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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漁佬兒

作者:李杭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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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蒸上了麼?」大貴坐到床上,朝灶間那邊使勁抽了抽鼻子。
「啥?」大貴像個炮杖似的蹦了起來,忽地衝進灶間,差點踩著饕餮而食的老貓。
福奎加快了步子。他得趕緊到家,把魚燒好。鰣魚最好清蒸,光擱幾片蔥葉就成。路過人家的菜園子,福奎順手拔了幾根小蔥。他邊走邊理,掐成一截一截,握在手裡。
來者是大貴,他的表外甥,一進門便像個大喇叭似地哇啦起來:「好哇,二舅,聽阿七講你今日釣上一條鰣魚。好多年沒吃到鰣魚了。我那塘子裡養不活鰣魚。今日借你的光,來嘗嘗。」
他的家知識一座小草棚子,是拿竹片夾上麥草苫的。這地方瓦房叫「屋」,草房叫「舍」,而福奎的連「舍」都算不上,村裡有些富足人家的豬圈都苫得比他的草舍考究。福奎好不費力地用肩膀撞開門板,呼地一聲,門框往下一墜,險些碰著他的腦袋。這扇門要關上可不容易。他扔下魚簍,用腳使勁頂起那根蛀掉了底腳的門柱子,就勢把門推上。他屋裡沒蚊帳,敞著門的話,夜裡蚊子會把他吃了。
有過那樣一回來往,今日再讓這龜孫吃他的魚,喝他的酒,還給他看那副不吃白不吃的無賴相,這光景,福奎那點肚量肯定包涵不了。人家打你巴掌,你m.hetubook.com.com卻彎下腰去親他的屁股,這倒真夠得上孱頭了。
「屁!叫貓叼去了。」
「哎呀呀,該死的畜生!」他剛抬腿,那貓便倏地溜了。魚已被它撕得稀爛。福奎看大貴的樣子,好像那魚若還不曾被撕成這樣,但凡稍稍有些囫圇,他八成還會拿回家去洗洗蒸蒸吃了。「二舅,你怎麼搞的!……哎呀呀,太可惜了!……這該死的貓,換成我的話,非把它宰了不可!」
船到岸了。順著東溪往上,到小柴村還有三里路。阿七得搖船回家。福奎因為夜裡還要再收一回滾釣,就把船划進了他的船棚。他拴好船,把那條鰣魚和一堆小鯧條子統統扔進魚簍,走上了東溪的堤岸。他步行,走得比阿七的船快,不一會兒就趕上她了。
小柴村緊貼在東溪的北岸,溪上有條新架的拱橋,過了橋便是公社所在地大柴村,眼下倒更像個鎮子了。橋的兩旁,河埠頭那些木樁上拴著好多漁船,橫七豎八,像是躺了一地死人。多半的船都常年不用了,有的已經霉爛,有的散了架,有的船幫上長滿了青苔和寄生螺,彷彿它們幾百年前就被扔在了這兒。
黑貓跳上鍋台,戰戰兢兢地湊近魚盤。
時候不早了,魚得趕緊剖洗。福奎坐在水缸旁的一和-圖-書塊大橡樹樁上,剖開魚腹,挖出肚腸。吃鰣魚是不刮鱗的。蒸在鍋裡,那鱗會瀝下一層油來,使魚肉更嫩、更鮮。鱗片嚼在嘴裡,咯吱咯吱的,也很好吃。福奎把魚腸從窗口甩了出去。他的草屋只分兩間,一間睡覺,這一間是灶間,連做帶吃。除了吃飯、睡覺,他什麼也不需要。灶間裡堆滿了雜物,破漁網掛得滿牆都是。西邊牆腳下長出了幾蔟帶花點的蘑菇。一隻胖得圓滾滾的大黑貓蹲在鍋台上,不動聲色地盯著福奎手上的大魚。它在這兒常有魚吃,而這份人家啥也沒有,老鼠都不屑光顧,所以它清閒得很,享福得很。
