人說:『逮雀兒。』警察就要揭草帽。鄉裏人說:『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裏買個鳥籠來!』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卻一直那麼小心地按著草帽。有意思吧?」莊之蝶笑了一下,說:「有意思。可我吃東西你卻說大便。」唐宛兒就叫道:「哎喲,你瞧我……」倒拿拳頭自己打自己頭,然後笑著去廚房拿手巾。她那修長的雙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兒步伐。手巾取來了,莊之蝶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宛兒,平日倒沒注意,你走路姿勢這麼美的!」婦人說:「你看出來啦?我這左腳原來有一點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兒步伐。」莊之蝶說:「你再走著讓我看看。」婦人轉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澗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婦人說:「你出去,這裏味兒不好。」莊之蝶偏不走,突然間把她從便桶上就那麼坐著的姿勢抱出來了。婦人說:「今日不行的,有那個了。」果然褲頭裏夾著衛生巾。莊之蝶卻說:「我不,我要你的,宛兒,我需要你!」婦人也便順從他了。他們在床上鋪上厚厚的紙,□□□□□□(作者刪去一百字)血水噴濺出來,如一個扇形印在紙上,有一股兒順了瓷白的腿面鮮紅地往下蠕動,如一條蚯蚓。婦人說:「你只要高興,我給你流水兒,給你流血。」莊之蝶避開她的目光,把婦人的頭窩在懷裏,說:「宛兒,我現在是壞了,我真的是壞了!」婦人鑽出腦袋來,吃驚地看著他,聞見了一股濃濃的菸味和酒氣,看見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鬚刀沒有剃掉的鬍鬚,伸手拔下來,說:「你在想起她了嗎?你把我當她嗎?」莊之蝶沒有作聲,急促裏稍微停頓了一下,婦人是感覺到了。但莊之蝶想到的不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蔭。這瞬間裏他無法說清為什麼就想到她們,為什麼要對唐宛兒這樣?經她這麼說了,他竟更是發瘋般地將她翻過身來,讓雙手撐在床上,不看她的臉,不看她的眼睛,楞頭悶腦地從後邊去,□□□□□□(作者刪去三百字)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紙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這是在怨恨著身下的這個女人,還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兩個女人,直到精洩,倒在了那裏。倒在那裏了,深沉低緩的哀樂還在繼續地流瀉。
吃飯時,柳月還在牽掛著莊之蝶,說:「莊老師不知道這頓飯吃些什麼?」孟雲房說:「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說去雜誌社的,到那兒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吃罷飯,劉嫂說她肚子飽了,牛肚子還是空的,她得趕快回去,就走了。孟雲房陪眾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屋裏聽說莊之蝶來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說:「不要說我在這兒!」閃身進了臥室,放下簾子。唐宛兒早看見牛月清的動靜,明白他們真是有了生分,就越發得了意,一邊笑著給那三人擺手,一邊說:「莊老師你這兒坐。師母也在這兒的,師母呢?」眾人見她這樣,也都跟著耍惡作劇。說:「師母知道老師來了,在那裏『女為知己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兒也強忍了,說:「你怎麼要走呀?你一聽說師母在這裏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裏,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門。便聽得牛月清在屋裏罵道:「讓走吧,都不要攔,讓他走吧,他不願見我,就永遠不要見我罷了!」那罵聲中卻帶了哭腔。眾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進去拉了牛月清出來說:「都是唐宛兒作的乖,哪兒就來了莊之蝶?!宛兒,你還不快些給師母磕個頭兒道歉!」唐宛兒好一陣開心,搖頭晃腦走進來,卻真地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氣又笑,一把擰了唐宛兒嘴,罵道:「你這騷精貨,真該是街上唱的『我們是害蟲』,用『一〇一』把你殺死!」
小楊莊村子並不大,莊口一幢小樓,樓上涼台上正站著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正攜了小兒吃奶,男的說:「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響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說:「你爹不要臉!」便逗著孩子說兒歌。說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封糧口。三十煺蹄兒,初一腳蹬兒。」莊之蝶就瓷眼兒往上看。孟雲房說:「這是老者的兒子兒媳。小倆口逗趣兒,你賣什麼眼兒?」莊之蝶說:「我是聽那兒歌的。那後邊的辭兒多好!三十怎麼是煺蹄兒,初一卻腳蹬兒?」孟雲房書:「年三十是燒了熱水洗腳剪指甲換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給大人磕頭,磕頭時腳是要蹬的呀!」莊之蝶說:「好,好!這女的一口河南腔說這辭兒,蠻押韻中聽嘛!」孟雲房就向涼台上問:「你爹呢?」那男的說:「在哩!」孟雲房就領莊之蝶進了院子,逕直往樓下北邊的一間屋去,果然一老頭就在那裡獨自吃茶哩。莊之蝶進去,老者並沒有站起,只是欠身讓了座,將一隻滿是茶垢的杯子遞過來,悄聲地就和孟雲房說開來。莊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沒一頁窗戶,黑咕隆咚,散發一種臭味。一張床上、桌上,到處是線裝古本。孟雲房說:「這是我一個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聲說好了!」老者又看了莊之蝶一眼,說:「你抽菸。」在身上找起來,找不出來,擰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亂被中摸,摸出一包來扔給了莊之蝶,聲音還是不大地說:「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書來讓我看。第四次去!他說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買去了一樣的。我就說,我可以買,你說個價吧。那人說,我現在需要蓋房子,得二十萬。我說這麼多錢我可拿不出的,給你四萬吧。他說四萬太少,與我討價還價,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這麼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卻變了卦,我就沒有回來,再談了一夜,我說你又沒個神數書的,存下這二十三句口訣有什麼用場?他說,是呀,你又沒有這二十三句口訣,有那部書還不如有一本《辭源》、《辭海》!他說的也是。我就說等查解出來,我複印一套書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給了他四萬五千元,他拿出一個小冊子,卻失聲痛哭,說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這寶貝給人了,哭得直不起腰來。」老者就取出一個樟木小匣,從中取出只有四頁的小手抄冊子,卻附在孟雲房耳邊嘰咕。孟雲房說:「沒事的,我還得坐他摩托車回去的。等一有進展,我立即就來。」老者說:「你不要來,我明日下午或許就去你那裡了。」
