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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調景嶺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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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荒山調景嶺

三、荒山調景嶺

此刻,他見到小嵐的額角起了一個疙瘩,小臉上掛著兩行未乾的淚痕,連忙拉開抽屜,從裡面抓了一把陳皮梅,對小嵐說:
「你也洗頭好嗎?」白如露伸過頭來,輕聲問趙愫:「我作東道。」
護士為高弘檢查傷口的時候告訴他,他的兩個受重傷的同伴,一個仍昏迷未渡過危險期,另一個在昨晚深夜終告不治去世了。
上天似乎作弄他們,他們的女兒就在這艱難的歲月裡誕生。
「乖孩子,別哭,爸爸給你賣糖果,帶你去找媽媽!」他連忙哄著兒子。
「但我是給你的兩個孩子買糖果、不是給你的!」
她的聲音很微弱,聽不到她說些甚麼。
白如露聽了笑著說:「這也難怪的,當年在上海我給養父強迫到舞廳當舞|女的時候,我不也是曾經極力抗拒過。」
那個剛才向天開槍驅散打鬥者的警察,這時候打完電話向上司報告及召救傷車後,從一爿小商店內走出來。
「蘇修女。」高弘想撐起身子來。
牛衣對泣的、赤貧的生活,常令兩口子漸漸產生齟齬。雖然,每一次無論是誰是錯,都是高弘向趙愫道歉,言歸於好。
「『撈鬆』,你們是外鄉人,到三角碼頭來找生活,犯不著涉入任何一幫,否則是自討苦吃,與人無尤!」
廖老大用鼻腔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舉步向牛斌和高弘這邊走過來。
高弘沒想到他真的會跑出去,雖然此刻憋著一肚子氣,但恐怕他年紀小,會遇到意外,所以慌忙地抱著女兒追出去。
正在碼頭指揮苦力,把一箱箱物件搬上岸的蘇菲亞修女乍地見到趙愫出現眼前,登時開心得叫起來。
「那廖先生是甚麼人?怪怪的。」趙愫回頭向病房門口望了望,然後向高弘問。
「媽媽!」
他聽趙愫說過,丁大嫂晚間是到九龍青山道的一家紗廠當夜班女工的,怎麼會在香港島上環的旅館遇襲呢?
原來,社會局應教會的要求,在調景嶺撥出一塊土地來,讓教會搭建一個三角葵棚,日間作醫療之所,晚上作傳播福音之用。
在乘車的途中,她忽然想起一樁令她大惑不解的事——為甚麼丁大嫂到位於青山道的紗廠上班,不像她此刻一樣,在山上靈實醫院附近乘小型公共客貨車出九龍城轉車,而要花上半個多鐘頭攀過照鏡環山,到離青山道更遠路程的鯉魚門去呢?
「天主會保佑你們媽媽的!」
「要說對不起的該是我。」趙愫淡然說:「因為,當初是我要求你在學校任教職的。」
「丁大嫂,我是高老師,我帶了你的兩個兒女來見你,你有甚麼話跟他們說吧!」
「嗯,是上夜班。」
亨伯閉著眼睛吸了一口煙,把頭趨近高弘,低聲說:
跟著,她告訴趙愫和白如露,她曾經是一個合格的護士和助產士,這次她自動要求教會派她到調景嶺難民營來,進行傳道和搞醫療工作。
高弘知道趙愫日常愛與白如露在碼頭附近的海邊散步聊天。就算去年牛斌與白如露夫婦倆搬離調景嶺到深水埗區居住後,趙愫也不時抱著女兒、拖著兒子到海邊蹓躂。
「高太太,你怎麼啦?才不見面一年,你就把我忘記了?」這摩登女郎笑著除下鼻樑上的太陽鏡。
「不過——」人事部主任那雙鼠目骨碌碌的在她的身上打轉,最後他向左右張望一下,然後笑吟吟地把嘴巴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還有其他的條件,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他們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上午她給你生了一個胖胖白白的男嬰,母子都平安。」蘇菲亞修女說:「我是特地來給你報喜的。」
「媽媽,你為甚麼哭?」
白如露聞言,舉目循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她見到一艘社會局租用的運糧船,正緩緩靠近碼頭。這運糧船每天都會依時把難民日常所需的物品,從香港或九龍半島運到調景嶺來。
「孩子的心靈像一張白紙,我們——」高弘得理不饒人,想繼續說下去。
「謝謝!謝謝!」高弘聞言喜不自勝,忘記了肩膊受傷的痛楚,伸出手來與蘇菲亞修女握手表示感激。
此刻,蘇菲亞修女歡忭地握著趙愫的手,由上而下地把她打量一番,說道:
說完,他俯下頭去吻趙愫的臉、吻她的耳珠。趙愫別過臉去避開他的嘴巴。
「以後你留在調景嶺工作。」
同時,由於山上開始興建一間靈實醫院,開闢了一條與通往西貢的公路連接的山路,供九座位客貨車行駛調景嶺至九龍城。
丁大嫂怔了一怔,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是誰要找夜班工作?」
白如露一邊在欣賞剛才在理髮店裡修剪過、塗了鮮紅寇丹的指甲,撅撅嘴無奈地點點頭。
「你當苦力賺錢常要為爭地盤打鬥,是用性命去拼搏的!」趙愫生氣地說:「我不想有一天孩子沒有了父親,我變成寡婦!」
離遠她就見到丈夫抱著女兒,站在家門外等候。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高弘焦燥而又關切地問:
「當國民黨兵?」
難民放工的時候,又要摸黑攀山越嶺回家。一個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工兵營營長的、姓謝的軍官有見及此,就發動大家一起動手,開闢一條通往鯉魚門去的山路。
政府方面考慮到,與其從市區大聘人手,倒不如讓難民們自治。於是,組織難民營內的一些知識分子,成立調景嶺難民辦事處,負責在山上進行劃分區界及維持營內的秩序等等工作。

白如露見趙愫認出她之後,仍在將信將疑地發楞,表情驚訝。她不禁噗哧一聲笑起來說:
「她是蘇菲亞修女!」趙愫欣喜地回過頭來,對白如露說:「她是個大好人,我介紹給你認識!」
那警察被廖老大戟指大罵,卻不敢有絲毫慍色。他陪著笑上前去對廖老大說:
高弘耐心地聽完她一番教訓後,才做出無奈的表情對她說:
「是為了找不到工作而擔憂,是嗎?」
牛斌躲進梯間裡,一方面慶幸自己避過被捲進廝殺的漩渦裡,另一方面擔心高弘的情況。他捺不住探首往街上張望,登時給嚇傻了眼——他見到馬路上二、三十人大混戰,血肉橫飛,場面令人驚心動魄。
因為交通開始方便,調景嶺的難民們不再甘於在難民營裡吃大鍋飯,做那些由教會替他們接洽回來的為刺繡、編織等工藝加工的工作,紛紛出外到市區找一些酬勞較高的工作。
這一條攀越照鏡環山到鯉魚門的山路,經過多月的齊心合力的勞動,終於大功告成。新闢的山路,把由調景嶺到鯉魚門的三小時行程縮為半小時。
「那個嫖客是一個印尼籍的海員,性|交易後不肯付賬。葉蘭苦纏著他,那廝老羞成怒,拔出一把彈簧刀來,狂捅了她幾刀後逃去。她被送到瑪麗醫院搶救,醫生診斷後,證實她的肺葉受重創及失血過多,情況危殆。她一度醒來,要求警方請你帶她的兩個兒女到醫院去見最後一面……。」
這時候,許多日間到市區工作的人,絡繹不絕地沿著謝公路,攀過山頭回調景嶺難民營。
廖老大原名叫廖洪,是上環至西環一帶潮州幫苦力的頭兒。
「原來是『撈鬆』。」警察見他說的是普通話,把警棍輕輕拍著掌心說道:「以後路經這裡都要改走別的路!」
「甚麼名字?」
「她本來是軍中的護士,我們是在上海陸軍總醫院裡認識的。」
難道她怕我搶了她的飯碗,趙愫暗忖。
小嵐從母親的懷裡跳下來,直趨父親的面前,指著他說道:
他彎著腰、伸手翻開丁大嫂的眼皮,用小電筒照射她的瞳孔,仔細地視察一番。跟著,他伸手按她脖子,屏息地試探她的脈搏有沒有跳動。
趙愫似懂非懂地望著她。
「你是傷者的家人嗎?」
「你是不是在上海用槍要脅她,把她搶到手,帶她一起逃到香港來?」廖老大咧嘴笑著問,露出兩顆閃光的金牙。
「你們兩位『撈鬆』(老兄),這麼早就來啦?倒好搏命呵!」
一踏進病房,小軍和小幗就撲到母親的病床前。
氣若游絲的丁大嫂腦袋微微動了一動。
大家的情緒因此而慢慢地安定下來。
可是,此刻碼頭上和附近的岸邊,那裡有趙愫的影子?
