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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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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柳月進門,夫人把門就插了,廳中放了一個小圓坐凳,從臥室取了一把皮條兒做成的打灰塵的撢子,讓柳月在小圓坐凳上坐。柳月說:「我去廚房放油。今日街上人好多哎,我擠不過來就吶喊油來了,油來了!人窩裏倒閃出一條縫兒來。」夫人說:「我讓你坐!」柳月就笑了:「大姐這是怎麼啦?我偏不坐的!」夫人唰地一撢子打過來,散開的皮條兒抽在柳月身上。柳月哎喲一聲,臉都變了,叫道:「你打我?」夫人說:「我就把你打了!我是這個家的主婦,你是這個家的保姆,你勾結外邊壞女人害家欺主,我怎能不打?就是巿長來了,他也不敢擋我的!你說,那賣x的唐宛兒來了多少次?你是怎樣鋪床暖被、盯人放哨的?」柳月以為夫人還是在吃醋,就說道:「莊老師與唐宛兒有那事沒那事,我怎麼知道?上次我對你那麼說說,只是氣頭上的話,你倒當了真,已經是家裏雞犬不寧了,今日你又不問青紅皂白,竟拿了皮條撢子打我!保姆再卑賤也是個人哩,你下手這般狠,是要滅絕我嗎?即使你不把我放在眼裏,不把當農民的我爹我娘放在眼裏,可我現在是市長家的人了,你憑哪一條法哪一條律打我?!」夫人將那繩縛了腿兒的鴿子提來,把紙片兒丟在柳月腳下,罵道:「我憑的就是這些打你!你平日家待著,鴿子由你飼養,信由你收,壞事哪一次能少得了你?我不打你,我謝你?敬你?!」罵一句,打一撢子,再罵一句,再打一撢子,柳月胳膊上、腿上就起了一道道紅印。柳月在心裏叫苦:她什麼都知道了!心虛起來,嘴上就不硬氣,伸手抓了撢子說:「他們好,與我什麼干係?」夫人說:「怎麼個好法,你今日得一宗一宗給我說實話。你要不說,我打了你,也要向大正母子把這事說了。人家要願意娶你,你到市府裏去幹那淫事;若是人家不娶了,你脫了這一身上下的衣服回你的陝北屹嶗去!」柳月就哭著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如何來家做|愛,又如何去唐宛兒家幽會,說鴿子怎樣傳信,信上有過口紅的嘴印也有過陰|毛。她為了取悅夫人,減輕自己過錯,把有的說有,把沒有的也說成有。夫人先前只是心中懷疑,生出許多想像,但想像畢竟是自己的想像,聽了柳月這番招供,眼前就是一堆堆細細微微的圖畫,倒覺得不如不知道著好,而知道了又無力承受,便一時血液急流皮肉發顫,天旋地轉開了,叫道:「天呀,我是瞎子,我是聾子,事情都弄到這個程度,我竟一點不知!」她圓睜了雙眼,攤著雙手,牙花嗒嗒嗒地響,對著柳月問:「我現在有什麼?你說,柳月,我現在是窮光蛋了,一無所有!」柳月從凳子上溜下去,跪在夫人面前,說:「大姐,這事我本要對你說的,可我是保姆,我哪裏敢對你說?我說了你那時又怎麼肯信了我?我幫了他們,為他們提供了方便,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夫人丟了撢子卻把柳月抱住,放了聲地悲哭。她哭著求柳月恨她,她本是要嚇唬柳月的,可柳月沒說實話才打起來的,她說:「柳月,我受不了,我卻把你打了,你諒解你可憐的大姐,你能諒解嗎?」柳月說:「我諒解。」也就哭了。
唐宛兒那一夜和莊之蝶分手回來,周敏正在家裏和一個叫老虎的人喝酒。老虎是周敏在清虛庵當民工時認識的一家企業集團職員,以後來家過幾次,唐宛兒也勉強能認得的,當下招呼了一聲就拿了凳兒在一邊聽他們說話。老虎一臉橫肉,兩片嘴唇卻薄,極善言語,唐宛兒就聽出是在慫恿周敏為一個發了財的老板寫一本書。書寫成後,一切出版印刷自己管,只求署上他的名,就可以付兩萬元的酬金。周敏先是為難,言稱一本書不是容易寫出的,寫了卻署別人名字總覺得太屈了。老虎就說,你又不是名作家,憑你寫了就能出版嗎?就是能出版,那又能得幾個稿費?你和唐宛兒過的是什麼日子?不乘機掙些錢來吃風屙屁呀?!再說這書稿不求你寫得多好,字數湊夠二十萬,就行了,費了你多少勁?好多人尋到我門上我都沒應允,專給你辦場好事你倒賣起清高了?!周敏忙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樂意接受這個差事的,只是眼前一場官司纏了身。老虎就問什麼官司,周敏一一說了,又道出目前的窘境。唐宛兒聽他說了莊之蝶要去托市長說情的話,就說:「周敏,你別喝多了胡說!莊之蝶哪會去走市長的後門?這不是作踐莊老師,也要連累市長嗎?」周敏說:「男人家說話你不要插嘴!」唐宛兒氣得一摔身子進臥室去睡了。睡在床上,拿耳朵還在聽他們說官司。就聽見老虎說:「我也是一個律師的,雖說是業餘的,但我幫人打了五場官司還沒一場是輸的。你們這官司算什麼屁官司,還勞駕去找市長?他莊之蝶不敢在法庭上說他和那女的談過戀愛、睡過覺了,還可以有另一個辦法能打贏嘛!」周敏就問:「什麼法兒?」老虎說:「姓景的不是說文章中寫的是她嗎?你們不是又分辯說寫的不是她嗎?如果再讓一個女的也到法院去告,就說文章中寫的是自己,這樣就熱鬧了,就攪得一塌胡塗了,法庭便認為誰也沒有證據來證明寫的就是姓景的,官司也就不了了之。」唐宛兒聽了,倒覺得老虎胡攪蠻纏,但這胡攪蠻纏也真算個法兒。等到老虎走了,周敏上得床來,兩人就說起這事,唐宛兒就說了一句:「為了這官司,我可以去做那個女人!」周敏說:「這就好了,我正愁到哪兒去找這個女子呢,想來想去竟沒想到你來!」唐宛兒卻說:「我試探試探你的,你倒真要讓我去了?為了你的利益,你就忍心讓我去和莊之蝶相好?」周敏說:「這是玩個花招,又不是真的要你怎樣嘛。」唐宛兒說:「要是真的又怎麼樣?!」周敏只是笑笑,還在唸叨這個主意好,後來酒力發作就睡著了。這個時候,唐宛兒卻有些後悔,不該自薦了去做那個女子,雖說是為了莊之蝶,但莊之蝶能不能同意這個方案,自己沒有與他商量就說了出來,周敏真要這樣辦起來,莊之蝶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一夜思慮過去,第二日第三日就等莊之蝶來了說與他,但莊之蝶沒有來,而周敏已著手準備,逼著她在家讀那篇文章,了解案情,一等莊之蝶去找了市長沒有結果,就開始實施這一陰謀的。今日一早,實在等不及莊之蝶了,才讓鴿子捎了信過去。
莊之蝶把柳月坐車而回的事說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氣,但也未指責柳月。三日後,在阿房宮酒店裏吃了訂婚宴席,市長夫人按老規矩送給了柳月一大堆禮品:一條項鍊,一盒進口化妝品,一襲睡衣,一雙高跟紅皮鞋,一雙高跟白皮鞋,一雙軟底旅遊鞋,一個小電吹風機,一領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襯衣,一身西裝。柳月從沒有過這麼多好東西,要把那雙高跟紅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買了一雙絲光襪子讓做大姐的收下,自個每日濃妝艷抹,煥然一新。動不動就鑽進房間照鏡子,衝著鏡子作各種笑。人一盡兒換了行頭,思維感覺也變了,買菜大手大腳,買得多回來吃不了,一壞就又倒了。家裏來了人,也不管來人是什麼身分什麼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繡花睡袍坐在廳裏,時不時也插話,一邊批點評說,一邊吃蘋果,嘴翹翹著,刀子切一塊,扎了深送口裏。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慣,說:「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說:「我怕把口紅吃沒了。」牛月清長出一口氣,讓她去廚房燒開水;她一進去,牛月清就把廚房門拉閉了。柳月知道夫人不讓她和客人說話,從廚房出來臉吊了老長,故意從客人面前嘟嘟囔囔地發牢騷著走去臥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裏沒有人了,就問說:「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獨個坐了車回來,讓你莊老師空坐在馬路上等嗎?」柳月一邊用電吹風機吹理頭髮,一邊說:「市長有專車,大正讓司機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話我,也給你們丟人的。」牛月清說:「那你出了大門,也得給你莊老師打個招呼呀,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邊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莊老師就一直等在馬路上,吃什麼了?喝什麼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車屁股一冒煙就走?!」柳月說:「這是莊老師給你訴的苦?我出來哪裏就見他了,他還這麼給你翻是非!那麼長時間他能在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們幹啥去了?!」牛月清說:「他們?他總不會把你孟老師也叫了去馬路上吃酒閒聊?」柳月瞧她總是不信,就更氣了,說:「還有誰?唐宛兒她出了咱院門並沒回去,廝跟了一塊去的。我進了市府大門,他們就在馬路上,還需要什麼吃喝嗎?」牛月清說:「柳月你說話不要圖舌頭快,你莊老師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現在雖然氣壯了,說這樣的話,你莊老師聽了會痛心的。再說宛兒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麼多衣服讓你挑選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權當我沒說。反正大姐對我有意見,我想我也在這裏不會待得多久了。」牛月清聽了,心裏就琢磨柳月的話來。回想以前夫妻雖三天兩頭吵鬧一次,吵鬧過了也就沒事了,白日還是一個鍋吃飯,夜裏還是一個枕上睡覺,房事也五天六天了來一次的。自從認識了唐宛兒,這情況真是慢慢變了,吵鬧好像比以前是少,近來甚至連吵鬧也不吵鬧了,一月二十天的兩人卻不到一塊兒的。牛月清這麼想著,又思謀會不會是柳月胡說的。莊之蝶在家懶得說話,愛往外跑,恐怕也是災災難難的事情多,惹得他沒個心緒罷了?就說:「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緣分。我哪一處沒有把你當妹妹看待,我怎麼就嫌棄你了,我盼不得你永遠就待在這裏。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長家裏的人,這也是我和你莊老師想方設法為你做的好事。我們不指望你來報答,但你人還沒走,也要沉得住氣,否則讓人看著,我們不說,外人就會議論的。」柳月說:「大姐話說到這裏,我也就說了,我這是哪裏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裏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這樣著說話?我現在只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妝,這與城裏任何姑娘有什麼不一樣的呢?你眼裏老覺得我是鄉下來的,是個保姆,我和一般城裏的姑娘平等了,就看不過眼去!我當然感激你們,願意一輩子待在你們家,我去跟那個殘疾人,坐下了孫猴啃梨,睡下了兩腿不齊,立起了金雞獨立,走路了老牛絆蹄,我是攀了高枝兒上了嗎?!我只是要過的讓人不要看我是鄉下來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說罷,倒委屈起來,到她臥室裏抹眼淚水兒。
