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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調景嶺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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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蕞爾小島——香港

二、蕞爾小島——香港

「我從來沒有斷錯過症的。」老醫生捋了捋下頷的羊鬍子,滿懷自信答道:「因為,肚子裡有了孩子,孕婦的脈搏跳動是跟平日不同的。」
趙愫好不容易才停止嘔吐,抬起頭來。她喘著氣用手帕揩拭冒出來的淚水,怨懟說:
蘇菲亞修女領著他們,走過一條有電車響著「叮叮」鈴聲駛過的馬路,沿著石台階的斜路往山上走。半路上他們累了,停下步來稍歇的時候,回頭往山下眺望,見到陽光下墨綠色的維多利亞港上,各種軍艦、輪船、帆船和渡輪等等星羅棋布。其中一艘正在駛出海港的快速遊艇,拖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的浪花,非常悅目好看。
海上的風浪很大,渡輪在起伏顛簸著。一些不慣乘船的婦孺感到不適。有感到眩暈,也有在嘔吐。
「在香港安頓下來後,我們希望能回到台灣苗栗老家去。在老家我們還有一間破舊的房子容身。」
趙愫轉過身來,見到一個腦袋纏著白紗布的男人站在門外,他不是高弘是誰!
「那不能相比,苗栗只是台灣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高弘答道:「不過,台灣也有美麗的地方。」
自從東華醫院開始收容和救濟難民後,當初僅一、二百人,後來聞風而至的難民和殘廢的國民黨軍人,如潮水般湧至,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人數已增加到千多人。
那是一個面孔瘦削,鼻樑上架著老花眼鏡的老醫生。他給趙愫聽過脈搏後,微低著頭,把目光從眼鏡框外投向趙愫,問道:
過了好一會,蘇菲亞修女在會客室的門口出現,蘇菲亞修女向他們招手叫道:
趙愫站在自己的寮棚前,心驚膽顫地目睹整個打鬥過程,這時候才吁了一口氣。可是,她眼見沒有受傷或受輕傷的難友都各自回到寮棚去,卻不見自己的丈夫回來。她不禁徬徨起來。
此際,山上有人揮動木棍,大聲疾呼:
一九五零年六月廿六日,幾艘油麻地小輪公司的渡輪停泊在西環的海旁,接載聚居在摩星嶺的六千多名難民,沿著維多利亞港東行,駛向鯉魚門方向……。
由於缺乏公共廁所,山頭上隨處都有糞便,烈日當空之下,臭氣熏天,衛生環境非常惡劣。
「這兒海闊天空,是自由的天地,你們不用再逃亡了。」
俄頃,三、四輛白色的救護車駛到現場,把傷者匆匆載走。
這教堂稍不及廣州市石室教堂的宏偉壯觀,但外形古樸典雅,另有一番令人肅然起敬的觀感。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車子駛到西區的東華醫院來。
他們隨著人潮魚貫下車。
這個把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的軍官正是牛斌。
「你在想著甚麼?」
「兄弟們,衝呀!」
牛斌是國民黨軍的營長。他長得矮小瘦削,但說話聲音響亮,性情暴躁。
他們發覺她的眼睛裡露出憐憫的神色。
「你嗅到香味沒有?」高弘睜大眼睛,盯著她問。
「為甚麼?」
蘇菲亞修女領著他們乘渡輪往彼岸香港。乘渡輪的人很多。渡輪分上下兩層,上層是頭等,收費是兩毫。下層是三等,收費一毫。