高弘把她擁進懷裡:「人不能老是回頭看、應該往前望才是。路是人走出來的,前途如何?就要看你走一條怎樣的路了。」
蘇菲亞修女連忙伸手輕輕按住他,微笑著說:
兩人分手時,白如露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趙愫,叮囑她一個星期後打電話給她。她告訴趙愫,到舞廳來消遣的客人中,有些是工廠或大洋行的老闆。她可以詢問他們聘不聘請工人。
女警員與男警探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白如露還打開手袋,掏出五十塊錢來塞到趙愫的手裡。趙愫婉拒,兩人在路邊把鈔票推來推去,引起路人注目。
「你像在向學生訓話哩!」趙愫瞟他一瞥眼波說。
他一邊脫下警帽,用手掌揩拭著半禿腦袋上的汗珠,一邊用平淡的語氣向牛斌問:
說完,她牽著白如露的手,朝碼頭那邊跑過去。
「嗯。」白如露說:「賺錢多少,要看你是在大舞廳或小舞廳當舞|女。還要看你本人的質素夠不夠,懂不懂向客人灌迷湯……。」
小嵐見母親乍哭乍笑,不禁眨眨小眼睛,露出納罕的表情。
「壞人為甚麼要刺傷我的媽媽?」小軍怯怯地望望坐在面前的女警員問道。
「沒有。」趙愫發覺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脯上,面上不禁一熱,不自覺地伸手摸摸衣領上的鈕扣。
廖老大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連忙答道:
「媽媽並沒有離開你們,她會在你們的身邊保佑你們的。」高弘撫著小幗的腦袋繼續說:「所以,你們以後必須努力讀書,長大後要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來報答媽媽,明白嗎?」
丁大嫂聽罷,臉露難色,支吾道:
高弘陪著笑了笑。
「你找到工作沒有?」白如露關切問。
趙愫實在有點不敢相信,在她的心目中一介軍人、性格粗獷耿直的牛斌竟然變成一個這樣的男人。
這時節,三輛響著警號的警車和救傷車,從電車路那邊拐彎駛過來。
……。
「你到哪兒去?惦煞人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迷人的女人,『撈鬆』真好艷福!」
「對!一定是襲擊廖老大!」牛斌恍然附和。
「他是個調皮的小靈精!」趙愫笑著說:「出生只不過兩三天日子,他就懂得睜著小眼睛,骨碌骨碌的瞧人了。」
高弘感到他這話有點過分,不想回答他。可是,又怕開罪這個三角碼頭的惡霸,遲豫一下答道:
「臭美!」趙愫咂咂嘴,指著他那纏著白紗布的腦袋,用責備的口吻說:「我才不希望孩子像你那樣好勇鬥狠,到香港來不足兩年,就受過兩次傷——」
「看來他們是在準備一場大打鬥哩!」高弘回過頭來與牛斌打個眼色。
「有些男人窮得久了,就會自動放棄自尊,甘願靠女人養自己。」白如露用鼻腔哼了一聲說:「香港人把這種不要自尊的男人,叫『吃拖鞋飯』或『吃軟飯』的男人。是給人瞧不起的男人,但老牛甘於做這種男人。」
「傷者的情況如何?」

「他現在活得無聊,在家裡養鳥兒,躺在床上抽大煙。」
牛斌跳上救護車,陪伴高弘到醫院去。在醫院裡,他一直等到高弘從急救室治理後給送到病房,知道高弘的傷勢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才回到調景嶺去……。
「你似乎仍不相信我是白如露嗎?」
這中年女人叫丁大嫂。她的丈夫是國民黨軍的團長,在徐州戰役中被劉伯承和鄧小平率領的大軍圍剿,突圍不果而吞槍自殺殉職。
丁大嫂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潸然滑下來。
小岫受驚,在高弘的懷裡「哇哇」大哭起來;小嵐扯著父親的衣角嚷道:「我要找媽媽!我要找媽媽!」
跟著穿華服的白如露走在一起,趙愫不覺泛起了自慚形穢的感覺,和圖書心裡很不自在。
他們來自不同的部隊,本來互不相識。但經過這次集體的勞動,彼此像是大家庭裡的兄弟姊妹。男人們在烈日下揮汗如雨、披荊斬棘,掘泥翻土;女人們送茶遞水。在歇息閒聊的時候,大家坐在翻起的黃土上,用草帽搧著風,感慨地訴說自己被國民黨騙入軍隊,給送到大陸來打仗的經歷。
高弘在醫院住了四天,經醫生檢查後,證明身體無恙,准予出院。而另外兩個受重傷的苦力,一個仍要留院醫治,另一個終於不治去世。
她被眼前美麗的黃昏景色迷惑了。她怔怔想:為甚麼調景嶺以外的美好世界不是屬於我們的?
「你?」丁大嫂將信將疑問:「夜班工作要到天亮才下班回家的,誰給你照顧孩子?」
「你還考慮些甚麼?」趙愫見他沉吟不語,不禁有點著急問。
趙愫不自覺地伸伸舌頭。五塊錢是搪瓷廠包裝女工兩三天的薪金。
呻|吟中的高弘聽了,心裡有點氣惱。他沒想到好心沒好報,反而被對方奚落。
校工在門外向高弘打手勢示意。高弘暫停授課,從教壇走到門口,納罕地問:「甚麼事兒?」
趙愫低頭端詳一下懷裡的孩子後,抬起頭來感激地對蘇菲亞修女說:「謝謝您!」

高弘每日天濛濛作亮的時候,就出門離開調景嶺難民營,沿「謝公路」攀過山頭,到鯉魚門碼頭乘街渡過海到港島西灣河,然後再到上環三角碼頭去當苦力。
趙愫感到自己失儀,滿面通紅,靦腆地跟廖老大點點頭。
丁大嫂聽罷趙愫的話,舉目向海港張望。
「我出去一會兒。」
蘇菲亞修女到調景嶺難民營設立這個產房後,已經為幾個產婦接生過。
這當兒,一個魁梧的身影走近高弘的床前。
「你怎麼啦?」高弘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耳畔響起來。
那時節,整條街殺聲震天,行人恐殃及池魚,紛紛爭相走避。
有一天早上。高弘在課室裡授課的時候,校工領著一對男女在課室門口出現。那男的年約三十餘歲,身穿夏威夷襯衣、短褲;女的年紀較輕,穿警察制服。
趙愫懷著滿懷心事回家。
這當兒,門「吱嘎」一聲給推開,捧著一大疊書簿的高弘跨進門檻來。
她到菜市場買了菜才回家去。
「到處胡逛,想到工廠找夜班工作。」
高弘抬頭一看,原來站到床前來的竟是廖老大。
丁大嫂的淚水簌簌地落下,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她緊緊地抓兩個兒女的手,一邊喘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對他們說:
高弘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扶起小嵐。小嵐跌痛了,張開嘴巴扯大嗓子大哭:
趙愫見白如露說話時額角青筋賁現,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只好把鈔票接下來。
蘇菲亞修女把嬰兒抱起放到她的面前,歡忭地對她說:
「今天的大生意屬於廖老大的,你們去找他吧!」
「『撈鬆』,這回你是因為向我通風報訊才遇襲受傷的,我廖老大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廖老大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拍拍高弘的肩膊說:「以後,你到三角碼頭來,跟我一起找生活,沒有人敢欺負你的!」
「我要到醫院裡去看他。」
這時候,高弘手抱中的女兒「哇哇」的哭起來。他知道女兒不是尿尿就是肚子餓了要吃奶,於是連忙向胡老闆告辭,牽著小嵐朝碼頭的方向走去。
「往哪兒工作?」
他們意識到,自己是被香港政府流放到一個像天然監獄似的孤島上來。
「你的朋友嗎?」
跟著,他提高嗓子,意氣激昂繼續說:「三角碼頭,甚至整個西區海旁,都是屬於我們潮州幫的,屬於我廖老大的!」
高弘感到心煩意亂,一時氣惱,舉手摑了小嵐一記耳光,怒責道:
「你現在準備到哪兒去?」
「你先別謝我,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人事部主任突然捉住她的手,撫摸著手背說:「你知道我為甚麼對你特別優待嗎?」
他的兩個手下見狀,一個箭步擋在廖老大面前,阻止高弘接近。
她從窗子望出去,彷彿整個調景嶺都沉睡著了。近處只見山下的碼頭上,豎在兩旁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在淡淡的月色下,迎著海風飄揚;遠處是黑黝黝的大海,幾點幽幽的漁火在疏落地閃動。
高弘從丁大嫂的眼神中,知道她想跟自己說話。於是,他把頭湊近去問道:
幾分鐘後,除了地上未乾的斑斑血漬外,一切如常,交通恢復了,這條街上彷彿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他俯身掀起裙襬瞧瞧,赫然發覺有液體沿大腿滑下。她不禁吃了一驚,連忙走到蘇菲亞修女身旁,把嘴湊到她的耳邊,悄聲說:
「你不讓我到三角碼頭去當苦力,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高弘捉住她的手,深情地望著她說。
趙愫連忙掙脫她的手,退後了一步。她的心在卜卜的亂跳,害怕得猛搖著頭。
這一天晨曦,夜色將褪未褪的時候,高弘就與牛斌在霧中,沿謝公路攀過山頭,趕到鯉魚門碼頭,乘第一班街渡到彼岸。
趙愫搖搖頭,猶有餘悸地把剛才在搪瓷廠應徵時,被那人事部主任輕薄的情形告訴她。
「有的,他們是兩兄妹。」高弘問:「找他們幹啥?」
他不禁為自己剛才對妻子的苛責懊悔起來……。
「他的頭部及肩膊受傷,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但要留在醫院裡療傷。」牛斌說。
女警員指指床上的丁大嫂,向護士問道:
「養父用毒打我母親來逼我就範。」白如露感慨地說:「後來遇上了當軍官的老牛,嫁了給他,以為有了好歸宿,以後就有好日子過。不料……。」
「她的肚子懷了孩子哩!」在旁的白如露搶著答道。
「我真猜不透你們為甚麼老是打打殺殺的!」這年輕的女護士一邊替高弘包裹腦袋上的傷口,一邊嘟噥著:「生命是寶貴的,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每一條生命都應該為家人負責任……。」
趙愫沒有理睬他。高弘想把懷抱裡的女兒遞給她,她也不伸手去接,側過身子避開他,逕自走進門去。
病房裡的病人和探病的人,目睹兩個失恃的孤兒撫屍慟哭,無不為之惻然。
胡老闆見狀,想捉住他的小手,把陳皮梅塞在他的手上。但是,小嵐退了一步,把雙手收藏在自己的背後,不肯接受胡老闆的好意。
趙愫並不太喜歡這個名字。高弘對她說,「岫」字可解作峰巒,陶潛的《歸去來辭》中寫過:「雲無心以出岫」。所以,「小岫」這個名字其實是頗具詩意的。
這時節,不知那戶人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引起了一陣犬吠聲,打破了周遭的岑寂。
「你有沒有發覺,這三年多來,調景嶺難民營內發生了多大的變化?」趙愫嘆了一口氣說:「許多人家都賺了錢,遷離難民營到市區生活;沒離開的也在這裡蓋新房子。而我們呢?依然故我,除了增加兩張吃飯的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難道你不覺得這很丟面子嗎?」
「他沒有找工作嗎?」趙愫狐疑地問。
「原來這海港的景色是這麼好看的!」丁大嫂嘆息一聲說:「我每天趕著上班,匆匆忙忙的走過,倒沒有留意到哩!」
「你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考慮過了,準備跟丁大嫂到紗廠去做夜班工作,白天可以留在家裡照顧孩子。」

「警察叔叔一定會把壞人抓起來,關進監獄裡去!」男警探對小軍兄妹說。
「我們只是個散工,潮州幫或東莞幫不夠人手的時候,才臨時聘用我和牛斌。」高弘跟著向蘇菲亞修女講述自己受傷的經過。
「淪落到現在這個田地,你有後悔嫁給牛斌嗎?」趙愫見白如露語態欷歔,不禁問道。
趙愫聽罷,在床沿坐下來,伸手從牛斌的懷裡接過孩子。她低頭望著孩子,感觸地嘆了一聲,有點哽咽對孩子說:
因為眼看回台灣去的希望愈來愈渺茫,總不能每天守株待兔。所以,高弘認為自己必須出外找工作,多賺點錢,以便迎接孩子的誕生。
「剛才廖老大答應關照我——」高弘說:「我想,當苦力可能比當難民營內的教師賺錢多。」
還在微喘著氣、感到渾身乏力的趙愫,睜開疲憊的眼睛,望望這個從自己體內鑽出來的小生命,一時間百感交集,鼻子感到一陣酸楚,不禁滑下淚來。
「你好像胖了一點。」
「謝謝!」趙愫滿心歡喜道謝。
高弘聽罷感到事態嚴重,馬上到小教堂裡去找蘇菲亞修女,把事情告訴她,請她代課。然後,他帶著丁大嫂的兒女小軍和小幗,隨著男女警員匆匆趕到醫院去。
小嵐嚥了一口唾涎,再一次向父親投予懇求的目光,仍不敢接過陳皮梅。
白如露會幫忙我找到工廠裡的工作嗎?
