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你啥時候過去？」他問。
「我走了，公社味精廠就缺一個打雜的。我跟隊長講了，他答應讓你頂我的缺，只要你自己再找大貴求個情，這事情就成了。到廠裡做，生活輕鬆，又有固定收入，比在這連根毛兒都不見的江裡打魚牢靠多了。聽我的話沒錯，福奎！人老了，總得有個靠頭。」
福奎不再還嘴了，沒精打采地蹬起槳來。天色越來越暗，江面上升起灰濛濛的水氣，像是整個天地都被洗去了顏色。
「你不用跟我翻臉！」阿七也火了，索性扔下櫓把，兩條胳膊往腰上一叉，像要跟他打架。「憑良心講，我待你不薄。我三十守寡，等了你十年，別的不要，只指望你能存點錢造幢屋，日子過得像個人樣。可你偏不聽m.hetubook.com.com，偏逞強，充好漢，像守著你爹墳似的守在這江裡，打那點貓魚兒真還不夠一頓貓食。你倒撒泡尿照照你這窮模爛樣的，連條褲頭都買不起，大白天穿姘頭的褲衩，你也不覺著丟臉！你不聽我的話，弄得越來越潦倒，還有臉孔跟我耍態度……我可不能老給你當姘頭！有本事，你造幢屋，明媒正娶嘛！」
「嫌你窮又怎麼的？你是自作自受！再說，眼下窮可不是樁光彩事情，不比早些年了。我說福奎，人家能富，你怎麼就富不了呢？有本事你也富富嘛！」她放下胳膊，重新操起櫓把搖了起來。「說實在的，我可沒受窮的癮。我這輩子夠苦的了，我得享點福了。跟你困草窠，喝
和_圖_書西北風，我沒這胃口。」
福奎斜過眼盯著阿七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她站著搖櫓，舢板緊挨在他的船旁。他躺在船尾，還像先前一樣用腳蹬槳。他的腦袋斜對著她的屁股。這娘們曾跟他一起過了八年。起先當然是偷偷摸摸的，她不敢留他過夜，因為她的寶子把她看得緊。爹死那年，寶子已經懂事了。她只比寶子大十六歲，她當媽的時候真還是個小姑娘哩。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不願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來。直到後來寶子娶了媳婦，小倆口跟她分開過了，她的名聲也臭開了，她才破罐子破摔，公然養漢了。約摸有一年光景，他倆每夜都一起睡，來往毫不避人，儼然是一對正經夫妻，就差在人家面前提起「我那口子」如何和圖書如何了。那時候，村裡人都認可了他倆，都等著喝他倆的喜酒。儘管是續娶、改嫁，酒總歸要喝的。
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話來。他覺出自己好像在吃醋。在他這年紀上，跟人吃醋總不大像話。你這老東西中了什麼邪！他罵自己，沒沾過女人嗎？
「這些年你待我不錯，這事情我不瞞你。」
大貴是社管會委員，也是福奎的表外甥。不過福奎從來沒沾過他什麼光。
「你嫌我窮……」他有點委屈地說。
「病是好些了，」阿七告訴他，「可心病難除啊！自從村裡人都改行上岸種地，官法當不成『漁霸』了，他就沒早先那麼虎生生了，就跟吃不上奶的娃兒似的。早先官法在街坊們眼裡不比他們的療養院長官兒小多少，眼下可https://m.hetubook.com.com比臭狗屎還不如了……他有病，提早退休了。如今一個人閒在家，孤單單的，只好成天價灌黃湯，灌得臉孔越來越乾巴，像張揩屁股的草紙，又黃又皺……有個娘們照顧他就好囉！」她停下手裡的櫓把，直起身子，遲遲疑疑地說：「福奎，有件事情……問你討個話。」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改口了：「這陣子，官法……還好吧？」
「你老盯著我做啥？我沒穿褲子嗎？」
「呦，你怎麼曉得我去尋官法了？」
「快了。不過我走以前還想幫你一個忙。」她像是捨不得跟他分手似的，親親熱熱地看了他一眼。「福奎，你幫我拉扯過寶子，我忘不了你的情份。」
「啥事情？」他也收住腳，任小船自己漂著。
他差點沒嚷嚷起來和_圖_書：我不孤單麼！我也巴不得有個娘們做做伴呀！……不過他馬上想到，他能跟官法比麼？人家是國家的人，老來生活有著落，吃穿不愁，而他連個像樣的窩都沒有。
福奎把臉掉開了。不知怎麼搞的，好像阿七對他施了什麼妖術，弄得他這個半截入土的人還老想些不安分的念頭。此刻，要不是隔著船，他真想把她掀翻在地，拿拳頭對著她說：嫁給我，阿七，不要再跟官法鬼混了！我老了，一個人在江裡打魚太孤單了，你來做個伴吧……
「我不管。」福奎有點惱了，「你想嫁誰嫁誰，我管不著！」
「莫提這些了。」他剛才被她數落得垂頭喪氣，此刻心裡才好受起來。阿七還記著早先的情份哩。
「寶子成家後，我也蠻孤單的……官法要我跟他去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