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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調景嶺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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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義不容辭

四、義不容辭

他的聲音透露了內心的沉重和傷感……。
高弘和趙愫聽了,互相交換一瞥目光。兩人又不期然地同時轉過頭去,望望坐在飯桌旁做功課的小軍和小幗,流露了關切和依依不捨的神色。
高弘聽見敲門聲,轉過頭來,見到李先生在門外向他招手。
小軍和小幗不約而同地點頭。
渡輪徐徐地駛離碼頭。在渡輪上,趙愫見到丈夫站在碼頭,捉著女兒的手,不停地向他揮動。夕陽下,他們父女倆的身影愈來愈小,仍可依稀地見到他們的手在揮動著。
「在病人的家裡。」
小幗和小軍仍撅著嘴,猛搖著頭,都表示要留下來,不願意離開他們。
這十幾天,夫婦倆除了為侄兒們辦理赴台手續而奔走外,每天都不辭路途遙遠,到調景嶺來,盡量與小軍、小幗多點接近,令他們漸漸與夫婦倆熟落,消除彼此之間的隔膜。
翌日是星期天。
小嵐一邊用手撫著屁股,一邊驚慌地跑到小軍的背後躲避。
「昨晚的工作辛苦嗎?」
他停下話走到課室門口,李先生對他說:「高老師,這位丁先生和丁太太是從台灣來的。」
「你們兩個也有!」說罷,上前每人給他們餵一塊。最後,自己也吃一塊。
高弘聳聳肩膊,笑了笑說:「胡老闆你言重了!我不過受丁大嫂死前所託,義不容辭而已。」
「他們叫甚麼名字?」高弘問。
此刻,趙愫從高弘聽著她說話時的表情,知道他終於深信不疑,不禁暗暗吁了一口氣。
「不,我要媽媽!」小嵐撅著嘴嚷道:「媽媽呢?媽媽呢?」
趙愫想起剛才自己踏上跳板上船的時候,高弘關切地叮囑著:「一切都要小心啊!」,她心裡不禁泛起一陣溫熱。
高弘連忙逐個地喚醒孩子們,督促他們盥洗及更衣。
他們細細地咀嚼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想一下子把口中的美食吞進肚子裡去。
李先生待高弘跟丁先生夫婦寒暄後,對他說道:
「你別忘記,我們照顧小軍和小幗,是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誼子及誼女,我們是有責任照顧他們的。」
高弘嘆了一口氣說:「我想起在戰爭中無辜的人民……。」
「你沒有考慮過把他們送到孤兒院去嗎?」趙愫沉吟片晌問。
這時節,高弘向丁太太打個眼色。丁太太會意,連忙拉著小軍和小幗跳落駁艇去。
「你們不一起去台灣嗎?」
「沒關係。」白如露輕咳一聲,清理一下嗓子問:「有啥事?」
蔣介石每年元旦的文告,都是力竭聲嘶地大喊「反攻大陸」,但從來不見軍隊有任何動靜,只鞏固蔣家王朝在美國的庇護下統治台灣。
跟著,高弘從另一間課室裡,把小幗叫出來。小幗的年紀較小,還不太懂事,但當丁太太上前捉著她的手,稱讚她長得漂亮,她就甜絲絲的喜歡這個自稱是她嬸嬸的女人。