看著唐宛兒出了巷南頭不見了,牛月清還在瞧著看。柳月說:「咱走吧。」牛月清說:「走。」卻又說,「柳月,你覺得唐宛兒好不?」柳月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她心倒好哩。」柳月說:「你說好那就好。」趕到文聯大院的房子,莊之蝶卻已經在房裏洗過了,穿了睡衣翻床倒被地尋著什麼。原來莊之蝶回家沖澡時才發覺掛在胸前貼心處的那枚銅錢不見了,他想,串銅錢的繩兒是尼龍質的不會斷,又是項鏈一般套在脖頸,要丟只能是洗澡時放在什麼地方了。但是浴室裏沒有,臥房裏沒有,莊之蝶急得出了一頭一身的汗。這時見牛月清和柳月進來,他便不再尋找,只默然無聲地泡了一杯茶坐在那裏獨喝。牛月清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叮囑柳月去做長麵條了,自己就去各個房間收拾被褥,擦抹桌凳,噴灑了花露水,又點燃了一炷檀香,屋裏頓時明淨香馨起來。然後竟換了一身身緞旗袍,臉上塗了胭脂,搽了口紅,坐在莊之蝶身邊了,從口袋掏出一包「三五」牌香菸遞過去,說:「好大的脾氣,我和柳月就是討飯的,你拿鼻子也得吭一聲吧?」莊之蝶疑惑地看著夫人,說:「你今日是怎麼啦?」牛月清說:「是我怎麼啦,還是你怎麼啦?!別吊著個臉,去跟我和柳月到廚房忙活吧。」夫婦到了廚房,柳月只是對著莊之蝶笑。牛月清去客廳,莊之蝶悄聲問:「她今日是怎麼啦?」柳月說:「井掉到水桶裏了呀,你贏了嘛,你是名人誰能抗過了你?!」莊之蝶擰了一下柳月的嘴,罵道:「你甭能,將來嫁個男人整日扇你板子,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柳月說:「看誰扇誰的!」莊之蝶就看見了柳月穿著一件黑色超短窄裙,肉色長筒絲|襪直襯得一雙腿優美無比,說:「柳月穿了這襪子好漂亮的。」柳月說:「柳月可憐死了,買了這雙襪子差點沒叫大姐嘔死了我!」莊之蝶說:「你哭什麼窮,前日我給你那些錢呢?」柳月說:「那有多少,我攢著冬天買件鴨絨大衣的。」莊之蝶就又捅了一下她的腰,罵道:「你越發鬼了!」柳月哎喲一聲就叫起來。牛月清在客廳收拾飯桌,高聲問:「哎喲什麼?」柳月便把刀在案上拍響,說:「切麵又把指甲切了!」牛月清說:「你毛手毛腳什麼,別把指甲煮在鍋裏去!」。


回到家來,昏頭暈腦的,莊之蝶站在門口敲時,才意識到這邊的家裏牛月清並不在裏邊。默默將門開了,茫然地站在客廳,頓時覺得孤單寂寞。為了鍾唯賢他可以寫信和*圖*書,為了景雪蔭的庭他可以去證明,而自己面臨的庭矛盾,他卻無法了結,也不知道如何了結。
這當兒,巷道有人用三輪車拉炭塊,門口的洗衣盆把路擋了,叫著挪盆子嘍,穆家仁趕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汙水的桶提了進來,三輪車才過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沒事,也沒話,就又在盆裏搓洗起來,阿燦便讓他出去買些熟食來,要讓客人在這兒喝酒。莊之蝶趕忙謝絕。阿燦卻惱了:「嫌我們管不起一頓酒嗎?嫌不衛生?」還雙手按了莊之蝶的肩要他實實在在坐下,隨手撣掉了莊之蝶後領上的一點塵土。
這一日,是星期天,鼓樂又在街上擊響,聲勢比往昔又大了許多。牛月清和柳月先是在家裏纏毛錢團見,鼓點子就惹得心裏慌。雙手框著毛錢束兒的柳月不時地走神兒,牛月清罵句「猴溝子你坐不穩!」卻收了毛線,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來,說要看咱都看去。兩人就收拾了一下頭臉,來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過去。柳月就牽了牛月清的手,躍過了行人道欄,只從自行車道裏避著車子往前走。牛月清掙脫柳月的牽扯,嫌不雅觀,卻又喊:「柳月,你走那麼快,是急得上轎嗎?」牛月清只說莊之蝶賭氣住了文聯大院那邊,一兩日即回來的,沒想到許多天日不見綜影,自個心就有些軟了,卻也要長一口作夫人的志氣,硬撐著也不去的。這樣在家待得煩悶,也尋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買了幾件新衣,把平日穿的並不舊的衣裳全給了柳月,今日看鼓樂出來穿了一雙尖頭高跟皮鞋,走不到一會兒,己懲得腳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來,只好放慢腳步,說:「這鼓樂隊我可沒見過,陝北鄉裏逢年過節鬧社火,但鼓也沒敲得這麼緊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說:「街上看鼓樂是要看的,但不僅是看鼓樂,還要看看鼓樂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麼這般多,都穿戴這般鮮艷。便立即發現了有許多人瞅著自己看,悄聲說:「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說:「看我什麼,老太婆了誰還看的,是看你哩!」柳月雖穿的是夫人送她的舊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輕,穿著並不顯舊,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體。聽了夫人的話,知道街上人在看著她,偏高揚了頭臉,不左顧右盼,只拿眼角餘光掃視兩旁動靜,將那一副胸脯挺得起起的。牛月清說:「柳月,不要挺得那麼起!」柳月就吃吃地笑。好容易擠到鐘樓下,鼓樂隊從東大街就開過來,圍觀的人更多。雨人跳上了一家賓館門前的噴泉石台上,便見三輛三輪車並排駛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就橫放在那三輪車上,牌上金粉寫了「一〇一農藥廠廠長黃鴻寶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輛三輪車後,是一輛三輪車上站看一個黑胖漢子,笑容可掬,頻頻向兩邊人群揮手。再後又是四路三輪車縱隊。兩邊的車上是鈸手,持著黃銅黃繫兒的響鈸;中間兩排車上各架一面大鼓,紅色鼓圈,焦黑泡釘,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著到左胯,掛了黃邊紅綢綬帶,上寫「一〇一農藥廠報喜隊」。陽光底下,兩邊的銅鈸在手中猛拍三下,呼地一聲雙手高舉,將鈸一分,齊刷刷一道金光閃耀,那擊鼓人就裏敲三下,邊敲三下,在空中綰了花子,一槌卻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數百人動作一律,鼓鈸交錯有致,早博得街上兩邊看客齊聲喊好,掌聲不絕。牛月清看了半會兒,突然說道:「瞧那黑醜漢子,像毛主席檢閱部隊的,現在有錢,什麼格兒都可以來了!那人我是認識的,到咱家去過的。」柳月說:「我說怎麼眼熟的?我記起來了,他這般威風,到咱家對莊老師卻龜孫子似的!」突然叫起來,「哎,哎——」牛月清說:「胡叫什麼,尖聲乍語的像個什麼!」柳月說:「那不是唐宛兒嗎?」牛月清看時,人窩裏正是唐宛兒和夏捷,兩個人容貌美艷,服飾時興,顯得非常出眾。聽見叫聲,唐宛兒的一顆頭轉軸似的扭著四周看,終於看到了這邊,就叫道:「柳月,你和師母也看熱鬧了,莊老師沒來?」兩人就擠過來,跳上石台,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這邊原本花團錦簇,笑得又甜,早惹得眾人都拿眼光來瞅,便有一幫閒漢在那裏衝了她們笑。四人忙避了眼。聽見一個人說:「小順,小順,你沒聽見嗎,你魂兒走了嗎?」一個說:「瞧,四個炸彈!」柳月聽著了,悄聲問夏捷:「炸彈是什麼?」夏捷說:「就是說你能把他震昏!」柳月就捅了唐宛兒的腰,說:「你才是炸彈的。今日打扮得這麼嬌,讓誰看的?美死你!」動手偏拔了她頭上一個髮卡,別在了牛月清的頭上。牛月清取下來,看是一枚大理象牙帶墜兒的髮卡,說:「宛兒,周敏也給你買了這卡子?」唐宛兒臉先紅了,「嗯」了一聲。牛月清說:「你戴上好看的,你莊老師前年去大理開會,也買了一枚給我,太大太白艷,我怎麼用得出來!還一直放在箱裏。我只說大理有這貨,西京也有賣的?!」就重新卡在唐宛兒頭上。唐宛兒就用腳踢了一下柳月。柳月從石台跳下去。沒站穩跌在地上,把那灰白蘿蔔褲沾了土,就使勁抖著,重新上來。唐宛兒說:「你好大方,遺下那麼多好東西也不撿了?!」柳月就往地下看,說:「什麼東西!沒有啊?」唐宛兒說:「一褲子的眼睛珠子,讓你全抖了!」三人愣了一下,就都笑起來。牛月清說:「宛兒這騷精想得怪!今日要說讓人看得最多的怕只有你宛兒!」
