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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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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第十天裏,柳月在家裏待煩了,她對大正說她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她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莊之蝶罵得周敏回潼關去搭救唐宛兒,回到家來,牛月清卻走了。陡然之間,雞飛蛋打,落得一個淒淒慘慘的孤家寡人。對於牛月清提出的離婚,在牛月清沒有提出前,莊之蝶是恨不得一離了之;而當要離婚的信擺在了面前,莊之蝶卻分明感到了一種震驚。他是看了那信後,大笑了一聲,去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喝,竟覺得一時身心輕鬆。但一個人在房子裏待過了一天,便空蕩難忍,把哀樂的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靜靜地躺下來思想。在以前的那些日子裏,每當他與唐宛兒、柳月,甚至那個阿燦有了那種事,回家來就希望牛月清能罵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覺得難受;若牛月清對他百般照料,他心裏又覺得對不住人。這種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望著能結束,現在是結束了,但湧上心頭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處。想到了牛月清諸多好處的莊之蝶,卻並沒有去雙仁府那邊登門求饒,他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兩人重歸於好是太難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兒相好的陰影嗎?再是他往後又如何能清理掉對唐宛兒的戀情呢?是唐宛兒給了他新的感覺新的衝動,而今唐宛兒墜入了另一個苦海深淵,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沒事一般地過好他的日子嗎?不要說自己往後如何忍受痛苦,這豈不終生要揹著雙重負罪的枷鎖嗎?但是……但是,莊之蝶又想,正是認識了唐宛兒,和唐宛兒有了這些靈與肉的糾葛,使得他一步步越發陷入了泥淖之中啊!莊之蝶為了擺脫困境,他開始用關於女人的種種道德規範來看唐宛兒,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卻她!可莊之蝶想不出唐之兒錯在哪裏,哪裏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厭?他在心裏一次次企圖忘卻她,一次次卻在懷念。明明認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鴆酒,但那美豔的色澤,濃烈的香味,又誘他不得不去渴飲了。孟雲房曾來和他談過,斥責他從事文學創作時間太久了,太投入了,已經不懂得了社會,一切以藝術來處理,才一步步弄成了這樣。事情出來了,難道還要這麼繼續下去嗎?你揪心不下這個,揪心不下那個,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應該更瀟灑更自由,你卻把你弄得這麼累,這麼苦?!莊之蝶是無聲地笑了,他說他不會聽你孟雲房的,你孟雲房的觀點他過去不同意,現在也不會同意,他只請求朋友們不要來提說這事。他說唐宛兒去了,牛月清走了,這無疑是上帝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那自己就來自作自受吧。於是,莊之蝶買來了一箱子方便麵,自己洗自己的衣服。這麼在家待過了幾日,百無聊賴,就去孟雲房那兒約了趙京五和洪江喝酒。見酒就貪,凡貪便醉。自己也覺得討厭了自己,便每日騎了「木蘭」,頭髮弄得紛亂,將小錄放機裝上音樂磁帶,戴上耳機,一邊在城中閒轉一圈,一邊聽音樂。有時想,或許今日有個女人攔了他讓捎她一程路吧,或許在某個空曠的路上攔住一個漂亮的女人的吧。但常常那麼瘋開了一圈就轉回來,弄得一身汗一身土,面目全非。


孟雲房聽夏捷說過了事情的原委,心情也很是沉重,從臥屋出來,只是到冰箱裏往外拿酒,說,「唐宛兒沒回來,沒回來也好;周敏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今日我也想喝喝酒吃吃肉的。夏捷,你去街上野味店裏買四斤狗肉來。」夏捷說:「吃狗肉喝燒酒,你讓大家都上火呀?」孟雲房說:「讓你去你就去嘛,話咋這麼多的?!」夏捷就去了,大家還是沒有說話。周敏說:「你們怎麼不說話了?唐宛兒是我的女人,我都不悲傷了,你們還傷什麼心?世事如夢,咱就讓一場夢過去罷了,咱還是活咱們的人。」莊之蝶伸手就把酒瓶拿過去用勁啟瓶蓋,啟不開,周敏說讓他來,莊之蝶卻拿牙咬起來,咬得咯吧吧響,咬開了,自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這麼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咕咕嘟嘟都往口裏倒,夏捷買了熟狗肉回來,瓶子裏只剩有一指深的酒了。孟雲房就又取了第二瓶來,夏捷卻說:「雲房,你知道不,野味店裏人都在說阮知非被人綁了票,兩隻眼都放了水!?」孟雲房就給夏捷使眼色,但孟雲房擠的是那隻瞎眼,夏捷沒在意,還在說:「他們還在說醫院給他換了狗眼。狗眼能給人換嗎?」趙京五、周敏都驚得停了酒杯。孟雲房卻一直看莊之蝶,莊之蝶一連打了幾個嗝兒,卻一言不發,端起酒杯喝得更猛了。他說:「之蝶,你還能行吧?」莊之蝶沒有言語,還在添他的酒。夏捷說:「讓人喝酒又捨不得酒啦喝醉了咱這兒有的是床哩!」孟雲房說:「那就喝吧,喝!阮知非遭人搶劫倒是真的,我也去醫院了一趟。他也是活該要遭事的,發了財,又愛顯誇,今日贊助這個,明日贊助那個,自然有人要算計了他。來,之蝶,我今日也豁出去醉的,乾了這杯!」莊之蝶眼睛紅紅的,站起來卻說:「我要回去了。」說完竟起身就走。大家都愣起來,也沒有敢說留他的話,直看著他趔趔趄趄從門裏走出去了。孟雲房兀自把那杯酒喝下去,一隻好眼和一隻瞎眼同時流下了兩顆眼淚。
連著幾日,孟雲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她認錯賠情,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熟人輪番前來,施加壓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軟,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硬,後來乾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裡少飯少來,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髮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脫髮不止,成個禿頂,這後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雲燃燒,鳥亂城頭,牛月清終於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內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脫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世界……。」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麼,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裡一片法器聲響,也不過去瞧看熱鬧,逕直到右邊小園裡,推那小獨院裡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裡把什麼藥水往頭上揉搓。慧明的頭很圓,頭髮很稀。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塗抹藥水。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功法?」慧明說:「生髮功。」牛月清說:「生髮功?出家人都是要削髮的,還做什麼生髮不生髮的功。」慧明說:「都是熟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髮為僧,可我是當年無髮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髮,不想那個夏天髮就全脫了,一個女人沒有頭髮算什麼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後來才索性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後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髮,我是要頭上生出頭髮了再削掉頭髮的。這是北京產的生髮靈,它還真管用的!」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髮一夜之間全脫個精光了,也來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頭髮全脫|光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擺脫掉男人?農民收穫麥子就得收穫麥草,龍衣蟒袍就能保裏邊不生虱子?」牛月清說:「是這麼個實情兒。」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髮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物,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她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歌舞廳裏的營業演出剛剛結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貼得緊緊地在那裏晃,旋轉的播灑看碎點的燈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孟雲房聽孟燼說過,柳月總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前,極力於人窩裏尋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經壞了,左眼的視力也開始不好,他看每一個女的都奇裝異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樂曲終止,從舞池下來的女的卻沒一個是柳月。沒見柳月,尋阮知非的身影吧,樂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湧進舞池跳起來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雲房這時倒叫苦沒事先聯繫好,若莊之蝶他們來了,見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該笑罵他了。正發急看,突然有人在說:「你是孟先生嗎?」孟雲房扭頭看時,聲音就在旁邊,同桌對面坐的一個俏麗的女子正雙手支了下巴在端詳他。孟雲房說:「是你在問我嗎?我姓孟,你是誰?」女子手伸過來,孟雲房當然接受了去握,又說了一句:「面怪熟的,我這腦子不好,一時記不起了,實在抱歉。」女子說:「不用的,咱們其實從未見過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問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雲房說:「你是瞧看我一隻眼的?!」女子就笑了,說:「聽說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個沒趣的人,我在檢察院工作,你一定會知道是誰了?還想不出嗎?景雪蔭是我的二嫂。」孟雲房簡直是吃了一驚,他幾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沒趣的人,在這兒碰著你實在讓我榮幸的。我是認識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長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嗎?」女子說:「她能好嗎?你的朋友一場官司幾乎要讓她上吊了!」孟雲房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這場官司我大約知道一些,依我之見,何必鬧到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莊之蝶現在家裏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禍,把好端端一個朋友就變成了仇人!」女子說:「他要真顧惜往日的友情,那為什麼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隱私呢?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損害一個過去的朋友,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雲房說:「事情絕不是你說的這樣!好了,咱倆不要說這些了,好賴這場官司也算結束了。」女子說:「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決了並不是案子的終了,還要允許向高院申訴的哩。」孟雲房說:「還要申訴?這何必嘛?」女子說:「無論怎麼說,我二嫂是咽不了這口氣的,她既然打這場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話嗎?」孟雲房說:「當然明白,甭說你二嫂身後有人,單是身前有你這麼一個小姑子,也會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說:「那我也就不說了,先生能賞臉,讓我陪你跳一場嗎?」孟雲房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會跳舞,我這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要找一個人的。」女子說:「這就遺憾了,那我只好邀請別人了。」就招手叫來服務員,付過了錢,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可樂。」自個卻揚頭走了。孟雲房兀自覺得受辱,就問服務員柳月是在哪兒的?服務員說:「今日她沒來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間吧。你從這裏過去,出那個門,靠右手是樓梯,第三層十八號是她的辦公室。」孟雲房謝了,卻從口袋掏了錢給服務員說:「等會你把可樂錢還了那位女的,就說我說了,約情人出來玩玩,怎麼能讓情人付錢?!」
