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簫」
「大戶每要收她」
「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
「喂，我老婆呢？」
他只涎著臉，諂媚地道：
孟婆說得真對！
心疼得四分五裂。
她也得面對。
她的故事完了。
「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門慶死了，下一個必輪到自己。自己來世上一趟，所為何事？——對了，是為「報仇」。報仇呀！不讓他再殺她一次，她要殺他，才遂心願。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萬字的故事，到了結局，竟是一首詩：「閒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可憐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哎——」
「打扮油樣，沾風惹草」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嬈的女人唱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簷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才是，
「阿龍，我老婆呢？」
張大戶。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來！」
《金瓶梅》是明曆丁巳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稜起角的方塊木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麼東西激盪地流過紙面。
單玉蓮站在一旁，手足抖顫。武汝大的娘親一壁狂喊：「仔呀、仔呀！」一壁用常人想像不到的仇恨目光來刺殺這不祥的、美得過分的新媳婦：「一日都是你害死他！汝大他以前冬天沖凍水涼也沒事的。現在虧成這樣……嗚嗚嗚！」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阿龍！阿龍！阿龍！」
武大。
「給我！」
「不要武大一文錢」
車門關上，她半句也聽不見，只埋首方向盤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呀，竟還有兩個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滾，渾身冰冷，牙關緊咬，喉管枯乾，雙手掩住下腹，只斷續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是『活力Ｍ』呀，——阿龍，Simon給我——的藥——呀！哎——汽水——」
Simon跟他笑道：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武大不忿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忿遇害，他要報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誤了我青春年少」
「啋！啋！啋！」
「太好。沒話說。」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眾美女不正派。他笑：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她嗎？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殺人要償命！我要為大哥報仇！」
她全部都記得了。
及時制止，把命運全盤扭轉。
單玉蓮的車子。左邊車頭燈已經撞毀，便是剛才直鏟下坡時，一時煞掣不住。但又無法檢視，只顛簸著，也急馳至此。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西門慶。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如今這二人竟還合謀，把她丈夫謀殺，好明目張膽地尋歡。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那婦人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什麼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痛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正似油煎肺腑，火燒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他還不知自己剛才死了一陣。春情勃發，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著：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舉行了喪禮，丁屋內一片愁雲慘霧。武汝大的娘親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這陰盛陽衰的小天地，如今連唯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眾女人心亂加麻、心如刀割、哭得稀里花啦，涕泗交流。
為什麼她要長大？
是遲了？抑或還早？
武汝大心中一蕩，暗思暗笑：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鶯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便拎了幾大盒新鮮出爐的老婆餅，自「馨香」趕回老家了。
「就是那個妙人與hｔtps://wｗｗ.ｈe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ｍ他的扇子」
她車子停下來，有點驚詫這意外的、如死般的悽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滅絕了。烏雲已躡足過來，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願意面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麼？
又淫|書，又春|葯，他的好日子來了。
「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裏」
「討厭！我只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進了祠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突然地，電光石火地，一聲慘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轟響。一個可怖的人影，在樓上急劇地墜落，霹靂一下，撞在她車頂，順勢落在地面上。車子和人一齊震慄。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常言婦女心癡，惟有情人意不周」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麼？這個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搬抬那一部份？
「我見他戴花枝，笑撚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鐮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彎刀，冷伺著停下來的機器。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裏，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裏的話來。
——終於開動了。
他很無辜地，一直弓著身。
「你與Simon合謀？我去找你姦夫算帳！」
單玉蓮抓著那書，百辭莫辯：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武松撞到樓上，把那被包打開一抖，拔出尖刀。西門慶吃了一驚，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力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蓋碟兒都踢下來。西門慶見來得凶了，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前，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
「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麼行子，進去又罷了，可憐見饒了吧」
因在黑夜，這血痕顏色更加深沉。
狂喊：
如同得病似地發冷發抖，半窒息地見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報仇」二字，忽地金光燦燦，成為她照路的強燈。她追出去。
——這真是她的末日？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誰是誰？為什麼？若不是一種夙世的因緣，又怎會一一互相糾纏著？無論如何的逃避，都逼不得已走到一處。
——是藉口嗎？
看不見前景。
「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像急飲了一瓶汽水之後，「噯——」的吁氣聲。豬叫一般。
為什麼她要遇上他們呢？
一闖進門，二話不說，即與那不知就裏的Simon惡鬥。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死裏逃生，鬼門關一轉，從此功力大增，英雄到處找尋用武之地。只追問：
西門慶驕奢淫逸，沉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煞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不致死，命也就留下來。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她被拋出來，滾撞至不知什麼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燬了。那男人，末了死在她手上。
一到門外，黑夜如銀幕，豁然大開，她見到了——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著一道透視的玻璃對望著，他只在拍打、叫喊——他不肯走。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再看吧？」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岫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面八方，潰不成軍。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你不要死！」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武龍在車子急駛之際，強橫地攔截，伸張兩手，攀上車頭。
一見Simon，便親切招呼：
這四個男人：——
「嘩，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只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節。
他看武汝大：
她夢斷魂縈，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不是呀，我沒有呀，你們hetｕｂoｏk•ｃｏｍ.ｃｏm信我啦！」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我老婆呢？」
一如電影跳接至下一組鏡頭。
他失去常性地對付他：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一切都與死亡掛了鉤。不，她不想死！