蘇菲亞修女領著高弘和趙愫,隨著人潮走出火車站。趙愫抬頭望望高高的鐘樓,再環顧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的街道,人群中有衣冠楚楚的洋人高視闊步在面前走過的情景,覺得有點兒熟悉。
火車站的建築結構簡單,兩排高高的鐵柱子,支撐整個月台的上蓋。火車站外有一座用紅磚築成的、高聳的鐘樓,古樸典雅,很有歐陸情調。
「你先別哭,告訴我,你哭甚麼?」
在渡輪上,趙愫站在窗前,興趣盎然地望著彼岸築在山上的一幢幢洋房。
趙愫忐忑地回到自己的寮棚裡。她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寮棚外,焦慮地往山下張望。
高弘乘機哄慰她說:「我們很快就會安定下來,我會努力工作攢錢,然後找機會回台灣去。我要讓你和孩子有一個幸福的家,過幸福的生活!」
不過,翌日香港各大報章對這次工會群眾與難民的衝突,都有不同的報導。
「您見到高弘嗎?」
東華醫院每天施飯兩次,在市區醫院的廚房燒好飯菜後,盛載在一個大木桶裡。然後,由大卡車運到摩星嶺難民聚居的地方來。
蘇菲亞修女發覺他們緘默不語,知道他們心裡想著甚麼,於是堆起笑容安慰他們:「香港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城市,你們一定會獲得安置的。」
「號外!號外!人民解放軍今晨進入廣州!廣州解放了!」
他們歇了片晌,繼續走了一會,拐了個彎,一幢教堂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高弘伸手摸摸腦袋,聳聳肩膊做個鬼臉說:
東華醫院眼看收留難民的地方漸漸不敷應用,醫院總理周湛光等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後來再與華民政務司轄下的社會局磋商,決定把一部份難民遷至西環的「一別亭」附近居住。
「是真的嗎?」
「我要到醫院去看他和-圖-書!」趙愫嚷著:「我要到醫院去看他!」
衝突事件發生後,香港政府當局發覺事態嚴重,華民政務司轄下的社會局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在會議上,官員們認為像摩星嶺這樣一個接近市區的地方,再不適合幾千難民聚居。
「你試試深呼吸一下子。」
各報販揚著手中的報紙,一邊奔跑一邊扯大嗓子高聲叫賣,吸引不少路人驚愕地停下步來搶購。
「弘!」趙愫大聲想叫住他,可是,她的聲音被淹沒在那雷動似的吶喊聲裡。霎眼間,她見到高弘撲進山下打鬥的人群中……。
「傻瓜,那是女士們身上的香水和脂粉氣味!」
站在旁邊的高弘聞言,登時驚愕地緊握者趙愫的手,將信將疑地問老醫生:
為了方便施飯,管理人員把難民分成四人一組,憑醫院派發的飯票領取一小桶粗米飯及一碟菜。雖然飯粗菜劣,但難民已慶幸能有此果腹過活。
「我是說——」趙愫嘆了一口氣:「我後悔嫁給你!」
高弘鑽出寮棚,循聲音的方向往山下張望。他見到山下的馬路上,有近百人的巡遊隊伍在揮舞著彩旗,敲打鑼鼓在跳舞。看他們流連不走的樣子,似乎是故意來表演給山上難民看的。
「謝謝!」高弘感激地握他的手。
「號外!大新聞啊!廣州解放了!」
一些報紙同情難民,認為那百名工會工友到難民營外跳秧歌舞,是蓄意嘲弄逃到香港來的、國民黨殘餘軍人及軍屬,是挑起衝突的禍首;也有部份報紙作相反的報導,指山上的難民橫蠻無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衝下山毆打到來慰問他們的工會工友……。
「他是給砸破了腦袋,流點血,是小事兒,不用大驚小怪嘛!」牛斌指著自己胸腹上幾處青一片、紅一片瘀傷的地方,笑著說:「你瞧,老子的傷比阿高的還要重哩!」
「你怎麼啦?」高弘見趙愫在發楞,不禁低聲問道。