莊之蝶說:「雲房,現在怎麼辦?」孟雲房說:「是不是向公安局報個案?」趙京五說:「沒必要的,牧子都尋不到,公安局還有什麼辦法?」莊之蝶說:「到這一步,雲房你查查卦吧。」孟雲房說:「平日開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現在這麼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讓我試試,一般尋人是用《諸葛神數》的,周敏,你說三個字來。」周敏想不出來。孟雲房說:「要突然想到什麼說什麼。」周敏說:「門石頭。我是突然看見宗家門口的這塊石頭。」孟雲房就開始數各字的筆劃,門字要繁體門字,是九劃,石字是五劃,頭是繁體字十六劃,去十剩六,組成九百五十六,然後減三八四,查出第一個字,後又反覆加三八四,終於將查出來的字,聯成一首詞:「東臨水際,生有桃林。鳥聲向晚,雲掩月昏。」大家就納悶了。莊之蝶說:「在東方,東方屬哪兒?若在城裏就是東城區,若在城外就是東邊,東邊郊區是什麼地方?」周敏突然叫道:「會不會回了潼關?潼關就在東邊。」趙京五說:「極有可能,周敏你在潼關還有哥兒們沒有?」周敏說:「那哥兒們可多了。」趙京五說:「那你就從這兒直撥電話問問呀!」周敏說:「她是毫無跡象要回潼關呀,就是回,也得給我一聲的呀!」開始撥電話,撥了好一會兒,撥通了,果然唐宛兒是回到了潼關。那邊的哥兒們說,唐宛兒回到潼關,消息傳得滿縣城都知道了,說是周敏拐了良家婦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兒的丈夫僱人僱車去西京查訪了七天七夜,沒想在一家電影院發現了。她丈夫就和一個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影院門口,派另一個人去影院見她,唐宛兒是認識那人的,問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讓她出來說說話兒,引她出來,她丈夫和前一個人就把她搶了塞進車裏,口裏塞了毛巾,手腳用繩子捆了,一氣兒開回潼關來的。周敏這這麼複述給了大家,莊之蝶第一個先哭了,說:「這是對待犯人嘛,怎麼敢這樣待她?這是對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麼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車站買票往潼關去,你要救她出來,你一定要救了她出來!」周敏卻霜打了一樣蹲在那裏不言語。莊之蝶說:「你怎麼啦?不想去啦?」周敏說:「我日夜擔心的就怕會這樣,他們能在西京大海撈針一樣把她尋回去,我怕回去了連見都見不到她了。」莊之蝶罵道:「你說的屁話!那你何必當初要把她帶來?你一個男子漢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唐宛兒真是瞎了眼,枉對你一場愛了!」罵完,周敏用拳頭打自己頭,莊之蝶也用拳頭打自己的頭。
兩人一到住屋,婦人就要莊之蝶把她抱在懷裏,她說她太想他了,她簡直受不了,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她相信上帝會賜給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今天果然就有了,她要把這一個中午當作這分隔的全部日子的總和來過。她要讓莊之蝶把她抱緊,再緊些,還要緊,突然就哭起來了,說:「莊哥,莊哥,你說我怎麼辦啊,你給我說怎麼辦呢?」莊之蝶不知道給她怎麼說,他只是勸她,安慰她,後來他也覺得自己說的盡是空話,假話,毫無意義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唯有喃喃地呼喚著:「宛兒,宛兒。」就頭痛欲裂,感覺腦殼裏裝了水,一搖動就水潑閃著疼。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刷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蝎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裡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裡牛月清不讓娘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著一件大紅的睡袍進來了。柳月的頭髮還未乾,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著。洗過澡的面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艷紅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得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裏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著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菸,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菸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著,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莊之蝶說:「祝你幸福。」柳月說:「你真的認為我就幸福了?」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為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莊之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柳月;柳月也看著他。莊之蝶一聲嘆息,頭又垂下去了。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菸味。我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仕女塑像,行嗎?」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裏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仕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愣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個仕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別的東西的。」柳月說:「別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莊之蝶便從抽頭裏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打開,卻是一面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銘帶紋一周,其銘為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畫,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面古銅鏡,你能捨得?」莊之蝶說:「是我捨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面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面相近,只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直到你在恨我,為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裏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莊之蝶說:「柳月,不要說這些了,不是她贏得了我愛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覺得我在毀了她嗎?現在不就毀了嗎?!」柳月說:「如果你那樣說,你又怎麼不是毀了我?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個大正嗎?你說心裏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莊之蝶聽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長久以來苦悶的根蒂。這是一個太聰明太厲害的女子,她卻沒有在這麼長的日子裏發現她的見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了,她說出這麼樣的話來,給他留下作念。難道這柳月就像一隻燭,一盞燈,在即將要滅的時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後就熄滅了嗎?莊之蝶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說過了那番話後還在激動的柳月,他輕聲喚道:「柳月!」柳月就撲過來,摟抱了他,他也摟抱她,然後各自都流了淚。莊之蝶說:「柳月,你說得對,是我創造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難以自拔了。你還年輕,你嫁過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淚水流下來,嗒嗒地滴在莊之蝶的手臂上,說:「莊老師,我害怕和大正在一處了我也會難以自拔的,那麼往後會怎樣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讓我像唐宛兒一樣嗎?」她說著,眼睛就閉上了,一隻手把睡袍的帶子拉脫,睡袍分開了,像一顆大的活的荔枝剝開了紅的殼皮,裏邊是一堆玉一般的果肉。莊之蝶默默地看著,把桌上的台燈移過來拿在手裏照著看,□□□□□□(作者刪去二百宇)柳月叫了一聲,那沙發就一下一下往門口擁動,最後頂住了房門,咚地一聲,把兩人都閃了一下,柳月的頭窩在那裏。莊之蝶要停下來扶正她,她說:「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雙腿竟蹬了房門,房門就發出哐哐的響動,身子撞落了掛在牆上的一張條幅,嘩嘩啦啦掉下來蓋住他們。柳月說:「字畫爛了。」莊之蝶也說:「字畫爛了。」但他們並沒有了手去取字畫。□□□□□□(作者刪去四百二十二字)柳月離開了煙霧騰騰的書房時,說:「我真高興,老師,明日這個時候,我的身子在那個殘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卻要在這個書房了,」莊之蝶說:「不要這樣,柳月,你應該恨我的。」柳月說:「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門拉閉出去了。莊之蝶一直聽她走過的腳步聲,一直聽她開門的吱呀聲,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門關了,牛月清瞧著地板上一泥鞋蹭下的汙垢,只覺得噁心,就拿了拖把來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床沿上呼哧呼哧喘氣。
孟雲房去宣傳部,並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係到全城人的大事。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台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動物園贈送了西京動物園三隻大熊貓的消息後,忽然靈機一動,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城文化節,而且也想好了這個節的節徵就是大熊貓。市長召集了宣傳部、文化局有關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叫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一是向外擴大本市的宣傳,二是以此搞活經濟,這在全國也是一個創舉。於是,一個龐大的籌備委員會就成立了。部長把孟雲房叫去,就是徵求孟雲房對文化節內容的意見的。孟雲房聽了,首先就提出這事得莊之蝶參加吧,部長說那是當然,但莊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煩他,只等將來的許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雲房看了足足三頁的文化節的設想項目,一時覺得若這麼談下去,談到天黑也談不完的,就說這是大事,讓他帶了這些項目表回去好好思謀,明日下午來具體談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脫開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廳。
孟雲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她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裡反感了自己,如今寫了那信,又衝著孟雲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宛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麼咬著牙鐵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麼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伺他還不周到嗎?這只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這麼個悲慘的命了!