單玉蓮追出來。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幾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莫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對他亦有幾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萬元給她買個假身份證，心下便多方攏絡，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天氣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白|嫩的皮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餵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激她，快點恢復記憶。他娓娓地道：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武汝大看來非常的感激，一言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恩同再造的莫逆之交離去。幾乎沒鞠一個躬。武龍半怒半疑。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麼？她自己講過什麼——
前景如同一團黑霧。
她的影兒。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誰知道？
「不怕他見到？」
哭聲把半失聰的太婆也吵醒了，邁著小腳碎步入來丁屋，被威猛的武龍一撞，四腳朝天，幾乎也魂歸天國。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Ｍ』，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得貓母也怕了牠。」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鹹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於沒心機看。」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鹹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兒的男人，殺了那對姦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見一屋子都是人影綽綽，紅腫著眼，一眾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歷盡了艱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看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麼毒辣？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想：武松必撞上獅子樓，逮著西門慶，拳打腳踢，一意尋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靈。終而把他送往窗外，墜樓慘死。好了，然後回歸，一手揪了自己，一邊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便揪她頭髮，快刀直插入心窩，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開，扯出心肝五臟，供在靈前，血淋淋的，又在後方一刀，割下頭來……
「老婆，給我倒杯水？」
這，
「在書房。」
武汝大急了：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自己又為什麼來呢？他已喪失理智了。這是愚蠢的行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驅使他在半瘋狂狀態下，與這對頭人算帳。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周遭變得一片死寂，大家被這聲音嚇呆了。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為什麼要扮得像妖孽？」
「阿龍！你不要去殺他！」
不不不！她不要贏得世人可憐，她也不要遭惡報。今生，她是單玉蓮，一個經歷過波折，練就了心志，可以保護自己的女人。她是一個現代人，怎可讓悲劇重視？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阿龍！阿龍！阿龍！」
單玉蓮一聽，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道：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婦人眼裏火極多」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武汝大別有心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於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淫|婦藥鴆」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酖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和圖書的微笑。
「淫|婦！我丟與你罷」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武汝大在混亂當中，閉氣瞑目，全無反應。——他死了！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逕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為她剛見的回目是：「淫|婦藥鴆武大郎」。
單玉蓮即回頭開了自己的紅車，也尾隨不捨。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剋星來了！她急抄小路，直鏟下坡。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捲，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武龍眼裏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擲的賭徒，才可以如此的憤怒。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蓄銳待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我老婆招呼得週到麼？」
（全書完）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便頸！」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麼？有牛黃、人參、蛤蚧、蝮蛇，還有淫羊藿。」
她無意識地喚他：
一見單玉蓮，即大聲叫住。
武松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吧。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醧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投胎，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他恭維道：
——制止他殺他，把故事切斷，就在這裏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他死了呢？……
……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麼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Ｍ』，知道嗎？『活力Ｍ』——是Simon送給我的國寶！」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喂，老婆那麼正，你好艷福啦。」Simon戲弄他。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後，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過——」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她以為它不會再來了。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麼緣份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願，是救他。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驚，呻|吟與白紙黑字重疊著。她彈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異而又不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舉家一齊痛哭，幾代單傳的武汝大，成籮神主牌都倚靠他，還沒添上一兒半女，便嗚呼哀哉，魂歸天國去了。
妙齡婦女，紅燈裏獨坐，翡翠衾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裏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都是歷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尷尬地笑：
那麼多女人，奼紫嫣紅開遍，蕩漾一村好顏色。水銀燈打在迴廊上、楹柱旁、女人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體能竟變得很強勁。
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拖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塌糊塗。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單玉蓮只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蕩——
心腸肺腑都化成氣體，隨鼻息呼嚕而出。只有一隻無知的置身世外的甲蟲，在黑暗中，視若無睹地爬過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響，格外分明。她連自己眨眼的聲音也聽得見呢。
「哎！」
武龍此時也飛奔下樓了。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說畢朝他一睨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故事說的什麼？」
「什麼事？」
武汝大看傻了眼。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他播弄成這樣子麼？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踏過，白膩膩的膏狀的物體，斷指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那批村婦馬上張羅急救，一個姐姐灌他冷水，一個姐姐搓之撼之，有兩個，便以萬金油白花油亂塗。慈母以為他中邪，還奮力捏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文字和學問。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於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她眼前有千百顆火星閃著奪命的光芒。遲了！遲了！她淒厲地喊：
「不！」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和*圖*書，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份。為什麼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呀。
武汝大恍然，色喜。引為知己：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只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據。——但，來調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為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離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咦？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閉氣瞑目的武汝大幽幽歎口氣，便醒轉過來。