那是前年春天的事。那回他倒霉透了。他的滾釣被不知哪條瞎了眼的輪船捲跑了,一個釣鉤也沒留下。他咒天罵地,把自己都罵糊塗了。等到腦袋清醒過來,他又得為釣鉤犯愁。他跑了好多地方,卻到處買不到他這號的釣鉤。在大柴村,生產資料門市部的營業員告訴他,這號背時貨早就不生產了,眼下葛川江的漁佬兒都上了岸,成了莊稼佬兒。人家不會專為他一個戶頭生產那玩藝兒。「拉倒吧,老爹!」那營業員好心開導他,「如今的漁業生產講究科學化、現代化。在江裡下滾釣打魚,這方法實在太原始了!何況這些年江水污www.hetubook.com.com染得厲害,魚都死光了。你看人家大貴,承包個魚塘,好生養著,塘裡的魚就像鍋裡煮著的湯團兒,一伸手就能撈上幾條。去年他賺了八千塊,自家買起了拖拉機。你呢,老爹?」他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他也實在琢磨不了什麼「科學」呀、「污染」呀、「原始」呀……這些讓牛去琢磨,它們腦袋大。照他想來,江裡的魚跟果木樹一樣,也分大年小年。沒準明年又多起來了呢。早先,他手氣好的日子,一天能釣百八十斤。最大的,一條就能賣二十塊錢。講不定挺過這幾年,早先的好年景還會再來。就這樣,他去找了大貴,因為他曉得大貴手頭有一副鋼火很好的上等釣鉤,八成新的,正經是十八里浦胡老大的手工貨。「胡老大死了,三個兒子都進城當工人了,他們家的祖傳手藝也就到此為止了。」大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等他琢磨琢磨胡老大的死跟他有什麼關係。「說真的,二舅,這興許就是胡老大留下的最後一副釣鉤了,我想留著做個紀念……你曉得麼,將來這物什值錢得很,沒準能進博物館呢……啥叫博物館?啊,就是把七老八古的物什統統堆在一幢房子裡……啥?嘖嘖,你可真是土包子!打個比方講,要是你手頭有一根姜太公用過的釣和圖書魚竿,或者哪怕是托塔天王屙下的一堆臭屎,你也能發大財了!……當然,胡老大剛死不久,這副釣鉤還不能算是出土文物,不及姜太公的釣魚竿值錢。不過報紙上講,眼下外國人都肯花大錢收買這號斷子絕孫的手工製品……說到頭來,這副釣鉤我得留著,除非……那回五喜拿六條大鯉子來換,我都沒答應呢。」大貴最後那句話他聽明白了。那以後兩個月裡,他一共給大貴送去了十條大鯉魚,才算把那副釣鉤換到了手。跟聽生產資料門市部那個營業員的開導一樣,大貴這番指點他也多半琢磨不了。博物館、出土文物、外國人如何如何,這些都離他十萬八千里。他能琢磨的,就是吃飯、睡覺、下滾釣,還有到時候叫人家敲一下竹槓……
不過漁家從來沒有轟客人出門的道理。福奎揭開鍋蓋,為難地瞅著那條上面撒著些蔥葉的鰣魚。
他走進隔壁屋裡。大貴問道:「魚蒸上了吧,二舅?」
這當兒,外邊忽然響起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他家門外。
「哈!你也想嘗鮮?」他抓起老貓,想從窗口把它扔出去。可轉念一想,反倒把魚扔了給它。
福奎的手上魚腥味很重,到家的時候,那把蔥葉像是已經跟他的魚煮過一開了。
黑貓大口大口地撕咬著鰣魚,彷彿和圖書福奎自己在撕咬著大貴。他興奮得渾身打顫。
「好,我一定來。」她在水上應著,吃吃地笑著。
一隻蜘蛛從樑上吊下來,正好落在福奎的鼻尖上,癢癢的。他抹了一把,蜘蛛溜上去了,可是沒等他把洗好的魚放進鍋裡,那傢伙又落下來,在他臉上爬了一圈,彷彿對他這張黑不溜秋的老臉很感興趣。
「不急……先燒飯。」福奎咕嚕了一句,走進灶間,呆呆地盯著那條擱在大盤子裡的鰣魚。他不是小氣鬼,換作任何一個村裡鄉親來跟他分享今日的口福,他都樂意,而偏偏對大貴,他一百個不情願。他忘不了這個表外甥敲過他的竹槓,敲得好狠啊!
今日能幫他打發走大貴的,看來只有這畜生了。這倒也爽快!他寧肯自己也不嘗。
福奎很不情願地把他讓進屋來,心裡一個勁地罵阿七嘴快。
葛川江的漁佬兒八輩子碰不上一樁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沒有比被人家當作孱頭敲了竹槓更叫他們覺得丟臉的了。被人騙了,耍了,還可以裝傻,權當沒覺出有這碼事。可認了敲詐,你就沒法裝模作樣了,因為敲詐總是明著來的。當一回傻子總比當一回孱頭臉面上好看一些。
無論如何,魚是吃不成了。大貴沒精打采地跟福奎閒扯了幾句,敗興地走了。
「阿七,到了家,你也來嘗嘗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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