吃飯的時候,牛月清堅持不肯留下吃飯。又使了眼色讓柳月幫她說話,柳月也只好說大姐是擔心莊老師在家一個人的,她們要趕回去給他做飯哩。牛月清說:「不回去給他做飯,他只得去街上吃。街上的飯館碗筷不乾淨,吃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長夫人說:「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給你找個科長過活去。你不是說嫁他還不如嫁個科長嗎?」牛月清就笑了。市長夫人說:「早聽說你是賢妻良母,果然是這樣,那我就不留了。大正,來送送你們的大媒人吧!」大正卻在內屋裏叫柳月,柳月問什麼事,只是站著不動,牛月清就推了她進去,自個只和市長夫人在走廊裏又說衣服,說飯菜。說了一會,柳月還遲遲沒有出來,出來了,市長夫人說:「柳月,你怎麼啦,嘴唇發白?」柳月說:「沒什麼呀!」大正就一步三搖也出來,臉色紅赤赤地,說:「娘,娘。」市長夫人突然就拿拳頭敲自己腦門,對牛月清說:「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沒個樣子了!」
眾人見柳月哭,以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麼喝這麼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嗤呼嗤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麼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我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和-圖-書,眾人皆說:「客氣什麼!」就一哄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著。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裏有一瓶藥,你帶給她。」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來到文聯大院的家屬樓上,輕輕敲門,開門的竟是夫人,臉上的笑就僵了。牛月清眼光先避了一下,遂對著唐宛兒說:「哎呀,是宛兒來啦,我也是才回來的。今日做了些好吃的,我還給你莊老師說,宛兒好久不見來了,請過來吃頓飯吧,不想你就來了!」唐宛兒忙說:「師母做什麼好吃的,還記得我?我不來不這麼說吧,但我偏是有口福!」牛月清說:「你口大,口大吃四方的。」唐宛兒說:「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穀糠哩!」牛月清說:「你吃不了穀糠,你是蝗蟲能吃過了界的莊稼哩!」唐宛兒覺得不對,才要問莊老師沒有在家,柳月和莊之蝶就進了門口。莊之蝶見了唐宛兒,說:「你來了!」唐宛兒說:「你是出去了?」莊之蝶說:「老孟約了我去吃茶的,柳月就去叫我了,說是家裏要做好吃的,還要請客,我還以為是什麼客,原來是你!」唐宛兒就問:「你早上一直沒在家?」心裏就慌了,為什麼柳月去說是莊之蝶叫他來的,難道鴿子的信被夫人發覺了?當下預感了不對,便對著廚房的牛月清說:「師母呀,多謝你的好意的,說我有口福,其實是吃豆腐的窮嘴。周敏早上上班時,說他中午要帶雜誌社幾個人去家吃飯,我就等不及你的好東西熟了,得回去呢!」牛月清從廚房出來,說:「這不行,你莊老師也回來了,你們可以說說話兒,飯馬上就好的。今日這飯不吃可不准你走,管他周敏不周敏的!」說著,倒過去把大門反銷了,鑰匙裝在自己口袋。莊之蝶就說:「瞧你師母實心要待你的,那就在這兒吃吧。」兩人也沒敢去書房或臥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大聲說些別的話,只拿眼睛交流,皆疑惑不解。至後也無聲笑笑,意思在說:「也是咱太過敏了,或許主婦真是一番好意。」就自自然然開始說笑。唐宛兒眼裏就萬般內容,莊之蝶眼裏在說沒什麼事呀!至後兩人再無聲笑笑,以為是柳月作什麼怪兒。唐宛兒心裏寬鬆下來,眉兒眼兒的又活了,說她昨兒晚做了個夢,夢見好大的雪,大熱天的竟能夢見雪,不知是好是壞,要莊之蝶圓圓夢。莊之蝶說:「圓夢要尋你孟老師,你說個字我給你測一下。」唐宛兒不知說什麼字好,忽見窗外的鐵絲上掛有一串辣椒,就說個「串」字。莊之蝶說:「串字?無心為串,有心為患。」唐宛兒臉兒色就不好了。莊之蝶說:「我是瞎測的,夢著雪可能是你關心官司的事,白日罵景雪蔭,夜裏才夢了雪字。」唐宛兒方轉憂為喜,就問起去找市長的結果。才要擺說那老虎所說的主意,牛月清和柳月就收捨桌子準備開飯了。桌上是放了四個碟兒,四雙筷子,碟子裏倒了醬油醋。牛月清便把一個砂鍋端上來,砂鍋蓋了蓋兒,還噝噝地冒熱氣,放好了,說:「都上桌吧!」四個人分頭坐了。莊之蝶說:「今日夫人親自下廚房了!就這個菜的?柳月取了酒來!」牛月清說:「菜多了反倒記不住哪樣好。酒也不必喝,喝酒沖菜味的!」莊之蝶說:「砂鍋裏是什麼稀罕物?」伸手要去揭蓋。牛月清說:「我來我來!」把砂鍋蓋揭了,半鍋湯水裏,囫圇圇一個沒毛的鴿子!莊之碟和婦人都大吃一驚,瓷在那裏了!牛月清說:「怎麼樣,稀罕物吧!我把那隻鴿子殺了。這鴿子是聰明東西,人吃了腦子靈的,肉又細,嚐嚐我做得可口不?」就開始用刀子去分鴿子。撕下了一雙翅膀放在唐宛兒的碟子裏,說:「宛兒吃這翅膀,吃翅膀的人會飛,一飛就飛到高枝上!」撕下了一雙腿放在莊之蝶的碟子中,說:「這倆腿給你,瞧多豐|滿的腿!哎呀,瞧瞧我,怎麼把腳還沒有取下來?」然後給柳月夾了鴿子背,自個卻把鴿子頭夾在碟裏,說:「頭沒肉的,但聽說鴿子的眼珠吃了不近視,我這一雙眼近視好久了,我嚐嚐這眼珠兒!」用手去摳了小小兩顆白泡泡東西在嘴裏嚼,還說:「好吃好吃。」莊之蝶和唐宛兒滿頭滿臉的汗,只是不動筷子。牛月清就說:「怎麼不吃呀,是我做得不香?」唐宛兒只好抿了一口湯,卻嘔得喉嚨一陣響,要吐,站起來淚水汪汪地說:「師母,我求你把門開了,讓我出去吐吧,嗯?」牛月清把鑰匙丟在地上,唐宛兒彎身去拾了,門一開隨了樓梯就走。莊之蝶也無聲地站起來,站了半會兒,去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裏邊了。

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裏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全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者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那人說:「我操你媽的!」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唸唱了一段謠兒:
第二日去找市長,市長不在,回來一臉的高興。牛月清說:「人沒找著,你倒高興?瞌睡總得從眼皮過!」莊之蝶說:「你別這麼逼我!」牛月清說:「我知道求人難堪,但只有八九天時間了,你再找不著人怎麼辦?」莊之蝶說:「那我明日再去吧。我是作家!我還是什麼作家,我也不要這張臉了!明日我就在他家死等!可我把話說清,為了找市長,有的事我要怎麼辦,你卻不要阻止的!」二次去了,便沒有去市長家,逕直找了黃德復,只打問市長兒子的狀況。市長的兒子叫大正,患過小兒麻痺症,一條腿萎縮了,雖然勉強能走,但身子搖晃如醉漢,現三十歲了,在殘疾人基金會工作,一直未能婚娶。黃德復說:「病情倒沒什麼發展,只是婚姻之事仍讓市長夫婦操心,找了幾個女的,大正卻看不中,他是想要個漂亮的,可漂亮的女孩子誰又肯嫁給他呢?所以脾氣越來越古怪,動不動在家裏發火,市長奈他也不得。」莊之蝶說:「世上真沒十全十美的事。兒子的婚姻不解決,甭說市長,逢著誰也是過得不安。以先反對市長的人就背地裏嘲笑過市長後人殘廢,若連個媳婦也找不下,不知又該怎樣臊市長的體面了!我倒一直留心這事,終算物色到了一個,年齡可以,高中畢業生,人也精明能幹,尤其是模樣好,大正不用問,絕對會看中的,只是不知市長和夫人意見如何呢?」黃德復說:「是有這麼好個姑娘嗎?只要大正看中,市長他們絕沒不同意的。夫人已托我幾次了,可我總碰不著合適的。你快說,這姑娘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在何處上班?」莊之蝶說:「說出來,你恐怕也見過。我老婆說她一次在街上碰見了你,那次和我老婆相廝的那個姑娘你還有印象嗎?」黃德復說:「是不是雙眼皮兒,右邊眉裡有顆痣,長腿,穿一雙高跟白皮涼鞋,一笑右邊有顆小虎牙?」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暗暗吃驚,便說:「她就是我家的保姆叫柳月的。柳月什麼都好,只是現在還不是西京戶口。」黃德復說:「哎呀,那是多標緻的人才,打了燈籠也難尋的!女人就是這樣,天生了麗質就是最大的財富,農村戶口算什麼,解決城市戶口,尋個工作,還不容易嗎?」當下就同莊之蝶一塊去科委辦公樓上見了市長夫人。夫人聽了,熱情得直握莊之蝶的手說:「這我先謝你的操心了!為了這孩子的事,我今年頭髮都白了許多。你給人家姑娘談過了嗎?我倒擔心人家姑娘看不上大正的。以前就是這樣,大正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的,大正又看不上。你要對姑娘說時,一定不要隱瞞,大正是什麼就說什麼。」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沒底起來,卻立即說:「我給她轉彎抹角提說過,她只是臉紅,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看樣子問題倒不大的。柳月模樣好,心也善良,但有頭腦,又不是小鼻小眼角色,幾時方便,讓他們見見面得了。」夫人說:「還挑什麼方便日子?晚上你要沒事,領了她就到這兒;或者你忙,就讓她自個來。各自他們心裡明白,見面大人也就不用直說,打開窗子說亮話,讓他們說去。能成就好,不能也交個朋友嘛。但不管怎樣,我卻要謝你的!」莊之蝶也便應承了晚上見面。