便開了車門，伸腳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心愛的男人！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檀口，艷艷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只要他活著，什麼也不計較，只要他活著。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有人撥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車馬上駛來了。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不！
「琉璃盅，琥珀濃，小槽灑滴珍珠紅」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手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篇：「……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囌。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搭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則個！』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
兩個白衣白褲的人，扛著擔架下車，見慣生死，只木然地問：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與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單玉蓮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節急轉直下，悲劇竟變成荒謬的喜劇。武汝大沒有死，那麼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她在車廂中，悽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啪啪啪的，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你還給他喝汽水？」
她很快樂。
武松。
……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錢和人都毫無保留地交予她，討她歡心。愛她，換來這樣的下場！她一定也提出過離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幹出這勾當。要不在如此文明先進的社會，怎的牽涉到生死大關？
然後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她沒工夫想下去了。
終於在牆上劃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金瓶梅》？
然而，這裏面有什麼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
武龍恨透了這個淫|魔！
太婆眼見如此不知羞，便轉面揮手，罵：
武龍死了，他是死於意外。
武龍一直緊攀著車頭。
單玉蓮不依：
聽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但它出現了。
「哦，看淫|書！」
一個急轉，欲把他拋跌。他一時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車子會得輾過，武龍一手抓著車門。太快了，亂闖的車子閃進一條窄巷，失去控制。車身一側，武龍被夾在石牆和車子中間，「吱——呀——」地一聲響，人成了肉醬……
單玉蓮聽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衝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驀地爆裂，血肉模糊。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制。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很攞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洩漏。
一頁、一頁、一頁……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左手虛照一照，右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
「不識羞恥」
他只好告訴他：
眾人都很愕然。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颺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麼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忽然，天地澄明起來。
「樂極情濃無限趣」
單玉蓮什麼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全速前進——她也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只知要脫離眼前兇手的魔掌。
武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癡心的男人。
她的大姑奶一見杯中是「七喜」，便過來扯她頭httｐs://m•ｈｅtｕboｏk•cｏｍ•ｃｏm髮，乘勢發難：
他幾乎已是肉醬。
武汝大只一送了客，便問其他人：
她認定這是她唯一生路。因為，武大死了——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叔叔萬福」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車子只變得桀驁不馴，又不停咳嗽，單玉蓮惶急得很。他來了！他走近了！
她的記憶回來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處的找她，歷盡了千年的焦慮，終於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慶幸，等了那麼久，經了土埋火葬，它還是輾轉流傳著，她沒有把它荒棄在深山村野。她見到它，兩個靈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書。
揭發者的筆跡，是女性筆跡；但其意圖，並不清楚。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沖順喉而下。喝過之後，方表情古怪地問：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櫃中也沒冰水，只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遞與他。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髮散亂，形同瘋婦。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看清楚。——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掂？」
「我要報仇！」
寂靜主宰了這個城市的某一角落。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武龍像一頭蠻牛似地，來到這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那兒是姦夫淫|婦幽會的陽臺，他認得——他還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過她離去。
可憐金蓮遭惡報？
糾纏間，把屋子裏的屏風傢具都推撞，那個百子櫃，應聲倒塌，一格一格，盛載東方的春|葯、淫器，膏丹丸散油，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聖賢們「不可說」的淫樂之源，五色紛紜，都如天女散花，迎頭而下。
她甚至可以預知將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這些都曾經發生過。
在這急難關頭，她驚懼得馬上要上車逃生，不想地上這物體絆著她。顧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恩了，她只知飛奔上車，用劇烈抖顫的手開動機器。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龍截了一輛「的士」，如箭在弦，絕塵而去。
就像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又見武松舊心不改」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麼說？」
做人真是難！
「你賠一個仔給我！賠一個仔給我！」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元朗祠堂畔，這幾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錄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幹過什麼。此中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寒夜，樹梢有颯颯風聲，如湘裙悉索。氣氛近乎恐怖，片段卻陰險地潛入她的心底。
單玉蓮氣他胡言，便把剩餘的「七喜」，也灌餵他喝下，然後白眼相加：
武龍衝進來，忙問：
「哦，好呀好呀！」
Simon笑：
「一會兒非大振夫綱大展鴻圖不可。」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淨土。這村野風氣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弟」！當下又對武龍一眨眼睛，駕車去了。
其實是為了自己嗎？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武汝大見阿桂走後，怪責他：
「不怕，他是我親信。」
天長地久！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邊：
終於，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一會兒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她的命運重複了？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份證，企圖留在香港。
Simon只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武龍一躍而起，狂打了單玉蓮兩記耳光，怒罵：
「那一個？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誰最先發現？他有沒有病？——」
正問著，忽聞一聲長歎，是很難聽的、沒禮貌的長歎。
以後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不醒猶自可，一醒之下，登時藥性大發，那躲在褲襠裏的東西，暴怒起來，露稜跳腦，凸眼圓睜，橫筋暗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粗大一倍有多。熱不可耐。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潰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麼熱鬧，何以此刻闃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麼？
武汝大也很快樂。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汽水？」
「先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