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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州道上

作者:蹇先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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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叫你們貼錢了,真過意不去呢。」我看見雨還是那樣的下,山又很陡,不由得氣沮了;我的話固然是謙遜,但同時也就是表示贊同的意思。
「越上越好走!」
下午的雨從濛濛一變而為淅瀝的大點了。道路非常泥滑。最是在我們省裡的山路,大小不等的青石塊,高一塊低一塊地亂嵌在土裡,晴天已經就凹凸不平,很容易使腳受傷;雨天更是泥塘深坑,時時有使人跌扑的危險。加之,田裡的水有時還要滿溢出來,氾濫在路上,汩汩地流動。幸而山水還沒洪發,要不然,難保不是一場很大的水災呢。
「踩乾處!——到石牛欄我看你還是買雙草鞋去吧,這樣拖起拖起的,咋個走?」
「老實趙大哥,你前回些不是說家裡出了岔子麼?你怎麼還是這樣歡喜法?」
這天我們從桐梓起程,一離棧,天上便下起濛濛的陰雨來,真使人不快。清晨算是走了一段平陽大路,飯後便要翻悶頭井,祖師觀,石牛欄三座險峻的長嶺。據說上坡下坡總共有三十幾里。這些蠻荒的山谷,從轎夫口中的歌謠聽來,已經夠可怕了。他們常常喜歡唱道:
「這叫做黃蓮樹下撫瑤琴——洋洋坡m•hetubook.com•com!」
「爾媽,你真是教場壩土地——管事管得寬,不|穿草鞋,又礙啥事?弟兄,老實我哥子問你一天吹幾盒煙?」
悶頭井來還不算,
「不瞞你老弟說,我有兩百錢,又可以吹上兩盒了,買草鞋?這雙草鞋給你說,都是撿來的;爾媽,老子再撿一雙,又可以穿到河洞了。」

「老趙,你是什麼地方的人?」
石牛欄才累死人!
「踩得穩!」
我微微地笑著,含糊答應。
「我嗎?比你能幹得多,七八盒再加上七八盒,再加上七八盒。」
矮胖子便喊了一聲:「弟兄!」高漢蹣跚著過來,兩個把轎子提了一提,胖子嘻嘻笑著說:「還得行,弟兄,不重,不重!」
「啊呀!你這個東西,也真能吹,拿給我就不行。」
「賀光亭,我們兩個抬起都還對啊!」在路上先是老趙得意地邁著大步說。
「慢慢梭!」
在一種依稀恍惚的情態之中,我只顧低頭聽他們的話,險阻艱難的祖師觀已經快走完了。雖說是下坡又上坡,時刻在山頂上迴旋,自己的身軀彷彿與對山的白雲相齊,下望是低陷數十百丈的淙淙溪水與縱橫的阡陌,我的心也十分坦然。直到轎和-圖-書夫叫我看祖師的神像時,我才覺得走的路真不少了。
「哪點,哪點!胡小山已經喊加班去了。」
「對嘍!」胡小山回答他。
「是不是這乘?」矮胖子顫動臉上的肉問。
夫頭也是操著手望天,離我沒有幾步;他走過來說:
「呵,就來不起嘍,年紀青青的!背時鬼!我背時,你背利;我敲當當你落氣!」
祖師觀要走天半!
「爾媽,老子昨兒個來,今兒個又回三坡去。」
老趙這時走得更加快速度,兩隻手摔著半圜,率性不去扶肩板了,把後面的賀光亭簡直拖了走,急得老賀亂嚷起來:
我的這兩位加班匠彷彿爭功似的,抬起我的轎子先走,也不等後面的大眾;胡小山和那一個夫子老李都有點龍鍾了,自然精神差得多,喘著氣緊跟他們跑。我們在路上並不寂寞,時時可以聽到加班匠的笑話。從他們的清談之中,我才知道胖子姓趙,他的口氣很大,似乎是一個抬轎的老手;抬後頭的那個高漢叫賀光亭。
「越上越陡!」
老趙口裡雖然在報著路滑,腳卻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濺得很高,發出尖脆的響聲來。
「你抬得很不錯,為什麼不找一個長路抬呢?」
「弟兄,老趙抬轎,該有一把手!不是客氣的話,下雨天老子都敢放開腳步跑,翻山同走平地是一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分水嶺來不算行,
「抬加班,哪乘,哪乘轎子?」
氣歇夠了,夫頭便催著大家趕路。