「你認識他們嗎?」
「每一個人都要工作的,只有這樣才能攢錢養活自己。你長大後就會明白爸爸給你說的話。」

高弘發覺她步履輕快,面露笑容,心裡已猜中幾分。果然,她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對他及孩子們說:
高弘把趙愫拉到一旁,悄聲問:「怎麼整個調景嶺的人都知道丁大嫂出了事?」
「昨晚我作了一個好夢,夢見明天找到一份很適合我的工作。」
趙愫見狀,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起來說:
高弘轉過身來,捉住她的手,遲疑一下,說道:
「是誰教會你說這兩邊都討好的話?」蘇菲亞修女伸手捏捏小軍的鼻子,笑著問。
「你喜歡嗎?」趙愫問。
渡輪徐徐駛近調景嶺,高弘望見旗幟飄揚、寮屋鱗次櫛比地滿佈山頭的時候,才從慘烈的戰爭回憶中醒過來。
「老高,你真了不起!」
高弘抱著女兒到碼頭送行。沿途碰到街坊,互相打招呼的時候,趙愫都歡忭地告訴人家,她是到港島上班去。
趙情提早煮飯,草草扒了幾口,對高弘說要到市區去找工作,叮囑他在家裡照顧孩子,就匆匆地離家,到尖沙咀的雄雞餐廳赴白如露之約……。
一家人圍在桌子前吃稀飯早餐的時候,高弘關懷備至地向趙愫問道:
「我是不認識他的。」趙愫期期艾艾說:「我在深水埗的路上一邊逛著,一邊察看貼在牆上的聘人廣告,經過一幢房子的時候,發覺這房子的梯間內撂置著一張桌子,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老先生。桌子前貼著一張大卡紙,上面寫著『書信及薦人館』幾個紅色大字,於是上前詢問。可能是天主眷顧我們,一問之下,老先生告訴我,正好有一戶人家要聘請一名夜間當值的私家護士……。」
「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希望你笑納。」
「不太遠。台灣跟香港一樣,都是中國的地方。」丁陌拉著小幗的手,和譪地說:「乘大輪船要三天,乘飛機三個小時就到了,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報紙上有刊載她被嫖客刺傷的新聞。」趙愫關切地問:「丁大嫂的情況如何?」
現在,他在台灣大學任教。日前,在大學圖書館裡,他無意中閱讀了一張香港的報紙,裡面有一篇關於:調景嶺難民營內一位軍官遺孀,為了兩個兒女當娼被殺的新聞特寫。同時,報紙上還刊有一張受害者與家人的照片。
聽到她的話,高弘心裡驀地泛起了一股難以描摹的、奇異的感覺。聆聽時本來掛在嘴角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當旗幟飄揚的調景嶺碼頭在視野消失後,她www•hetubook.com•com又不禁憂心忡忡地想:他今晚能照顧好孩子們嗎?
高弘教導孩子們向胡老闆道謝。告辭時,胡老闆拍拍高弘的肩膊,向他豎起大拇指說:
「我叫丁陌,是丁小幗和小軍的父親丁阡的孿生兄弟。」丁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本護照遞給高弘,證實自己的身份。
渡輪泊岸,高弘叫醒小軍和小幗,牽著他們的手走上碼頭回家去。當他們走過店舖小街的時候,兩邊店戶和街上的坊眾,都上前關切地向高弘詢問:
在小碼頭上,抱著小岫的趙愫眼眶紅了。小軍發覺她的表情有異,正想張口詢問,她馬上指著遠處海面的兩艘大客輪,轉移他的視線對他說:
在門外,趙愫告訴他們丁大嫂傷重去世的消息。大家響起一陣嘆息後離開。
「那朋友還沒告訴我。」趙愫說:「不過,現在人浮於事,生活困難,無論甚麼工作我都要去做了。」

這時候,丁太太上前,親熱地摸捏他的面頰:
「我不用你給我說好話!」趙愫瞟他一眼。
小軍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到兩個衣著光鮮的陌生男女。高弘見他默不作聲,於是,他伸手搭著他的肩膊,把他帶到丁陌夫婦面前。
他把一盒盒提子乾、山楂餅及陳皮梅等涼果,塞進孩子們的口袋裡。
高弘調奶餵女兒,小幗和小軍自動請纓洗菜和煮飯。小嵐在屋裡四處張望了一遍,走到父親面前,眨眨小眼睛問道:
母親曾告訴過他,父親已經在戰爭中陣亡了。母親死後,他偶爾撫摸著「全家福」照片,望著父母的遺照,常會感懷身世悄悄地淌下淚來。
在回調景嶺的途中,高弘滿懷心事,默默不語。
「不,我是給你美妙的歌聲吸引而來的。」高弘打趣答道。
「我也要吃!」小嵐跳到她面前,張大嘴巴。
蘇菲亞修女把禮物盒推回不肯接受。高弘從太太手上接過禮物盒,再次遞上給她,懇切地說:「你對我們夫婦倆的恩德無以為報,難道這小小的心意,你也不肯接受?」
吃過晚飯後,不用高弘吩咐,小幗和小軍知情識趣地動手收拾飯桌,洗滌碗碟和炊具。然後,坐到桌前做功課。高弘看在眼裡,內心感到大慰。他想,兩人如此地精乖伶俐,是丁大嫂生前管教有方的緣故。
高弘餵完女兒吃奶後,還要替兒子洗澡。
小軍和小幗入住高家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高弘這副豎冒瞪目的、惡狠狠的樣子。他們害怕得站在一旁,怯怯的一動也不敢動。
「是一個中國的地方。」丁陌答道。
丁陌感慨地說,當年僥倖隨著國民黨軍隊逃到台灣去的傷殘軍人,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失去工作能力,政府對他們的照顧也很少,遑論為香港的難民負責。
「高叔叔,請你別打他,我可以哄他洗澡。」
翌日早上,當高弘正在灶前煮早餐的時候,趙愫帶著一面倦容回來了。
「是呀!你們乾爹、乾媽一家人都跟我們一道到台灣去!」