「你是說丁大嫂?」高弘吃了一驚。
難民們聽他這麼一說,覺得倒是道理。暫時在這裡安頓下來,然後集體上書蔣委員長,他一定會慎重考慮,履行他撤離大陸時對國民黨軍政人員的承諾,派輪船來接大家回台灣去的。
傍晚,施飯的時候,在山上築路的高弘才回到家裡來。這個所謂家,只不過是他們夫婦倆分配到的一個小小的寮屋。
看白如露那奢侈的生活和她那悠然自得的表情,似乎日子過得很幸福哩!
小嵐年紀雖小,個性倔強。他撫摸被摑痛了的小面頰,忍著哭,紅了的眼睛噙著淚水,仇視地望父親一眼,乍地轉身跑出門去。
白如露見她眼睛裡閃著淚花,連忙上前安慰她……。
高弘舉目四顧,怔忡不安地暗忖:她跑到哪兒去了呢?
亨伯抬起頭來望他和牛斌一眼,笑著說:
「姑娘,我不是那兩個死傷者的夥伴,是路過打鬥現場的無辜受傷者。」
丁大嫂說罷向趙愫道別,匆匆趕路下山去。
最後,他站直身子、轉過面來,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向高弘問道:
「大概一千幾百塊錢。」
高弘連忙叫住他,說道:
「謝謝,謝謝!」趙愫不想再與他交談下去,說完就匆匆走進病房裡去。
廖洪聽不懂他的普通話,但赫然見到二、三十個大漢舞動竹擔、揮著鐵手鈎,聲勢洶洶向他衝過來,領頭的正是死對頭東莞幫的魯大松,不禁暗吃一驚。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愫已經惶遽地奪門而出,逃出廠外去。
「聽說維多利亞港的落日景色很美,所以跑上來瞧瞧。」
他心裡一慌,眼前感到一陣昏黑,登時失去了知覺……
趙愫告訴他,教會方面決定在調景嶺難民營裡開辦學校,台灣方面亦答允撥出二萬元港幣作為學生的課本和文具等費用。
得到蘇菲亞修女的諒解和支持,趙愫喜不自勝地連忙告辭,去找丁大嫂。
只見小嵐雖然年紀小,但動作快捷,高弘愈叫著他,他愈跑得快。
她感到肩膊上一陣溫暖,是高弘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高太太,令郎天資聰穎,骨架粗壯,是習武的好料子!」
「丁大嫂,我想,你是難民營裡最勤快的人。」趙愫坐下來,笑著說。
「你怎麼啦?」
「你知道他有多暴躁、多兇!」白如露猶有餘悸地說:「他動輒就拳腳|交加打我,我才不敢去勸他,攢錢給他去花就算了。」
趙愫在極度疲憊中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她被「吱嘎」的開門聲驚醒過來。
「你們為了自己及孩子的將來著想是對的,我不能要求你白天在家裡照料兒女,晚上還到教堂來為教會做義務工作。我支持你的決定。」
高弘一隻手摟著小軍、另一隻手摟著小幗,目送工作人員用白布將丁大嫂的屍體包裹,送進厝屍間後,才跟女警員到醫院的警方辦事處,辦理死亡證及領遺體的手續。
「他的樣子很像阿高。」蘇菲亞修女為嬰兒潔淨後,把他放到趙愫的懷裡,用手輕輕撫摸著嬰兒蘋果似的、紅卜卜的臉蛋笑著說:「阿高回來見到他,一定開心極了!」
她暗暗臆猜著,目光移到掛在牆壁的價目表上。
站在病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走廊上的趙愫,正想探首望望病房內、丈夫跟廖老大的談話完了沒有的時候,剛巧廖洪大搖大擺地踏出病房來,兩人差點碰個正著。
附近有剛開門營業的商店,紛紛關門。來往的交通也一時停頓了。

她忽然感懷身世,想起昔日父母兄長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戰爭令她失去至親,流落在這異鄉的荒野,為生活而彷徨。
兩人踱到碼頭附近,趙愫突然指著碼頭那邊,興奮地叫起來:
高弘在醫院裡住了三天,他的感覺像是度過了漫長的三十年。每天,他都詢問醫生能否讓他出院。
「她快不行了,有話要盡快跟她講。」護士說完,上前把丁大嫂臉上的氧氣罩除下來,向高弘點頭示意可以跟傷者對話。
想著想著,鼻腔感到一陣酸楚,她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
「為甚麼?」高弘納罕問。
台灣國民黨政府對調景嶺難民營內的、軍人和家屬赴台的要求一拖再拖,但在台灣社會輿論下又不能置諸不理,所以決定撥款救濟這批滯留在香港的軍人及家屬。
「他遇到的貴人是我!」白如露吸了一口煙,在煙灰缸上撣撣煙灰笑著答。
「你沒事吧!」趙愫伸手撫摸他瘦削的臉頰,關憐備至問。
「『撈鬆』以後有甚麼困難,儘管到三角碼頭來找我廖老大!」
「你們知道嗎?媽媽太累了,天主寵召她上天堂安息。」
「工錢多嗎?」趙愫若有所悟問。
聽完丁大嫂的話,趙愫心裡當堂冷了一截。但她的臉上裝著毫不介懷的樣子,向丁大嫂告辭。
「來了三年多。」
其中,她在路旁的路燈柱子上,看到一間搪瓷廠請包裝女工的街招。她滿心歡喜地跑到那工廠的人事部應徵。
「留下來跟胡伯伯玩,好不好?」
白如露見趙愫堅持不肯接受,不禁有點兒生氣說:
趙愫聽得入迷,白如露忽然問:
「你可以代我照顧兩個兒女嗎?」
「總比在難民營裡做刺繡工作好。」丁大嫂說:「我要獨個兒賺錢供兩個兒女讀書,所以,我白天在營裡做刺繡,晚上到紡織廠當女工。」
「嫖客?」高弘更加大惑不解:「丁大嫂怎麼會跟嫖客發生爭執?」
回家途中,高弘沿謝公路攀上照鏡環山山頂的時候,見到調景嶺難民營所在的整個山谷上,處處飄揚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離開這山谷只有四天的他,此刻心境竟然有近鄉情怯的感覺。
高弘望望岸邊,發覺載米的躉船尚未駛到,不禁暗暗吁了一口氣。
「不是發大財,是重操故業——」白如露向左右望了望,把嘴湊到趙愫的耳畔悄說:「賺別的男人的錢,來養我家裡的男人。」
白如露連忙把嬰兒交給牛斌,上前阻止她:
白如露點燃起另一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出來,然後笑了笑說:
由於靈實醫院的建成,解決了調景嶺難民營的醫療問題。所以,教會設在難民營的、三角葵棚內的醫療服務就此結束。
當他們四處張望,找尋警察的時候,瞥見廖老大在幾個手下簇擁下,正從遠處向海旁走過來。
「該怎麼說?」高弘向兒子提示。
「怎麼啦?」胡老闆拈起一顆陳皮梅在他的面前晃了晃,笑著問:「你不是很喜歡吃陳皮梅的嗎?」
他們清晨是一起到香港那邊找工作的。為甚麼只見牛斌回來,不見高弘呢?趙愫暗忖。
她的聲音柔弱無力,本來無神的眼瞳露出哀求的神色。高弘答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他們的。」
緘默在他們之間游過,一室突然寂靜,只聽見木柴在灶膛裡燃燒時發出「啪啪」的爆裂聲。高弘垂著頭,沮喪地在床沿坐下。
病房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們的身上來。一個穿白衣、頭戴白帽子的護士聞聲走過來,把食指豎在嘴前,睜大眼睛直瞪著他們說:
他站在馬路中央,叉著腰,向周遭張望一遍後,向牛斌和高弘這邊走過來。
「那好極了!將來我為你接生!」蘇菲亞修女滿心歡喜說。
白如露笑著上前把手穿進她的臂彎裡說:
他咬著嘴唇,睜開眼睛來,用敵視的目光瞅廖老大一眼。
「後來你為甚麼同意了?」趙愫興趣盎然問。
高弘為了學校,放棄了到市區去找較容易賺錢的職業。那些出外工作、賺了錢的人一個一個地蓋起新房子,而他們一家三口仍住在三年前初到調景嶺來、用竹枝、木塊和枯葵葉蓋的簡陋寮屋。
有一些難民賺到足夠的錢,就重新用木板或磚塊建造自己的家園;一些找到較好的工作或自己做小生意的,索性遷離環境惡劣的調景嶺難民營,到市區生活。
說著,他爬上床去,想攀過母親的身體去教訓躺在旁邊的小岫。趙愫見到他那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近海邊的一條不很寬闊的小巷、兩旁有供應居民日常所需的各類小商店,如小茶室、理髮店、菜市場、雜貨舖和中西藥房等等。
不過,由於經費不足,台灣政府遂增加娛樂稅。將增收的稅款撥交「救濟總會」,由「救濟總會」把款項轉給「調景嶺難民服務處」,代為救濟軍人和家屬。
「媽媽,你怎麼樣?」小軍見到母親流淚,連忙伸手替她揩拭淚水,一邊惶惑地問。
