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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漁佬兒

作者:李杭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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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奎的船順著那一溜浮標往下漂著。有幾個浮標半沉半浮,上下跳動。他收起幾條不到半斤重的小鯧條子,心裡很不痛快。為這麼幾條小玩藝兒是犯不著下滾釣的。他撒一網也不止這點收穫。這年頭連魚都變得鬼頭鬼腦了,小鯧條子居然也潛下深水裡去咬鉤,居然還咬上了。福奎對此很不理解。他從釣鉤上摘下小魚,又往鉤子上重新穿上了蚯蚓。
「你倒嘴巧……」
「話可不能這樣講。我那是給你沖沖晦氣呢!」
「可不是巧麼!我一來,你的手氣也來了。我話還沒講完,你就釣起了這傢伙……福奎,不要不識好歹。今日還有我一份功勞哩。」
西岸是省城賓州的南郊,是個風景很好的療養區,也是賓州南郊最大的居民點。早些年,葛川江這段江面上少說有百把戶漁佬兒,光他們小柴村就有七十來戶,大都常年泊在西岸,一早一晚下江捕魚,就近賣給九溪新村的居民;白天則補織漁網,修整滾釣。那日子過得真舒坦,江裡有魚,壺裡有酒,船裡的板鋪上還有個大奶|子大屁股的娘們,連她大聲罵娘他都覺著甜溜溜的。那才叫過日子呢!而頂要緊的是,那時候,他柴福奎是個有臉面、有模樣的漢子,受人敬重,自己也活得神氣。九溪的居民們唯獨對他不用「漁佬兒」這個帶點輕蔑的稱呼。他甚至還跟療養院裡養病的一位大首長交了朋友。那回官法師傅領來那位大首長到他船上挑了幾條剛釣上的大鱖魚,讓他有機會跟大首長一起喝喝老酒,拉拉家常。
夕陽像在江上撒了一把簇新的金幣,江面金光耀眼。
官法師傅在療養www.hetubook.com.com院當廚師,是小柴村人的本家。有這層關係,小柴村的漁佬兒常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都拿他當大,打了魚總給他送幾條去。官法師傅吃魚從不花錢,對此街坊們都羨慕不已。日子一長,自然有人求上門來,求官法師傅替他們牽線買魚。官法師傅社會責任感很強,一向助人為樂,當然願意為大家包攬魚蝦生意。起先,江裡有的是魚,足夠供應所有的西岸居民,官法師傅的作用還不很突出,只是難得有一兩回因為壞天氣魚打得少而有幸露一手。直到後來,魚一年比一年少了,少得每天街口的魚攤子剛擺起一根煙的工夫就得收攤了,這光景,官法師傅便大有作為了。他索性取締了街口的魚攤子,叫漁佬兒們每天一早把魚筐抬到他家裡來,由他做主,該賣給誰和不賣給誰,甚至魚價也由他定,彷彿他的家就是國家的物價管理機構。久而久之,街坊們背地裡給這位熱心腸的大師傅起了個不大好聽的外號——漁霸。
當然這會兒他離死還遠。他精壯得像一隻硬梆梆的老甲魚,五十歲了,卻還有小伙子們那種荒唐勁頭,還能憑這點勁頭搞上個把不大規矩的婆娘。他的赭紅色的寬得像一扇櫥門似的脊背,暴起一稜稜筋肉,像是木匠沒把門板刨平;在他的右邊肩胛骨下,那塊暗紅色的疤痕又恰似這櫥門的拉手。這塊傷疤是早先跟人家搶網幹起仗來;被對方用篙子上的矛頭戳的。
這條平底小船比福奎的個頭大不多少,躺下身去,每每叫他想到這傢伙做他的棺材倒挺合身的,再加個蓋兒就成。
船到江和-圖-書心了。離小船不遠有一個毛竹罐做的漆得紅白相間的大浮筒。順著水流往下數,一共有八個這樣的浮筒,每個相隔三十多米,一溜排開。這就是福奎兩個多鐘頭前佈下的滾釣。他使勁蹬了幾下船槳,靠向滾釣的第一個浮筒。
福奎和官法本是堂兄弟,早先十分要好。這兩年,因為江裡打不到魚,小柴村的漁佬兒全都轉業了,剩下他自己一個,偏偏又手氣不好,官法師傅也做不成「漁霸」了,他倆之間沒啥生意上的來往;特別是阿七插了一槓子,從他的窩裡爬到了官法的床上,弄得老哥倆見了面彼此都很不自在。官法像是有點歉意,他則覺著自己矮了一截。就這樣,他倆漸漸疏遠了。
福奎提了一隻盛滿蚯蚓的甏子,朝沙灘盡頭的江邊走去。他光著上身,只穿了條又肥又大還帶點碎花的土布褲衩,走起來十分涼爽,跟光屁股一樣滋味。他睡覺也總喜歡赤條條的。光著睡舒坦、爽氣。這條褲衩是阿七給他的。那幾年他是她守寡後的頭一個相好。她本來會嫁給他的,只因為他太窮了,窮得連褲衩都問她討,才沒嫁成。
滾釣順水布放,收釣也得順頭收起。在一條長幾百米的只有單股電線那樣粗細的尼龍繩的一端,拴著一塊大石頭,它沉在江底,以免滾釣漂走。憑借那些浮筒的浮力,尼龍繩從江底斜著升起,浮出水面。繩子每隔三五米又繫著一個豬尿泡做的小浮標,遠看像一串水裡冒起的氣泡。浮標下垂著裝有釣鉤的尼龍魚絲,長的有十多米,短的只有兩三米,因為魚群游來有深有淺。滾釣是專為釣大魚的,它的釣鉤https://m•hetubook•com•com比一般人在河裡用釣竿釣魚所用的釣鉤要大得多,穿上蚯蚓,就像套上塑料軟管的衣架鉤子。魚上鉤的話,這隻釣鉤上的浮標就會沉入水裡,漁佬兒憑這個便知道該收哪隻釣鉤,而別的空釣則不必牽動。假如上鉤的是一條特別大的鯉魚或者花鰱,它拚死掙扎,全部釣鉤就會一齊向它滾來。它越是翻騰,釣鉤便扎得越多。這就是滾釣的厲害。