莊之蝶想了想,抱了被子過去。牛月清已經滅了燈,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後來又去浴室洗了下身,就摸上床來。牛月清把被子捲了一個筒兒裏了身子,他硬鑽進去,竟伏了上去。牛月清沒有反抗,也沒有迎接,他就默著聲兒做動作。□□□□□□(作者刪去五十二字)莊之蝶極力想熱情些,故意要做著急促的樣子,便拿嘴去噙她的舌頭,牛月清牙齒卻咬著,且將頭滾過來擺過去。莊之蝶噗地一笑,說:「給你說個故事吧。有個急性子人吃飯,菜盤裏是菠菜燴鵪鶉蛋兒。他用筷子一夾,鵪鶉蛋滾到一邊;再一夾,鵪鶉蛋又滾到那一邊。夾了五六筷子夾下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鵪鶉蛋一撥撥到地上,上去一腳就踩爛了!」牛月清噗地也笑了,說:「那你一腳也踩死我嘛!」莊之蝶說:「好了,沒事了,夫妻吵架睡這麼一覺就雲開霧散了!」牛月清說:「你想清了,良心發現了?」莊之蝶沒有言語。牛月清又說:「你今晚要是不來,我真就對你徹底失望了!你來了就好,我可以放你一馬,不說過去的事了。但我得吸取教訓,要防著你了。你必須與唐宛兒斷絕一切來往,你要到她家去,我跟你一塊去,沒我允許,她也不准來咱家。」莊之蝶還是沒吭聲,只是在動著。牛月清說:「你現在倒這麼有能耐,我不行的,你得說說故事我聽。」就把莊之蝶掀下來。莊之蝶在黑暗裏待了一會,他沒有好的故事講,就拉燈起來說看看錄相吧。牛月清說:「是那些黃帶?」莊之蝶已經把錄相放開了,立即畫面出現亂七八遭的場面。牛月清說:「這哪兒是人?是一群畜牲嘛!」莊之蝶說:「好多高級知識分子家裏都有這種帶子,專門是供夫婦上床前看的,這樣能調節出一種氛圍來的,你覺得怎麼樣,可以了嗎?」牛月清說:「關了關了,這是糟蹋人哩嘛!」莊之蝶只好關了,重新上床。□□□□□□(作者刪去三十六字)牛月清說:「你和唐宛兒也是這樣嗎?」莊之蝶就又不吭聲了。牛月清還在問,他說:「不要說這些了,要玩就說些玩的話!」牛月清半天再沒出聲,突然說:「不行,不行的。我不能想到你們的事,一想到我就覺得惡心!」莊之蝶停在那裏,後來就翻下來,不作聲地流眼淚。

並沒有用得著老虎的陰謀詭計,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便發下來了,判決的內容完全是司馬恭的結案意見。消息極快地傳開,莊之蝶家的電話又瘋狂地鳴響了幾日。賓客盈門,柳月煮不完的水,沏不完的茶,每晌要掃了許多瓜子皮兒倒到垃圾箱。一日,樓下又是一陣轟天震地的鞭炮聲,進來的是汪希眠夫婦、阮知非、周敏、孟雲房、夏捷、洪江和洪江的那個小媳婦,呼呼啦啦擁了一房子。喜得牛月清一一去握手叫喊:「嗨,都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的,可怎麼就把這些朋友全聚在一塊兒,是誰組織著嗎?」阮知非說:「誰組織的,天組織的!老妹子,我可不握手,我太高興了,我要行擁抱禮的!」眾人就叫道:「好,就看你老妹子敢不敢!」牛月清說:「敢,怎地不敢?」阮知非真的就過來張了雙臂擁抱了牛月清,眾人一片地哄笑。莊之蝶在書房的沙發上剛剛睡著,連日裏接待祝賀的人不絕,已經弄得精疲力竭,清早起來又去拜訪了一回白玉珠和司馬恭,回來就躺下了。這陣走出來,笑著讓大伙一一落座,柳月早送各人一杯龍井清茶。莊之蝶就對牛月清說:「今日你給大家吃什麼飯?」牛月清說:「吃飯的事你甭管,有我和柳月的。你去買酒吧,一瓶五糧液,十瓶椰汁飲料,一箱啤酒吧。」柳月見這夫人和莊之蝶在人面前顯得親熱和諧,也有些吃驚,應聲要去,周敏說他去。牛月清說:「周和圖書敏有力氣,讓周敏幫你。周敏,宛兒呢?你怎麼不讓她來?」周敏說:「她近日身體不好,一吃飯就吐,只喊渾身沒勁,肚子也脹,我倒害怕她是患了肝炎的。今日她來不了,我就代表她了!」牛月清說:「怎麼就病了?她是應來的,她來了更熱鬧的。唉,年輕輕的,可不敢是患了肝炎,你應給她看醫生的,你這小伙可不敢有半點差池,如花似玉的人,你把她就不放在心上?」周敏說:「師母這麼關心她的!她不來也好。」壓低了聲音說,「今日汪希眠老婆也來了,宛兒和她不和。」就下樓去了。牛月清返過身來,瞧見莊之蝶在為眾人削蘋果,就奪了刀子說:「你好生坐了,讓我來。」一一削好了遞給各人吃著,就悄聲問莊之蝶:「趙京五怎麼沒來?」莊之蝶說:「我也尋思的,不知道為什麼。」牛月清說:「不會為柳月的事吧?」莊之蝶說:「我找他談了兩次,他當然只恨柳月勢利。」孟雲房說:「你們兩口有什麼親密話晚上上床說吧,客人來了這麼多,丟下不管,倒頭挨頭地啾啾!」牛月清就笑著說:「老孟你那臭嘴裏要生蛆了!我問他趙京五怎麼沒來,這小子不知幹什麼去了?洪江,你回去見了他,就說我罵他了,他架子大,是不是還要我拿八抬大轎抬了才來!」洪江正給劉曉卡指點牆上的字畫,回過頭說:「我把這話一定捎到,羞羞他的。他可能有緊事的,要不,哪能不來!」

周敏放下電話,心裏也覺得奇怪,牛月清就為這事打電話給他嗎?她這麼強調唐宛兒那夜回來的時間,是唐宛兒沒有送柳月?可唐宛兒夜裏回來說他和莊老師一塊去陪柳月的呀!那麼師母這麼問又是什麼意思?憂心忡忡回來,見唐宛兒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掛曆上數什麼。探身看了,那幾張掛曆下的日期,有的被紅筆畫了圓圈,有的被畫了三角,有的旁邊還批有嘆號。說:「你在作什麼記號?」原來婦人每次與莊之蝶相會,回來都要在日曆上有所記載,沒事時就數著,一邊計算著次數,一邊作所有細節的回味。猛地被周敏問起,嚇得一個哆嗦,胳膊上也頓時生一層雞皮疙瘩來,將掛曆在牆上掛好了,說:「做什麼記號?我計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幾天,那天買了肉,一月能買幾次的。你這麼不聲不吭地溜進來,我還以為是壞人的!」周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也沒往心上去,就說:「真要是個壞人突然進來,你會怎麼的?」婦人說:「你說會怎麼的,我就和他睡覺啊!你今日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好像我在家養漢偷漢了?!」訓得周敏倒理屈起來,忙笑笑,一場事才了了。
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訓柳月的,柳月卻把牛月清數說了一堆不是。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還想辯白,卻撲索撲索心口,不再說了什麼。第二日吃飯,莊之蝶草草吃了兩碗就又進書房去,牛月清想起柳月說他和唐宛兒在馬路上的事,肚裏立時覺得飽了,筷子在碗裏撥過來攪過去,就是不想扒到嘴裏去。她說:「吃完飯,你也不坐在一塊說說話的?」莊之蝶說:「飯前飯後,我情緒是最躁的時候,你們最好不要打擾我。」牛月清說:「咱這個家也只是飯前飯後有個說話的空兒,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求你說一個字的!」莊之蝶聽她的口氣帶著氣兒,就不走了,說:「這話是對,我的老婆讓街上過路人纏著說話,我還罵他是臭流氓的!那說吧,今日天氣晴朗,風向偏西,最高溫度三十四度,最低溫度……」一甩手還是到書房去了。牛月清閉了嘴,鼻子裏長長地出氣,一推碗筷偏跟進來,就坐在他的對面,突兀兀地說:「你實話實說,你和唐宛兒好?!」莊之蝶冷不防經她一說,當下愣住,遂噴了一口煙去,盯著夫人說:「好!」牛月清本是心裏疑疑惑惑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又儘量往好處去想,希望她問了他,他就一口否認,甚至發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釋那團疑霧了。可莊之蝶偏偏平靜如水,正經八板地說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臉頓時鐵青,說道:「算你老實。你說你們好到什麼份兒上?那天送柳月去見大正,你能一個人一直坐在馬路邊上嗎?!黑漆半夜地回來那麼晚,還說柳月坐了車不叫你!你和唐宛兒到底到哪兒去了,」他剛才平平靜靜說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態度,現在卻後悔起來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麼給你大姐說的,你讓她尋我的事?!」牛月清說:「你不要叫柳月,什麼事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說!」莊之蝶說:「幹啥去了,唐宛兒和我把柳月送到市府門口,她就回去了。你說我們幹啥去了?」牛月清一時倒沒了話。莊之蝶說:「你要不知道,我給你說,我們去馬路上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睡覺了!和她又去了她家,當著周敏的面睡覺了!」牛月清說:「聲說得那麼高是吵架嗎?」莊之蝶更高了,說:「你就是來吵架嘛!你讓柳月來說嘛!」牛月清說:「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話是了。可我得告訴你,為你的生活、身體、事業、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邊胡搞!你和景雪蔭當年感情友好,我從沒說過你吧,要不她這次翻臉不認了你,要詆毀你,我也是不管的,因為以前的景雪蔭畢竟還是正經人,你和她往來,對你的事業也有益處,我不是那種吃醋的人吧?可現在社會風氣壞了,到處都是貪圖錢財、地位、權勢和只管自己享樂的壞人,我就不允許你讓她們勾引了!」說畢開門出去,又坐在客廳吃飯。
