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福奎搬過那隻甏子，一把把地往江裡撒著蚯蚓……
他等不及了。今晚還得去江裡收一趟滾釣。他匆匆吃下涼飯，提著馬燈出了家門。
福奎也懶洋洋地躺下身來，亂蓬蓬的腦袋枕著船尾的坐板，一雙光著的大腳插|進船頭的板空裡。他想，要是死的時候也能這麼安安穩穩地躺著，那就好了。他情願死在船上，死在這條像個嬌媚的小盪|婦似的迷住了他的大江裡。死在岸上，他會很丟臉的，因為他不能像別的死鬼那樣住進那種開著窗戶讓死鬼透氣的小屋子。他會被埋到地底下去，埋他的人會用鐵鍬把墳堆上的土拍得很結實，叫他透不上氣來。而死在江裡，就跟睡在那盪|婦的懷裡一般，他沒啥可抱屈的了。
「我跟誰喝？」
阿七是個明白人，曉得讓一條狗去啃草地或者叫一頭牛改吃葷腥m.hetubook.com.com，都是費勁又白搭。她眼巴巴地望著福奎朝江邊走去，去碰他的運氣……
夏夜的葛川江很像一個渾身穿戴得珠光寶氣的少婦。福奎老遠望見對岸新鋪的江濱大道那一溜恍如火龍的街燈。這些日子，一過晚上七點，彷彿有神仙作法，眨眼工夫，這條火龍刷地亮了。這奇景常叫福奎想到城裡那幫照著鐘點幹活的孱頭還真有點能耐。
「你倆沒喝？」
他把小鯧條子都洗了出來。等歇兒阿七來了，他只能拿這些來招待她了。小鯧條子味道也不差，只是刺多些。他把盛了魚的盤子放進鍋裡，坐到灶堂跟前，點著了柴火。
村子裡好多人家在乘涼，有說有笑，還有廣播喇叭裡纏纏綿綿的越劇，不時地被一陣陣狗叫淹沒。從江那邊吹來鹹絲絲ｍ.heｔｕｂook.ｃｏm•com的夜風，吹得福奎的破褂子底下的整個身子舒爽極了，像一隻娘們的小手在輕輕摩挲著他。
從他家往江邊去，要經過阿七的小屋。儘管夜裡很黑，她還是老遠便認出了他的像頭公牛的身影。
「提個屁！我可不想到工廠去受罪。」福奎沒把她的好心當回事兒。「照著鐘點上班下班，螺螄殼裡做道場，哪比得上打魚自由自在？那憋氣生活我做得來麼？」
「喝個屁！」
（全書完）
「你真糊塗！」她正要開口大罵，忽又心裡一軟，可憐起他來。她今天是存心安排大貴去福奎那裡「嘗鮮」的，為的是讓福奎借此機會跟大貴提提去味精廠頂她缺的事。這可是個現成的機會。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酒，想必大https://m.hetubook.com.com貴不會不答應。老福奎能把這事情辦妥了，日後有個牢靠的著落，她就可以放心走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當了他八年姘頭，儘管名目不正，好歹總頂得上一日夫妻了。「福奎，」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你跟大貴提過頂我缺的事情吧？」
「你倆怎麼喝這麼久？酒當藥喝？」她問。
從前，「餵魚」這個話是漁佬兒的恥辱。不過，從前的好多規矩眼下都不管用了。
他劃到了江心，順著滾釣劃了個來回。正串滾釣上一無所有。那些浮標全都懶洋洋地漂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他來到江邊，點起馬燈，把小船划出船棚。岸上那片草蟲咕咕的叫聲越來越遠，漸漸被撲通撲通的水聲蓋住了。這聲音是一群小貓魚兒攪起來的，它們團團圍著小船，跟隨著他的燈光，一同往江心和圖書游去，彷彿蝦兵蟹將簇擁著龍王。每天夜裡，他要是照準它們撒一網的話，他如今的日子不會弄得這麼落魄。城裡人嘴饞，魚苗苗也照樣買了吃。哪怕他每天只撒一網，他也能賺些錢的。可是他絕對不肯撒網捕小魚。他想得很美：既然他是這條江上的最後一個漁佬兒，江裡的魚就全都是他的，所以慢慢來，不著急，他要等這些魚長大了再捕。到那時候，從前的運道就會再來，從前的日子還會……從前樣樣都稱心，他還跟大首長喝過酒呢。
「嘻嘻……去是去了，屁也沒嘗著！」
等到了九點多鐘，還不見阿七的影兒。她講好要來的，怎麼能變卦呢？
他說的是實話。葛川江上打魚，老大的天地，自由自在，他從十四五歲起就幹這門營生了。叫一個老頭改變他幾十年的活法、套路，他一定很不情願。對這種活法，他習和圖書慣了，習慣得彷彿他天生就是個漁佬兒，在他娘的肚子裡就學會撒網、放釣了。
不過，從前可沒有對岸那條火龍。他每夜都數那一溜街燈，卻從沒數準過究竟是多少。他對這些街燈很感興趣。儘管當初鋪路的時候，炸藥把江岸的山崖崩得驚天動地，把江裡的魚都嚇跑了，但他得認了，如今西岸這富麗堂皇的氣派，委實叫人著迷。
這娘們正在前頭等他。
那群小魚依然尾隨著他的小船，好像還越聚越多了。
福奎望著大貴的手扶拖拉機蹦蹦跳跳地開上了橋，快活得哼起小調兒來。不過他哼得不成調兒，倒更像是哞哞的牛叫。
火燒得不旺。他慢騰騰地往裡添柴，一邊等候阿七，一邊想著心事。
阿七疑疑惑惑地盯著福奎這副孩子氣的興奮的面孔，聽他有聲有色地講完剛才怎麼作弄大貴的詳情細節。
「大貴呀！他沒去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