一呼百諾,群情驀地洶湧起來。一時間,石塊和木頭如驟雨般從山上飛向山下跳舞的人群;那些跳舞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拾起木頭和石塊來還擊。現場頓時雜物橫飛,情況大亂。
白如露繪影繪聲地講述當晚牛斌手持雙槍跳下吉普車時的威武情景,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洩露了她內心對牛斌崇拜和傾慕之情。
「我是第一次聞到香水的氣味。」他抓著自己的腦袋苦笑說。說完,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以瀏覽陽光下維多利亞港兩岸的風景來為自己解窘。
為了避免同類事件的發生,影響香港社會的安定,必須把難民與廣大市民隔離。
趙愫微仰著面嗅了嗅,海風過處,她聞到空氣中掠過一陣香味。
幾艘載著六千多名難民的油蔴地公司渡輪,駛出鯉魚門水域後拐向左方航行,徐徐駛向這個本來叫「照鏡環山」、一度被稱為「吊頸嶺」,現在改為「調景嶺」的山頭。
「我們逃亡到這裡來已經夠苦了!還要受到那些王八蛋的嘲笑和戲弄,這口鳥氣怎能忍受!」高弘餘怒未熄,悻悻道。
這天,趙愫吃過午飯不久,突然感到胸口鬱悶,隨即嘔吐大作。
大夥憤怒的國民黨士兵和難民呼嘯著衝下山去。
趙愫沒有回答他,她用手把嘴巴捂得緊緊的,不讓自己哭出來。
蘇菲亞修女叮囑高弘和趙愫在門外稍候,她獨個兒進醫院裡打探。
聽到這裡,高弘和趙愫都感到一道涼意自頭頂直灌進心坎裡,失望浮在他們的臉上。
她的心在「卜卜」亂跳,彷彿要從口腔裡跳出來。眼前那驚心動魄的打鬥情景,嚇得她雙腳發軟,委頓地坐在亂草上,猛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心情既驚又喜的高弘俯低頭斜瞄她一眼,發覺她的眼眶裡噙著淚水,不禁關切問:
他們不時發覺路上有三五成群、穿著國民黨軍服或衣衫襤褸的人在街上遊蕩。他們知道這些都是與他們同路的人。
「我不同意!」高弘忙不迭反對。
「頭一次懷孕都會是這樣的,過些時候就不會再嘔吐了。」
「打倒共產黨!」
趙愫也漸漸感到胸口翳悶,最後忍不住伸首出船舷外嘔吐起來。她顯得很辛苦,彷彿有東西在胃內翻騰,一下子嘩啦嘩啦的從口腔和鼻孔裡湧了出來。
聽完白如露這樁軼事後,趙愫對外貌不揚、身材矮小瘦削,性情暴躁的牛斌的印象改觀。也因為與白如露是上海同鄉,不禁多了幾分親切感。
「阿愫!」這當兒,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辦事處門外響起來。
「兩個月了。」
這時節,他們突然見到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飛快駛至,在碼頭前的路旁倏然停下。那騎自行車的漢子跳下車,迅速地把綑綁在自行車後座的,一大疊比人還要高的報紙捧下來,動作利落地把它們分成許多小疊。
趙愫抬起滿佈淚痕的蒼白的臉,張望一下眼前這僅可兩人容身的、簡陋的寮棚,鼻子一酸,停www.hetubook.com.com了的眼淚又不禁撲簌簌地落下來,哽咽著說:
根據警方的調查,證實到摩星嶺難民營外跳秧歌舞的近百名群眾,是一個左派工會的會員。他們行動的意圖是甚麼?警方不予置評。
她走到旁邊另一個寮棚外,向裡面那個剛參與打鬥回來的牛斌惶惑地問道:
最後,社會局為了方便管理,遂將全部難民遷往西環摩星嶺一帶的山頭安置,而伙食方面仍由東華醫院供給。
趙愫六神無主,擔憂得哭了起來。
高弘和趙愫苦笑著點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
火輪似的夕陽在灰色的遠山墜下,天邊泛起一片紅霞。不一會兒,暮色從四邊湧至。東華醫院施飯的鐘聲響起了,但仍不見高弘回來。