事情以為已經過去,沒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靜坐在辦公室裏腦子裏還是擺脫不了柳月說的那句話:「你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就品出這話裏畢竟還有話。聯想平日裏唐宛兒來她家,莫不喬裝打扮,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萬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動男人心魄的。莊之蝶雖然老實膽怯,但寫作之人生性敏感,內心細膩豐富,他不會不有許多想法。若唐宛兒不主動惹他,他或許只是有份賊心沒份賊膽的,但唐宛兒卻不是安分雌兒,能從潼關和周敏私奔出來,哪裏又保得了不給莊之蝶騷情?若她有丁點表示,男人的賊心就生了賊膽,要做出見不得人的事體來!牛月清於是搜尋著往日的記憶,想那日能當著我的面為莊之蝶掖被角,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沒有親近的關係,那動作即使要做起來也沒那麼自然的。還有那次兩人怎麼就去了清虛庵旁邊的樓上,被她撞見了,唐宛兒臉色那般難看,說是為找人尋臨時工作的,怎麼從未聽說過她還要找事幹,後來也再不提說?心下狐疑了,便給雜誌社撥了電話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問柳月去相見大正的那個晚上,唐宛兒回來沒事吧?周敏說那夜唐宛兒回來快十二點了,我還以為師母要留了她住在你們家的。牛月清說:「是十二點嗎?」周敏說:「是十二點,師母你問這,有什麼事嗎?」牛月清忙說:「沒事的,我擔心天黑了沒人送她,這多日不見,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哭過一場,牛月清慢慢平靜下來,擦了眼淚,又給柳月擦淚。柳月說:「大姐,我陪了你,咱去找那淫|婦撕了她的X臉!」夫人搖著頭說:「她算什麼東西!棄夫拋子跟別的男人私奔,私奔了又勾引另外男人,一個見男人沒了命的下賤貨,我去打她倒髒了我的手!咱們若去尋她,風聲出去,人人都知道你莊老師和她怎樣怎樣,你莊老師壞了聲名,倒讓她有了光彩。世上有多少崇拜你莊老師的,見一面都不容易,卻是她和名人睡覺了?!再說,你不久就和大正結婚,咱家出這樣的事,又怎麼有臉見親家市長?你莊老師雖是傷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業,功名聲譽,我還要盡力挽救他。在家裏不鬧我忍了這口氣,若在外鬧開,只能使他更不顧一切,越發偏要和那淫|婦在一起,那他也就全完了。他苦苦巴巴混到出人頭地這一步也是不容易的啊!現在我也不求他什麼,只要他改邪歸正,不再與淫|婦往來也就行了。所以,你在外萬不得露出一句口風,你不要管我怎麼吵他,鬧他,你不要多嘴,權當不知道這事兒。可你要是還顧及你這個大姐,我要給你說,在家裏咱姐妹兒心裏卻要知道他的毛病,只是嚴加防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柳月第一次發覺夫人還有這般心勁,倒可憐起做了主婦還這麼難的,當下點了頭。夫人也就如此這般又吩咐了一番,打發了柳月洗臉梳頭、塗脂抹粉後出去。
牛月清在客廳裏坐了半晌,掂量來掂量去,覺得莊之蝶怎麼就能想到這一步?他原本優柔寡斷之人,如今處卻幹練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可這事是自己催督他去找市長時幹出來的,也不能再說他什麼,於是又儘量想好處:表面上好像是為了巴結市長,虧待了忠心耿耿的趙京五,但是虧待了一人,卻要保住更多人的利益的。牛月清就叫出柳月來問:「柳月,你是要嫁給那個大正?」柳月說:「嫁就嫁吧。他是個殘疾人,可我想這也是我的命,即使和趙京五結婚,也可能趙京五要出什麼事故,不是缺腿就要少胳膊的。」牛月清聽了,便覺得柳月比自己想得還開通,也高興了,說:「瞧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大正我是見過的,也不是你想像得那麼嚴重。可話說回來,大正就是沒了胳膊和腿,比起有十條腿十個胳膊的人還強十倍的!你將來到那邊去了,住的也不是現在住的,吃的也不是現在吃的,千人眼熱,萬人羨慕的,但別也從此就忘了我們。」柳月說:「那可不的,我當然就認不得你了,我讓公安局的人來抓了你們,或者趕出城去,因為我不能讓你們總感到我曾是你家的小保姆!」說完就哈哈大笑。牛月清見她笑,也笑了。
又喝了一通,樓下就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接著是雜亂腳步聲。牛月清說:「這又是誰來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開門出去,很快卻回來,說:「大姐,是……」牛月清說:「誰的?」柳月說:「是……你知道的。」說完倒轉身進自己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來的都是客,你慌什麼?」抬頭看時,一個冰箱就抬進來,後邊的人更多,抬進來的是電視機、洗衣機、音響、空調機、烘烤箱、四床被子、兩個枕頭、氣壓水瓶、臉盆、鏡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隻瓷碗、一雙筷子。抬東西的人一放下物件,瞧著屋子裏坐不下,就走到門外樓道裏,最後進來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驚叫起來:「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個電話的,我們好在院門口接著!」大正說:「我娘讓把這些嫁妝先送過來,還有兩個大組合櫃子,長短沙發,因為搬起來費事,直接已放在新房裏了。今日這麼多客?!」牛玉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來,看誰來了!」莊之蝶出來,也驚喜不已,忙讓大正坐了,又招呼樓道的人也都進來。大正說:「不用了,讓他們回吧。」那些人就袖著手下樓走了。莊之蝶還是攆上散發了香菸,回來對酒桌上的人說:「你們都不認識吧?這就是大正。咱們市長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來女婿!」大正扶了沙發背後站起來,開始笑,掏一包菸,攔腰撕了,一一敬了眾人,還在笑。眾人卻發待了。已經耳聞柳月與市長的兒子訂婚,沒有不熱羨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見了這般人物,心裏便各人是各人的譜,站起來把菸接住了。然後就請其入座,說幸運相識,說恭喜訂了柳月這個美姑娘,說市長的功績,讓一定轉達對市長的問候,還掏了名片遞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說道:「都是西京城裏的名人嘛!」孟雲房說:「什麼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沒個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們來幾下!」牛月清說:「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還沒結婚,什麼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讓大正代著,來敬敬市長。大正,你端起,放開喝,在我這兒隨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這麼沒出息的,這陣倒沒見你人了!」柳月從臥室出來,已是換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妝,卻羞羞答答的樣子,說:「你們喝麼,我不會喝的。」牛月清說:「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孟雲房說:「我說柳月不見了,才是化妝,女為親愛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過來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趕緊又跑到廚房去。孟雲房說:「柳月這就小和-圖-書家子氣了!今日大正搬來這麼多嫁妝。那日結婚,彩車來接,一街兩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時候就要親自來送帖子。你說說,要我們送些什麼禮,不要都送成了一個樣兒,你說還缺什麼?」柳月在廚房說:「缺個銀行。」孟雲房說:「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將來我和你夏姐要飯了,還得去求你的,這麼說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說:「謝謝各位厚愛,結婚那日,當然柳月親子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給我們熱鬧熱鬧啊!我這裏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說:「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們喝的時間長了,你和孟雲房喝吧。」大正說:「這孟老師喝的是飲料,他會灌醉了我的!」洪江說:「孟老師你們划拳,你輸了我替你喝。」孟雲房就和大正划開來。這邊一划著熱鬧,幾個女人就坐著沒事。先是汪希眠老婆去和柳月說話;後來夏捷去看嫁妝,洪江的小媳婦也去看了,一邊用手摸,一邊嘖嘖稱讚,估摸著這些嫁妝的價錢兒。夏捷說:「市長是有權有地位,論錢還真比不了你們做生意的人,瞧你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婦說:「一千二的,這是名牌啊?」夏捷說:「嚇,這麼貴的!今日來的不是名寫就是名畫、名演、名吹,還有名穿!那你們真比市長強哩。」小媳婦說:「錢是比市長多,但市長家的錢含金量大哩!」兩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兒,嘰嘰喳喳說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們到自己臥室,關了門說:「你們笑話我了。他那麼個人樣兒,誰肯嫁了他,只有我這當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說:「小妹子不要這麼說,市長家是什麼好條件,再說大正是不錯的。」柳月說:「好姐姐,你是啥場面都見過的人,你說大正是不錯嗎?」汪希眠老婆說:「那對眉毛多濃的,人也老實。」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只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說著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做客,怎麼就能喝得沒個控制?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著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著,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只在哭。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裏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裏捎來了消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面!