一到雙仁府,老娘在院門口的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待待,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裡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悽惶,哭得就更厲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裡,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裡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紮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裡,牛月清才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魂叫回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待相的。心想母女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麼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麼嗎?」老太太說她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淨,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後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娘啊!
他們出了文聯大院,隨著一條馬路無目的地走。然後在飯館裏吃飯。吃完飯,路過一家影院,就買了票去看電影。他們商定看完電影就去「求缺屋」的,要買好多食品和飲料,去真正生活一日,體會那日夜廝守的滋味和感覺。莊之蝶說:「一天一夜。」婦人說:「兩天兩夜!」莊之蝶說:「不,三天三夜!」婦人說:「那就睡死去!」莊之蝶說:「死了也是美死的!」婦人說:「如果真的那麼死了,以後被人發現,那『求缺屋』不知會被人當作殉情之地歌頌呢,還是被罵作萬惡之穴?」兩人就嘿嘿地笑。他們這麼說著笑著在影院裏看銀幕上的故事,婦人就把頭倚在莊之蝶的肩上,莊之蝶剎那間卻記起了以前照過的那張照片,但他不願意再想這些,覺得他們現在的這個樣子,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字,悄悄說給婦人。婦人問:「什麼字?」莊之蝶在她的手心裏寫了下個「總」字。婦人卻在莊之蝶手心裏寫了一個「兌」字。莊之蝶就把婦人的兩條腿提了放在自己懷裏,脫鞋來捏。突然附在她耳邊說:「我真沒出息,該用它的時候不行,不用了倒英武!」婦人於黑暗中去探,果然如棍豎起,就解了他的前邊鈕扣,彎下頭來。□□□□□□(作者刪去三十九字)莊之蝶恐後邊的人看出,用手努力支開了。婦人說:「我已經濕了。」莊之蝶伸手去試,果然也濕漉漉一片,就擰了婦人鼻子羞她,說:「我去買點瓜子來嗑吧。」站起來從過道往出走。他瞧見了在那邊的牆根有兩個人靠牆蹲了下去,他以為是遲到的人在那裏尋查座位,還指了一下子,意思是前邊有空位子,但同時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那麼黑暗的,人家哪裡懂得你指一下手的意思,也何必為他人操這份心?!於是在休息室的服務台前買瓜子兒,瓜子兒卻是葵花子兒,他說:「我要南瓜子兒!」南瓜子兒不上火。但南瓜子兒沒有了。莊之蝶記得剛才進來時離影院左邊三百米左右有家食品店的,就給門口收票的人說了,匆匆往街上跑。五分鐘後,莊之蝶來到影院座位上,卻沒見了婦人,而婦人的小手提包還放在那裏。莊之蝶想:去廁所了。他甚至想到她從廁所回來後,他一定要問是不是受不了了,到廁所又去用手滿足了嗎?但是,十分鐘過去,婦人還沒有回來。心裏就疑惑了,站起來去廁所外喚她,婦人沒有回應。讓一個進去的女人看看裏邊有沒有人,那女人出來說:「沒有。」莊之蝶就急了,想她能到哪兒去呢?是在休息廳裏?休息廳沒有。他知道婦人愛逗樂子,一定是在影院的什麼地方故意藏了,等著他經過時突然跳出來嚇他的,就開始在劇場一排一排查看,在前院後院尋找,沒有。這時候,電影結束了,觀眾散場,莊之蝶站在出口一眼一眼看,直等到劇院裏沒有一個人了,仍是沒有婦人的面。莊之蝶慌了,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問他怎麼在婚禮中出去了再沒見人,是幹什麼去了?莊之蝶只好告訴了他一切,讓他去周敏加看看是不是唐宛兒提前回去了?孟雲房說他和周敏參加完婚禮,一塊去的周敏家,並未見到唐宛兒,他也是才從周敏家回來的。莊之蝶放下電話,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她先去了「求缺屋」,便搭出租車趕到「求缺屋」,那裏還是沒有。莊之蝶最後趕到孟雲房家,一進門就哭起來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臉好身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台步。模特隊都是些長腿細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麼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裏成為模特隊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並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和圖書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體的。說這個臉好,臀部卻大;說那個太瘦,胸部未隆。末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還是那個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把桿杖插在土裡,希望長出紅花。把石子丟在水裏,希望長出尾巴。把紙壓在枕下,希望夢印成圖畫。把郵票貼在心上,希望寄給遠方的她。
牛月清眼看了莊之蝶在婚禮開始時出了餐廳,一直沒有返回,心裏就起了疑惑,因為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參加婚禮,會不會是去幽會了唐宛兒呢?但牛月清無法離開,當市長和夫人向她打問莊之蝶哪兒去了,她推託說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麼緊事吧,市長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吃罷飯後去新房看看,要等著新郎新娘鬧過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於夜裏十一點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見了有人來過了臥室,心賊起來,仔細檢查了床鋪,於是發現了一根長長的頭髮,又發現三根短而捲的陰|毛,而且牆上她的掛像被翻掛著。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頭扔出去,把床單揭起來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聲叫喊著,踹了書房門,把那裡的一切都弄翻了,書籍、稿紙、石雕、陶罐,攪在一起踩著,摔著,後來就坐在那裏等待著莊之蝶的回來!