「這樣的生活環境,你能擔保他能安全地出世,健康地成長嗎?」趙愫轉過臉來,正色說:「縱使他能在苦難中長大,他也會埋怨我們一輩子,正如我們埋怨父母把我們帶到這個動盪的時代來一樣。」
蘇菲亞修女似乎沒有胃口,在滿懷心事地望著他們。
高弘和趙愫跟著蘇菲亞修女走出碼頭,發覺周遭行人摩肩接踵、市聲雜沓,竟比九龍那邊更為熱鬧。
這當兒,站在不遠處的牛嫂見到趙愫在飲泣,就走過來關切地對她說:
高弘望著車廂外的景物正想得出神。趙愫望望他,問道:
「你的月事多久沒有來了?」
蘇菲亞修女領著他們繞過教堂旁的小路,走到座落於教堂後面的主教府。那詢問處的一個男職員聽了蘇菲亞修女道明來意後,把他們請進大堂旁邊的會客室去。然後,他帶蘇菲亞修女去謁見主教。
人群驅散後,山路上恢復平靜,但路面留下斑斑的血漬、遍地是橫七豎八的竹枝、木塊和石頭。
「你說啥?」高弘大感不解問。
她這一哭,高弘登時忙亂了手腳,連忙坐到她的身旁,哄慰她:
跟著,老醫生告訴趙愫一些孕婦該注意的衛生及保健的常識。
高弘為自己的無知尷尬得兀自傻笑。他自幼在台灣苗栗那窮鄉僻壤裡長大,後來在一個樸素的城市裡讀書及工作,直到被騙當兵,到大陸當炮灰跟共產黨打仗,從來就沒有聞過香水的氣味。
車子沿著迂迴的馬路下山。沿途上,那個不停地扭動駕駛盤的、頭髮灰白的老司機不厭其煩地,向他們介紹兩旁的景物。車子愈向下駛,兩旁的店舖和馬路上的行人愈多。
「死不了!」
「他傷得重嗎?」趙愫忐忑問:「有生命危險嗎?」
趙愫回過頭想叫高弘來看,卻見他的目光在船艙內左顧右盼,一臉好奇的表情。趙愫正想問個究竟,高弘已把頭湊到她的耳畔,悄聲對她說:
高弘無言以對,因為妻子說的不無道理。半晌,他試探地問:
在旁的蘇菲亞修女對於高弘土頭土腦的說話,也忍俊不禁笑起來。
有傳聞台灣國民黨政府,曾經考慮派船到香港來,把逃到香港來的國民黨士兵,盡早接到海南島或台灣去。可是,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六日,共產黨的解放軍勢如破竹解放了海南島後,台灣國民黨政府就把接載滯留在香港的士兵到台灣的計劃擱置了。
高弘見狀不禁嚇了一跳,連忙關憐備至地輕輕拍著她的背脊,讓她舒服一點。
蘇菲亞修女告訴他們,她此刻帶他們到東華醫院去。東華醫院是香港最大的慈善機構。近日有大批南逃到香港來的內地難民,其中有一部份是國民黨軍人,一些甚至是殘疾者。他們舉目無親,無處棲身,終日流浪街頭以行乞維生。政府認為這些難民在街頭到處遊蕩,會影響市容及可能破壞社會治安,於是授命華民政務司跟社會局及東華醫院磋商,設法收容和救濟這些逃港難民。
「你的腦袋怎麼樣?檢查過沒有?」
有幾個受重傷的倒臥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你怎麼啦?」
當時,除了在山邊蓋一間木屋,做東華醫院之救濟部辦事處外,並無任何可供難民住宿的建築物。遍佈整個摩星嶺山頭的,都是一些用破布、油布或草蓆,加上木條、竹枝蓋搭而成的寮棚,難民們都以此棲身。
「這兒到半山的主教府大約三十多分鐘路程,我們步行上去吧!」蘇菲亞修女轉過面來對高弘和趙愫說。
「你這人!」趙愫白他一眼,啐道:「你從前不是這麼好勇鬥狠的!」
這當兒,碼頭旁邊突然有三輛黃包車拖到他們的面前來。三個頭戴草帽的車夫爭相向他們兜生意。
她依依不捨地摟著蘇菲亞修女哭起來……。
「阿高給送上救護車去了!」牛斌說:「我見到他血流披面,頭部受了傷吧!」
「我很抱歉,沒有履行對你們的承諾。」蘇菲亞修女歉疚說。
回到寮棚裡,她一股腦倒在地上的破草蓆上,放聲哭泣起來。
過了好一會,她帶了一個穿藍布旗袍、短頭髮、戴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女人走出來。經過介紹和*圖*書後,高弘和趙愫知道她叫溫小姐,是在醫院傳道的教會人員。