廖洪舉手一揮,聚集在一起候命的幾十個潮州幫苦力頓時作鳥獸散。
趙愫咬咬嘴唇,沒有吭聲。
「他叫廖洪,人們都叫他廖老大,是三角碼頭潮州幫苦力的頭兒。」
高弘的鼻鼾聲今夜似乎特別響亮。呼嚕呼嚕的在她的耳邊有節奏地響著。
「我們邊走邊談好嗎?」
亨伯還告訴他,這批白米由躉船搬運進貨倉的工作,成為兩幫苦力爭奪的焦點。但無論是那一幫苦力奪得這單生意,他們都會加聘臨時苦力的。
牛斌在戰場上見慣受傷流血的場面,當下毫不驚慌。他連忙從高弘的腰間,把那條拭汗的毛巾除下來,替高弘裹著腦袋的傷口;又把自己的汗巾除下,按在他不斷淌血的肩膊的傷口上。
「救濟難民委員會」辦事處的一個官員攀在葵棚高處,手執喇叭筒高聲地向難民們喊道:
此刻,高弘帶著兒女經過一爿叫「普濟藥房」的店子,坐在櫃圍前的胡老闆站起身來打招呼:
「你是剛從大陸來的嗎?來了多久?」
高弘和牛斌趕到上環的時候,天色已亮。
要在山上築路,原因是調景嶺對外交通非常不便,只有社會局的運糧船來往調景嶺與港島之間,而且只准社會局工作人員乘搭。難民要出外工作,必須花上三個小時,攀過崎嶇的山頭到鯉魚門碼頭,再乘街渡到港島那邊的西灣河碼頭。
「做過包裝工作沒有?」
「她是上海人。」
「別在病房裡喧嘩!」
在家裡,高弘坐在窗下的破桌子前改學生作業,小嵐坐在床上給妹妹餵奶。
有時候,她甚至躲在家裡,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讓淚水洗滌自己滿懷的悒鬱。有一次,當她擁枕痛哭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剛滿月的小岫受驚哇哇地哭起來。
女警員見高弘一臉錯愕和不置信的表情,於是繼續告訴他:
「為甚麼?」高弘緊蹙著眉問。
每天早上,廖老大都會在石塘咀的金陵酒家品茗,然後在幾個手下前呼後擁之下,到碼頭來監督苦力工作。
「甚麼工作?」高弘說:「我不能長久地在難民營裡當義務工作的,我們要為寶貝兒子的將來著想,必須找賺錢的工作做。」
丁大嫂眨眨眼睛,她吃力地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捉著高弘的手,突然回了一口氣似的,對他說道:
「他的樣子跟高先生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你去當舞|女,一個月能賺多少錢?」趙愫好奇問。
那所謂產房,是在三角葵棚的一角,用木板搭成的一個七、八平方米大的小房間。裡面設備簡陋,只有一些必需的助產儀器和藥物。
「蘇修女說你剛生完孩子,不宜操勞,她代你到瑪麗醫院探高先生去了。」
高弘聽了亨伯的話,連聲道謝,與牛斌匆匆跑到西邊街街口去。他們知道廖老大每天早上品茗後,必經這個街口到三角碼頭的。
此刻,他閉上眼睛,冥想得入神之際,感覺到有人走近床前來。他睜開眼睛,發覺站在面前的竟是趙愫。
「媽媽!媽媽!」
高弘搖搖頭。他心裡壓根兒不接受這是事實。
女嬰一如她的母親,是個美人胚子。一離母體,她就懂得眨動眼睛,彷彿要窺探別人的心事。
「我的孩子要出世了。」
……?
他微俯身打量一下閉著眼睛躺在血泊中呻|吟的高弘。然後用腳輕輕踢一下高弘的手肘,說道:
「我沒事了,只是傷口上有點痛。」高弘捉住她的手問:「孩子怎麼樣?」
「他們跟誰打鬥呢?」牛斌尋思道。
「你這麼晚才上班?」趙愫好奇問。
要是牛斌換上了是高弘,他會同樣地不務正業,甘心吃「軟飯」嗎?
「東莞幫的魯大松他——」高弘聞言喜不自勝,但回心一想,不禁又憂慮起來。
只見丁大嫂吃力地睜開無神的眼睛,望望床前一對哭泣著的、相依為命的兒女,又轉動眼球望望站在旁邊的高弘,嘴唇在微微地翕動像要說話。
高弘停下步來,指指小嵐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苦笑著說:
難民營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懷疑有壞分子潛進營內來下毒搞破壞,他們在場向患病者進行查問。所以,此刻三角葵棚內是一片混亂。
她又想起:昨天到丁大嫂家裡,詢問她工作的紗廠聘不聘請工人的時候,她的表情顯得有點異樣,說話支支吾吾的,究竟丁大嫂隱瞞些甚麼呢?
蘇菲亞修女點頭笑了笑後離開產房,又忙於照顧食物中毒的病人去了。
但是,目睹別的人家的生活一天天變好,人家晾曬在窗戶外的衣裳,由千釘百補變得簇新光鮮的時候,趙愫感懷身世,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受。
「牛太太!」趙愫驚喜地叫起來。
在旁的女警員連忙把氧氣罩子罩回丁大嫂的口、鼻上,以助她呼吸;小軍和小幗驚慌地號啕大叫:
小軍和小幗一直哭個不停。兩顆幼小心靈突然失去依靠,他們的世界彷彿突然變得黑暗起來。
高弘沒有再說話。他似乎對趙愫找不找到工作並不太介懷。
廖洪手下幾個潮州大漢雖然面對來者人多勢眾,但毫無懼色,紛紛從腰間掏出鐵手鈎來應戰。
她循聲音的方向轉過面來,發覺一個穿戴時髦的摩登女郎站在她的面前。
「小嵐——」高弘興致勃勃說:「『嵐』是山中的風或霧的意思,我讀過王維的一首詩:『瀑布杉松常帶雨,夕陽彩翠忽成嵐。』,多麼有詩意!」
人事部主任咧著嘴,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
正在門外逗著鄰家小狗玩耍的、已經三歲多的小嵐聞聲跑進來。他走到床前,稚氣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當渡輪漸漸靠近這山頭的時候,難民們目睹眼前所見的只是一座遠離市區的、荒蕪的山谷,不禁七嘴八舌地起鬨。
蘇菲亞修女逗留了一會便告辭,臨離開時叮囑高弘安心休養。高弘託她把廖老大送給他的一籃子水果,帶回調景嶺去給趙愫。
白如露洗頭的時候,趙愫在翻閱小廝遞給她的畫報。但是,白紙黑字虛光浮影地在她的目光下移動,她無法集中精神閱讀下去。
海旁的招記貨倉門外,已聚集了三、四十個苦力。他們有些三五成群在抽煙聊天,有些在路邊或靠在貨倉的牆角,似睡非睡地在打盹。
趙愫曾經對他說過,只有站在海邊眺望著鯉魚門外無際的、波濤起伏的大海,聯想調景嶺以外的世界,才會燃點起心裡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甚麼條件?」趙愫見他目光猥瑣,不禁有點顧忌。
「沒有。」她把菜放在灶旁後,走到床沿坐下,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塊波板糖來遞給小嵐,並從床上把女兒抱在懷裡,繼續餵她吃奶。
這當兒,喊殺聲中突然響起兩m.hetubook•com.com下槍聲。原來是一個警察出現,朝天放了兩槍鎮壓。兩幫人馬立刻狼奔豕突地散去。牛斌連忙從梯間跑出來,趨前視察高弘的傷勢。
「不知為甚麼,我老是睡不著。」她轉過面來感激地望高弘一眼,幽幽地說。
廖老大身穿深灰色的唐裝衫褲,腳踏薄底絨鞋,敞開衣襟,腰間露出一條黑色嵌滿鋼鈕釘的鑲邊皮帶。
趙愫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
趙愫輕輕掙脫他的手,一邊拿起木勺子從瓦缸裡舀水一邊說道:
「我要去太子道一家理髮店洗頭。」白如露說:「我們許久不見,爭取時間聊聊嘛!」
「在三角碼頭一帶,東莞幫的死對頭只有潮州幫——」高弘忖度一下,猛然醒悟:「難道是攔路伏擊廖老大?」
她看見兒子小小年紀的,舉手投足都有板有眼,似模似樣,不禁莞爾笑起來,剛才在丁大嫂家裡帶出來的怏怏然情緒頓時消失了。
雖然是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他重回打鬥現場,已召集了幾十名彪形大漢跟在他後面。每一個人都手持武器,虎視眈眈,全是好勇鬥狠的潮州怒漢。
胡老闆喜歡小孩子,平日沒有生意的時候,常站在藥房門口,逗路過的小孩子開玩笑,給他們小零食。
牛斌發覺他的頭頂和肩部都血如泉湧,身上的衣服給染得彤紅,駭人之極。
她抬起頭,見到白如露在讓理髮師做髮型的時候談笑風生,顯得十分風騷。一個疑團一直留在她的心裡:牛斌離開調景嶺難民營後,做些甚麼生意,一下子富裕起來呢?