這一日中午,孟雲房牽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數》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感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發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孟雲房的好處,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鍋火鍋,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調料。孟雲房高高興興接收了,在家來做,就把莊之蝶和趙京五召來享用。莊之蝶情緒不佳,吃得並不多,隨手打開電視機,電視裏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雲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上班,她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莊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於那份工作。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雲房說:「我哪裏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莊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嗎?」夏捷說:「問題就在這裏!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後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物!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地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雲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裏黑封了臉?之蝶,幾時咱們去那裏看看柳月去,別讓柳月覺得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莊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繫聯繫。」孟雲房說:「那有什麼聯繫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她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要去看望市長的兒媳,一會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裏不理不睬了?!」孟雲房說,「你這一說,我成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兒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面。」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雲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她了?不敢見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裏跳舞吧,說不定在舞廳碰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囉囉嗦嗦地煩人!雲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裏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別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閒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雲房發了一聲恨就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圍桌搓起麻將來。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菊的。那時小菊在廚房裏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裏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小菊」。柳月說:「小菊,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小菊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柳月愣了一下,變了臉說:「我就要吃蝦皮餃子!」甩了甩手上的水,並不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響,她就到新房去了,說:「把水龍頭擰上!」
莊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裡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裏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才,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裏就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裏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吧?唐宛兒丟了。」就根根梢梢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吧?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篦梳一般兒篦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著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裏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麼精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她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們手裏,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精緻小花圈的店舖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看店裏一個正製作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子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裏,這是我的祕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托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當莊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莊之蝶從恍惚裏清醒,在他的身邊是一個大草籠,裏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肉,而那張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牆豁口。莊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漢子在口裏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板?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莊之蝶說:「要多少價我出多少價。」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莊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哭聲異樣,牛月清回過頭來,當廳裏跪倒的不是莊之蝶,是那個黃廠長。牛月清走出來並沒有扶他,冷冷地問:「你這是怎麼啦,生意倒閉了嗎?」黃廠長說:「我找莊先生呀!」牛月清說:「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這裏幹啥的?」黃廠長說:「我老婆又喝了農藥。」牛月清坐下來,卻拿了鏡子照著描眉,說:「又喝了農藥?那她是肚子飢了渴了吧?」黃廠長說:「我說的是喝的農藥!」牛月清說:「你那農藥她又不是沒有喝過?!」黃廠長從地上站起來說:「她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動了一下,鏡子從手裏掉下來裂了縫兒,問道:「死了?!」黃廠長說:「我只說這『一〇二』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門出來。晌午回去,一掀鍋蓋,鍋是什麼飯也沒有,我就火了,罵道你越來勢越大了,連飯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時,她一條腿翹得老高,把腿一扳,整個身子卻翻過來,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牛月清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待聽到黃廠長還在那裏嘮嘮叨叨,說這是一場什麼事呀,農藥要它有毒的時候它沒個毒勁,不讓它有毒時它卻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說:「黃廠長,死了好的,你那麼有錢,什麼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個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裏不配你,這不給你騰了路,你還愁找不到個十八的,二十的?」黃廠長說:「她喝藥前也是這般說的,可離婚就離婚麼,我已答應給她十萬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嚇唬我的,可誰知道這藥竟又有了毒性!她這一死,她的那些娘家兄弟就托人寫了狀子給法院寄,給區政府寄,聽說給市長也寄了,全是告我的『一〇一』是假農藥,『一〇二』也是假藥。」牛月清說:「噢噢,你來找莊之蝶是讓他再給你作一篇文章宣傳產品,或者去市上領導那兒為你開脫罪責?」黃廠長說:「是這樣。我現在只有尋莊先生這一條路了,他不會不救我的。」牛月清說:「那你就在大院門口那兒等你的莊先生吧,我要出門的,這門我還得鎖了的。」黃廠長一臉尷尬說:「這,這……」牛月清叭地把那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還有什麼,就是有幾個錢嘛!你老婆讓你逼死了,你不忙著去料理她的後事,哭喪著來讓別人找門子,你有臉給我說?你還領了誰來,是不是把那個不要臉的野婆娘也領來了?是不是她還在樓下等著你?你把她領來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麼女人?想沒想過你今日害了這一個,趕明日又有她一個來害了你一個?!你滾出去,滾出去!」黃廠長被她一把推出去,門就哐地關了。
孟雲房在三樓十八號按了門鈴,房間裏並沒有動靜,又按了幾下,聽見是柳月在問:「誰呀?」孟雲房說:「是我。」柳月說:「有事到營業廳吧,我現在有重要客人。」孟雲房趕忙說:「柳月,我是你孟老師!」門開了,柳月濃妝艷抹,幾乎讓他都不敢認了,叫道:「柳月,現在這麼難見的!你身上灑的什麼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兒一樣,怪難聞喲!」柳月趕忙使眼色,悄聲說:「我這裏就有個老外的。」然後拿嘴努努那套間,套間門掩著,讓孟雲房進去了,大聲地說:「孟老師,把我出嫁了,你們就誰也不來看我了!今日是陪誰來跳舞嗎?」孟雲房說:「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誰來?你莊老師近來心緒糟糕,我們就一塊出來看看柳月嘛!」柳月說:「來散心就散心,卻偏要說看我?莊老師他有什麼事心緒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雲房說:「你這沒良心的小猴精!」就把唐宛兒怎麼丟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莊之蝶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說了一遍。柳月聽了,眼圈倒紅起來,問:「莊老師人呢?」孟雲房說:「我們約好四點來這裏的,我在下邊舞廳裏怎麼也找不著你,等會他來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也勸他去你大姐那兒低個頭認個錯,重歸於好。」柳月說:「過了門我只忙著到這裏上班,總說去看看他們卻是沒空,好賴在這裏不被人下眼看了,還思謀著請了他們和你一塊來看看我的表演,沒想阮知非卻遭了人打,將這一攤臨時交了我來張羅,才沒個空兒去文聯大院,他那裏竟出了這等事來!」孟雲房說:「你說什麼,阮知非遭人打了?」柳月說:「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營業完了來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個人把他堵在樓梯口,問,你是阮先生吧?