唱畢了,鼓樂就又大作。如此唱了擊鼓,擊鼓了又唱,街上人一片歡呼,盡往前去擁擠,一時秩序大亂。就聽見有婦人在破口大罵了:「哪個死不要臉的把我的錢包偷了!小偷,小偷,你以為鄉裏人都有錢嗎?『一〇一』有錢,我哪兒有錢,就那些進城要用的五十元你倒看上了?城裏人,你偷我的錢不得好死!」有人就喊:「是小偷偷了,你罵城裏人?」那婦人就又罵道:「城裏的小偷,你偷我的錢買好吃好喝,你老婆吃了不生兒,狗子吃了不下崽!」有人就說:「這好了,你給計劃生育了!西京城裏賊多,誰叫你不把錢裝好?」婦人說:「我哪裏沒裝好?我在人窩裏,幾個小伙子就身前身後擠,直在我胸上揣,我只說小伙娃娃家沒見過那東西,揣呀你揣去,我是三個崽的人了,那也不是金奶銀奶!誰知這挨槍子的挨砍刀的不是要揣我的奶是在偷我的錢!」街上人一片哄笑,婦人說:「我氣糊塗了,我說了些麼呀?」身子就在人窩裏縮下去,人群又如浪潮一般。夏捷就對唐宛兒說:「這你要吸取教訓哩,今日又是沒戴胸罩呀?」唐宛兒說:「夏天我嫌熱的!」柳月跑近來,說:「大姐,這上邊有莊老師的文章。」唐宛兒一把抓過了產品介紹書,說:「讓我看看,莊老師的文章怎麼樣?」就唸起來。牛月清說:「別唸了。把你莊老師的名字刊在這兒,多丟人的!姓黃的一定是又沒打招呼!」這麼一說,旁邊就有人指著嘁嘁啾啾起來。牛月清隱約聽得一個男的對旁邊人說:「瞧見了嗎,那就是一幫作家的夫人。」幾個聲音問:「哪個?哪個?」男的說:「中間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莊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裏咯噔一下,心想:這人必定是認得我的,我卻怎不認得他;他要是認得我,按往常兒也必是過來與我打招呼的,卻不過來招呼,只在那裏說長說短,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了我和莊之蝶鬧了矛盾,在取笑了我?當下就對三人說:「咱們走吧,這裏人多眼雜的。」四人就走下石台,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說:「既然不看了,這裏離我家不遠,去我那兒打牌去!」牛月清說:「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說:「正是因了你,我才說這話的。平日你那麼辛苦,總是忙得走不出來,今日有逛街的閒情,怎就不去我那兒?宛兒,柳月,你們兩個架了她,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說:「好,不過日子了,豁出去浪一個白天!」四人就風過水皮一樣拐了幾條巷,到孟雲房家來。
兩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沒有爬起來,像水泡過的土坯一樣,就都稀軟得爬不起來,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躺著閉上眼睛。唐宛兒不覺竟瞌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來,莊之蝶還仰面躺著,卻抽菸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東西卻沒有了,忽地坐起來,說:「你那……?」莊之蝶平靜地說:「我把它割了。」唐宛兒嚇了一跳,分開那腿來看,原是莊之蝶把東西向後夾去,就又氣又笑,說:「你嚇死我了!你好壞!」莊之蝶那麼笑了一下,說他要準備寫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經構思了很久,要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抓著她的肩說:「宛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難唸的經,可我的經比誰都難唸,我得去寫作了,寫作或許能解脫我。寫長作品需要時間,需要安靜,我得躲開熱鬧,躲開所有人,也要躲開你。我想到外地去,待在城裏,我什麼也幹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兒說:「你終於這麼說了,這是我盼望的,你說我激發了你的創造力,但你這段時間卻很少寫東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貪了,影響了你的安靜?可我沒毅力,總想來見你,見了又……」莊之蝶說:「這不是你的事,宛兒,正因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真是還要你支持我,要給我鼓動勁!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後,會給你來信的,我如果來信讓你去一趟,你能去嗎?」唐宛兒說:「我會的,只要你需要我。」莊之蝶又一次吻了她,當發現那肋骨處的一塊癬,就又用舌頭舔。唐宛兒不讓,他說:「這我會舔好的,你瞧,才舔過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兒就安靜下來,讓他舔著,樣子如一隻狗。
一口氣騎車趕到城南門口,心裏直罵這麼大個西京城沒個供他安靜的地方。一進了城門洞,身子卻軟下來,不知是回文聯大院還是回雙仁府那邊,或者是去唐宛兒家,立在那裏待了半晌。後來竟停了摩托,一個人登上了城牆頭,百無聊賴地散心了。莊之蝶在這個時候,真希望能碰著周敏,如果周帶了塤來吹動,他一定要讓教他,也絕對相信自己極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來的。可是,現在的城牆上空曠無人,連一隻鳥兒也不落,那一頁一頁四四方方大塊的磚與磚接縫處,青草衍生,整個望去,猶如鋪就的綠格白色地毯。靠著那女牆邊走,外城牆根的樹林子裏,荒草窩裏,一對一對相擁相偎了戀愛的人,這些男女只注意著身邊來往的同類,卻全然不顧在他們頭頂之上還有一雙眼睛。莊之蝶看著他們,就如在動物園裏看那些各種野獸,他竟緩步走過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處清潔的景物。這麼走著,竟走到了城牆的拐角處,看著滿空的飛鳥在空中盤旋著,忽然如吸將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蘆葦中。莊之蝶稍有些寬慰,要看看這些鳥到底歇棲在野蘆葦叢的什麼地方,這一片無人打擾的淨草裏是怎樣包容了這些城市的飛鳥?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人在那裏坐著,先以為是塊石頭,後來看清是人。倒想,還有與自己一樣尋清靜的人呢!就不禁為之感動,要與他打一聲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卻正在那麼手|淫,兩條腿平伸著,後來就仰倒在野蘆葦叢裏,口裏「啊噢,啊噢」地叫,棲著的鳥就地飛起,如龍捲風一樣地颳去。莊之蝶一時手腳無措,竟窘在那裏,等醒過神兒來,掉頭就跑。跑著卻後悔自己怎麼還在那裏站了那麼長時間!就腹中翻騰,嘔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又哇哇吐出一攤黃水。吐過了,眼前烏黑,卻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許出現了幻覺,那野蘆葦叢裏原是長年積著水的,會不會自己看到的是根頭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見悠長的城牆根的空巷裏那個拉架子車的老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走過來。而且又在唱唸了一段謠兒。其詞是:
莊之蝶和鍾唯賢站在那裏說了一會兒話,見鍾唯賢即不讓他去他的小屋裏坐,話又言不由衷,時不時手在口袋裏掏,知道他急著要看信,就告辭走了。走過走廊拐彎處見有廁所,也進去蹲坑,便見擋板門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圖畫和文字。這些圖畫和文字幾乎和他走遍全國各地的廁所見到的內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終於發現一句話:國家一級文物保護點——鍾唯賢閱信流淚處。莊之蝶想笑,又覺得心裏發酸,提了褲子就匆匆下樓回去。
喝上酒了一瓶兩瓶不醉。打著麻將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來五步六步都會。搞起女人七個八個敢睡。

喝過酒,四人又說了一陣話,穆家仁洗洗了鍋碗就要上班去,莊之蝶和孟雲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說:「你們急什麼,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們談你們的,晚上在這兒吃我們河南人的漿麵條。」莊之蝶說:「哪能吃個不停,以後來就不讓吃了。」阿燦說:「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裏乾淨,男男女女睡一個床上也沒個啥!」說得莊之蝶和孟雲房臉脖m.hetubook.com.com赤紅,只好待下。穆家仁走了,阿燦問你們怎麼來的,車子放在哪裏?知道了騎的是摩托車,就讓孟雲房去推過來,免得老太太們回家去了沒人照看。孟雲房一出去,阿燦明亮亮的眼睛就看著莊之蝶,說:「你說實話,是真的要走,還是不好意思的話?」莊之蝶就嘿嘿地笑,說:「你待人好實誠,雖初次認識卻覺得關係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燦說:「真話說了中聽。你不知道,你能來我多高興,要不嫌棄了,你就多待會兒,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兒來嗑。」說完就走出去。孟雲房回來,莊之蝶說:「你覺得阿燦怎麼樣?」孟雲房說:「天生麗質,性格也好。」莊之蝶說:「我倒少見過這種女人,她長得比阿蘭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氣。女人沒脂粉氣,如士沒有刀客氣、僧沒有香火氣一樣可貴可親!」