小臉蛋紅撲撲的小嵐,不明白他們說話的意思,但知道是在說自己。他望望胡老闆,又望望母親。
「我不會後悔——」白如露搖搖頭說:「我的命是他救的,跟他受苦,也許是前生欠他的在今世償還吧!所以,有時候他心情不好,脾氣臭得駭人,我也啞忍了他。」
她撕心裂肺似的痛苦了兩個多小時,產房裡終於「哇哇」的響起了初生嬰兒的哭聲。對於她,這哭聲比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還要動聽。
趙愫聽白如露這麼一說,心裡更加不踏實,忐忑地追問:
這一天,兩人在海邊散步,白如露侃侃笑談自己在上海舞廳伴舞時,公子哥兒和達官貴人拜倒自己石榴裙下的、紙醉金迷和醉生夢死的生活。
太子道是個高尚住宅區,建築物都是花園洋房。
「嗯。」在旁的女警察搭訕道:「她叫葉蘭,昨晚在上環的一家旅館裡遇襲受重傷。」
「這也許是職業病吧!」高弘笑了笑說:「最近我學會了廣東人的一句俗語:『窮風流、餓快活』,我想,在這月明高掛之夜,我該跟你喁喁細語地說情話才對,是嗎?」
高弘抱著標緻的女兒,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他給她改了一個名字——小岫。表示她是誕生於山上的意思。
「你工作的紗廠還請夜班女工嗎?」
「要是這次架打成了,我們今天就沒有工作做。所以,必須阻止這場流血事件發生。」
走到課室外的一旁站定後,這男警探對高弘道:
最後,高弘無可奈何地同意了妻子的決定。
途中,白如露詢問趙愫,她離開調景嶺後他們一家人的生活近況。但是,當趙愫反問她別後為甚麼一下子富裕起來的時候,她卻支吾以對,顧左右言他起來。
「不不!」趙愫連忙搖頭擺手否認。
在喝咖啡的時候,趙愫終於忍不住,再開口向白如露問道:
在忙得不可開交的趙愫蹲低身子,為一個哇哇地哭個不停的小孩注射完針藥,按著膝部站起來的時候,忽然感到大腿內側有一絲暖洋洋的感覺。
趙愫把埋在枕頭上的面轉過來望望他。
「可惜孩子不是出生在這麼美好的、詩意的環境裡。」趙愫有點傷感地苦笑說。說著的時候,她見到高弘把目光望向她的背後。她感到奇怪,轉過身來,發覺背後站著一個紫膛臉的中年大漢。這大漢正是廖老大,廖老大並沒有理會高弘,目光只在趙愫的身上打轉,臉上露出艷羨的表情。
他的一張不怒自威的紫膛臉,看來倒像一個久歷江湖的武林中人。
「是個男的。」
他們必須在那幾艘載運白米的大躉船泊岸之前,趕到上環的三角碼頭去。
「我明天去徵求蘇修女的意見,要為我們這四口之家打算一下,不能因為晚上為教會做義工而不去改善生活環境的。我相信她一定會諒解我們的。」
這一晚,趙愫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那個獐頭鼠目的人事部主任,由頭至腳地打量她一番,問道:
「不是妹妹不乖,是爸爸不懂得賺錢,令媽媽傷心!」她把小嵐擁到懷裡笑著說。
他們昨天蹲在干諾道西海旁的、貨倉門口等候搬運工作的時候,那貨倉的看門人亨伯悄悄告訴高弘,今天有一萬五千包白米運到貯倉。
為了紀念謝營長築路的功績,難民稱這條山路為「謝公路」。
場面有點尷尬,趙愫轉過面來與高弘交換一下眼色說:
「我先生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在家裡照顧孩子。」
計程車在太子道的一幢花園洋房前停下來。要不是園子的欄柵上掛著一個轉動著的,理髮店標誌的箱子,趙愫不敢相信理髮店是開設在這高尚住宅區的洋房裡。
「我不希望你剛到這世界來,就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醫生早已診斷她不行了。」護士撅撅嘴不服氣說。說完,她走出病房去找醫生。
良久,趙愫走到高弘的面前,兩手搭著他的肩膊,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高弘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望著渡輪後面那長長的、白色尾巴似的浪花。太陽下瀲艷的波光裡,他感覺到點點光影在閃動。他忽然想起被亂槍掃射而死的杜升和在鄉間等杜升回去的妻兒;想起在戰爭中失散、生死未卜的同鄉兄弟許二牛。他的思潮一下子給拖曳到海洋的另一端去……。
趙愫進門後一聲不響,動手燒飯。高弘把懷裡睡著了的女兒輕輕地放在床上,撳亮了懸在房子中央的電燈。
「高先生同意嗎?」
「當好朋友不等於要接受你的饋贈。」
「姑娘,快叫醫生來,病人暈倒了!」高弘大聲呼喊正在病房另一邊工作的護士。
「我是不輕易跟人交朋友的!」
她怯怯地跟白如露走進理髮店。理髮店內的佈置非常別致典雅,白色的雲石地板,嵌金邊鏤花的椅子,紅色的天鵝絨窗幔,予人一種高貴華麗的感覺。
「喔!」趙愫感到自己的心兒從口腔跳出來似的:「他為甚麼會受傷?傷勢重嗎?」
高弘發覺他們有人手持大竹擔,也有人把搬貨用的鐵手鈎拿在手裡,予人一種劍拔弩張的感覺。
「嗯。」趙愫點點頭,嘆了一口氣說:「他不同意也得同意,眼看難民營裡每家每戶的生活都改善了,就剩下我們高家仍是那樣四壁蕭條,三年多來一點也沒有改變。」
在炎炎的烈日下,趙愫走遍了九龍北部的工廠區。她逐間工廠找工作。結果令她失望和沮喪。
蘇菲亞修女、腹大便便的趙愫和幾個參加醫療工作的教友,在忙得滿頭大汗。那捧著肚子痛苦得大聲呻|吟的聲音此起彼落,整個三角葵棚彷彿陷進苦海之中。
牛斌趨近去看嬰兒。趙愫這時發覺本來從三角葵棚東面漏進來的陽光,此刻已移到西面了。她知道時間已近黃昏。
所以,一九五三年二月開始,難民營停止派飯給有工作能力的人。
雖然他們並非高弘的同伴,但高弘聽了仍不禁為之黯然神傷。他也為自己逃過大難暗暗叫了一聲僥倖。
「『撈鬆』,看來你的體格倒挺硬朗哩!」這人哈哈乾笑了一聲說道。
胡老闆曾經是國民黨的軍醫,妻兒都在戰爭中罹難。他孑然一身逃亡到香港這個蕞爾小島來。他舉目無親,幸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聯絡了一個在香港開醫務所的舊同窗。在他的資助下開了這爿小小的中西藥房,兼任診所行醫。
趙愫走出病房的時候,廖老大的目光還在追著她的背影。直到她離開他的視野,他才回過頭來向高弘問道:
「你——」趙愫疑信參半地問:「去當舞|女賺錢?」
「你不該在孩子面前說這樣的話!」
趙愫被他望得有點窘迫。
「香港這彈丸之地,一下子湧來這麼多從大陸來的難民,人浮於事,找生活困難是必然的事。」高弘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膊,安慰她道:「其實,我們能夠在一起,而且有一個藏身的地方,總算比許多人幸運了。」
「我們馬上找警察來!」高弘毅然說。
「抽大煙?」趙愫錯愕地問:「那是對身體有害的,你為甚麼不阻止他?」
當高弘知道蘇菲亞修女給調到調景嶺來傳道及籌辦醫療處為難民服務,而且趙愫當上她的助手的時候,他感到非常興奮,興奮得徹夜不能成眠。
這一天上午,調景嶺難民營內有四、五十人懷疑食物中毒。他們是吃過早餐的稀飯後不久,感到肚痛及嘔吐。全部病人擠在三角葵棚內的、教會設立的醫療所裡等候救治。
「我家的阿高那裡有你的老牛本事,搬到市區來生活。」趙愫搖搖頭苦笑說:「真不知道要在調景嶺捱到甚麼時候!」
「那麼,以後你上街的時候就該小心了。」護士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時勢不好,找生活困難,人人都心煩氣躁,動輒就打架泄憤,每天都有這樣受傷的人被送到醫院來。」
「阿弘,那邊有幾個人鬼鬼祟祟的,似乎不懷好意。」
廖洪右手執著竹擔,左手叉著腰,開敞著衣襟,威風凜凜的不把警察放在眼內。
她們坐下後,一個小廝上前來給她們端茶奉煙。
調景嶺難民營六千多名難民,這個時候只剩下一千六百個老年人和殘廢軍人仍需要派飯救濟。
跳下車的幾個警察和救護員,似乎都非常習慣處理現場的環境。救護員迅速把高弘和另外兩個傷者扛上救傷車;警察把散佈在馬路四周的竹擔、鐵手鈎、利刀和鐵枝等等武器收拾起來,放上警車載走。
蘇菲亞修女告訴他,她向醫生查詢過他的傷勢:表面看來無大礙,但頭部受重擊,恐怕腦部受到震盪,必須留在醫院裡觀察。
「那就對了!」廖老大笑著說:「上海女人的皮膚跟我們潮州女人一樣嫩白。」