趙愫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好不容易才在佈滿山頭的樓宇中,找到一幢灰白色的建築物。
「沒甚麼。」趙愫回過神來淡然答道。
「……」
「你在想著些甚麼?」
「你們感謝主吧!這是主的意旨。」蘇菲亞修女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跟著問道:「到了香港後,你們有甚麼打算?」
趙愫被她有力的手緊緊握著,像有一股暖流從她的掌心傳到身上。她的鼻腔一熱,眼前的景物當堂模糊了。
可是,湧到東華醫院的難民絡繹不絕,幾個月間,人數驟增到六、七千人。由於人數太多,管理、衛生及膳食供應等等都發生了困難。
「這是給你們更換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說完,她上前感激地捉住蘇菲亞修女的手表示謝意。
牛嫂有點怕他,撅撅嘴,負氣地背過身去。
主教府門外,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等候他們。在車廂裡,蘇菲亞修女告訴他們,這車子是白主教的座駕。她還告訴他們,白主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令人尊敬的教區領袖。
說完,她別過頭去望著滔滔的白色浪花,帶著鹹味的海風吹拂她凌亂的頭髮。她感觸地滑下淚來。
「把孩子打掉。」趙愫猶豫一下,幽幽地答道。
「連空氣中也有香味,所以叫『香港』。」高弘自以為是說。
事實上,這幾個月來高弘跟其他難民一樣,每天一清早就到市區找工作,順便打探台灣方面的消息。
「香港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城市!」蘇菲亞修女用手掌擋著陽光,瀏覽眼前的景物,禁不住讚嘆起來。
社會局把難民遷移計劃書呈交港督葛量洪審批,獲准後馬上派工程人員先行到調景嶺的山邊、倫尼磨坊的原址,搭建一個大葵棚及一個專供燒飯用的大廚房。以便難民遷移到該處後馬上有膳食供應。
高弘伸手摟著她的胳膊,替她揩拭臉上的淚水,溫聲軟語地說:
蘇菲亞修女向他們搖搖頭,微笑著說:
趙愫不自覺地停下步觀看。高弘見她在怔怔發呆,低聲向她問道:
這當兒,教堂的大門開敞,門頂懸掛著一個用鮮花編織而成的大鐘,門的兩旁擱放一盆盆七彩繽紛的鮮花。一對剛在教堂裡舉行完婚禮的新人,在親友簇擁下走出來。
正在千鈞一髮之際,「砰!砰!砰!」響起了三下槍聲。三個流氓先後應聲倒地。驚魂甫定,她正要爬起身來,一個軍官從一輛軍用吉甫車上跳下,上前攙扶起她。
「這是您帶給我們的。」趙愫回過頭來,捉住蘇菲亞修女的手,感激說。
工作人員告訴她們,所有傷者在瑪麗醫院檢查和敷藥後,警方把他們帶到西區七號警署去錄取口供。
「我們是上山的,這生意你們做不成的!」
這當兒,一個華籍神父從外面走進飯廳來。他的一隻手上搭著一些衣物,另一隻手挽著一個旅行袋,他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子上,然後和顏悅色地對高弘及趙愫說:
這一天是一九五零年六月十八日,星期天。
火車隆隆地往九龍半島駛去。車廂外的景物,樹木、山丘、房子、電線杆及公路上行駛中的汽車,都飛快地往後倒退;遠處的阡陌上,偶爾有三兩個農夫在悠閒地工作。一切是如斯地和平、安謐。
牛嫂見狀連忙上前扶著她,讓她在一個破木箱上坐下來。
「……」高弘頓時語塞。
「你的眼神藏不了秘密的。」
「他們是共產黨派來向我們挑釁的!」有人附和著喊道。
蘇菲亞修女曾經答應過他們,到香港後會設法安置他們在教會工作,然後協助他們回台灣。