下午裏,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長家。市長忙著哩,要開會。市長夫人和大正熱情接待她們,就提出了結婚的事,說一個月後的今日,柳月到這裏將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來時,柳月卻要作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聽了,臉上自然是一團笑。市長夫人又說,柳月的父母不在城裏,你們對柳那麼好,就是柳月的娘家人,到結婚那日,娘家人按風俗要陪嫁妝的,迎親的車輛還要上你們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裏犯嘀咕,嘴裏卻笑著說這當然的這當然的。市長夫人就樂了,說:「這真的當然了?!你們做了大媒,還要你們出水,那不讓人把我們家笑掉了牙?嫁妝不要你們花一分錢的,事先大正著人會把嫁妝先抬過去,那一日再體面地抬過來。」牛月清就喜歡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妝過來,我們也不能讓柳月空手甩著過門呀!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給我們個大臉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遠做柳月的娘家!」兩個女人就以親家的關係說起話來,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家具,家具做什麼式樣,塗如何的顏色,招待哪些親戚朋友,在哪兒請客,請什麼價格的席面,誰作陪娘,誰作司儀,誰來證婚,囉囉嗦嗦直說了一個下午。末了,牛月清才把這日來最主要的目的不經意地說出。她詳細地敘說著官司的起根發苗,滿面痛苦地嘮叨官司以來所蒙受的折磨,就反覆強調實實在在走投無路了才來求救於市長的。牛月清說這話的時候,不看市長夫人的臉,節奏極快,說過了又覺得語無倫次,又重新說。心裏嘰咕,我豁出這老臉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難色,我就說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腦把話說完了,她若回個模棱兩可的話,我這就立即告辭走了。她終於說完,臉色通紅,又說道:「哎呀,你瞧瞧我給你說些什麼呀,老莊叮嚀我千萬不要在你們面前提說這事,我怎麼就說了?這事是太丟人了,外邊紛紛揚揚議論老莊,他整日在家煩得坐立不安,這給你說了,你們怕也該恥笑他了!」市長夫人卻笑了,說:「這有什麼丟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麼!老莊這些文人好面子,有這宗事也不見他來給大正他爹提說?!」牛月清說:「他呀,只會寫文章,出了門木頭石頭一樣的!前幾日幾個人還對我說,作家天上地上沒有不知的,你和莊老師在一起,生活一定豐富極了!咳,他那寫書全是編的,其實生活中啥也不懂,家裏日子才叫枯燥哩。你問問他,除了編寫故事,他還會什麼?爾說和市長比,比個科長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醜嘛!」市長夫人說:「可我就是不會編,你也不會編嘛!一個市長能選得出來,一個作家可不是能選出來的,他是咱的市寶哩!」牛月清說:「喲喲,你把他還說得那麼高的!可那景雪蔭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長夫人說:「這我告訴你,一個人別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裏不能沒有個莊之蝶,誰要打倒莊之蝶,市長也不會答應的。」就一邊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漬,一邊說:「這事我給大正他爹說。」牛月清心裏清亮了,卻真擔心她會忘掉,就又說了市長不幫忙就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市長夫人就說:「我記得著的。柳月呀,你到冰櫃裏給你大姐沖一杯檸檬冷飲。」柳月端了冷飲,過來說:「大姐,你今日可把莊老師作踐夠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說得一錢不值了!」市長夫人說:「你大姐哪裏是作踐你莊老師,她哪一句不是在誇說?」牛月清笑著說:「我老早就說了的,下一輩子再托生女人,死也不嫁個作家了!」市長夫人說:「好呀,只要你現在露這個風兒,你看西京城裏有多少人要搶他了!」牛月清說:「誰會要了他?只有我這傻女人當年嫁了他,這會兒誰要我給了誰去,我興得唸佛哩!」柳月就說:「是嗎?是嗎?」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糟,幫著企業編廣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四類作家寫文稿,餓著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X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唐宛兒打開了藥盒兒,藥盒裏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裏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著: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著吹的慾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著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著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正是這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裏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為什麼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只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裏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鴿子殺了,殺了又炖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吃,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麼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著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麼一路想著,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著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周敏是在吹塤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床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濕透,但她記不清夢裏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著的魚。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床邊坐著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著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在這麼個同住著她和莊之蝶的城裏,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裏的一場風,是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塌陷,這歲月這時光也一盡兒消瘦得只剩下這風的一聲嘆息,在拍打著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周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塤,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塤了,她也喜歡了這塤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著她,說:「我說過的,這塤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就幽幽地吹,一邊吹著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著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裏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跟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墊在褲衩裏,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兒說:「城裏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裏。她等到夜裏十二點了,莊之蝶夜沒有在那裏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只是下身流著月經的紅水,而且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裏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裏期待過你了!