孟雲房說:「你又喜歡她了?」這時阿燦進了門,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兒讓嗑了,說:「阿蘭很晚才回來的,你何不就在這裏再給鍾主編寫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郵局給我大姐寄了。鍾主編那麼個處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個年頭的。」孟雲房說,「阿燦也有這份體會。」阿燦說:「將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輕輕的,倒沒個寫信處,也沒個信寫來。」孟雲房說:「像阿燦這麼好人才好氣質的,哪有沒寫了信來的?」阿燦說:「人都這麼說的,可正是這臉面和氣質害了我!年輕時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紙薄,落了個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貓爛狗又抖丟不離。哪裏像你們?」孟雲房說:「都一樣的,莊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寫作竅道的,沒見他說過有女的找他。」阿燦說:「恐怕是莊夫人漂亮,女孩兒們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雲房說:「夫人倒還一表人才。」阿燦就笑道:「這就好了!」孟雲房說:「好了什麼?」阿燦說:「你要說莊夫人人才不好,我倒喪氣了!你想想,別的女人見了莊先生,保準都有一份好感,說是為了啥,怕是誰也說不清;若聽說莊夫人醜了,她就覺得莊先生標準太低,要愛上他也覺沒勁兒的。」孟雲房說:「你這想法倒怪,一般愛上一個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醜,才有攻破的希望的。」莊之蝶就直擺手,說扯到哪裏去了?!卻看著阿燦說:「阿燦真可惜是這巷子的。」阿燦說:「也沒什麼可惜的,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麼!人常說金子埋在土裏終究也是金子,當然不是說我就是什麼金子,可即就是塊金子,把你埋在土裏了你是金子又有什麼用?鐵不值錢,鐵卻做了鍋能做飯,鐵真的倒比金子有了價值的!我現在寬心的是我還有個好兒子,兒子一表的人才,腦瓜兒也聰明。」孟雲房說:「兒子呢?」阿燦說:「上初中了,晚上回來晚,學校加課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須叫他將來讀大學了再讀博士生,然後到國外闖事業去!」莊之蝶心裏不是個滋味,說:「你這麼年輕的,正是活人的時候,若一門心思在孩子身子就……」阿燦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頭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著桌面一層灰,拿抹布去抹了,說:「你說的對著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說:「我曾經給阿蘭說我過去在新疆餓過肚子,阿蘭說她也餓過。可阿蘭是一次出差到山裏去,走了一天的路沒吃一口飯,而我是怎麼餓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吃什麼,家裏窮得沒了一把米!都是餓過肚子,那情況不一樣哩!」莊之蝶說:「我懂的……」孟雲房一旁聽著,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只覺得他們能談在一起,就說他用摩托車去城裏辦個事的,讓莊之蝶在這兒寫信等著,兩個小時後回來的。不容分說,出去開了「木蘭」就走了。
柳月出得門來,門口正是牽了奶牛的劉嫂。就說:「劉嫂,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賣奶?」劉嫂說:「這不是柳月嗎,你怎麼在這兒?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來路就堵了,怎麼也走不過來的。」柳月說:「把牛快在那裏拴了,你進來吧,我家大姐也在這裏碼牌的。」不容分說,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樹上,拉劉嫂進來。牛月清、唐宛兒、夏捷便招呼讓坐,劉嫂說:「我這模樣,怎麼到你們這兒坐了!」牛月清說:「這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家,沒干係的。平日總是吃你賣的牛奶,今日既然這麼遲了,也不急著就回去,在這兒玩吧,中午飯咱都在這兒吃,不怕吃窮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劉嫂平日在村裏也是好碼個牌的,如今見這些城裏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樂樂,更覺得體面。但不知她們玩多大的價兒,按了按貼身口袋裏賣奶的零錢,只怕輸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怕欠帳惹人家笑話,就不來。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說:「數兒不大,五角一元的,你來替我打好了,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唐宛兒說:「師母有錢,今日咱就贏她的!」劉嫂只好坐了,說:「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來。」柳月見牛月清立在旁邊,就說:「大姐,你來打吧,我得趕文聯大院那邊給莊老師做飯去。」唐宛兒故作糊塗說:「莊老師近日住在文聯大院那邊?」牛月清沒回答她,只對柳月說:「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說回來就回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他以為咱就不會?!」唐宛兒問柳月:「他們鬧矛盾了,不在一塊住的?」柳月低聲說:「哪裏!」不再理睬。唐宛兒鬼機靈,不知莊之蝶兩口到底怎樣,見柳月這樣,有些惱,卻不顯在臉上,一邊碼牌,一邊心裏嘀咕莊之蝶兩口到底是怎樣了,就把一張不該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樂得柳月吃了夾張,撿了那牌用嘴梆梆地親。唐宛兒說:「我真是個好飼養員!」就站起來說要去廁所放放毒的,讓牛月清替她碼牌。出去到大門口,看見奶牛像一尊石頭一樣臥在那裏,只有尾巴活著,左右搖趕了蒼蠅、牛虻。就暗中打卦道:莊之蝶一再說要我等他,他真是尋機鬧了矛盾還是平時的口舌嘮叨?若是為我,這牛就哞一聲的;若不是為我,這牛就是不動。看了一會,牛雙耳聳起,打起一個響鼻,卻是沒叫。唐宛兒也說不準是為了她還是不為了她,怏怏返身回來,在門口,卻突然尖銳銳叫道:「哎呀,莊老師,你怎麼也來啦?這真是山不轉路轉,竟在這裏都碰著上啦!」
三人同出了院門,唐宛兒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卻把唐宛兒叫住了,說:「宛兒,周敏沒有來,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莊老師的氣的。你讓他甭在意,要體諒老師,他是有他的難處。這個時候一定要齊心合力。要麼,你莊老師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師在,就有周敏一碗飯吃。」牛月清說畢就要柳月進屋去取了一瓶酒來讓唐宛兒帶回去給周敏喝。唐宛兒忙把柳月拉住,對牛月清說:「這個我知道。周敏那裏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帶甚麼酒?」兩人說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裏潮濕起來,拉拉手,才分開走了。