蘇菲亞修女帶他們到一間房間裡去更換衣服,然後走出主教府。瀕出門的時候,詢問處那個職員趨近高弘的身旁,伸手輕輕拍拍他的肩膊,用半鹹不淡的普通話對他說:
「那就是位於半山的堅道天主教堂,」蘇菲亞修女繼續說:「香港的主教府也在那兒。」
「嗯,香港比上海美麗。」趙愫點點頭附和。說罷,她轉過頭來向高弘問:「你的家鄉苗栗如何?」
「我知道這地方為甚麼叫『香港』了!」
「祈神父的判斷沒有錯,解放軍果然在天亮前進城了。」蘇菲亞修女神色凝重說。
這次雙方衝突引起的群毆,工友方面共有四十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較重,要留院觀察;難民方面共有十九人受輕傷,敷藥及經警方儆戒後釋放。
「人民解放軍今晨進入廣州,廣州解放了!」那騎自行車送報紙來的漢子一邊繼續在分配報紙,一邊向那幾個捧著報紙的報販說。
趙愫茫然地望望高弘,高弘沉吟了半晌說:
「那為甚麼還不見他們回來?」趙愫焦慮問。
「為甚麼要讓孩子到這個世界來受苦呢?」趙愫繼續哭說:「我們還受不夠嗎?」
這當兒,鐘樓上的大鐘正「叮噹,叮噹」地響起來,聲音柔和動聽https://m.hetubook.com.com
他正在興高采烈向老婆講述,剛才自己殺進敵陣時的威武情形。
會議上有官員認為「吊頸嶺」這個名稱不雅及不吉利,恐怕會引起難民反感,提議另改名稱。經過一番討論、研究,最後決定把「吊頸嶺」中「吊頸」兩字以諧音「調景」兩字代替,表示調整環境的意思。(根據資料記載,「吊頸嶺」本來叫「照鏡環山」,後有一個叫倫尼的法國人在山上開設磨坊,所以該處一度被稱「倫尼磨坊」。據說倫尼後因生意失敗,用一根繩子繫著一塊大石,再纏著自己的脖子,縱身跳海自殺死亡。故後人稱該山為「吊頸嶺」。)
「我想起上海。」趙愫有點傷感,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此同時,香港社會局另外組織了一個「港九救濟難民委員會」,接管調景嶺難民營的一切工作。
「你應該面對現實,我們根本沒有能力養孩子!」趙愫情急得滿臉通紅。
「這小生命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我們沒有權力阻止他到這世界來,對嗎?」
趙愫登時給嚇呆了,整個人搖搖欲墜,眼看要昏倒下去。
警察揮動棍子,一邊呼喝著一邊把敵對的雙方人馬分隔開。但雙方打得難分難解,混亂中連警察都當了毆打對象。最後,警察被迫拔出手槍向天鳴放阻嚇,才能控制局面,把他們分隔在山路的兩旁。但他們仍在互相戟指,對罵不休。
趙愫不禁噗哧一聲笑起來: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錯誤!」
這當兒,一陣陣「嗚嗚」的警號聲從遠處傳過來。跟著三四輛警方的大卡車風馳電掣地駛到山下,車上的武裝警察紛紛跳下。
她說,她在上海當舞|女的時候,有一晚,她跟一個客人從舞廳裡走出來,有三個流氓上前向他們截劫,客人不甘損失反抗被刺死。她驚惶逃命,但那三個流氓追上來要殺她滅口。
高弘說話的時候目光凝望車窗外,彷彿有一幅美麗的圖畫在他的眼前展現……。
「溫小姐待會兒幫助你們登記。」蘇菲亞修女握著趙愫的手說:「在教會未安排工作給我之前,我會暫時住在聖心書院修女宿舍裡,如果有事的話,你們可以隨時來找我。」
三人跳下車,從車尾的行李箱取下皮篋和旅行袋後,蘇菲亞修女打發司機離開。這時節,他們才發覺醫院門外有一條長長的人龍。排隊的都是一些鶉衣百結或穿軍服的、神情沮喪的人。
高弘聽罷,見她一臉悵然的表情,一時間不知該說些甚麼,只好強笑著伸手拍拍她的胳膊表示歉疚。
「我不餓。」她微笑答道:「你們多吃一點吧!」
所以,此刻趙愫傷感的話令高弘無以為對。正為難間,忽然聽到山下傳來一陣陣鑼鼓喧天的聲音。