「這小淘氣鬧著要買東西吃。」
「你當了闊太太,真羨煞人了!是不是老牛遇上了貴人,發了大財?」
各人在隨船的官員勸喻下,懷著極不願意的心情登岸。但當他們發覺幾千人被臨時安置在一個預早蓋好的大葵棚內,大家的情緒又一次鼓譟起來……
小嵐那雙靈活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滿臉淚痕的母親,再問道:
趙愫望著丁大嫂那瘦削的背影在迤邐的山路上消失後,回過頭來,發覺太陽已在西環那邊的遠山漸漸沉下了。
「『撈鬆』,她是你的甚麼人?」廖老大指著趙愫,向高弘問道。
「其實,自古有云:『笑貧不笑娼』,何況在這個動盪的、艱苦的歲月裡,找生活是那麼困難。」
趙愫雖然在內地曾受過護士訓練,又在軍中當過護士。但是,她的學歷因未經考試而未獲香港承認。一家四口就只靠高弘在學校微薄的薪金來維持生計。
小嵐疑慮地抬頭望望父親,並沒有把手伸出去。
原來,趙愫負氣地跑出家門後,她一口氣沿著蜿蜒的謝公路跑上山的最高處。
「他們是從香港島那邊來的警方人員,要找你談談。」校工說。
「阿弘他怎麼啦?告訴我,他發生了甚麼事?」
說完話,他伸手撫摸一下伏在母親身上大哭的小軍和小幗,惋惜地搖搖頭,然後走出病房外去。
「你不是有興趣去當舞|女吧?」
原來,早上東莞幫魯大松率領手下襲擊廖老大各人的時候,牛斌眼見東莞幫人多勢眾,他來不及阻止高弘向廖洪通風報訊,兀自閃進路旁的樓宇梯間躲避。
高弘有點尷尬,本來斜倚著身體的他,連忙躺下來,把被子拉到下巴上。
「只怕我沒有本事栽培他。」高弘苦笑說。
但趙愫和圖書倏地把手抱中的女兒往他的懷裡一推,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
「她與一個嫖客發生爭執,被刀刺傷的。」男警探說。
「阿高,你怎麼樣?」牛斌搖撼著高弘,焦急的問。
「老牛現在由我攢錢養他。」白如露說完呷了一口咖啡。
「那太好了!」她緊握趙愫的手。
「我工作的紡織廠暫時不請工人,你到別的廠去看看吧!」
社會局在調景嶺難民營內設有辦事處,但工作人員的人數不多,除了供應六千多個難民的每日兩餐膳食外,再沒有多餘的人手來管理其他事務了。
高弘搖搖頭正想回答,廖老大搶著說:
趙愫猶豫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她死了。她能夠捱到這麼多個小時是很少見的了。」
「習武可以強身健體,只要悉心教導,他長大後不一定會做流氓的。」
「你們搬離了調景嶺嗎?」白如露問。
「亨伯,早晨!」高弘趨前跟亨伯打招呼,在他身邊蹲下。他掏出一包「紅人」牌香煙,抖了抖,讓煙包裡的香煙豎起兩三根來,然後遞到亨伯面前,用剛學曉不久的、半鹹不淡的廣東話說:「亨伯,整番支!」
「媽媽!媽媽!」小軍和小幗這時節忘記了護士的警告,再次搖撼母親哭喊著。
因為,待築好山上的路後,他可以繼續到港島那邊的三角碼頭去當苦力攢錢,身懷六甲的趙愫有蘇菲亞修女與她在一起,令他無後顧之憂。
廖老大見狀不以為忤,仰起頭「格格」地大笑起來。牛斌看不過眼,怒目盯著他,要不是他人多勢眾,真想撲過去揍他一頓。
廖老大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望望高弘,又望望蘇菲亞修女,跟著邁開大步走出病房外去。
「你說甚麼?」高弘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在與幾個手下談笑著走往三角碼頭的廖老大,驀地瞥見平日當散工的「撈鬆」大聲呼喊自己名字跑過來,不禁為之一怔。
「要是我們留在上海,不逃亡到這個沒親沒故的陌生的地方來,也許不會淪落到這個田地。」趙愫感觸地問:「你說是嗎?」
趙愫想起昔日在上海,也曾跟母親進過較高級的理髮店理髮,但比較這家理髮店就遠遠不如了。
高弘索性把她抱起來,在她的耳邊悄聲說:
「想不到你這『撈鬆』會有一個如此漂亮的老婆!」廖老大說著,又貪婪地望趙愫幾眼。
一邊啖陳皮梅,一邊觀賞碼頭上那些排列整齊、迎風飄揚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小嵐已經忘記要找母親了。
蘇菲亞修女聽完趙愫準備到工廠當紡織女工的意願後,捉著她的手,和譪地說:
「胡伯伯讚你聰明!」趙愫憐愛地捏捏他的鼻子說。
趙愫正定眸凝視著他。
原來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牛斌的老婆白如露。趙愫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壓根兒沒想到,在難民營中衣履平庸的白如露,離開調景嶺短短的一年間竟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時髦的摩登女郎。
「找到工作嗎?」高弘轉過頭來望她一眼,繼續一邊批改作業一邊問道。
高弘離開醫院的時候,在醫院的走廊上,碰見那死者的遺孀在親友的攙扶下,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令人惻然。
「你不知道她是個站在街頭兜客的妓|女嗎?」那女警說。
高弘眼看已來不及找警察,情況危急,猶豫一下,他突然拔足朝廖老大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
「你打算做甚麼工作?」高弘疑慮問:「誰照顧孩子?」
「我們是中央差館的警探,請問這兒有沒有兩個叫丁小軍和丁小幗的學生?」
他的嗓門很大,整個病房的病人和探病的人都聽到他的笑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和高弘的身上。
「不,不。」趙愫忙不迭答:「我昨天才洗過。」
經過了兩三個月的、日以繼夜的開山劈石和搭建工作,櫛比鱗次的寮屋終於蓋成。難民們才有一個不再受風吹雨打威脅的居所。
一個個胡思亂想的問號在趙愫的腦海裡擺動。白天在街上跑了一整天,身體感到很疲倦,但她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在昏迷中的高弘給他搖醒了。但高弘沒有睜開眼睛,痛苦令他的面部扭曲,不斷呻|吟。
高弘醒來,渾身感到百骸俱裂似的疼痛。他睜開眼睛,發覺在窗外投進來的、西斜的陽光中,有一個人在病榻前凝視著自己。
兩人停下動作,胡老闆笑著對趙愫說:
「謝謝你來探我的丈夫。」窘惑間趙愫對他說。
「你的女人呢?」廖老大試探問:「她一點也不像是台灣女人!」
最後,她索性爬起床,趿上拖鞋,躡著足走到窗前。
(那年代香港人叫外省人都用普通話「老兄」的諧音「撈鬆」稱之,含著貶意多於敬意。)
「看來我們還是避之則吉。」牛斌拉著高弘的衣袖,掉頭想走。
高弘細心分析:一定是一萬五千包白米從躉船上搬運進貨倉的生意,給廖老大搶去了。東莞幫的魯大松心有不甘,於是準備襲擊廖老大泄憤。
「來來來!張開雙手,胡伯伯給你好吃的東西!」
「你們——一定要——要聽高老師的話……」
「原來你是替他工作的!」蘇菲亞修女恍然。
他閃避不及,腦袋給擊中,登時感到滿天星斗,搖搖欲墜。跟著,他感到左邊肩膊突然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原來一隻鐵手鈎戳在肩膊上,血漿飛濺。
「他們是東莞幫的人!」牛斌突有所悟,對高弘說:「你瞧!他們的頭兒魯大松也在那裡!」
趙愫見他仍猶豫不決,就斬釘截鐵說:「除非你想到另一個賺錢改善生活的辦法,不然,我決定到紗廠工作!」
「應該的,應該的!」說著,他向她伸出手來。
聽這警察的語氣,剛才那場廝殺的場面,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兒。
「這孩子長得正氣,聰明伶俐,好好地栽培他,將來一定非池中物。」
「看你這個用紗布纏著腦袋和肩膊的樣子,回到難民營去夠唬人了!」
丁大嫂住在第四區。當趙愫帶兒女經過普濟藥房的時候,胡老闆跟她打招呼,並哄小嵐留下來跟他玩耍。
怎能令人相信,平日在調景嶺難民營裡人人稱讚的、為了兩個兒女任勞任怨地工作、為人樂觀而且和藹可親的慈母丁大嫂,竟然是一個在街頭兜客的妓|女呢?