阮知非不認識這人,來人說他是太平洋公司的祕書,公司要慶典,希望時裝模特隊前去助興演出。阮知非說這裏是正常營業,不外出演出的。來人就說他們經理在樓下的車裏,能見見嗎?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車裏果然坐有三個人,其中一胖子伸出手來和阮知非握手,手剛一觸到,阮知非就被拉得身子站不穩,那稱作祕書的就勢在後邊一掀,阮知非就進了車去,車嘟地駛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錢箱問人家這是幹什麼,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鏡破碎了,鏡碴扎在他的眼裏,血當下流出來。那胖子說就是幹這個的,姓阮的,知道你是發了財了,可總不能讓我們餓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實在抱歉啊,只好這麼辦了!阮知非還在說,你們大白日搶劫,柳月可是我們歌舞廳的,https://m.hetubook.com.com你們知道柳月嗎?胖子說知道她是市長的兒媳怎麼樣?你錢已經掙夠了,留著這左眼再認我們嗎?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車開到南環路,他們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沒蹤沒影,虧得一個菜客發現了送到醫院,那兩隻眼睛就全放了水了!這事搖了鈴似的,你竟還不知道?大正爹也是發火了,要求公安局緝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個門洞加派哨位檢查過往車輛,但沒有可疑的人。問阮知非,他也說不清那三個人的模樣,只提供到有一個胖子,小車是紅色的車。」孟雲房聽得毛骨悚然,柳月還在說公安局現在四處緝拿罪犯,但哪兒就能很快破案?他不關心這些,忙問阮知非是住在哪個醫院,傷勢治療如何?柳月說是西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具體怎麼治療,她走不開,沒有去的。孟雲房說:「這阮知非讓你臨時經營這裏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這裏不比得當保姆。」柳月說:「流氓地痞要連市長都不怕了,就讓來吧,來了要多少我給多少,我才不像阮知非要錢不要命的。」孟雲房就笑了一下,拿眼示意套間屋,低聲問:「這老外是哪國人?你們歌舞廳還和老外做生意?」柳月說:「他是外語學院聘任的教師,能說幾句中國話,常來跳舞,我們就認識了。這美國小伙,你是不是見見?」孟雲房說:「我聞不得老外身上的香水味。他坐了多久了,怎麼還不走?」柳月說:「他沒事來聊聊的,美國人隨便哩。你是不是有什麼懷疑了?」孟雲房說:「你現在不比是小姑娘,是市長的兒媳了,多少人眼睛在看著你的。」柳月說:「我這麼大了,我是不會受騙的。」孟雲房看了一下錶,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她就不去接他們了,她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雲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姑娘就笑了,說:「莊先生你是在懷念誰呀?」莊之蝶說:「這是叫單相思。」姑娘說:「對,我就喜歡單相思。我找了那麼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這世上沒有我相信的人,也沒有我可愛的人了。但我需要愛情,又不知道我要愛誰?單相思最好,我就放誕地去愛我想像中的一個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鑰匙,可以去開每一個單元房!」莊之蝶就笑了,說:「姑娘你有這般體會一定是愛著具體的人的,怎麼會不知道要愛誰?」姑娘就說:「那沒有成功麼。我發誓再不去愛他的,我天天都在這裡警告我的。」莊之蝶說:「可你天天都擺脫不了對他的愛。這就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姑娘叫道:「哎呀莊先生你這麼個年齡的人也和我們一個樣的?!」姑娘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很激動,有作長談的架勢。莊之蝶忙提醒婚禮開始了,咱在這兒說話,影響不好的,就把姑娘打發了下去。這時候,又一人彎了腰上來,悄聲地對莊之蝶說:「莊先生,大門外馬路左邊有個人叫你去說句話的。」莊之蝶疑惑了,是誰在這個時候叫他?如果是熟人,那也必是要來參加婚禮的呀?!就走出來,飯店的大門外,人們都進餐廳去看熱鬧了,只停著一排一排的小車,莊之蝶左右看了看,並沒有人的。正欲轉身返回,馬路邊的一輛出租車搖下了窗玻璃,一個人叫了一下:「哎!」莊之蝶看時,那人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鏡。莊之蝶立即知道是誰了,急跑過去,說:「你是要參加婚禮?」唐宛兒說:「我要看看你!」莊之蝶仰天嘆了聲。唐宛兒說:「參加完婚禮,你能去『求缺屋』那兒見我嗎?」莊之蝶看看身後的飯店大門,一拉車門卻做了進去,對司機說:「往清虛庵那條街上開吧!」唐宛兒一下子把他抱住,瘋狂地在他的額上、臉上、鼻子上、嘴上急吻,她像是在啃一個煮熟的羊頭,那口紅就一個圈兒一個圈兒印滿了莊之蝶整個面部。司機把面前的鏡扳了下來。
夏捷告訴孟雲房,他們搓牌到三點四十分,才起來要走呀,周敏一腳踏門進來。周敏是從潼關回來的,他並沒有救得唐宛兒出來,而自己額頭上卻貼了塊大紗布。大家見他狼狽,就知道在潼關打了架了,問幾時到的西京,為何不來個電話讓去車站接的?周敏卻說他已經回西京兩天了。莊之蝶說:「回來兩天了?兩天了怎麼不聲不吭的?」周敏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給大家說。」倒嚷叫著打牌呀,讓他也打一圈的。莊之蝶當下氣得烏青了臉,說:「周敏,你就是這個樣子回來啦?大家日夜眼裏盼你回來盼得要出血,你回來了兩天不閃面,見了面就是這副嬉皮笑臉樣?你告訴我,唐宛兒呢?」周敏倒唬住了,說:「我沒有救了她。」莊之蝶說:「我知道你救不回她,那她的情況你也不知道嗎?!」周敏才說他回到潼關,潼關縣城幾乎一片對他的唾罵聲,嘲笑聲,他白天就不敢出現在街頭。委派了幾個哥兒們在唐宛兒家周圍打探消息,知道唐宛兒被抓回後,丈夫就剝了她的衣服打,打得體無完膚,要她說句從此安心過日子的話來,但唐宛兒總是一聲不吭,不說過也不說不過,那丈夫就又繩索捆了她的手腳去強|奸她,一天強|奸幾次,每次又都性|虐待,用菸頭燒她的下身,把手電筒往裏邊塞……這麼才說著,莊之蝶眼淚就嘩嘩下來。周敏卻笑道:「罷了,甭為她流眼淚了,咱今輩子可能再也見不上她了,也得學會慢慢忘掉她。」於是繼續往下講,說他曾經派一個他認識,那個丈夫也認識的人去見唐宛兒,因為他已經在法院找人說妥,只要唐宛兒寄來離婚申請,管她丈夫同意不同意,都可以幫忙解除婚約的。但派去的人見不上唐宛兒,她是被反鎖在後院的一間小房子裏。周敏說他實在忍受不了,終於在一個黃昏戴了一頂草帽闖進了那家。那丈夫早防了他去,在家養了四個打手的。他一進門,他們就緊張了,雙拳提起,怒目而視。他說:「我不是來打架的。」先在桌前坐了,從懷裏掏出一瓶酒來,吆喝拿了杯子來喝吧。那丈夫瞧他這樣,也就開了幾瓶罐頭當下酒的菜,六個人喝了起來。周敏先說:「兄弟,事情鬧到這一步,咱們談談心吧。宛兒跟我去了西京城,我知道她是和你沒有解除婚約的,但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既然從西京偏要尋她回來,尋她回來也便罷了,可你也該留一句話的,害得我為宛兒操心。」那丈夫說:「話這麼說了,我是粗人,咱也就月亮地裏耍鋤刀,明砍!你是潼關城裏的有名人物,可我也是牆高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戴了這麼久的綠帽子,我全忍了,現在能坐在一起,我不罵你,也不打你,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找她了。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周敏說:「你在求我?」那丈夫說:「我在求你。」周敏說:「可我怎麼能饒過你呢!你把她用繩索綁回來,打得她死去活來,又那麼著去性|虐待,她是做你的老婆還是你的一頭牛一匹馬,愛情是這麼強打出來的嗎?」那丈夫說:「這你不用管,她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教訓她旁人管不著的。」周敏說:「我就不許你這麼對待她!你要過,你好好待她;你要折磨她,你就去離婚。」那丈夫說:「我死也不離婚!」周敏說:「那好吧,你求我,我也求你,你讓我見她一面。」周敏是代寫了一封離婚申請的,他只要見到唐宛兒,讓她在上邊簽個字按個手印,他就可以把離婚申請送到法院的。但那丈夫不允許見。雙方就爭執起來。周敏強行要往後院去找,旁邊的打手一棒便把周敏打倒了,叫道:「打!打這個流氓無賴,他是到這裏鬧事的,打死了咱也不犯法!」四個人撲上來就拳腳|交加。周敏一下子跳上桌子,左右兩腳踢倒了兩個,那丈夫又抱住了他,他抓了那丈夫的手就咬,當下咬得骨頭白花花露出來,但他的額上也同時被另一個用酒瓶砸出個血窟窿。打鬧聲驚動了四鄰八舍,周敏見狀,將草帽戴在頭上,滿面流血回家去了。回到家他就睡了,羞愧得三天三夜不出門。第四天得知娘在街頭開的小雜貨店也被那丈夫一伙砸了玻璃櫃子,他從床上撲起,又要去拚命。是爹和娘抱住了他,求他讓他們安生,說為一個女人,滿城風雨了,誰個不說是你拐人家老婆,父母出門在外也被人指了脊梁,就是他們砸雜貨店,圍看的人那麼多,也是沒人幫咱說話嘛。如果再去鬧事,那你就等於把你爹你娘活活殺了呀!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什麼人戀不得,偏偏稀罕人家的老婆?你這麼大的人了,一般人都是開始供養爹娘了,我們不指望花你一分錢,不掛你一條棧,可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再為你操心啊,孩子!周敏聽了爹娘的話,火氣漸漸消了,又睡了七八天,就回西京來了。
婚禮是在西京飯店的大餐廳中舉行的。莊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車剛在飯店門口停下,就看見偌大一群人已擁了大正和柳月進了餐廳大門。鞭炮不絕,鼓樂大作,正疑惑人造麼多的,有人就過來說:「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長他們已經在那裏了。」兩人入得廳去,但見一片彩燈,光陸陸離,人皆鮮艷,喜笑顏開。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穿梭往來,正往每一張桌上放了花籃,擺了水果、糕點、瓜子、香菸、茶水、飲料。人亂哄哄地,也不知是哪路賓客。大正和柳月已經在進門時接受了兩個兒童獻上的花束,被人安排著從鋪著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紅綢上緩緩向廳的那一頭走。那一頭搭就了一個稍高的平台,紅毯鋪就,盆花擁簇,前有麥克風設備,後有四張上席主桌。司儀黃德復,讓新人轉過身來,招呼所有帶相機的來賓拍照新人倩影了,人們大呼小叫,要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舉了花束,或者一個手搭了另一個的肩,一個摟了另一個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為他們擺姿勢了,又是哄然大笑,滿堂喝采。莊之蝶停在那紅綢邊,看清了紅綢上卻有金粉書寫了鄭燮的一副聯語:「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在潤花。」旁邊寫有「恭賀大正柳月婚喜」字樣,然後是麻麻密密的數百位恭賀人的簽名。莊之蝶想,一般會議典禮留念都是參加者在宣紙上簽名,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倒把恭賀人名寫在綢上,又以綢代替紅地毯,也覺別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筆過來說:「請簽個名吧。」莊之蝶在上邊簽了,那人叫道:「你就是莊先生?」莊之蝶笑笑點頭,那人又說:「我也愛好文學的,今日見到你十分高興,」莊之蝶說:「謝謝。」要往前走。那人卻還要和他說話:「壯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熏陶出來的?」莊之蝶說:「哪裏!」那人說:「我真羨慕她,我有個請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應?我也想去你家當保姆,一邊為你服務,一邊向你學習寫作。」莊之蝶說:「我不請保姆了,感謝你的好意。」那人說:「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嗎?我是能做飯,能洗衣服的。」莊之蝶幾乎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牛月清便前去給黃德復講了。黃德復正在介紹著各位嘉賓,立即大聲說:「今天參加婚禮的還有著名的作家莊之蝶先生,我們熱烈鼓掌,請莊先生到主桌上來,」大廳裏一片歡叫,掌聲如雷,那人只好放了莊之蝶。莊之蝶上了主桌,與已坐了的各界領導和城中的名流顯赫一一握手寒暄。剛在一個位上落身,卻跑上來兩個姑娘,要請他簽名留念。莊之蝶以為是在筆記本上簽的,姑娘卻把身子一挺,說:「這心口專是為莊先生留的!」看時,那穿著的白棉毛衫上已經橫的豎的簽滿了人名,莊之蝶說:「嗬,這麼好的衫子怪可惜了,」姑娘說:「名人簽字才有價值的,平日哪兒尋得著你們,聽說市長兒子結婚,尋思你們肯定是來的。你們簽了,我們招搖過市,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莊之蝶說:「讓我先看看誰都來了?」便見上面有汪希眠、阮知非、孟雲房、孫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筆拿起來,在姑娘的胸前寫了。另一個姑娘看了,卻得寸進尺,說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寫一首詩,四句也行的。莊之蝶為難了,說:「這兒哪是寫詩的環境,寫什麼內容呢?」姑娘說:「今日是婚禮,寫點愛情的吧!」莊之蝶在姑娘被上寫開了。那姑娘讓另一姑娘給她唸唸,就唸道:

車到了清虛庵的街上,婦人說:「她們都去了?」莊之蝶說:「都去了。」婦人說:「那我們到文聯大院樓去!」不等莊之蝶同意,已給司機又掏了十元錢,車掉頭再往北駛來。
牛月清住到雙仁府這邊。雙仁府地區的低窪改造開始實施,北頭的幾條巷子人已經搬遷,老太太就恐慌:下一個月,或者是冬季,就該輪到她搬遷了,那這條昔日的水局巷,那有著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沒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數次地拿出來看,嘮嘮叨叨給女兒說前朝,講後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人話鬼話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著老娘,心卻無時無刻不在莊之蝶身上。離開了文聯大院的住屋,沒有了更多的打擾,她原本是可清靜地思考他們的事情了,但是門前清涼,熱鬧慣了的人畢竟又生出了幾許寂寞。她是一怒之下離開了那個家,發誓再也不想見他的。而現在離開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樣地愛著他。她猜想莊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長信要作出怎樣地反應,是暴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樣,他就會很快到這邊來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訴說事情的原委,懺悔自己的過失,發誓與唐宛兒分手。她想,到那時,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掃土羞辱他,潑一盆髒水出去作踐他。她這麼幹著,娘偏拉她,她要與娘吵,然後當著娘的面罵他,用手揪他的頭髮,直到把肚子裏怨憤洩了,就可以接納他了。但是,莊之蝶沒有來,連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難道,莊之蝶盼望的正是這樣嗎?他一直在尋找離婚的藉口,又想自己不說,只折磨得她這麼說了,幹起來了,正中了他的下懷?牛月清又想,或許是莊之蝶真的生了氣了,他雖平日隨和,但脾性兒執拗,要以硬頂硬,只等著她再回那邊去了,才肯低頭?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著,在家裏她也慣著,他傷害了她,還得她再去順毛撲索了才肯回頭嗎?牛月清幾次想和*圖*書去文聯大院那邊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頭回來,她擔怕這樣做了,莊之蝶會不會更反感,她以為是她牛月清離不得他的,而自己這麼個樣兒回去那又何必當時要寫下長信出走呢!牛月清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知道了這事,在電話裏訓斥她處理問題太不明智了,怎麼能離開家再不回去?怎麼就提出要離婚,她的氣上來了,在電話上說:「你怎麼盡說我的不是,即便是我處理問題不好,他幹那種醜惡的事就對了?男人在外邊嫖野,老婆還要把他當爺敬著?他是名人麼,你們當然只得維護他麼,他身上的瘡也是艷若桃花麼!」發完了火,就把電話摔下了。她只說這下連孟雲房也惡了,沒想孟雲房在這個晚上竟登了門來,一進來就給她笑,就說是來聽她訓斥的。於是,她就和他談,說她怎麼也想不通莊之蝶怎麼能墮落成這樣?孟雲房說:「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別人都幹了什麼樣的事了卻安然無恙,而莊之蝶可憐地只碰著個唐宛兒,就惹得人雖未亡家卻要破?」牛月清說:「你還嫌他墮落得不夠!」孟雲房說:「但我可以說,在這個城裏的文化圈裏,莊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悶了悶,說:「可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阮知非那樣,出這事誰也不覺得是什麼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麼呢?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高大大的人,出這事誰能接受了?這不只他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多少人呢?他雖然沒有離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書房的;雖然沒有提出離婚,但那也只是時間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麼還要賴著他?」孟雲房說:「這一點你說得很對。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他同唐宛兒那麼來往,我就不大願意的,調劑調劑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個份兒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甚麼兩樣?」牛月清聽了,心裏不悅了,說:「你這意思是讓他在外胡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回來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雲房說:「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統一的。別看莊之蝶在這個城市幾十年了,但他並沒有城市現代思維,還整個價的鄉下人意識!」牛月清說:「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婚姻!」孟雲房說:「在這一點上,你和莊之蝶總是反對我,但現實情況如何呢?這不,你們現在就陷入多大痛苦呢!」牛月清說:「雲房,咱不要說了,咱也說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給你倒去,你要不喝,你也別的事就幹你的事去吧!」孟雲房落下大紅臉,卻嘿嘿笑了:「哎呀,這部是在趕我嗎?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慣了你的飯,我今日還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悽惶。孟雲房見她越哭越傷心,就說:「月清,我是個臭嘴人,說些話你或許不愛聽的,但我從心裏講,我是同情你的。之蝶也給我說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話,我就批評了他,我說之蝶,說涼心話月清是個好老婆,她跟了你十多年,又沒個什麼大過錯,你心就安嗎?」牛月清說:「我用不著同情。我也能看出莊之蝶之所以不主動提出離婚,是在同情我,是在為我的後路著想。從這一點講,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情嗎?我要的是感情!我不是不愛他,正是我還愛著他,我才成全他,讓他和唐宛兒成親結婚去吧!」孟雲房說:「他和唐宛兒結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兒被她原來的丈夫尋著押回潼關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說:「這騷精狐子,她還有今天,她把人害夠了,她回去了!?」孟雲房說:「別罵唐宛兒了,她也怪可憐的。」牛月清說:「她還可憐,水性楊花的淫|婦兒!」孟雲房說:「唐宛兒既然已經走了,你們還是好好地過日子吧!雖然這場事相互傷了感情,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可我覺得只有你們兩個和好是對誰都好的,那樣,我孟雲房以後來也有個吃飯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說:「你孟雲房來,我還給你吃的喝的,只恐怕你以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哩!」孟雲房說:「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們離了婚,你是擺脫了這一時的痛苦,那以後就會幸福了?」牛月清說:「他離了婚,就是和唐宛兒不行,憑他的地位名聲,十八歲的能找,二十歲的也能找,他不會也不會找了,我就跟我娘過!」孟雲房說:「你怎麼這樣固執?在舊社會,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只要你肯放他一馬,他那裏由我去勸說!我以前就說了,無論如何,根據地不能失的。別像了我現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個,重新結婚了,反倒覺得還不如先前的,我現在夜裏作夢還總是孟燼的娘,夏捷倒是一次夢裏也沒見過。」牛月清說:「你這仍是要他搞雙軌制嗎?虧你給他出這餿主意!」噎得孟雲房當下無語。牛月清就說她要睡覺了,攆著孟雲房出了臥室。孟雲房尷尬地只是笑笑,出來,老太太卻坐在客廳裏說:「你們說甚麼來著,鬼念經似的。我這耳朵笨了,只聽著說是誰丟了?」孟雲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塗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裏,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丟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丟的時候穿的什麼鞋?」孟雲房說:「聽說就是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麼多呀!」孟雲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他們就一直抱著,抱著如一尊默寂的石頭,後來鬼知道怎麼回事,手就相互著在脫對方的衣服,直到兩人的衣服全脫|光了,才自問這裏又要製造一場愛嗎?兩人對視了一下,就那麼一個輕笑,皆明白了只有完成肉體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時裏忘卻,而這種忘卻苦楚的交融,以後是機會越來越少了,沒有機會了!莊之蝶把婦人放到沙發上的時候,唐宛兒卻說:「不,我要到床上去!我要你抱我到你們臥室的床上!」他們在床上鋪了最新的單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換了新的枕巾。唐宛兒就手腳分開地仰躺在那裏,靜靜地看著莊之蝶把房間所的燈打開,把音響打開,噴了香水,燃了印度梵香。她說:「我要尿呀!」莊之蝶從床下取出了印有牡丹花紋的便盆。婦人卻說:「我要你端了我的!」眼裏萬般嬌情,莊之蝶上得床去,果然將她端了如小孩,聽幾點玉珠落盆。□□□□□□(作者刪去六百六十六字)但是,怎麼也沒有成功。莊之蝶垂頭喪氣地坐起來,聽客廳的擺鐘嗒嗒嗒地是那麼響,他說:「不行的,宛兒,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婦人說:「這怎麼會呢?你要吸一支菸嗎?」莊之蝶搖著頭,說:「不行的,宛兒,我對不起你……時間不早了,咱們能出去靜靜嗎?我會行的,我能讓你滿足,等出去靜靜了,咱們到『求缺屋』去,只要你願意,在那兒一下午一夜都行的!」婦人靜靜地又躺在那裏了,說:「你不要這麼說,莊哥,你是太緊張也太苦悶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已經滿足了,我太滿足了,我現在是在你們臥室的床上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我是主婦,我很幸福!」她說著,眼盯著牆上的牛月清的掛像,說:「她在恨我,或許在罵我淫|盪無恥吧,她是這個城裏幸福的女人,她不理解我,她不會理解另一個環境中的女人的痛苦!」便站起來把掛像翻了個過兒。
孟雲房去了醫院並沒有見到阮知非,醫生告訴說做過了換眼手術,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孟雲房得知已經手術過了,手術又特別成功,心下寬展,卻不明白阮知非雙眼裏放了水的,怎麼做換眼手術,眼睛是能換嗎?醫生說:「當然能換,你這隻眼什麼時候壞的?當時你怎麼不來做個手術呢?」孟雲房說:「我一個眼睛也就夠用了,現在大天白日地都有人敢搶劫,世事這麼瞎的,多一隻眼看著只會多生氣!」醫生卻生氣了,說:「你這同志怎麼這樣說話?!」孟雲房心裏說:「這人不懂幽默。」就忙陪了笑臉,問給阮知非換的什麼眼?醫生說:「狗眼。」孟雲房吃了一驚,叫道:「狗眼?那以後不是要狗眼看人低了?!」醫生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走了。孟雲房落了個沒趣出了醫院,看著天色已晚,也沒再去歌舞廳就回了家。回到家裏,莊之蝶、夏捷、趙京五都在,而且還有個周敏,大家霜打了一般誰也不說話。孟雲房說:「嚇,我在歌舞廳等得腳都生出根了,你們竟紋絲不動還在這裏!我這麼大個人,說句話是放了屁了,是耍弄猴子嗎?!」夏捷一指頭戳在他的額上,說:「嘿,我把你能恨死!」拉他到廚房裏去說話。