一夜不安生過去,三人起來眼睛腫腫的。柳月做好了飯,端了給兩人吃,莊之蝶呼呼嚕嚕吃了,牛月清不吃。莊之蝶說:「吃吧,吃飽了和我致氣才有勁兒的。」柳月說:「莊老師,該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說,不該說話的你卻這麼多的靈醒話!」莊之蝶說:「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給你大姐說我和唐宛兒怎麼啦?」眼睛一䀹。柳月就說:「你們能怎麼啦?!我說你和唐宛兒在市府門口等我的,那又有什麼!你就說說你們在等我時說些什麼呀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隨便說的話我能記得?以後有經驗了,得出門買個錄音機帶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聽,卻仍不言語。莊之蝶說:「吃吧,吃了飯你和柳月到市長家去,正事還是要辦的。你就給市長夫人提說官司的事,再讓市長去找找政法委書記和院長,這事緊前不緊後的,就是市長去說這個情,那也得三兩天的。沒日子了,不敢耽擱了!」牛月清終於開了和圖書口,說:「讓我去給市長夫人說,這陣又需要上我了?」莊之蝶說:「女人家對女人家好說話嘛。」牛月清說:「我不說!你愛景雪蔭麼,你愛|女|人麼,你還怕她告狀?桃色官司,多中聽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說,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法院判你殺了頭,那才多風流,我卻說什麼?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艷事露了馬腳,我倒去滅絕風聲,我這女人就這麼不值錢,不識體面?」莊之蝶見她再這麼說,又是一聲不吭了,待她氣喘咻咻起來,問:「說完了沒有?」牛月清說:「有理由你說麼!」莊之蝶說:「你不去找市長說話,我也不去!你說我和唐宛兒好,我就是和唐宛兒好,她到啥程度,你願意怎麼去想像你只管去想像;你也再給周敏打個電話,也可和周敏一塊去調查!」說完,就走出了門。走出門了,又返身回來,拿了桌上那包香菸。
一日,牛月清一早在涼台上涼衣,鴿子就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牛月清平日也是喜歡這個小精靈,見白毛紅嘴兒叫得甜,當下放著衣盆就去捉了,在掌上逗弄一回,卻發現了鴿子的腳環上有一張折疊的小紙片兒,隨便取了來看,上邊寫著:「我要你!」三個字又被塗口紅的嘴按了個圓圈。牛月清立時怔住,想想這必是唐宛兒寄來的約會條,便把鴿子用繩子拴了,坐在客廳裏專等柳月買油回來。
回到家裡,牛月清和柳月正說話兒,問見到市長沒?莊之蝶說:「要坐牢我去坐牢,飯也不讓你送的,你恐慌什麼呀?!」就讓柳月到他書房來。柳月笑著說:「大姐不給送飯,我去送飯。」一進書房,莊之蝶竟把門關了。柳月忙擺手,悄悄說:「你好大膽,她在哩!」莊之蝶說:「我要給你說個事的。你啥時見的趙京五?你給我說實話!」柳月臉通紅,說:「好多天沒見的。趙京五給你說什麼了?」莊之蝶沒回答,又問:「你和趙京五那個了?」柳月說:「你要問這個,我就出去呀!」莊之蝶正經了臉面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真對趙京五有感情了?」柳月說:「你今日在外是喝了酒了!趙京五是你做的媒,我對他沒有感情,你難道還要再給我做個媒的?」莊之蝶說:「就是。」柳月倒愣了。莊之蝶說:「我考慮了,趙京五是不錯,但在社會上走得多,見識廣,人也機巧能變,尤其長得英俊的男人後邊排的女孩子多,我只擔心將來待你不好,這就把你害了。我雖不是你父母或者親戚,但你在我家當保姆,我就得有一份責任。我如今碰著一個人,論長相是比趙京五差些,但社會地位、經濟條件絕對十個趙京五也比不得的,且立即就可以解決城市戶口,尋下一份工作。說白吧,就是市長的兒子!」柳月眼睛立即亮了,說:「市長的兒子?」但又搖了頭,說,「你在哄我的。」莊之蝶說:「我怎麼哄你,這麼大的事哄你?」柳月說:「你要不哄我,市長的兒子怎麼能娶了我?今輩子能在你家當保姆,能和你那麼一場,我這已經是燒了高香了,好事情還能讓我一個都佔了?!」莊之蝶說:「奇蹟就在這裏。你人聰明,漂亮這就是你最大的價值。我給你實說了,就是長相上差一點,這你得考慮好。如果同意,趙京五那邊你不要管,我會給他說的。」柳月說:「怎麼個差法?」莊之蝶說:「腿有些毛病,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但絕不是癱子,也用不著拄拐杖兒,人腦子夠數。一心想嫁他的人特多,但市長夫人全沒看中。她見過你的,十分喜歡你。」柳月說:「這就是了,原來是殘疾,你是來我這兒推銷廢品的!」莊之蝶說:「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多說,你坐在這兒拿主意,我可要看書呀。一會兒你回答我。」就去取了一本書,坐在那裏看起來。柳月長長地出口氣,閉了眼睛靠在沙發上。莊之蝶斜目看去,那一雙睫毛撲撒下來的眼裏溢出了兩顆亮晶晶的淚水,他心裏終有些發酸了,合上書站起來,說:「好了,柳月,權當我沒說這些話,你去和你大姐說說別的去吧。」柳月卻一下子撲過來,坐在他的懷裏,淚眼婆娑地說:「你說,這行嗎?」莊之蝶為她擦眼淚,說:「柳月,這要你拿主意的。」柳月又問一句:「我要你說,你說。」莊之蝶抬起頭來,看著書架,終於點了點頭。柳月說:「那好吧。」從懷裏溜下來,站在那兒說:「我相信我的命運會好的。我有這個感覺,真的,我一到這個城裏,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就給人家說,柳月同意的。」莊之蝶開了門出去,牛月清說:「鬼鬼祟祟地說什麼?」莊之蝶說:「說什麼,你知道嗎?出了大事啦!」嚇得牛月清問:「什麼大事?」莊之蝶低聲說:「希特勒死了!」自己先笑了。氣得牛月清說:「貧嘴,這就是你幾個月來對我第一個笑臉嗎?」莊之蝶立即不笑了,說:「我有個事要給你談談。」柳月正走出來,聽了,扭身卻到她的臥室去,把門也插了。莊之蝶說:「我介紹柳月和市長的兒子訂婚,你有什麼看法?」牛月清叫道:「你是倒賣人口的販子?你把她許給了趙京五,又要許市長的兒子?!」莊之蝶說:「我有言在先,為了找市長,我幹什麼你就別橫加干涉!」牛月清聲軟下來,說:「你現在心狠了,把柳月嫁給市長的兒子,官司或許能贏了;但你想沒想,趙京五那邊怎麼交待?洪江咱不敢信了,現在就憑這個趙京五的。」莊之蝶說:「沒瞅下個出水處怎麼就敢入水?」說罷就鑽到房裏睡去了。
說話間,周敏和柳月提了酒回來,牛月清就張羅擺桌子,從冰箱取了這幾天準備著來人吃的各種涼菜,又開了幾聽魚肉、驢肉、狗肉罐頭,擺了十二盤,讓大家先喝酒,她和柳月再炒些熱菜。眾人就舉了酒杯。阮知非說:「今日難得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就舉杯為官司的勝利乾了!」眾聲吶喊,一飲而盡。周敏就趕忙了給每人酒杯中添滿,自己舉杯又一一相請,說:「我也謝謝大家,一場中日戰爭總算熬過來了!」夏捷說:「周敏你這下高興了,今日你到你莊老師這兒來,有能耐把景雪蔭也邀一邀,那才解氣的。」周敏說:「我昨日下午在單位上廁所,聽見有人哭的,哭聲是女人的聲,還想不來誰在牆那邊的廁所裏?出來就在走廊裏等著看,那姓景的出來了,出來了戴的是墨鏡。我那時真想給她個手帕擦擦眼淚,但我把她饒了!」洪江說:「你把她饒了?你也是孱頭!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都傳開了,說姓景的當年和莊老師好成什麼樣了,她竟還告狀?是莊老師在法庭上提供了他們幹了那事的時間、地點,把姓景的當場鎮住,所以她現在輸了!」莊之蝶說:「這就是謠言了,我連法庭去也沒去的,怎麼能說那種話?!今生打了一次官司,今生也有了一個深刻體會,就是今生再也不打官司了!」洪江說:「如果是謠言,就讓謠言傳去吧,要依了我看,這件事也是莊老師人生光彩的一筆,別的人想要女人和自己粘纏還粘纏不上,想要鬧出個天搖地動的風波來也鬧不起的!」孟雲房說:「你莊老師唯一遺憾的是華而不實,要是我,哼!」夏捷說:「要是你咋的?」孟雲房看看女人,端了杯子說:「我把這椰汁喝了!」就咕咕嘟嘟喝了一杯。大家哈哈大笑,罵孟雲房沒采兒,是怕老婆的軟頭,又笑罵夏捷能管男人。牛月清說:「夏捷對著哩,老婆就要管著男人,要不針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風!」孟雲房說:「就是,有夏捷管著,我現在還是個童男子身子!」莊之蝶就尷尬地笑,拿了煙斗來吸,不免說了一句:「那你是唐僧麼,可就因為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經才那麼難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兒笑。孟雲房說:「大畫家,今日怎不見你說話,夫人在場就學乖了?」汪希老婆說:「他笨嘴拙口的,倒還怨怪我了?!」孟雲房伸手去從莊之蝶嘴裏奪了菸斗要吸,汪希眠老婆說:「雲房你不講衛生,菸斗和牙刷一樣是專用的!」孟雲房把菸斗又給了莊之蝶,說:「咳,你們這女人就講究個衛生!你說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來登舞場,我怎麼看見他和你說得那麼熱乎,那嘴只是給你長的?」汪希眠老婆說:「什麼喜來登,我可從來沒去過。」孟雲方說:「哎呀,我怎麼說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說:「雲房你別當戰爭販子,你要編排我,我可要說你了!」夏捷說:「你說他好了,我不吃醋的。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會找嘛!」阮知非說:「看樣子你也找過,怎麼沒聽說過?」夏捷說:「之蝶吃了一塹,我也要長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為你這句話乾杯!」