「有這麼多?」趙愫驚訝問。
胡老闆撫摸著他的小腦袋,一臉認真地對高弘說:
「在上環的一家旅館裡遇襲?!」高弘有點不置信。
趙愫不理睬他,逕自跑出寮屋前的小園子。沿小路下山,直往海邊走去。
「他受了傷,在瑪麗醫院留醫。」牛斌答道。
牛斌轉頭望去,發覺罵警察的竟是剛才在手下掩護逃過血光之災的廖老大。
那男的漢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證件來揚了揚,自我介紹說:
現場除了高弘外,還有兩名大漢重傷,奄奄一息,倒在馬路中央。馬路上血漬斑斑、橫七豎八地佈滿被棄置的竹擔和鐵手鈎。
高弘聽了啼笑皆非,跟著面色一沉對趙愫說:
在這日子裡,每日稍有空閒的時候,趙愫愛與白如露坐在海邊聊天。遠眺鯉魚門外海上點點帆影,她們的話題都不期然地扯到黃埔江浪濤滔滔的上海。
「青山道的一間紡織廠。」
她抱著女兒,怏怏然走到普濟藥房,準備接小嵐回家。在普濟藥房門外,她見到胡老闆和小嵐在店內,一老一少在揮拳踢腿練功夫。胡老闆諄諄善誘地教導,小嵐專心致志地學習。
高弘轉頭望望躲在大貨車後的、魯大松和他的手下時,見到他們手持碗口粗的竹擔和鐵手鈎,正要從車輛後撲出來。
「你應該馬上找醫生來看看她!」高弘被她那慢吞吞的舉動惹惱了。光火地叱責道。
「洪哥,我早就打了電話叫『十字車』,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開槍制止,恐怕你的手下重傷倒地的不只兩個哩!」
白如露在煙灰缸上捺熄煙蒂,嘆了一口氣說:
蘇菲亞修女望著飛揚拔扈的廖老大大搖大擺地離開病房後,回過頭來低聲問高弘:「這人是誰?」
推門進來的是白如露和牛斌。兩人笑口吟吟向趙愫道賀。白如露俯身抱起躺在趙愫身旁的嬰兒,打量著笑道:
丁大嫂接獲前線傳來的噩耗後,悲痛下帶了一對七歲和九歲的兒女,跟隨著逃難的人潮逃到深圳,再花了五兩黃金賄賂香港邊境人員,才安全進入香港這塊自由的土地來。
「先生真愛說笑。」趙愫一邊說著一邊把手從他的緊握中掙脫出來。
然後,他走到趙愫的身旁,輕輕對她說:
喊完,他直奔下山,向難民營跑去……。
「高老師,拖男帶女的這麼匆忙到哪兒去?」
丁大嫂對趙愫的到訪感到有點意外。她一邊招呼趙愫坐下,一邊仍不停手在穿針引線。
亨伯說完,伸手從高弘手中的香煙包上,拈了兩根香煙,順手夾在左右的耳背上。
那護士卻慢條斯理地走過來,伸手揭開氧氣罩子瞧瞧丁大嫂的臉,再按按她手腕的脈搏,然後對高弘說:
她用一聲長長的嘆息來結束自己未完的話。趙愫發覺她的眼眶紅了,連忙把話題岔開……。
自從高弘、趙愫兩口子在東華醫院跟她道別後,彼此已經幾個月沒有見面了。
「大家稍安毋躁,這裡不過是臨時居留的地方。你們不是相信國民黨政府很快就會接你們到台灣去嗎?香港政府安排你們暫時棲身在這裡,是不想你們像在摩星嶺那樣,受到外界的滋擾……。」
在街口等候之際,海上傳來兩下曳長的汽笛聲。他們循聲音的方向望去,見到海上有一艘拖輪,拖著一艘滿載一包包白米的大躉船,朝三角碼頭這邊駛過來。
想起自己沒有見過面的兒子,他興奮得禁不住向山谷下大聲呼喊起來:
「高太太,你獨個兒站在這裡幹啥?」
「台灣苗栗人。」
在西灣河駛往調景嶺的渡輪上,小兄妹倆因為哭得累了,分別靠著高弘的左、右胳膊睡著了。
在築橋開路素有經驗的謝營長率領下,開山劈石,熱情朝天。大家都領悟到,在風雨飄搖、流落異鄉,必須守望相助、互相扶持。
離開理髮店,白如露偕趙愫乘計程車到尖沙咀的雄雞餐廳喝咖啡。
胡老闆蹲低身子,伸手捏捏小嵐的小臉頰,笑著問:
高弘管理的教會開辦了三年,入學的兒童增加,教會撥款擴建校舍。
聽完趙愫的話,高弘有點猶豫不決。
高弘聽了,張開口想說甚麼,但話到嘴邊還是吞回去。
中午。
「請你替我告訴醫生,我一切正常,希望他讓我現在出院。」高弘樂極忘形,一心只惦念著剛出世的兒子。
「孩子!爸爸回來了!」
「你往哪兒去?」高弘錯愕地叫道。
男的參與了搭建葵棚等各項義務工作,女的負責照顧老、弱和兒童。大家都守望相助,發揮了團隊精神。
趙愫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了。
在回調景嶺途中,高弘不斷在哄慰他們。
「你是哪一位?」趙愫望著面前這個陌生的摩登女郎,狐疑地問。
趙愫本來想把在街上遇見白如露的事告訴他,但話到唇邊還是嚥了回去。因為,她考慮到他知道白如露當了舞|女的話,一定會禁止她與白如露來往的。
高弘回過頭,見到東莞幫的人已衝到面前。他連忙閃身想離開,但說時遲那時快,一根竹擔已迎頭砸下來。
「生手女工薪金不多,頭三個月是試用期,每月薪金五十元。試用期滿後,工作良好的話將會繼續聘用,每月加薪十元。」
「甚麼?發了大財的是你?」趙愫睜大眼睛,不置信地問。
高弘點點頭。
她說話的時候紅漲著臉,額角的青筋暴現。高弘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激動,知道這事無法逆她的意思,只好暫時答應她的提議,以後再作打算,才令她轉嗔為笑。
蘇菲亞修女望望這個年約四十出頭的彪形大漢,向高弘問道:
在山路築成之日,被難友稱為築路英雄的謝營長,為了鼓勵人們不畏艱苦、勇往直前,在路旁一塊石頭上,揮筆寫上「長行練成鐵腳」六和_圖_書個字。
高弘定睛細看,果然見到那牛高馬大、滿腮短髯的魯大松在貨車後的人群中。他指手劃腳,似是在向手下發號施令。
這人一身披黑,白皮膚、藍眼睛,是蘇菲亞修女。
兄妹倆大聲叫喊著,搖撼著躺在病床上的、臉上罩著氧氣罩子的丁大嫂。
「都不是。」牛斌搖搖頭:「我們是剛經過這兒,受無妄之災。」
她迷惘了……。
「我要到市區找工作。」趙愫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再說一遍。
「我是她的鄰居。」高弘指指身旁的小軍和小幗說:「這兩個小孩是她的兒女。」
高弘見趙愫滿臉通紅走到病床前,不禁好奇地問:
這時候,牛斌突然用手肘輕輕推了高弘一下,低聲說:
在這一剎那,高弘感觸地想到,趙愫反對他當苦力是個明智的決定。
「『撈鬆』,你真的懂得享受艷福,在兵荒馬亂中,仍不忘滾女仔(泡妞)!」廖老大格格地乾笑著說。
洗頭恤髮的價錢是五元。
「我準備到市區找工作。」
小軍和小幗都仰頭望望天空,想看看母親是否站在雲端。
牛斌面有難色地望望白如露。白如露對他說:「你始終要告訴她的,說吧!」
「怎麼啦?」趙愫發覺兩人的表情有異,感到事有蹺蹊,不禁坐起身來,緊張地追問。
她用最後的一口氣把話說完,腦袋一偏,寂然不動了。
他說完話,伸手從腰間的皮帶夾縫裡,掏出一疊鈔錢來,數了五張扔在被子上,然後才大模廝樣地走出病房外去。
高弘上前俯下頭,在她的耳邊輕輕說:
「我們一起來忘卻眼前的煩惱,風流快活一番!」
小嵐聞言,小臉蛋上登時綻現笑容,伸出手來接過胡老闆的陳皮梅。
「我要找媽媽!」小嵐說完,拉著父親的手嚷著要走。
「你瞧!我和阿弘的大恩人來了!」

趙愫抱著女兒來到丁大嫂的家裡。丁大嫂正在窗前一針一線地埋頭刺繡,動作純熟而利落。在投進窗內來的陽光下,她那滲在黑髮中的白髮顯得特別清楚。
蘇菲亞修女見狀,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
經過三年來的社居環境整頓,房子進行分區劃分,這時候的調景嶺難民營,已經成為一個不需要香港政府管理的小山城。
從九龍東部的調景嶺到香港南部的瑪麗醫院,除了陸上交通外,還要乘渡輪到彼岸。所以,他們花了近兩個多小時,才趕抵醫院。
這三天裡,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腦海裡就不期然浮現出自己幻想中的、兒子的面貌。
白如露見到運糧船的甲板上,站著幾個準備上岸的男女,其中一個身材高䠷、穿著黑色袍子的洋修女特別惹人注目。
高弘發覺他的額頭賁起了一個充滿瘀血的小肉球,手、腳也擦損了滲著絲絲的血水,他的心裡不禁有說不出的負疚。
「媽媽,你為甚麼哭?」小幗搖動著母親的手,哭著問。
這當兒,一個沿山路從調景嶺難民營上山來的中年女人,見到趙愫呆立在離開小路十呎外的岩石上,一動也不動地眺望遠方,不禁好奇地上前問:
趙愫上前一邊替小嵐揩拭滿頭涔涔的汗水,一邊笑著答:
她站在山之巔,遙望黃昏下鯉魚門內外被夕陽染紅了的海港景色。
趙愫獨個兒躺在產房裡,痛苦難當。輾轉呻|吟的時候,她多麼希望高弘此刻在自己的身邊,哄慰和鼓勵自己,分擔自己的痛苦。
「收下吧!」高弘見兒子沒有忘記自己的教誨,暗自感到欣慰,對他說道。