這一日在閒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雖是秋後,太陽依然很旺,苞穀已經收割了,乾旱的田裏還未耕耘,到處都是一色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並不走動,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牆外往裏瞅著。莊之蝶往院中看去,那頭奶牛在躺臥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裏的吃食。莊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眼淚卻已縱橫滿面。莊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後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牆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邊。奶牛只是艱難地動了一下耳朵,算是和莊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粘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伸出來,只那麼一寸,捲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裏,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叫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台階上。莊之蝶先是覺得一道白光閃了一下,才看清那漢子提了一把柳葉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鬍茬,寡白無血,看見了莊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莊之蝶說:「是要殺牛嗎?」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受罪,真不如讓它解脫了。牛若有靈,它也是願意怎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物,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莊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那漢子就在太陽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地哩!」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裏,我也是有罪的。」漢子就走到奶牛身邊,把刀子叼在了嘴裏,雙手在繫緊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裏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隻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時她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嘴裏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閃著,手就在奶牛的喉管處摸位置,然後從嘴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巴!」莊之蝶沒有動。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腿則跪下來,說:「今日你受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莊之蝶看見,牛眼翻成了雞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熱腥氣,血就泛著粉紅色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莊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滑下去,最後癱臥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漢子立即叫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牆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於沒有衝進來,後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得一個胡基壕裏衝奔過去,隨後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叫著衝奔去了。莊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亂七八糟的一堆肉裏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他興奮得用血手把牛黃拿在陽光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但是,孟雲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雲房心裏就操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挨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感動孟雲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別處去,一直到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雲房從醫院再回來,心裏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請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場、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菸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窗口的小雜物間裏,然後坐在客廳裏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臥室過來,過來了她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插一句的閒話。但她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裏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續水,喊:「小菊,添水呀!」
這個下午,莊之蝶依舊沒有回來,牛月清寫下了長長的一封信,歷數了她與莊之蝶結婚十數年的和睦生活。追敘著當初他是怎樣的一副村相,怎樣的窮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己犧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勵他,體貼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當然她是不配作他的夫人了,因為她原本就不漂亮,何況現在老了,更是因為十數年裡全為他在犧牲,已經活得沒有了自己。很長很長的時間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亡,兩人同床異夢。與其這樣,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結束為好。牛月清寫到這裡,就寫了另一段話,說她到底不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她哪兒做得不對?對於他,對於這個家庭,她嘔心瀝血,而你莊之蝶一次一次傷她的心,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人活得就https://m.hetubook•com.com這麼樣的假?!但是,牛月清寫下了這一段,她又用筆抹去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寫這些。於是又寫道,為了保全他的聲譽,為了他今後的幸福,她不願同一般人一樣在最後分手時打打鬧鬧成了仇人,只希望和平解決,不通過法院,而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就行。她說,她現在是要住到雙仁府那邊去,請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寫好了協議書一塊去街道辦事處吧。牛月清寫完了信,提了裝滿她的換洗衣物的大皮箱,從文聯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解脫。
過了三天,牛月清又來到清虛庵,慧明卻坐在被窩裏,說:「我知道你是還要來的。你的事我給孟雲房打電話時詢問了,他嚇得在電話裏直驚叫,要我多勸你。我不用勸的,你是來要出家也好,不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勸也沒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訴你,解脫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當初出家,以為做了尼姑就萬事清心,可進了佛門,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當的,若是那樣,寺院倒成了避難所了,佛也顯不出其聖潔來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性。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婦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興了就來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興一分為二地享受;大人苦悶了,也來逗孩子,或者罵孩子,是把孩子當作出氣筒,或當作消氣機,要把苦悶合二而一或一概兒推去。說女人是半邊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滿城的商店裏出售著女人的服裝、女人的化妝品,好像社會一切都是為女人而服務的。可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讓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賞消用?大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愛,女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悅,美貌總是隨著時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樣,你一人怎去滿足男人吃了五穀還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圍著男人打轉兒,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頭來你只能活得窩囊,遭人遺棄。孔子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其實男人最難養。你離他遠了他不行,離他近了他又煩。女人對於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裏了,你又滑掉;如一顆瓜子兒,吃進嘴了,逗起了口液出來又填不飽肚子。男人就對你有了種好的感覺,追求起來就像蒼蠅一樣勇敢。所以,女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情,要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真正會活的女人!」慧明講經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牛月清心裏騰騰在跳,一會覺得她在說那個唐宛兒,唐宛兒為什麼活得人都寵愛,難道就是唐宛兒知道這些?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在說自己,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嗎?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紀輕輕,又是尼姑,卻懂得這麼多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說:「慧明師父,你能說這些,真讓我吃驚哩!」慧明說:「是嗎?我要再說出來,還要嚇死你的呢!」牛月清說:「什麼事就把我嚇死了?」慧明說:「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這裏來,我也就全對你說了。你不覺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說話是沒禮貌嗎?我是打胎了兩天了。」牛月清叫道:「打胎?!」慧明說:「你把門掩上,別讓別的尼姑聽著了。是打了胎,你該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吧?可這是真的,我一發覺身子有異樣,就自配了中藥打下來的。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還要和慧明說些什麼,她緊張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難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喃喃著,果真起身從那裏走出來回家了。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著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為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面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著酸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復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裏聽著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情,後來就默默回坐到書房,在那裏拼命地吸菸。