「想著我在鄉間參軍及在軍隊生活的日子,那真像是一場噩夢!」一直伸長脖子貪婪地往外張望的高弘,這當兒把嘴湊到趙愫耳邊,感觸地說。
火車站左鄰是一個渡輪碼頭。由九龍半島往香港島,渡輪是來往維多利亞港南北兩岸的唯一交通工具。
「您為甚麼不吃?」趙愫好奇地問蘇菲亞修女。
這時候,難民聞聲都紛紛從寮棚裡鑽出來,聚在一起,好奇地觀看這群不明來歷的表演隊伍的舉動。
這回會像從深圳過關那麼順利嗎?趙愫想著,望望丈夫。高弘正用同一的目光望著她。
牛嫂告訴趙愫,她死心塌地跟上了牛斌,是因為牛斌曾經救過她一命。
高弘與趙愫交換一瞥眼色,兩人心裡同時暗叫一聲僥倖。
這時候高弘和趙愫才猛然醒悟自己身上仍穿著神職人員的服裝。
聽著白如露講述的時候,趙愫瞥見牛斌正在不遠的船頭甲板上,與幾個難友高談闊論,聲音響亮。
「老子不用你管!」牛斌豎起濃眉,圓睜眼睛瞪著牛嫂。
經過冗長的會議後,一致決定把臨時居住在摩星嶺的六千多名難民,遣送到鯉魚門附近的「吊頸嶺」去。
「要是——」趙愫擤了一把鼻涕,繼續嘀咕著:「我留在上海的話,現在就不用跟你到處逃亡,居無定所了……」
「……高弘是其中的一個。」工作人員翻閱一下卷宗上的名單,對趙愫和牛嫂說。
趙愫帶點怨懟地白他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悄聲說:
「來來!我們都夠餓了!」蘇菲亞修女在餐桌前坐下,向他們招招手笑著說:
趙愫發覺他說話時神色有點黯然,知道他思念家鄉的情緒又泛起來了。
「我在想——要是我們也曾有過這樣的婚禮,那該多好啊!」
他的老婆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替他脫下染滿血漬的軍服,嘴裡嘀咕著責備他。
離開醫療站,趙愫一直垂著頭,悶悶不樂,一聲不響。
「你們不用擔心,所有傷者大都是皮外傷而已。」
坐在旁邊的蘇菲亞修女見到他們兩人依偎著緊握著手,陶醉在眼前的景物中,不禁莞爾地說:
「那你為甚麼不到醫院去檢驗一下?」牛嫂白丈夫一眼,嘟噥和-圖-書著:「老是充好漢!」
「來吃個飽!」
「你們跟我來吧!」
在摩星嶺過著非人生活的難民,無一不齊聲譴責國民黨政府總統蔣介石背信棄義。
「你打算怎樣?」
趙愫點點頭。
他想辯白,但趙愫拉著牛嫂走到渡輪另一邊去。
走到長廊的盡頭,蘇菲亞修女領他們走進一間餐廳裡。兩個胸前掛著白色圍裙的中年女人,正在把一些飯菜從廚房裡端出來放在餐桌上。
蘇菲亞修女在前面帶路,再沒有說些甚麼,面色有點異樣。趙愫和高弘心裡都有點忐忑不安。
待他們吃完飯,也吃過水果後,蘇菲亞修女猶豫一下,神情凝重地對他們說道:
牛嫂的名字叫白如露,原是上海一家舞廳的舞|女。不過,牛斌卻不是在舞廳裡認識她的。
這時節,山上觀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嚷道:
「恭喜你,你有喜了!」老醫生笑著說。
高弘大吃一驚,連忙從山腰的棲身寮棚裡,扶著她到山下辦事處旁邊的、臨時醫療站去見醫生。
「相信不久他們就會回來了!」工作人員瞄了瞄腕錶,安慰趙愫說。
「不用失望,香港是個好地方!」
高弘和趙愫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等候。兩人的心情都有點緊張,不時交換眼色緘默著,最後目光都落在牆壁的聖母像上。兩人不約而同地暗暗向聖母祈禱。
經過一個多小時途中停過不少個車站後,火車響起了兩聲曳長而沉重的吼聲,速度漸減,最後震慄似的抽搐一下,倏然停下來。原來火車已經駛到終點——九龍尖沙咀火車站。
從寮棚裡鑽出來,正準備到施飯處領飯的牛嫂見狀,連忙上前安慰她,提議她到山下的辦事處向工作人員查問一下。
高弘和趙愫擠身在渡輪上,跟所有難民一樣,都懷著誠惶誠恐的心情。他們不知道會被載到一個甚麼地方去?也不知道香港政府將如何對待他們這窮途末路的一群?
