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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州道上

作者:蹇先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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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是胸膛後是背,要錢就是定子會!」
「趙洪順,爾媽,你出來!我姓謝的哪點對不起你,七出之條犯了哪一條?」
「趙洪順,你有本事出來!雜種東西!我有啥事對不起你?」
翻山翻得人頭發昏,雨雖然沒有,天已經透露一絲兩絲的陽光;路卻非常難走,而且沿路都是鹽巴客,把他們沉重的背兜橫梗在大路當中,不肯讓人;一不小心,轎夫便和他們吵鬧起來,真正使人煩膩不過。有時正在悶悶的時候,遠處放牛兒忽地傳來一派山歌聲,聽著倒非常有趣,他們的聲調拉得很長而且自然:

「多謝你,先生!」
「……」
「先生,這不行。」這好像挖了老趙的心。
胡小山過來吼老趙一聲說:「老趙,你這個爛干人,吃人家的事不給錢,有這種道理嗎?一百錢,好大個事情!」
胡小山在裹肚裡拿一百遞給老太太,踢了老趙一腳說:「抬起走,欠帳不還的干人!」
「唔,你們下力人哪裡掙得了錢呢,都讓煙給害了啊。」原來妻的轎子也追上我們了,她在後面嘆息著說。
「我剛走三坡來,又回去!」
「大哥,沒得錢,還不起,有啥法想?」老趙給自己辯。
走了好幾里,老趙一句話都沒有說,只顧向前衝。就是看見對面的挑子來,也不叫「踩左踩右」了。後來竟唏唏呼呼起來,好像在哭。真沒想到他這樣硬肘的漢子,居然也會膿包。我問道:
老趙瞪著眼睛,招呼後面道:「走啦!」