「呦,福奎,」她指著他船裡那堆小鯧條子,「好大的魚呀,今日你可發了!嘻嘻……」
他的船棚塔在堤岸下一條小水溝上,遠遠望去像座墳墓。這兒的死人沒有被埋到地底下的。墳地上是一座座齊腰高的青磚小屋,蓋著瓦片,還開了小窗,考究得叫活人都羨慕。福奎的船篷是茅草苫的。他窮得恐怕死後也住不上那樣的屋子,只配縮在草窩裡升天。
「留著自家吃。」他這是真話。他至少有五年沒打著過鰣魚了。剛才釣上它的那一瞬間,他愣了一會兒,簡直沒敢認它。鰣魚是葛川江裡最名貴的魚種,肉嫩、味鮮,眼下自由市場上起碼能賣三塊錢一斤。要是每天能打著這麼一條鰣魚,哪怕就這一條,他倒真能發了。可惜呀,如今鰣魚稀罕得很,幾乎在葛川江裡絕跡了。這條傢伙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他怎麼也弄不明白。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這也許就是葛川江裡最後一條鰣魚了,就像他本人是這江上的最後一個漁佬兒。最後一個漁佬兒享受最後一條鰣魚,這倒是天經地義的。他相信自己有這個口福。這條鰣魚他要留著自己獨個兒吃……也許,應該叫阿七也嘗嘗……瞧她這會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饞的,像隻貓兒……
福奎臉紅起來。真後悔剛才忘了拿草帽把這堆魚蓋上。對葛川江上的漁佬兒來說,釣這種小不點兒的貓魚兒,就像沒本事的狗偷自家窩旁的絨毛小雞填肚皮,實在是很丟臉的。特別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他低下頭,遲疑地拎起手裡那根釣絲,心裡賭咒著,老天爺給點面子吧,這回莫讓他再出洋相了……
可惜,這厲害傢伙越來越沒有用武之地了。葛川江的污染一年比一年嚴重,兩岸的漁佬兒又只捕不養,眼下江裡的魚怕是還沒對岸的九溪自由市場上擱著賣的魚多,更別提什麼大魚了。
阿七的船離他越來越近。他已經能看清她身上穿著的簇新的短袖衫的白底上那一個個深藍色的圓點兒了。
前些日子,他聽村裡人說阿七常在對江官法那裡過夜,總有點將信將疑。阿七今年四十歲了,十年前她男人死在江裡,此後她一直打算改嫁,卻總沒嫁成。她名聲不好,村裡人又總愛對她捕風捉影,那些糟蹋她的話不大靠得住。今天,他可是親眼看見她從西岸過來的,還打扮得這麼招搖,彷彿她覺著自己還是個大姑娘……八成是這麼回事。無風不起浪嘛。
「我腦子不糊塗。」福奎也得意起來。「你剛才是挖苦我呢。」
「我不賣。」
這時,福奎遠遠望見西岸船埠頭走下一個穿得很招眼的女人。她下到一條小舢板上,身子一扭一扭地朝他這邊搖了過來。福奎眼力不錯,老遠就看清了這是阿七。他甚至能猜到她一準是到西岸找官法師傅去的。
太陽落山的當兒,福奎想起該去收一趟滾釣了。他貓起身子拱出船棚,站到堤坡上,野狗和*圖*書覓食似有所期望地嗅著那帶點鹹味的江風,彷彿憑他這隻閃閃發光的像是剛刷上油漆的鼻子便曉得有沒有大魚上鉤。
「這條魚能賣十塊錢呢,福奎。」
說著嘴的當兒,福奎收拾好釣鉤,掉轉船頭,隨阿七一起往回劃了。滾釣還留在原處。還有幾條咬上鉤的魚來不及收起來。葛川江的漁佬兒有個迷信的說法,以為有了意外的收穫就不該再往下收了,免得越收越不景氣,把先前的手氣全給敗了。留著好手氣下回用,福奎也信這話。
福奎正想著,忽然覺出手上剛拎起的那根釣絲有點份量。沒等他收上魚來,靠近他船旁的阿七就對他嘲笑來:
「不賣?」
「呦!鰣魚!」阿七搶在他頭裡驚叫起來,激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天哪!該不是龍王顯靈,你時來運轉了吧……我說福奎,好多年沒聽說這江裡還有鰣魚了,我都差不多把鰣魚的樣子忘記了……真扎眼!它少說有三斤重哩……這回可叫我講著了,今日你倒真是發了!」
江水退潮了,他的船擱淺在遠離水邊的沙岸上。他那雙光著的大腳噗哧噗哧地踏著鬆軟的沙土。沙灘整整曬了一天,這會兒還有點燙哩。不過福奎的腳底板厚得像是請鞋匠給掌了兩塊皮子,已經不大能覺出冷暖了。他走到船旁,背起一根拴在船板窟窿裡的繩索,把船拖下江裡。
他盪開船去,在船尾躺下身來,攤開兩條毛茸茸的粗腿,左右開弓,蹬起雙槳。葛川江上的漁佬兒都會這麼幹,為的是能騰出手來下網、收釣。福奎的熊掌似的大腳此刻比貓爪子還靈巧。他扯開那對蘑菇蛋似的腳拇趾,勾住槳柄,兩條腿一屈一伸,槳板一起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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