鍾唯賢去郵局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回來坐在辦公室,於日曆牌上用紅筆圈了當天的日期,又注上一個粗壯的嘆號。才泡茶抿了一口,廳長派人將一份材料送了來,一看臉就煞白了。立即給莊之蝶家掛電話,柳月接了。柳月以為是孟雲房,說:「什麼事你給我說,我是祕書!」鍾唯賢在電話那邊納悶:「祕書?」柳月聽出不是孟雲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來。牛月清說:「是鍾主編呀,之蝶不在,什麼事嗎?」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頭。卻見牛月清臉霎時變了,急切地說:「你讓他帶來吧!」放下電話,就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柳月問:「什麼事的?」牛月清說:「你現在去文聯大院,快把你莊老師找來!」柳月說:「這些天總不見他人影,誰能捉住幾時出去,幾時回來。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個便條,說是『出外寫作』,鬼曉得去哪兒寫作了?」牛月清說:「他能到哪兒去?你再去那裏看看,若還是沒人,在門房問問韋老婆子,看是否給她留有話。若還沒有,就去問你孟老師,然後去書店那兒問問洪江。」柳月說:「好呀,這得把半個城跑遍的?!」牛月清說:「現在不是尖言巧語的時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車。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給了柳月。柳月換衣時,卻從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揹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門去了。柳月將三十元拿了,去商店買下了一雙長筒絲|襪,又添了些自己的錢買了一雙高跟白色牛皮涼鞋,再買了一副墨鏡。還剩下有三元錢,倒進冷飲店叫了一盤五色冰淇淋,就脫了腳上舊鞋,換了新鞋,穿了長絲|襪,把墨鏡戴了,在那裏吃起來。想:什麼緊天火炮的事,讓我滿世界跑。我說了還嫌我說,我不說,這三十元怕也不給的!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鏡,也大膽了,拿眼睛看他,蹺起一雙小腳就不住地搖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紅紅的牙齦,竟用食指作小勾狀招引。她害怕了,站起來就走。沒想到那青年也尾隨而來,她忙閃進一家商店,只說甩掉了,剛出店門,那人卻在店門口站著,說:「小姐,打洞。」柳月早聽說過街上有著暗娼的,與嫖客的接頭暗號就是「打洞」,嚇得後脊背一層冷汗,但強裝了從容,說:「是廣東來的嗎?哎喲!先生牙上怎麼一片韭菜葉兒?!」說得那人一臉羞紅,對著商店的櫥窗玻璃去看牙齒,柳月卻跳上了一輛停站的公共車,剛一上去,車門就關了。她靠在車窗口,瞧見那人回頭尋她,她衝著丟去一個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姆指上了。

但是,當莊之蝶打電話聯繫了幾個郊縣的朋友,朋友們竟一個也不在家。郊縣去不成,就決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區找黃廠長。黃廠長曾經對他說過家裏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寫作最清靜不過了,而且老婆什麼事也沒幹的,就在家裏做飯,能擀得一手好麵條。莊之蝶便留了一個「出外寫作」的便條在家,騎了摩托車去了。中午到的黃莊,黃鴻寶家果然是新蓋的一座小洋樓,外面全用瓷片嵌貼,但院門樓似是老式的磚石建築,瓦脊中間安有一面圓鏡,飛翹的磚雕檐角掛一對紅燈籠,鐵條鐵泡釘武裝的桐木門上的橫擋板上,寫著「耕讀人家」四字。門半開半掩,門扇上有人彎彎扭扭地用粉筆劃著字,莊之蝶近前看了,一邊是「絕頂聰明」,一邊是「聰明絕頂」,不知是什麼意思。從門縫看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樓的堂門,大而高,如單位會議室的那種。樓一共三層,每層五個窗子,前有曬台,曬台欄板卻塗染著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樓成拐把形,在連著樓門左的院牆裏是一排一層平面房,房頂有高的煙囪,該是廚房的。從院門口到樓堂門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橫一道鐵絲,沒有掛洗漿的衣物。莊之蝶咳嗽了一聲,沒有反應,就叫道:「黃廠長在家嗎?」仍是沒人搭腔。一推院門,突然一聲巨響,一條黃色的東西竄出來,直帶著一陣金屬響。看時,台階上的一條如狼之狗,其韁繩就拴在那道鐵絲上,雖然因了韁繩的限制,惡物未能撲到莊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遙處聲巨如豹了!莊之蝶嚇了一跳,急往院門口退縮。廚房裏便走出一個婦人來,雙目紅腫,望著來客也癡呆了,問:「你找誰的?」莊之蝶說:「找黃廠長,這是黃廠長的家?」莊之蝶看著婦人,婦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著頭上的亂髮,但頭髮稀少,已經露著發紅的頭皮,他立即知道這是黃鴻寶的老婆。黃鴻寶是一個歇頂的頭,無獨有偶,這也是個沒髮的女人。那院門扇上的戲聯莫非是好事者的惡作劇?他說:「我是城裏的莊之蝶,你是黃廠長的夫人嗎?你不知道我,黃廠長與我熟!」女人說:「我怎麼不知道你?你是給一〇一寫了文章的作家!進屋啊!」但狗吠得不停。女人就罵狗,罵狗如罵人一樣難聽。然後過去雙腿一夾,狗頭就夾在腿縫,笑著讓莊之蝶進屋。莊之蝶當然往樓的堂門走去,女人說:「在這邊,我們住在這邊。」先跑去推開廚房門。這平房是三間,中間有一短牆,這邊安了三個鍋灶,那邊是一個土炕,旁邊有沙發、躺椅、電視一類的東西。莊之蝶坐下來吸菸,女人便去燒水,拉動著風箱連聲作響,屋裏立時煙霧起來。莊之蝶問:「你們沒有用煤氣呀?」女人說:「買的有,我嫌那危險的,燒柴火倒趕焰,不拉風箱老覺得咱不是屋裏做飯的。」莊之蝶笑了,說:「這樓房租出去了?」女人說:「哪裏?沒人住呀!」莊之蝶說:「那你們怎麼住在這兒?」女人說:「樓上那房子住不慣的。睡炕比睡沙發床好,腰不痛的。老黃整夜吸菸,要吐痰,那地毯不如這磚地方便。」開水端上來,並不是開水,碗底裏臥著四個荷包蛋。莊之蝶一邊吃著一邊說起黃廠長以前的邀請,談他今次來的目的。女人說:「好的很!你就在這兒寫文章,你好好把我寫寫,你要給我作個主的。你不來,我尋思還要去找你的!」莊之蝶笑笑,知道她並不懂寫文章的事,就問黃廠長和-圖-書在廠裏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女人說:「你來了他能不回來?過會我讓人尋他去!」就問莊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樓歇一覺去。兩人就去開樓堂門。進門去是一個通樓的大廳,有一張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發。左邊有個樓梯,每一個扶手上都畫了竹蘭。上得二樓、三樓,每個房間裏都是地毯,床卻有新做的床頂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魚蟲花鳥,塗染得紅紅綠綠。沙發床墊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著床木邊,邊沿用黃金色鋁皮鑲了。牆上有鏡子,鏡面畫有龍鳳圖案,鏡下吊兩條絮帶兒。有鞋刷子,有抓癢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著一指厚的塵灰。女人噗噗拍著床被,罵著村口新修了冶煉廠,煙囪是火葬場的燒屍爐一樣,給村人帶災了,黑灰這樣飛下去,新嫁過來的媳婦都要尿三年黑水的。莊之蝶口裏說:「你們真發財了,市長也住不了這麼寬敞!」心裏卻笑:這真是地主老財的擺設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說她真高興的,以前聽老黃說過你要來的,說你愛吃玉米麵攪團,天神,那是農民都不吃的東西了你還吃?你這城裡人咋這麼沒福的,魷魚海參吃著嫌太香嗎?莊之蝶對她解釋,又解釋不清,只是笑。女人問:「你文章怎麼寫?你要寫一定把我寫上,讓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莊之蝶說:「你當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卻立時臉苦皺下來,顯得十分難看。莊之蝶嚇了一跳,再看時,她兩股眼淚就巴嗒下來說:「我幫他把『一〇一』弄出來了,發了財了,他卻不愛我了。我不嫌丟人,我全對你說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摟在懷裡,用不上掀到崖裡。當年他個窮樣,放在地上,誰見了抬片破瓦蓋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給他生了娃。是他命裡沒能守住第二個娃娃,倒怪我把娃燙死了。你評評理兒,我在灶下燒火,筒子鍋燒了水的,柴火沒有了我去院裡抱柴火,回來沒見娃了,一看鍋,娃在鍋裡!娃是在連鍋炕上玩著不小心跌到鍋裡去的,你說這能怪我嗎?現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個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這樣,當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覺,他總是拿一本電影畫報,一邊在我身上,一邊看著那些畫報上的騷娘兒。我說了,女人都一樣兒的,那東西還不就是死豬的眼窩一樣嗎?他說,男人×女人是×臉的,你瞧你那個惡心樣?我們就打起來。這一打,他從此不回來了,他要和我離婚,你說這婚能離嗎?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臉的小賣×貨誰敢進來?就這一層樓,軟和和的沙發床,那小賣×貨就是睡不到上頭來嘛!」莊之蝶聽得頭皮麻起來,他立即知道在這裡寫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麵得再好,攪團做得再香,他會一個字也寫不出。便站起來,說:「黃廠長怎麼會這樣呢?我今日來看看,改日就住到這裡專門寫你吧。」出門下樓,就在院子裡發動摩托車。女人說:「哎呀,你怎麼和我一樣的急性子,說走就走呀?!」莊之蝶推車到村口路上,還聽見女人正和一個人在院門口大聲說:「看見嗎?那就是寫書的作家,他要來寫我的,要為咱婦女出氣的。哎喲,你不要進去,那上邊是作家留的腳印兒!」