賀光亭在轎子後面也摻著嘴說:「先生,你不要小看老趙呢,他以前還吃過糧,當過幾個月的排長,這如今算是背時,以先人抬他,現在他又抬人了。這也沒啥稀奇,哪個保得千年富,哪個保得萬年貧呀!」
「先生,我從小就打爛仗,四川也走過好幾趟,那年抬過王道台上成都。娘老子都沒得,前年討了一個婆娘,愛穿愛戴,我養她不起,跟到野老公跑了,不帶貴的東西!先生,你說我老趙還有啥子家呢?這如今變教場壩的桅竿——獨人了!」
「三坡,就是你今晚上要歇的那堂兒,先生!」
「滑滑路!——駭死你,這就叫多!」
轎夫們戴起斗笠,紮著褲腳,一滑一滑地走著,沒有一個不是口裡喃喃抱怨的。又不敢走得太慢了,怕前後的轎子與挑子銜接不上,中途意外發生,夫頭這時更顯出一種著急忙迫的情形,一會兒跑向前面去,一會兒又跑在後面來,招呼不迭,總是用好話鼓勵著大家前進。乘客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我們,坐在轎內,望著這樣不好的天與坎坷的道路,也覺得惴惴自危,因為我們的腳下就是萬丈深的懸崖。萬一跌下了去,那不也很「倒霉」麼?
我看見老趙兩隻肥紫的肩膀在肩板下不時掉換,口裡喃喃著,真有趣,不由得自己對他也發問了:
「七八盒,也就是這個樣子吧,你呢,老趙?」
九點鐘的光景,我們才在山坡下的一個小鎮歇腳,打早尖。據說這一去便沒有好路走。啟程之前,夫頭和顏悅色地走來,打算請我們讓轎。妻和C女士因為是女流之輩,算是倖免於難了。侄立刻遵命,就下轎來,穿起線兒草鞋,打著洋傘慢慢爬坡。我因為在病中,夫頭是知道的,所以連一個讓轎的字都沒有向我提起。我很諒解他們的不得已的苦衷——然而我走,不也很費力麼?終於勉強走出轎子來,想看看雨的大小和天色;如果山路不滑,我想就是掙扎著走幾里,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站在這家小茅店的前頭,看見轎夫們多一半在那裡喝茶;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雨濕了衣裳,脫下後,便露出紅腫的雙肩;有的彎著壓駝了的背在喘氣。雨是漫天而來,遠山的白霧很迅速地在向西南移動。
「趙大哥,你看你的https://m.hetubook.com.com草鞋都爛了!」老賀忽然換了一個題目。
我聽後沒有言語,只抿著嘴笑了一笑。
「還跟得上步數嗎,趙大哥?」賀光亭在後面響應他。
我們正在說話,胡小山帶著兩個加班匠來了,兩位口裡還咕嚕著。一位身軀很高大,樣子不過十八九歲,穿得還乾淨;那一位和他正正相反,是個矮黑的二十多歲的胖子,臉色真難看,一望而知是中煙毒很深的,穿件兩半截連成的破汗衣,腿上一條又小又短的褲子箍著,屁股的一部分都露在外面。
我和他這一說話,不要緊,他卻想敲起我的竹槓來了。
「弟兄,頂瓜瓜!」老趙急急回答,又忙著報路:「泥塘不知深淺!」
「先生,聽見說你人不安逸,不讓轎好嘍,我們喊加班抬你。」
「從前是抬長路的,到雲南,上成都,下重慶,都走過。這如今煙吃上了,抬不慣長路;二來那堂兒去找這樣的生意?人家都說我們是跑流差的,放不下心。先生,抬你抬得不好,不要見怪!星宿跟著月亮走——沾你老人家的光,到棧房多賞幾個酒錢吧!先道謝一下!」
「滑得很!」
「不要盡跑,這樣拖,我就來不起了。背時鬼!」
「你的家也在那裡麼?」
「踩邊邊還要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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