眾人又哇了一聲,喝了一杯。牛月清說:「不要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我就見不得說這詞兒,總覺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兒!」眾人便失了興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汪希眠便說:「把酒倒滿,我提議一下,一場官司贏了,咱是來向之蝶祝賀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卻不端杯子,用筷子夾菜要吃,說:「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為中午要開常委會;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回家要見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說:「你這是聽街上那收破爛的老頭說的,你開什麼常委會?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見什麼老婆?柳月,把酒給他倒滿!」阮知非忙說:「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乾啊。感情深,悶一悶;感情淺,舔一舔!」第一個和莊之蝶碰了杯,將酒倒進口去。汪希眠說:「咱不學他的野蠻裝卸法。」眾人一一和莊之蝶碰杯,吱兒吱兒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熱菜出來,孟雲房就給她一個杯子也讓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說代表唐宛兒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說這杯酒你讓柳月跟老師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個響。莊之蝶見眾人皆杯乾酒盡,連聲謝著,把杯子舉在空中,卻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進口中,眼淚就刷刷淌下來。他這一淌淚,酒桌上全啞了。周敏過去扶了莊之蝶,問:「酒辣著心了?!」莊之蝶越發嘴唇抽搐,大聲吸鼻,哽咽不能成聲。牛月清趕忙說:「他這是太激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太傷心的事能落淚,太高興的事也落淚。官司打了這麼長時間,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總算官司畢了,又見你們都來了,就犯激動了。」就對莊之蝶說,「你是不是要臥室去歇歇,緩緩情緒再來喝?」莊之蝶就說:「我去歇一會,實在對不起的,你們盡情喝吧。」回去臥室去。汪希眠老婆卻跟進來,低聲說:「之蝶你心裏哪不舒服?」莊之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老婆說:「這你瞞得過我?官司打贏了,你臉上不該是這氣象,剛才我一進門就瞧著你不對的。」莊之蝶說:「你不要問啦,你去喝酒吧,你讓我緩一緩就好了。」這老婆才要坐在床沿上再說話,見牛月清進來了,就說:「之蝶明顯地瘦多了,這就全靠你操心他了。龔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覺得人活著全不如一棵草的,越發要看重身體啊。」牛月清說:「人人見我都是這麼說,這真成了我的壓力。莊之蝶現在是大家的,在我這兒只是保管著。他要是身體不好,我這保管員也就沒辦法給大家交待了。可他哪裏聽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卻幹起什麼來都任性放縱,人不消瘦才怪哩!」汪希眠老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莊之蝶低頭不語,又在菸斗裏裝了菸吸。牛月清就把菸斗奪了放在床櫃上,說:「你瞧瞧,正說著他又抽菸,我一再說菸少抽些,可他就不聽,現在竟抽起菸斗了!」孟雲房在客廳裏喊:「月清,你怎麼也去了?你們當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兒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說:「來了,來了,今日非叫你喝夠不可!」拉著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到了晚上,柳月對著鏡子化妝,牛月清幫她抹腮紅,莊之蝶在一旁看著,總嫌眉骨那兒搽得紅少,又反覆了幾次。換衣服時,柳月鮮衣不多,牛月清的又都顯得太素,莊之蝶就騎了「木蘭」去找唐宛兒。唐宛兒和周敏聽是把柳月要嫁與市長的兒子,各是各的喜歡。唐宛兒拿了幾身衣服,坐了摩托車和莊之蝶過來,路上卻說:「柳月命倒好哩,一下子要做人上人了。今日穿我的衣服,趕明日人家不知穿什麼綾羅綢緞,丟了垃圾筒裏的咱去撿也爭不到手的。看來,你到底離她心近,只想著她的出路,我是死是活,可憐見https://m.hetubook.com.com兒的有誰管呢?」說著帶了哭腔。莊之蝶說:「我讓你嫁給那個殘疾你去不去?你不要看著別人的米湯碗裏清一張板兒就嫉妒飯稠!你是要樣樣都佔住的人,要有情,要有錢,要能玩又要人長得好,更要人……」婦人說:「更要人什麼?」莊之蝶說:「你知道。趕明日我要發現比我強的人,我一定讓你們好,我一口氣兒也不嘆的!」婦人就拿雙拳在他背上擂著說:「我誰也不要,我就要你,我只要你快些娶我!」
出了大院,唐宛兒卻一定也要送柳月,三人到了市府門外,莊之蝶說兩個小時後他仍在這裏接她,柳月揮揮手就進去了。莊之蝶對唐宛兒說:「柳月去談戀愛了,咱也談去。你去過含元門外那片樹林子?那裏邊天一黑盡是一對一對的。年輕時倒沒享受過在野外戀愛的滋味,現在過了年齡了,卻不妨去補課。」唐宛兒說:「太好了!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比年輕人還年輕了,你知道這是誰給你的?」
柳月在浴室的鏡前盤髮髻,她只穿了褲衩和胸罩,浴室門大開著。莊之蝶和唐宛兒一進大門,柳月呀呀地亂叫忙把浴室門掩了。唐宛兒帶了一沓衣服進了浴室,說:「你讓他看他也是不敢看的,他想要市長剜了他的雙眼嗎?」兩人就在裏邊嘻嘻哈哈。一會兒出來,唐宛兒說:「師母你們快來瞧瞧,我這衣服怕不是給我做的,壓根兒就是為柳月的,一樣的衣服她穿了就高貴了,那大公子見了,不知喜得怎麼個手舞足蹈的!」柳月臉上卻不自然起來,牛月清忙拿眼瞪唐宛兒,唐宛兒背過身去竊笑。牛月清說:「趕明日嫁過去,柳月的照片要上雜誌封面的。校有校花,院有院花,西京城裏要選城花,除了柳月還有誰?」柳月說:「要說城花,是人家宛兒姐,人家當年在潼關就是縣花!」唐宛兒說:「我呀,走個後門是興許還可以。」莊之蝶連使眼兒,便對柳月交待怎麼著去,去了如何觀察對方。若是看中,過幾日選個日子雙方吃頓飯就算訂婚。至於結婚的事兒,就由你和大正自個去定。當下和柳月要走,唐宛兒也要回去,相廝了就一塊出門。牛月清在門口了,仍給柳月叮嚀要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說:「權當我們是你的娘家,成與不成,不能讓那大正小瞧了咱!」莊之蝶說:「好了,好了,這些柳月倒比你強的!」
走到街上,天已經黑下來,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起去夜市上吃飯,柳月說:「那不回去了,莊老師呢?」牛月清說:「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裏來回他了!」買了兩碗餛飩,又買了四個肉餡餅。柳月說:「我吃一個餡餅就夠了,你能吃多少?」牛月清說:「吃不完了,不會帶回去下頓吃?」柳月心下會意,就說:「我真賤,怎麼就問多餘的話。」牛月清一筷子敲在柳月頭上。回到家裏,客廳裏一片黑,唯有書房亮著燈。牛月清去廚房看了,冰鍋冷灶,知道莊之蝶並沒有做飯。柳月卻到了書房,對著已經在沙發上蓋了被子躺著的莊之蝶說:「你猜我們到哪兒去了?我們要辦的事都辦了!」莊之蝶說:「真的?」柳月說:「大姐嘴上說不去,但要辦的事還是辦的。」牛月清在客廳裏說:「柳月,柳月!你嘴那麼長?你給他說什麼,讓他取笑我這沒出息的女人嗎?哪兒還有酵母片兒,你找了給我吃幾片,你也吃吃,今晚吃得太多了,夜裡不好消化的。」柳月就笑著說:「你還沒吃吧,給你帶了兩個肉餡餅的。」莊之蝶說:「我吃過了。」牛月清就又喊:「柳月,你在那兒騷什麼情呀,你怎麼還不去睡覺 」柳月說:「睡呀睡呀!」聽見牛月清已進了臥室,就對莊之蝶說:「今晚你又要睡這裏?她中午哭得好傷心的,下午卻還出去辦事,你得去慰勞慰勞,暖暖她心哩!」就走出去回自己房裏睡了。
柳月是到了唐宛兒家來。唐宛兒正坐臥不安地在門口張望,瞧見柳月來了,接進門去,問:「你是從家裏來的嗎?看到鴿子信了嗎?莊老師不在?」柳月說:「老師在的。那大姐今日去了雙仁府那邊,老師就讓你過去說話。」唐宛兒心下高興,從糖盒取了糖果要柳月吃,柳月不吃,硬剝了一顆塞在她口裏,說:「這糖甜的,慢慢品能甜到心裏哩!莊老師在,那讓鴿子帶個信回來就是了,還勞動了你跑一趟!」柳月說:「我要到德勝巷楊家麵醬店買麵醬的,離這兒不遠,就捎了話過來的。」說畢,就走了。唐宛兒也精心妝扮了一番,騎車往文聯大院來。