「他們不像是等開工,似乎是另有行動。」牛斌悄聲說:「你瞧,他們每個人都面露殺氣的。」
「噢!趙愫!」她上前擁抱趙愫,互吻面頰。
高弘看在眼裡,不禁惻然不安。他伸手撫摸一下兄妹倆的小腦袋,哄慰道:
「這個嘛!」人事部主任伸手推了推從鼻樑滑落到鼻翼上的金絲眼鏡,露出淫|褻的笑容,悄著聲對她說道:「別的人要到這裡來做工,我要收三十塊錢介紹費的,但我只收你十五塊錢——」
片晌,一個穿白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年輕醫生匆匆地跑進病房來。
「對不起!剛才我跟你說話的語氣是重了一點。」
一九五三年,調景嶺對外的交通比初期方便,有小輪來往筲箕灣和調景嶺。
「去太子道幹啥?」趙愫納罕問:「你們住在太子道嗎?」
人事部主任的語音甫下,趙愫就忙不迭答應。
趙愫猶豫一下才與他握手。
小兄妹倆雖然不完全明白高弘的話,但他們生性溫純,一邊用手背揩拭著淚水一邊點著頭。
這時候,白如露突然揚了揚手,截停了一輛駛過的計程車。她拖著趙愫鑽進車子裡去。
「我看還是不要介入為佳。」牛斌疑慮說:「況且,我們有能力阻止它發生嗎?」
「我們拚命也得你老人家關照才行。」牛斌在旁陪著笑說。
他們必須捷足先登,攔路請求廖老大聘用。不然,人多名額少,失諸交臂,工作就給別人搶去。
「話雖如此說,但我知道阿高的性格,他寧願一家摟在一起餓死,也不會讓我當舞|女的。」趙愫搖搖頭說:「何況,給陌生人摟摟抱抱的,我不習慣,也不能接受。」
翌日,早晨。趙愫待高弘離家回學校後,就抱著女兒,牽著兒子到新建成的小教堂裡找蘇菲亞修女。
趙愫回到調景嶺,已是黃昏的時候了。
「我們別談這個——」高弘怕她繼續囉嗦,連忙轉掉話題:「昨晚我睡得不好,替孩子想了一個名字。」
「也許是吧!」
好不容易才逗得兒子止了哭聲,高弘一隻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牽著兒子,沿下山的小路走去。
這女郎身材窈窕,穿著貼身的絲綢碎花旗袍,白色的高跟鞋,手上挽著白色的手袋,敷著濃厚脂粉的臉上戴著一副白框的太陽眼鏡;她身上散發著清幽的香水氣味直撲趙愫的鼻孔。
「爸爸不懂賺錢令媽媽傷心,將來我長大了,會賺許多錢給媽媽,媽媽只疼我,不疼爸爸和妹妹!」
「是我女人。」高弘答道。
白如露跟那幾個領子上結領花、穿白長袍的理髮師很稔熟,她一踏進門來,他們就堆著滿臉笑容,白小姐前、白小姐後的跟她打招呼。
「他——」牛斌與白如露交換一下眼色,欲語又止。
蘇菲亞修女知道高弘當兵之前是個中學畢業生,所以提議由他來負責開辦學校的工作。
「廖老大!快逃!」
「是妹妹不乖嗎?讓我打她,要她聽你的話。」
「廖老大,快逃!有人埋伏……」高弘慌張說。
「『撈鬆』,你是哪個地方的人?」
翌日早上。
她氣吁吁地跑了幾條街,驚慌的心情還沒有平復下來。當她停下步來喘息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嵐沿著山路往山下跑,高弘抱著女兒銜尾在一邊喊一邊追。追近了,高弘眼看伸手可抓住他,這一剎那小嵐突然踏了個空,一個踉蹌摔倒,跌落四、五級石階下才停下來。
「甚麼?」高弘給嚇了一跳:「阿愫怎麼啦?」
「他是三角碼頭潮州幫苦力的頭兒,是個頗有義氣的人。」高弘拈起剛才廖老大扔在被子上的五張十元鈔票,對趙愫說:「他給我錢,還叫我以後跟他一起找生活哩!」
淡白的月色從朝海的窗子瀉進房子來。遠處傳來一陣復一陣海浪拍岸的聲音。此刻,日間與白如露一起的情景,像電影銀幕上的影像,在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來。
「我從前也當過護士,可以當你的助手嗎?」趙愫興奮問。
寮屋裡沒有亮燈。暮色從窗外溜進來,一室的暗澹裡,小嵐也許是哭累了的緣故,蜷縮在角隅的破藤椅上睡著了。
這男警探發覺課室裡的學生,把好奇的目光投到他們身上來。所以,他仰了仰下頷,示意高弘到外邊說話。
「沒想到今天你們夫婦倆都要躺在病床上。」
他和牛斌走到招記貨倉門口,見到滿頭白髮的亨伯正蹲在門側,用「大碌竹」(一種用竹製的吸煙工具)吸著煙。
小小年紀的小嵐雖然不明白「聰明」是甚麼意思,但從母親臉上的笑容,知道說的是好事不是壞事,所以咧著嘴笑了。
「我們已盡力了。」這年輕醫生說:「她身受多處刀傷,其中有兩處傷及要害,令她大量出血。我想,要不是她為了要見兩個兒女最後一面的話,也許無法支撐到現在。」
廖老大被她這羞澀的表情吸引住了,癡癡地望著她發楞。
「阿弘呢?」她問牛斌。
「你跟媽媽走吧!」
「就是因為你長得青靚白淨,我喜歡你。」人事部主任淫笑著說:「只要你陪我睡一晚……」
「蘇菲亞修女說他像我,你說像嗎?」高弘樂滋滋問:「如果像我,長大後一定儀表非凡!」
趙愫從沉思中驚醒,回過頭來笑著答道:
「你以後不用每天長途跋涉,到三角碼頭當苦力了。」趙愫說。
趙愫仰臥在床上,感到肚子一陣痛過一陣。蘇菲亞修女忙得團團轉,一會兒在產房裡觀察趙愫的胎動情況,一會兒又要走出產房外,指導其他工作人員為食物中毒的病人治理。
在渡輪上,年僅九歲的小軍一直緊緊握著妹妹小幗的手。他小小的年紀似乎懂得在變故中保護妹妹。但是,他煞白的臉色,流露了他內心的驚慌。他的眼眶紅了,他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淌下來。
說完,他轉身向病房外招了招手,門外一個漢子應聲走進來,把一籃子水果放在高弘病床邊的小櫃上。
「這兩個姓丁兄妹的母親目前在醫院裡,情況危殆。」
「是我。」
翌日是星期天。趙愫叮囑丈夫在家裡照顧兒女,她獨個兒乘小型客貨車出九龍城,再轉乘公共汽車到青山道工廠區去找工作。
但是當他舉高雙手,表示身體狀況良好的時候,觸動了左邊肩膊的傷口,登時劇痛得令他的臉孔皺了起來。
白如露聽罷笑得花枝亂顫,引起途人注目。趙愫顯得有點窘。
蘇菲亞修女聞言,打量一下她,連忙對她說:「你快進產房去!」
「那廝我不會放過他!」廖老大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說:「待警方處理完這案件,風聲平靜下來後,我便會——」說到這裡,他用手掌在咽喉上做了一個割切的動作,表示取魯大松的性命。
「你不把我當作朋友嗎?」
「是真的嗎?」蘇菲亞修女驚喜問。
高弘知道護士所說的同伴,就是那兩個為了保護廖老大,力戰東莞幫那夥人圍攻的苦力。
高弘沉吟起來。
「×你阿姆!還不給我們叫『十字車』!」這當兒,突然有人用潮州粗話向警察罵道。
「老牛願意讓你去當舞|女嗎?」
「媽媽!你怎麼樣?」
「司機,去太子道。」白如露對計程車司機說。
「謝謝胡伯伯!」小嵐說。
「你們是東莞的還是潮州的?」
趙愫含笑點點頭。
高弘從學校回家吃午飯的時候,趙愫沒有把見丁大嫂的、令她失望的事告訴他。
「我要找媽媽!我要找媽媽!」
「你發了大財嗎?」趙愫睜大眼睛問。
「我怕他學會了功夫,長大後好勇鬥狠,做流氓闖禍。」
白如露到舞廳裡當舞|女不怕遭人白眼嗎?
「因為他們是壞人,做的是壞事,傷害了你的媽媽,天主是會懲罰他們的。」高弘替他們解圍,對小軍說。
這一晚,高弘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因趙愫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而興奮得不能成眠。他整晚在思量著為兒子改個甚麼名字,連傷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自懷孕後,她的心情矛盾和困惑,常為應不應該讓小生命到這動盪的世界來受苦的問題,與高弘發生齟齬。直到蘇菲亞修女告訴她,孩子的誕生,是天主賦予他們的。她才接受現實,情緒安定下來。
「唉!我是個命苦的人,不勤快不行。」丁大嫂嘆了一口氣說。她抬起頭,發覺趙愫欲言又止,不禁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高弘聞言,轉身朝牛斌目光所示的地方望過去。他見到幾輛停泊在岸邊的大貨車後人影幢幢。他發覺那些人在閃閃縮縮的,向街口這邊窺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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