四人進屋洗臉擦汗,唐宛兒就又用夏捷的化妝品描眉搽紅。然後支了桌子,擲骰子定方位,坐下碼起麻將來。牛月清說:「雲房呢?孕璜寺裏又練氣功去了?」夏捷說:「鬼知道!現在沒黑沒明研究邵雍哩。一隻眼睛瞎了,還要再瞎一隻的。」孟雲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說笑要全瞎了誰看你夏捷這花不楞登的模樣呀!夏捷說出一句:「瞎了雙眼,我引野男人來,他眼不見了心不煩!」說得大家都啞了口,不知怎麼接應。牛月清就聽得門外有叫賣鮮奶的,說:「柳月,這聲像是劉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莊之蝶這日閒得無事,整理抄寫好了那一組魔幻小說寄給了報社,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他不知道鍾唯賢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麼情況,唯恐識出破綻。一推編輯部辦公室門,雜誌社的所人員正合並了三張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見就說:「這就叫人不請天請。今日雜誌社慶賀勝利,說是不請了你這個編外的當事人,可你飄然而至,只好我們少吃點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讓他坐了。鍾唯賢說:「大家說賀一賀的,要吃飯。吃飯就吃飯吧,偏要吃西餐,還要在這大樓上,就去西京飯店買了這些東西。你來了,這也正活該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都舉起杯來,和作家碰一杯吧!」莊之蝶第一個喝了,說:「是我連累了各位,各位又齊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謝了!」周敏說:「要說連累,是我連累了雜誌社,又連累了莊老師,我向各位老師賠禮道歉!」李洪文說:「誰也不要道歉,誰也不用感謝,要感謝得謝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長!」大家就又舉杯相慶。吃罷飯,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鐵絲拴了掛在窗外。鍾唯賢說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說就是為了讓景雪蔭和武坤刺眼,我們沒放鞭炮抖標語就算寬宏的了。莊之蝶坐在鍾唯賢身邊,悄聲問:「現在不登聲明,那邊有什麼反應?」鍾唯賢說:「她在廳長那裏又哭又鬧,武坤也給領導施加壓力,說她在丈夫面前說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裏的掌櫃,現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裏,那丈夫就橫,苦得景幾次要輕生。這些誰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說,前日下午,他親眼看見景和丈夫親親熱熱逛商場的。」莊之蝶說:「李洪文的話靠得住?」鍾唯賢說:「就是他說得有假,景雪蔭也不至於要輕生,這女人不是自殺的人,全是武坤在那裏攪和,要以景來攻我的。景只是解不開!」莊之蝶就不再說什麼。苟大海進來抱了一疊報刊信件,鍾唯賢忙問:「有我的信嗎?」苟大海說:「沒有。」鍾唯賢說:「沒有?」坐下來又說,「讓我看看,報紙中間夾了沒有?」找了半天,還是沒他的。苟大海就從口袋拿了一封信說:「老鍾,我知道你必要問信的,這你得請客,不請客我就當場拆了唸呀!」鍾唯賢紅了臉說:「小苟,這不行吧,上一次我請了客,又要叫我出水。這以後再有信,我得養活多少人了?」說得怪可憐的,突然一把抓了去,連忙裝進口袋裏了。莊之蝶問:「什麼信這麼重要的?」鍾唯賢笑笑說:「他們和老頭子開心,一個朋友的來信。」李洪文就說:「之蝶你過來談談你什麼時候給我們交稿的事,鍾主編要上廁所的。」大家又笑。莊之蝶不解,說:「才吃了就去廁所,進出口公司離得這麼近!」李洪文說:「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來就去廁所了,一去那麼長,我以為老頭一個屁憋得過去了。去看時,那廁所擋板關得死死的,他在裏邊哭哩!」說得鍾唯賢無地自容,就把莊之蝶拉到走廊頭去。
唐宛兒站在那裏,看著這個男人的狼狽模樣,心裏一陣噁心。她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來?她在心裏說:「這一天是來了,終於是來了!」她是曾幾次想對周敏提出要離開他,幾次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但總擔心會有一天他是要發現了她與莊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現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陣輕鬆,於是在那裏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火毒毒地燒著,就蹲下來對著昏睡的他說:「咱們的緣份是盡了,你睡吧,睡起來了我會把一切都說給你。你能怪我什麼呢?原本我就不是屬於你的。」卻發現周敏口袋裏有一卷紙,抽出來,不禁啊地一聲就跑進屋去了。唐宛兒在屋裏把材料看過了三遍,才知道周敏並未發現了他們的事,他是因為景雪蔭的起訴,是因為莊之蝶的那封給景雪蔭夫婦的信嗎?唐宛兒首先想的是:他怎麼到這一步還與景雪蔭割不斷情思,他口口聲聲說沒有談過戀愛,哪裏又有這麼深的感情呢?他與我什麼事都幹了,什麼話都說了,難道心裏還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他如此癡迷?!唐宛兒把材料裝起來,終於再次抱周敏在沙發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聯大院找莊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寫東西走了沒有,但是,走到半路,這婦人卻決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對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絕了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斷藕仍還連著的絲。