「他該我的錢不還!」老太太惡狠狠地說。
「大嫂,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喊趙大哥來給你告個么二三就是了。」店家的老闆娘走來勸。和_圖_書
忽然大路上有一個鄉下的婦人也走到我們的身邊來,拄著一根柴棍,包著白頭巾,好像走了很長的路,面紅耳赤,顯出十分困頓的情形。我們疑惑她總是到哪裡去趕場的農家大娘之類,在路上這些人物我們遇見得最多,幾乎一見就可以辨別得出。不過這位大嫂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埋著頭只顧走,走到店子那座石台階前,居然坐下了,大概是想歇歇氣再奔路。但不知道她的眼睛為什麼忽然抬起來,不住地向斜對過老趙們在那裡吹煙的煙館門裡看,看得真入神,連瞬都不瞬一瞬。漸漸地她的頭有點顫動,口裡咿唔起來。使我為之駭然,我慌忙讓妻和C女士躲開,我說:
我以「魯仲連」的資格說:「胡小山,加班的錢,扣他一百就是了。」
胡小山們從後面趕來了,忙問是什麼事情。
「多少錢,值得這樣鬧?」
趙大嫂抱怨著起身,一顛一蹯地向三坡的路上走。很費力,很可憐;老趙抬起我橫衝直撞地狂奔,回都不一回顧。
「大嫂,你在這堂兒做郎我哭?」
「就是趙胖子,這是他的大嫂。」旁邊有知道的便替代回答。
「到棧房,這一百錢我還你,你們的煙癮也未免太大了。」我有點可憐,便這樣安慰說。
她們起先好像不大注意,等再注目去看時,那個婦人的頭髮已經披散了,兩腳一陣亂跳,沒有想到她竟會放聲大哭起來。嘴唇邊還顫著一些含糊的字眼,夾雜著哭聲,正好像清明節女人哭墳的那種淒酸漫長的調子。但後來她的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音驟然轉入高尖了,我聽清楚了幾句,是:
「老趙,你發神經病了?」
她的哭聲把四圍的人都感動了,大家一齊圍攏來問她:
「不抬,講好了的,哪有不抬的話說!」他鼓起眼睛說,這才把手鬆了,嘆口氣,「趙大嫂,就算老子對不起你。老子答應人家的生意,要幹攏。你要是不放心,跟到老子走,三坡見,我不會像巖鷹飛到半天雲去的。隨便啥地方都陪你去。貓抓糍耙,脫不了爪爪,我早曉得有今天……」
「不是人說的,狗禽獸,你玩賴,不還錢也叫你走得到!」
「你的轎子不抬了嗎?」夫頭氣得吹鬍子,走過來就是一巴掌。
「一百文就值得哭嗎?」
「諸位,請你們評評這個道理,嗯嗯,」那婦人一路哭著,一路訴說,「我家就住在三坡,婆家姓趙,在那邊煙館睡起吹煙的那個黑矮子就是我的男人。這個雜種龜兒,不學好,背著我學會了吹煙,百不理事;抬加班的錢,一個人還不夠用,總是回家大吵大鬧,逼著我要錢,嗯嗯……找我出氣;把我的手飾衣服都賣光了,我只好出去幫人,他這個東西,不業嗜好,天天還是找上門來,三塊兩塊地拿起去,我啥話都沒有說,他是我的丈夫!他昨兒又跑來啦,他逼我改嫁,說他已經收了人家的二十塊錢的聘禮,他簡直把我賣了。我來他家這兩年啥事對不起他?嗯嗯……他要我嫁,我情願到昭忠祠去把頭髮絞了當尼姑,我早就吃長素了。我們從今以後,各幹各的,我在三坡找他兩天都沒有找到,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和_圖_書東西,以為跑脫了呢;王家卻到我主人家那裡來要人,嗯嗯……賣自己的妻子,太可惡了!嗯嗯……」
「一百文!」
「你是誰?」我始而有點驚詫,「呵!老趙,你還沒有走?怎麼不去了你的家務事?」
晚上九點才到三坡,棧房已經由夫頭打好了,就是他們告訴過我的榮隆棧。下轎一搬行李,鋪床,又加上吃夜飯,真是極忙碌之至,我更記不起什麼老趙小趙了,而且疲乏已經把我包圍了呢。吃完飯,我正出門來散步,想藉此消化吃下去的東西。乍看有如幽靈,忽然一個矮胖的黑影子在我面前一蹲,聲音很淒澀地說:
我知道我的瘋人的懸擬完全錯誤了,也忙著過去旁觀。
「胡小山扣我一百文。」
「先生,你老人家不是答應還我一百文麼?」
老趙一面高聲罵著,一面用手挽住婦人的頭髮,用破草鞋的腳亂踢。
轎夫們都憤憤不平地上前來拖趙胖子,有人便在他背脊上給他幾拳。老趙這個傢伙有一股子勁,並不怕打。
趙大嫂藉著機會,益發嬌癡,坐在地下,簡直不肯起來,只是傷傷心心地哭。
「哪個叫趙洪順?」有人問。
「老趙,你這傢伙也忒沒有情分了,自己的同床共被人呀!」走到一座松林裡,胡小山帶著譏刺的語調向老趙說。
趙胖子低頭不語,只管伸直腰趕走路。
老趙的黑影閃進東廂房的煙室中去了。
「你們看見沒有?那個女人是瘋了的,怕人得很!」
「你明白啥?我看你早給煙薰糊塗了!」
「我也住在這間棧房,先生,太累啦,明天才走。錢,你要是不方便的話,明天早上拿也可以。」
老趙大概是煙癮過足了,從對面一大步跳出來,扭住他的太太就是一陣拳頭。
「還錢不還?」
「拿去!還有兩百文就算我給你的賞https://www.hetubook.com•com號吧!」我總共遞了三個值百的大銅元給他。
二十四五人老了,想哥日子在後頭。
「有啥不得了的事這樣傷心啊?」
黃昏時候,我們才到河洞,這個地方是寥寥可數的幾家人戶,有座瓦蓋欄杆的木橋,橋下水聲潺可聞。我們歇在橋口。抬頭可望見妻們的轎子從山谷的曲路蜿蜒而下。在河邊大家聚齊後,又出發。趙胖子挺胸正走得起勁,哪知又有意外了,從路旁冷不防走出一個賣泡巴的老太太把他抓住。這位婆婆年紀雖老,卻有力氣,無論如何不讓他走。老趙則大撒其傖
「我倒要看看他會把老娘賣了才怪呢!」趙大嫂眼睛哭得像紅腫的桃子,跑到街心去,把頭髮一陣亂擺,喊道:
「你這個爛婆娘,不要臉的東西!裹上了野老公就去你媽的三十三!你發啥子雞腳瘋?不要給我姓趙的再丟醜了,爾媽,男人抬轎,婆娘養漢……」
我在轎內聽見這個渺小的數目,覺得真好笑:第一,這位老婆婆也真算認真了;第二,為什麼老趙連一百文的債務都不肯償清呢?
「弟兄——」他看見胡小山年紀太大,這個稱呼有點欠妥,忙改過口來:「胡大哥,你不明白!」
到了石牛欄,他們是最先趕到,也就最先歇氣吹煙去了。我便下轎來,在街上散步,一面等候C女士和妻的來臨。因為的確我的轎子走得太快了,連胡小山們都沒有跟上,丟在後面,很遠很遠。當走在中途,空虛的山谷裡,前不見行人,後不見來者,只有我一乘小轎在那裡忽升忽降,又是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位陌生的加班匠抬著我,我想萬一有什麼劫掠之類的事件發生,像我這樣一個文弱的青年如何能抵得過他們呢?一直到石牛欄的小店歇腳,我的跳躍的心才安靜下來。雨這時已經漸漸停止,偶爾還飄過一點兩點樹上飛來的殘滴。我瀏覽半天風景,妻們的轎子也到了。她和C女土都出來活動活動身體,大概是在轎子裡悶得太久的緣故吧?後來我們三人乾脆端了店家的板凳,在路旁坐下來。
十七十八正風浪,叫你跟哥你害羞;
「一百文夠吹一盒呢,先生哪!」
「老趙怎麼回事?哭了!」
那個婦人不住地搖搖頭,半天才說:「諸位,你們管不到我的家事,叫趙洪順出來,我跟他說個明白!怕嘍他我不姓謝!」
「胡大哥,你哪裡會曉得老趙家裡的事情;這個婆娘向來就不帶貴。你問她哪天不是打扮得妖精怪氣地去擺街?我一年四季都在外頭,曉得她在家搞些啥名堂;爾媽,總而言之:十個婆娘九個壞……前踩左!」
「趙大哥,」老賀聽了他的話很為不平,大聲地叫,「你不要冤枉你家大嫂嘍,她才是個賢德之人!不是你吹上煙,她就不會同你鬧翻的,好意思!臉擺在哪堂兒去?你,你說,你出脫了人家多少家事?人家幫了人,你哪個月不去分幾文?你又嫖又吹,瞞哪個都瞞不過我賀光亭呀!一個人不要太昧天良了吧。」
「後踩右!」老賀應。
「不上進,就慕倒吹煙!」賀光亭也加入嘲笑他。
「先生,要吹煙才有氣力呢!」
「爾媽,也有這樣野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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