含元門外的樹林子很大,果然裏邊盡是一對一對少男少女,他們相距都不遠,但互不干涉,各行其樂,交頭接耳,擁偎嬉鬧。莊之蝶和婦人往裏走,先總是不自在,尋不著個僻背處,凡經過那些男女面前,兀自先把頭低了。婦人說:「你往哪兒走呀,咱年齡過了,真的這地方就沒有咱的份兒了?」雙手就勾了莊之蝶的脖子,趁勢拉在一棵丁香樹下的石頭上。莊之蝶說:「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視,婦人扳了他的頭,要他看她,兩人就摟抱起來。一時墜入境界,莊之蝶倒把婦人端坐了懷裏,將那一雙高跟皮鞋脫下掛在了丁香樹枝上,擺弄得他如貓兒狗兒一般。婦人說:「別人看哩!」莊之蝶說:「我不管的。」婦人說:「這陣膽就大了?」莊之蝶說:「我這才理解樹林子裏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來林子這麼好,夜色這麼好,這麼好的時光談情說愛,人就成聾子瞎子了!」婦人說:「你說,柳月這陣和那殘疾幹啥哩?」莊之蝶說:「你說呢?」婦人說:「怕是也那個了!那殘疾患的是小兒麻痺,那個地方是不是也麻痺?那才好哩,讓她嫁過去白日吃人參燕窩,晚上哭個淚蠟燭!」莊之蝶說:「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錯哩。」婦人說:「說說你就心疼了?我早說過她是白虎星。怎麼看,趙京五來災了吧?市長的公子命裏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痺了。」莊之蝶還是不讓她說這個,她人就生氣了,說:「你是處處護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長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讓別人佔了她,偏要給個殘疾人,給了人家了心裏又難過是不是?」莊之蝶被她搶白,心裏毛亂,不讓她說。越不讓說,這婦人越是要說。莊之蝶一丟,將她跌在了草地上。婦人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卻又說,「我那衣服我平日都捨不得穿的,今日倒讓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後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當了她了。」莊之蝶說:「你說這些,又是要我給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著合適妳就送她,我給妳重買就是了。」婦人說:「我才不給了她的。那件套裙還是你給我買的,我怎捨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場,那裏有一件皮大衣,樣子好帥的,冬天裏你得給我買的。」莊之蝶說:「那不容易嗎?只要你穿著好。趙京五去廣州推銷一批字畫去了,走時我已讓他給你買一條純金項鏈的。我想他一定也會給柳月買了時裝,等回來柳月不與他好了,他買的衣服沒了用場,我就買過來都給了你。周敏有什麼發覺嗎?」婦人說:「他只覺得你對我好,但他沒多說什麼,他有什麼證據?我害怕時間長了他會看出來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夢裏都是你,擔心在夢裏叫出你的名字來,你不能最後閃了我啊。」莊之蝶說:「我閃不了你的,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無論如何,你要等著我的。」婦人說:「我怎麼又說這話了,讓你又生氣了嗎?」莊之蝶搖了搖頭,說:「在家裏你得克制點自己的情緒,別讓周敏看出破綻。」婦人說:「看出來也好,早看出來我早和他結束!」莊之蝶說:「這可不敢!」婦人說:「這有什麼不敢的?」莊之蝶說:「我心裏很亂很苦的,宛兒,自認識了你,我就想著要與你結婚,但事情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我不是年輕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勸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為我不是一時三刻就能離了婚的,你得給我時間,得讓我戰勝環境,也得戰勝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讓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裏又是多麼難受,你我本來應該在一塊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別人那裏。」婦人說:「我更是這樣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幹那事,十次是拒絕了九次,那一次還總得服從他吧?我像木頭人,沒有慾望,沒有熱情,只央求他快些。這苦楚你是體會不到的。咱們奮鬥吧,奮鬥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沒個安靜的時候了。」莊之蝶緊抱了婦人,兩人再沒有說話,渾身顫抖著,使得那丁香樹也嘩嘩嘩地搖著響。惹得不遠的一對男女往這邊看。兩人分開了,說:「回去吧。」站起來往回走,一時倒後悔今晚不該到這裏來。婦人說:「咱快活些吧。」莊之蝶說:「快活些。」說完了,卻還是尋不著快活的話題。走回到市府門口,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了,柳月卻並沒有在那裏等候。婦人說:「是不是她出來早,瞧著沒見咱們,自己先回了?」莊之蝶說:「再等一會兒。」等了又一個小時,柳月還是沒有出現,兩人都站困了,到馬路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前台階上坐了,一眼一眼盯著遠處的市府大門。約莫又過了半小時,大門口的燈光處,柳月往出走來。莊之蝶要喊,婦人說:「不要喊,讓我瞧瞧她的走路樣子,我就會看出談成了還是沒談成的。」柳月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因為身後有一輛小車開來;車也停下了,司機坎下來繞過車的這邊拉開了車門,柳月便鑽了進去,車隨之嘟地一聲開出來順大街駛遠了。婦人破口大罵:「她這才在談著戀愛,她就真的拿了市長兒媳婦的派頭了?說好的你在這兒等著,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車走了?!」莊之蝶沒有言傳。兩人那麼站了一會兒,莊之蝶說:「我送你回去。」送婦人到了家門口,獨自再往文聯大院走去。
而牛月清回去,這一夜卻和莊之蝶吵鬧開來,說莊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兒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為什麼騙她說唐宛兒早早回去的?莊之蝶再三勸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著要交待與唐宛兒怎麼好起來的,好到了什麼個程度,親嘴了還是做|愛了?在哪兒做的愛?怎樣做的愛?莊之蝶到了這一步,只是閉口不吭。越是不吭氣兒,牛月清越氣,莊之蝶惱得從客廳坐到書房,她攆到書房,莊之蝶又從書房去臥室,她又跟到臥室。莊之蝶合著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還是在追問。然後就喋喋不休地數說她在這個家裏的辛苦,說結婚以來,莊之蝶太虧了她,逢年過節,星期天假日沒陪過她去上街,沒陪過她看一場電影,買煤買麵沒動手過,做飯洗衣沒動手過,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還得照看應酬家裏來往客人,她是把單位的工作不當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親娘冷落在一邊,只說一切來適應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卻心在別人身上!她說:「你還是用不吭聲來應付我嗎?你以為這麼不吭聲就過去了?以前你這麼待我,我饒過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可不行了!你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你說呀!你得給我說個明白!」但莊之蝶卻窩在毛巾被裏睡著了,且輕輕地發出鼾聲。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莊之蝶的衣領使勁搖,罵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這麼不把我當人,我給你當的是什麼老婆,是貓兒狗兒你也不會不理不睬就瞌睡了?!」莊之蝶忽地坐起來用力一抖,摔開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書房。牛月清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柳月在那邊屋裏聽了,知道事情全是為自己惹起,卻也有心想看看河畔裏漲水,但聽得牛月清放聲哭開來,心裏也有了緊張,就過來勸解。柳月一勸解,牛月清知道柳越是聽見了他們吵架的內容,又覺得在柳月面前丟了臉面,便全不顧了,撲下床又到書房裏,一把奪了莊之蝶正看著的一本書冊扔到了地上。莊之蝶說:「柳月你瞧瞧,她多賢慧,能摔了東西了!」柳月偏說:「莊老師,你把桌上的筆拿過,你就憑那支筆吃飯哩,大姐在氣頭上,小心把筆讓她摔壞了!」牛月清聽了,竟然去抓了筆狠狠砸在門上,說:「我就這麼賢慧能摔東西了,我摔了讓你看看我的賢慧!」又開始罵柳月,「柳月,你給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攪和什麼?!」柳月說:「我攪和什麼了?我沒攪和的,你真有氣了,你罵罵我麼,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氣得牛月清回到臥室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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