酒就在阿燦家喝了,無外乎有一些豬肝、肚絲、豬耳朵、竹笋和磨菇。阿燦又燒了一條並不大的魚。魚在門外的爐子上煎時,香氣就瀰漫了半個巷,對門的房子裏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魚。莊之蝶從門裏看去,對門窗裏是一個老太太在擀麵條,也是赤了上身,兩個奶卻鬆皮吊下來幾乎到了褲腰處,而背上卻同時揹著兩個孩子。老太太說:「吃什麼魚,沒長眼睛瞧見阿燦姨家來客人嗎?吃奶!」便白面毛把奶包兒啪啪往肩後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來。阿燦便盛了一碗米飯,夾了幾塊魚走過去,回來悄聲說:「你們一定要笑話老太太那個樣子了,聽說她年輕時可美得不行,光那兩個奶|子饞過多少男人,有兩個就犯了錯誤了。現在老了,也不講究了,也是這地方太熱,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兩人告辭出村,孟雲房說:「之蝶,你覺得老者怎樣?」莊之蝶說:「我不喜歡這號人,太詭。」孟雲房說:「他防你的。我沒說出你的名來,他冷淡你了。」莊之蝶說:「這下你得雙目失明了!」孟雲房說:「也說不上這口訣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轉化了口訣?要是眼睛真的瞎了,夏捷怕就要離我而去的。」莊之蝶說:「你不是給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嗎?」孟雲房說:「就是不走,也會惡聲敗氣待我。你到時候可多來看我。」莊之蝶說:「沒問題的,她真要那樣,我送你去清虛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嗎?」孟雲房說:「她升了監院就不比先前了。為了庵的撥款,我給她介紹了黃德復,她現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黃的,見了我只對我唸阿彌陀佛,正經是個佛門人了。」莊之蝶笑道:「人家當然是佛門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雲房倒嘿嘿地笑著不語。聽著孟雲房那麼個神氣兒笑著,莊之蝶心裡倒有些不舒服起來,眼前浮現了幾次穿著金箔袈娑的慧明形象,摩托車險些騎到路邊的水渠裏。到了北城門外,前邊是橫亙的鐵道,莊之蝶突然問:「這裡不是道北嗎?」孟雲房說:「是道北。」莊之蝶說:「尚儉路在哪兒?」孟雲房說:「進了北城門往東走不遠就是。」莊之蝶說:「太好了,我領你去見見一個女的。」孟雲房說:「你還在這裡蓄著一個女人呀!」莊之蝶說:「快閉了臭噴!」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事,又說了阿蘭留的地址,路過這裡何不去問問阿蘭把那信發了沒有,打聽到宿州的情況如何?說得孟雲房連聲念叨莊之蝶心好,就到了尚儉路尋了那條叫著普濟巷去。
飯桌上,莊之蝶吃了三碗,滿頭如蒸籠一般冒氣。牛月清說:「你吃好了,我現在給你看一件東西。柳月,給你老師把菸拿來,讓抽著了菸慢慢看。」莊之蝶一邊抽菸一邊看材料,就坐在那裏不動了。好久好久,卻冷笑一聲,將材料當抹布擦了桌上的湯汁漿水,說:「柳月,你大姐今日化妝化得不錯,眉頭下那兒如果搽少許胭脂就更不錯吧。」這使牛月清和柳月都吃驚了,這麼大的事情,忙活了這麼半天,他看了竟平淡如水?!牛月清說:「這就好,你不發火就好。但你也不要當了兒戲。現在既然你沒事,我可要給你說兩件事,你愛聽不愛聽,我覺得我當老婆的一定要說。一是,你為什麼要給景雪蔭寫這樣的信?這除了說明你對她舊情不斷,再說說明你辦了一件蠢事!但你對她就是有千宗情萬宗情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寫這樣的信,景雪蔭是我這樣的軟心人嗎?你待她那麼好,她又怎樣待的你——複印了作為上法庭的證據,這倒也罷了,聽鍾唯賢講,她把此信複印了幾十份,給省市領導,給婦聯,給人大常委會,給所有文藝團體都寄了!外人會怎麼取笑你呢?據我所知,景雪蔭到處散佈是你當年對她有了意思,她卻壓根兒沒有看上你,你是自作多情。現在此信一公佈於眾,不又是證據嗎?這話我不願多說,說多了又該是我在吃醋了。別人如何嘲笑我,我可以當耳邊風,但你得想想,你能不能對得起你的老婆?二是,你是名人,你樹大招風也可以擋風。周敏就不同了,他是一隻螞蟻,誰都可以把他捏死的。雖說他是捅了婁子,但咱心裏要明白他並不是成心要捅婁子,若不是景雪蔭,若不是你平日給人只圖口頭上痛快而亂聊胡說,這文章只會純粹宣傳了你,吹捧了你。你既然為他解決了工作,若如今顧了景雪蔭而不顧了周敏,他會將以前的八分恩讓這一分恨抵消,外界的人又會怎樣看你?另外,對於周敏,他是怎樣的一種人,你心裏也要有數。這種人原是社會閒人,雖說現在一心要改邪歸正,舊習氣不敢說就不又露出來?他是已經對你恨了,今日鍾唯賢來電話讓他把材料極快送你,他沒有送來,後來還是唐宛兒送來的,也不知他在家說了什麼。這樣和圖書大的事為什麼不肯見你,這你得有個頭腦!」
劉嫂牽牛往回走,才後悔不該在那裏待這麼長時間,又吃了人家的飯。一是奶牛沒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個小兒還在家裏,雖是婆婆在照管著,但她的奶卻憋得難受。當下看看周圍也沒個僻靜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就尋著一個公共廁所,進去擠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著主人走,先還是搖頭擺尾,後來就勾下了頭,腦殼裏作想起許多事情來。剛才主人在那家裏碼牌吃飯,它是一直臥在門外樹下的。街上看鼓樂的人從鐘樓那兒散了,車輛人群就像水一樣從這條街巷漫過,它是看清了所有過往人的腳的,看清了穿在腳上的各種各樣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腳是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樣的又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為什麼呢?那有何種的美呢?牛族的腳才是美的;熊族的腳才是美的;鶴族的腳才是美的。人常常羨慕和讚嘆了熊腳的雄壯之美和鶴腳的健拔之美,可人哪裏明白這些美並不是為美而美,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它這樣想著,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標準實在是導致了一種退化。他們並不赤腳在沙地上或荊棘叢裏奔跑,他們卻十有八九患有雞眼,難道有一日都要扶了牆根踽踽而行嗎?更可惡的是車,是樓上的電梯。什麼都現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隻蚊子就咬得人一個整夜不能睡著;吃一碗未煮爛的麵就鬧肚子;街上的小吃攤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傘;颳風包沙巾;夏天用空調;冬天燒暖氣。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熱不能吃,冷不能吃,還用牙簽?!更可笑的偏還有一批現代藝術家,在街頭上搞雕塑,作壁畫,那算什麼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現著,那每日每的雲,畫家能潑出那麼豐富的水墨嗎?那雨淋過的牆皮,連那廁所裏糞池中的顏色、那顏色組合了的形象,幾個現代藝術家能表現得有它離奇嗎?城河沿上學武術得算什麼玩意兒!武術是多好的名稱兒,卻讓人只演成了一種花架子!人每晚都看電視,什麼奧林匹克運動會,那裏邊的人是人類的運動精英吧,百米賽跑能跑過一隻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或許沒有這些運動員跑得快,但運動員能有半坡人的搏擊能力嗎?人一整個兒地退化了,個頭再沒有了秦兵俑的個頭高,腰也沒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現在還要苗條,街上還是要出售束腰褲、束腰帶,而且減肥霜呀,減肥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個機靈的腦袋,正是這腦袋使人越來越退化。牛終於醒悟城市到底是什麼了,是退化了的人太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叢山峻嶺,那人就不如一隻兔子,甚至一個七星瓢蟲!牛想到這裏,喪氣地把頭垂得更低,它就聽見旁邊的行人在說:「瞧這老牛,好蠢笨的樣子啊!」它沒有生氣,只是噗噗地噴響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們哪裏還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見牛並沒有發火,就走近來,用樹枝捅捅他的屁股,甚至還拍了它的耳朵,說:「它不敢動的。」它就睜了眼,站住不動。這不動,倒嚇得戲弄它的人都嘩地閃開,說:「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裏,闖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奸了所有的女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這種衝動,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遊記》,《西遊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無淨、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為寫書的含義,只會聽熱鬧。他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在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幹什麼呢?!
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一〇一——!把我們殺死!把我們殺死!殺死!殺死!