「那叫『太平山』,也有人叫『扯旗山』,你瞧——」坐在她身旁的蘇菲亞修女這時候站起來,伸手指著遠遠的山上一幢建築物說:「那就是待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
跟著,他們見到有幾個人從附近幾個報攤走過來,各自捧起那分成小疊的報紙。高弘瞥見報紙的頭條上有兩個耀目的、紅色大字:「號外」。
一個穿破軍服、瘸著腿的殘廢軍人更拔起插在寮棚旁的國民黨旗,使勁地揮動,大聲喊道:
「……」高弘窘迫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弘、趙愫夫婦跟其他難民一樣,生活在這非人生活的環境裡。
為了生活,一些沒有工作能力的殘廢軍人,每天都艱辛地步行到市區,沿門或蹲在街頭行乞;另外,身體沒有殘缺的,則每天到西環一帶的碼頭、海旁等地方當臨時苦力,搬運船上的白米、麵粉、雜糧等上岸,賺取幾角錢幫補生活費。
「蘇修女,您別這麼說。」趙愫連忙打岔不讓她說下去:「您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已令我們永遠不能忘記的了!」
趙愫撲前去緊捉住他的手,端詳他,憂慮地問:
一個華籍警官站在山路的中央,拿著喇叭筒大聲地向雙方說話。趙愫聽不清楚他說甚麼,只見他揮揮手,命令警員驅逐惹事的左派人士離開,又把難民們趕回山上來。
「你認為應該讓孩子活在這非人棲身的地方嗎?」
「他媽的!他們跳的是秧歌和腰鼓舞,是共產黨的玩意!」
這三個黃包車夫聞言面呈失望之色,馬上又拖著車子,轉身向其他從碼頭內走出來的乘客找生意去了。
目睹眼前混亂一片的高弘,這一剎那彷彿感到處身在衝鋒陷陣的戰地上。他的眼眶裡升起了紅霧,俯身拾起身旁的一根竹枝,毫不猶豫地隨著難友們衝下山去。
蘇菲亞修女與高弘及趙愫三人面面相覷。
趙愫聽了用白眼窩他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破涕為笑,調侃地說:「你在作夢嗎?」
高弘和趙愫許久沒見過桌上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和菜肴了。他們也不顧儀態,狼吞虎嚥地扒起飯來。
牛嫂陪她走到難民臨時辦事處,工作人員告訴她們,警方曾派人到辦事處來查詢受傷者的個人資料。警員還告訴工作人員,這次兩派人馬衝突群毆,共有五十九人受傷,其中十九個是難民。
「剛才我跟白主教談過,希望能夠暫時安置你們在教堂裡工作,然後找機會協助你們回台灣去。可是,白主教告訴我,目前像你們這樣求助的人很多,都給他婉拒了。因為,這不是教會能力所能做到的事情。他說,這個責任應該由香港政府去承擔。」
約莫經過十五分鐘,渡輪到了彼岸,緩緩地靠近碼頭。船舷上的跳板放下,乘客們紛紛起座,魚貫地上岸。
表演者都是一些年輕男女。他們用白色的毛巾裹著腦袋,一些雙手揮動繫在腰間的彩色絲帶跳舞;一些節奏整齊地敲打繫在腰上的皮鼓,「咚咚咚」的震天價響,整個山頭都盪著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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