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來打掃了屋裏屋外,又去廚房燒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來,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莊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飯。飯後柳月坐在客廳裏梳頭,畫眉,插花,戴項鏈和耳環,一定要讓了牛月清和莊之蝶就坐在旁邊當顧問,從頭上到腳下直收拾了兩個小時,鋪天蓋地的鞭炮就響起來了。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脫了鞋,坐在臥床上去,而自個把房門大敞。這是一支幾十人的迎親隊伍,開來的小車是二十二輛,文聯大院裏放不下,一字兒又擺在大門口外的馬路上。得了紅包的韋老婆子跑前顛後,給每一個接親的人笑著,又嚴厲地防範著街上閒人進入大院。胸佩了紅花的大正,被人攙扶著恭恭敬敬地要向莊之蝶和牛月清行磕頭禮,他的麻痹的右腿已經往後撇去要趴下去,莊之蝶把他擋了,只要求鞠個躬就是。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臥室為柳月穿鞋,再將其抱下來,把一朵與他胸前同樣艷紅的花朵別在她的胸前。柳月靜靜地看著他,當大正別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邊去吻的時候,她撇撇嘴,對門口觀看的莊之蝶和牛月清說道:「他還在學西方那一套呢!」羞得大正耳脖赤紅。然後來人坐下吃煙吃葷吃酒,欣賞牆上的字畫,去書房門口瞧裏邊塞滿的書。擺鐘敲過十下,說一聲「上路!」趴在樓門洞上的窗台上的人就將三萬頭的鞭炮吊下來點燃,聲音巨大,震耳欲聾。大正牽了柳月雙雙往下走,三個照相機和一台攝影機就鎂光閃動,大正一笑,禁不住發出一個嘎兒之聲,柳月就拿白眼窩他。大正一臉莊重了,又竭力要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但不免開步之後左右搖晃,不停地便撞著了柳月,後來就不是他在牽著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著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杠桿,把整個身子穩定著。樓門洞上的鞭炮還在轟響,紅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樣翻飛,柳月害怕有一個斷線的炮仗掉下來落在自己頭上,一個跌子就跑過門洞口。因為猛地丟了手,險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邊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柳月只好回過頭來等著。樓下的院子裏站滿了人,柳月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儘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搖晃。牛月清說:「好!好!」指揮了四個人把剪好的五彩紙兒往他們頭上灑,一對新人立時滿頭滿身金閃銀耀。接親而來的幾十人依次往車上搬嫁妝,長長的隊列從大院順序走出,馬路上圍觀的人就潮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在對著新郎新娘評頭論足,說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頭,說新娘必定是一個新的家庭的掌權人,說新郎不久將來就得戴上一頂綠帽子了。有人就說新郎是市長的兒子,市長的兒子脾氣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氣勢上和威嚴上絕對征服了新娘的。於是又有人說,要揍這美人兒?那他必須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這些議論柳月自然聽在耳朵裏,急急就鑽了那輛車裏去。
足足過了七天,牛月清給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門不出。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發生後,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愛的丈夫竟會這樣;而現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讓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這般思索沒個究竟,果然自己就發病躺倒了。她的身上開始脫落皮屑,先是並不注意,後來穿襪子的時候,襪筒裏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身非常癢。脫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膚發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她就在晚上脫|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著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裏,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老太太把女兒擋在門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說:「娘,你這是幹什麼,認不得我了?」老太太說:「我真的認不得你了,你這是怎麼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還是難看了?」老太太說:「眉毛黑了,臉上的蝴蝶斑怎麼沒有了?」牛月清說:「這就好!」告訴老娘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紋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種藥劑弄去了,她往後每天得去一次,一連去七天就會全去掉的。她還要去墊鼻梁,還要打平額上皺紋,還要去掉下腹裏的多餘脂肪,還要把腳也變瘦的。說得老太太驚道:「這不整個兒不是我女兒了?!」從此就整日嘮嘮叨叨,說女兒不是她的女兒了,是假的。夜裏睡下了,還要用手來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懷疑了一切。今日說家裏的電視不是原來的電視,是被人換了假的;明日又說鍋不是以前的鍋,誰也換了假的;凡是來家的親戚鄰居又總不相信是真正的親戚鄰居。後來就說她是不是她,逼著問牛月清。

牛月清等了一夜,莊之蝶沒有回來。第二天又是一天,莊之蝶還是沒有回來。牛月清沒脾氣了,牛月清懶得去摔東西砸家具了,她在一隻大皮箱裏收拾起自己的換洗衣服。這時候,門在敲響著,她去拉開了門閂,卻並不拉開門扇,轉身又去了浴室,在那裏用洗面奶擦臉。她在鏡子裡發現了一條新的皺紋,大聲唏噓,開始做英國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面部按摩。她說:「你回來了,冰箱裡有桂元精,你去沖一杯補補元氣吧。以後幹完那事,你得把毛掃淨才是。」但是,回答她的卻是哇的一聲哭。
飯館裏人很多,趙京五自動去排隊買票,莊之蝶、孟雲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麼,便見一粗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裏看了一會。莊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下一個壓扁的肉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雲房說:「閒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並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逕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捏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身欲走,漢子伸過雙臂,雙手仍各捏著油餅,說:「哥們,幫個忙,綰綰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綰了袖兒,袖子綰上來,兩個袖子裏卻都縫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叫,轉身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裏不敢。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偷的?」年輕人說:「你怎麼知道?不,不是偷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撿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裏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後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把!把扣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捏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莊之蝶、孟雲房、周敏目瞪口待,孟雲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周敏說:「這類閒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裏就充過這角色。」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叫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麼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只把手裏的油餅讓趙京五吃。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莊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身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雲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於咽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趙京五說:「是莊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莊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過來一一和莊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麼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裏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衝莊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莊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麼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一會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女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範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於他管的範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莊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範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麼,要是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雲房就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偷,怎麼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店那兒,正好碰著車上下人,最後下來的一個老頭叫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職業有職業的味兒,什麼味兒,我知道但我說不出來。」孟雲房說:「對了,這就像咱們寫作人講的感覺。」正說話,牧子身上的BP機叫了起來,他一看號碼:「來電話了!」就又走出報四個人心都提起,全都沒話,一等牧子出現在飯館門口,站起來就問:「找著了?」牧子說:「那小子也說沒有。」大家臉色就難看了,坐下胡亂吃了飯,向牧子告辭,搭車回到孟雲房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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