西京大雁塔下有個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卻都能打鼓。相傳,爻堡的祖先是秦王軍中的一名鼓師,後落居在此了,鼓師的後代為紀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團結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傳,排演「秦王破陣」的鼓樂。世代的風俗裏,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在爻堡卻是他們的鼓節,總要打了一面杏黃旌旗,由村中老者舉旗為號,數百人列隊擊鼓去城裏大街上威風。那時街上店鋪圖吉祥,鼓隊所到之處,便將三尺三寸紅綾縛於帶旗人的頭上,千支頭萬支頭的鞭炮放得天搖地動。到了這些年,形勢衍變,爻堡人仍是擊打鼓樂,卻以鼓樂為生。城南郊區的農民經營企業,一有新開發的產品要宣傳,突破了多少萬元要報喜,就請爻堡人的鼓樂。因此上,城牆圈內的市民不光在二月二滿街跑著瞧鼓樂隊,平日一聽得鼓響,就知道那又是城郊農民發了業了,有了錢了,來城裏張揚顯誇的,就潮水般地湧了去看。
耍了四圈牌,孟雲房卻回來了,領了一個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兒子孟燼。孟雲房讓孟燼來一一問候眾嬸娘,孟燼眼並不看各位,嘴裏只道了「牛嬸娘好」、「唐嬸娘好」,就鑽到孟雲房書房去翻書動筆。夏捷臉上不好看起來,卻沒有說什麼。孟雲房就高興地去廚房做飯,聲明誰也不得走的。劉嫂過意不去,用五個缸子出去擠了牛奶要給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說她不喝生牛奶的,讓給孟燼,孟燼一口氣喝了。牛月清說:「這孩子都這般大了,活脫脫一個小孟雲房。」夏捷低聲說:「為這事我和雲房沒少嘔氣!當年結婚時我就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孩子判給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讓到這個家來。他那時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常把孟燼領回來。我說了他,他嘴上說以後不了,但我一出門,又是領了來好吃好喝,今日他以為我又不在家,這不,就又領了來了!」牛月清說:「那畢竟是雲房的兒子,領來就領來吧,一個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說:「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只是我與前夫離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雲房原本對我那孩子嘴愛心不愛的,若又領了這一個回來,他只待孟燼親愛,冷落了我,更要讓我那孩子顯得可憐了。」牛月清一時不知怎麼說了好,勸道:「你把水端平就是,雲房那邊,我去說他。現在既然是一家人,兩邊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萬不得偏這個向那個的!」唐宛兒見她們說得親密,也坐了過來,兩人就岔了話,論起天氣來。
沒有想到,尚儉路以西正是河南藉人居住區。剛一進普濟巷。就如進了一座大樓內的過道,兩邊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間間的開面。做飯的爐子,盛淨水的瓷瓮,裝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門口的窗台下,來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顧右盼,小心著撞了這個碰了那個。三個人是不能搭肩牽手地走過的,迎面來了人,還要仄身靠邊,對方的口鼻熱氣就噴過來,能聞出菸味或蒜味。莊之蝶和孟雲房停了摩托車在巷口,正愁沒個地方存放,又擔心丟失,巷口坐著的幾個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說:「就放在那裡,沒事的。西京城裡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賊也不會來這裡!」孟雲房說:「這就怪了,莫非這巷裡住了公安局長?」老太太說:「甭說住局長,科長也不會住這巷子的!巷子這麼窄,門對門窗對窗的,賊怎麼個藏身的?巷這頭我們抹牌,巷那頭也是支了桌麻將,賊進來了,又哪裡出得去?」莊之蝶就說:「一條巷一家人的,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個阿蘭的姐姐住在這裡,是個安徽人的。」老太太說:「安徽人?這裡哪有安徽人?」另一個老太太說:「穆家仁的媳婦不是安徽人嗎?」這老太太就說:「你怎不說是河南人的媳婦呢?穆家仁的媳婦怎不認識!她是有個妹妹也來住好久了,那可是這巷子裡兩朵花的。你們哪兒的?是親戚?同學?」孟雲房說:「同事。」老太太說:「二十七號。記住,二十七號呀,二十七號和二十九號門挨門的,別走到二十九號去。這個時候,人家二十九號新夫婦睡覺的,別推門討個沒趣。」兩人就笑著往裡走,聽見老太太還在說:「穆家的門風怪哩,代代男人憨木頭坯子,屋裡人卻一輩比一輩的俊俏!」查著門牌走過去,熱得用人如進了火坑。一個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歲吧,頭髮胡亂地攏在頭上,額上出了痱子,又敷著厚厚的白粉,雨個已經癟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於一家拉嚴了窗簾的窗前喊:「阿貴,阿貴,阿貴你是死了?!」屋裡半天不語,有女聲說:「阿,阿,阿貴,貴,不,在,在,在喲,喲——喲!」莊之蝶先是不解這聲音怎麼啦,那女人罵道:「噢,阿貴不在?阿貴能不在?!我說大熱天的窗簾拉得那麼嚴,你們不怕肚皮出痱子?你們忙吧,我走啦!一會完了事讓阿貴借我一缸漿,我要做『漏魚』啦!」莊之蝶也就知道那聲音的內涵了,偷著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間,二十七號門口蹲著一個男人洗衣服,莊之蝶問:「這是二十七號吧?」那男人說:「二十七號。」又問:「阿蘭是不是住在這裡?」男人抬頭還看著他們,屋裡有聲傳出來:「誰呀,阿蘭是住在這裡!」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們進去。一進去,迎面一個大床上坐著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腳剪趾甲。腳嬌小秀美,十個趾甲塗著紅,抬了頭來,卻不是阿蘭。孟雲房掏了名片遞過去,介紹說:「這一位是作家莊之蝶,他認識阿蘭。」女人出溜兒下了床來,眼幽幽地看著莊之蝶就叫道:「哎呀,這是什麼日子呀,這麼大的人物到這裡來了!」一邊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邊說:「怎麼還不坐下?家仁,你看這是誰來了,你還瓷在那裡不倒了水來!這是多丈夫。」穆家仁回頭笑著,臉很黑,牙卻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說,「你瞧我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裡洗呀,涮呀,沒出息的,讓你們見笑了!」穆家仁臉就黑紅,窘得更是一頭水,訥訥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說:「瞧你說的,你要是有莊先牛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寫作,屋裡一個草渣渣也不讓你動!」莊之蝶就圓場:「我那麼金貴的?在家還不是常做飯洗衣的!」女人說:「哪能這樣,這你夫人就不對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著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還是笑笑就坐在一邊去。女人拿了扇子給莊之蝶和孟雲房扇,說房子小,沒個電扇。男人是建築隊的繪圖員,在那桌上畫圖;孩子要在那縫紉機板上做作業,一開電扇,滿屋的東西就都要飛起來,所以她也便沒買的。莊之蝶不好意思讓她扇,拿過扇子自個搖動。女人說:「找阿蘭呀,我是阿蘭的二姐,叫阿燦的。阿蘭那日回來對我說過見了你,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物就讓你見了?阿蘭後來回來就拿了你的信,說是你夫人交給她的,讓我發給我大姐,我這才信了。我卻不懂,怎麼又讓我大姐把信郵回西京?」莊之蝶說了原委,問:「宿州那邊不知有沒有消息?」阿燦說:「大姐來了信,說有個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學教書,當了幾十年右派,平反後三年裏就早死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傷心起來,想鍾唯賢精神支柱全在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頭將要一下子全垮下來的。就說:「雲房,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阿燦你也不要說。說者無意,卻不知什麼時候就傳到鍾主編耳裏,那就要了老頭的命了!現在看來,我得繼續代薛瑞梅給鍾唯賢寫信,你幫我郵給你大姐,讓她再換了信封,就寫上她家地址再郵回西京。要不,鍾主編還是給老地址去信,前幾封沒退回來怕是丟了,若再有一次兩次退回來,他就要疑心哩。」阿燦說:「你這般善心腸,我還推辭什麼?你要寫了信,你有空拿來,或者我去你家取。」莊之蝶說:「哪能讓你跑動,我那兒離阿蘭單位近些,我交給她好了。」阿燦說:「那也好,只是阿蘭近日不常去廠裏,她不是在設計公廁嗎?整日跑跑磕磕的。」莊之蝶說:「設計還沒完?」阿燦說:「誰知道呀!一個公廁麼,她精心得好像讓她設計人民大會堂似的!這幾日回來,說那王主任三天兩頭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來,愁得她回來飯也少吃了,爬上樓就去睡。」莊之蝶這才注意到牆角有一個梯子,從梯子爬上去是一個樓,阿蘭是住在樓上的。便說:「這樓上怕還涼些。」阿燦說:「涼什麼呀,樓上才熱的!本來有窗子可以對流,可巷對面也是一個小樓,上面住著兩個光棍,阿蘭就只好關了窗子。人在上邊直不起腰,光線又暗,我每日熬綠豆湯讓她喝。我說你快嫁個人,嫁個有辦法的,就不在我這兒受罪了!她只說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嫁人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就完了。唉,這我年輕時心比她更盛,現在百事不成,還不是活著?!」
夫人的話說得有條有理,莊之蝶一一在耳聽了,卻還是坐了不動,悶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是要寫長篇的,不讓我寫,那就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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