「看在金錢份上,再辛苦的工作也願意去做。」趙愫語氣堅定地說。
高弘聽罷如釋重負。
「我們都不要!」小軍鼓著腮打斷他的話。
「喂……」白如露的聲音含糊,似乎是在睡夢中聽電話。
「丁大嫂怎麼樣?」
過了一會,她嘆了一口氣,感慨地繼續說:「真想不到丁大嫂為了兩個兒女去當妓|女,其實,我也曾懷疑過她,只是沒料到她是墮落風塵、出賣肉體。」
眼見小軍和小幗在駁艇上揮手,小嵐抬起頭望望父親和母親,嚷道:
整個調景嶺難民營都似乎知道了丁大嫂遇害的事件,高弘怕小軍、小幗悲傷的情緒再被觸動,只好向詢問者打個眼色說:
小軍把搶過來的柴枝放回灶旁,然後捉住淚水把小臉弄得一塌糊塗的小嵐雙手,哄道:
趙愫告訴高弘,那天與他發生齟齬,離家沿謝公路上山觀看海上落日景色的時候,碰見丁大嫂的情景。
丁太太長得白白胖胖的,身上穿著深藍色的毛外套,罩著一襲淺藍色的旗袍。
「小軍,別害怕,他們是你的親叔叔和嬸嬸。」高弘把他摟在懷裡說。
小軍望著丁陌,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嵐也因為有了新玩伴,蹦蹦跳跳的玩得很開心。
「丁大嫂彌留時要求我們照顧他們。」
這一天,學校正是上課的時間,調景嶺難民營辦事處的職員李先生,帶了一對中年男女來到課室門外。
趙愫發覺一個黑影灑進來,住了口,抬頭一望,見是高弘,問道:
下午,高弘抱著小岫,帶領著小嵐、小軍和小幗兄妹到海邊蹓躂和釣魚。
趙愫下午五點鐘就離家。她下山到碼頭,乘渡輪到西灣河,再轉乘其他交通工具到港島西區薄扶林道上班。
由於有了較好的收入,趙愫逐步為家裡添置一些家具。天氣漸漸涼了,她為家中大小購備一些寒衣,把那些千釘百補、褪了色的舊衣服棄置。
丁陌和高弘握別時,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高弘的手裡,懇切地說:
這一晚,他失眠了。他眼巴巴地望著黑暗,聽著蟲聲、海浪聲和孩子們夢中的笑聲及哭聲,直到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來,才朦朦朧朧地入睡……。
「一個夢已夠你開心了一整天,傻瓜!」高弘笑謔道。
「對方出那麼高的薪金,我猜這份護士工作一定不是容易幹的。」高弘懷疑地說。
趙愫走到他的身旁,輕hetubook.com.com聲問:「丁大嫂的兩個孩子如何處置?」
停頓了一下,他發覺自己失儀,才重新堆起笑容問:
「爸爸媽媽,我們也去乘船囉!」
「照片雖然印得不太清楚,但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中的家兄來。」丁陌說:「所以,我們特意遠道從台灣到香港來查看一下。」
「明天。」趙愫說:「對方等著用人,甚至想留住我,要我即時上班哩!」
「因為由鯉魚門碼頭乘渡輪,比在調景嶺乘直航渡輪便宜一毛錢。」
說完,他猛拉著高弘的手,要走落小碼頭的台階去。
「你真是個富有愛心和明白事理的好妻子!」
「你甚麼時候上班?」高弘問。
趙愫見他說話時,情緒激動得紅脹了臉,知道無法改變他的主意,只好點點頭附和說:「這也是的。」
說完,她走到飯桌前,把手中的紙袋打開,用牙籤挑了一塊叉燒,放進高弘的口裡。
「是個有心臟病的老太婆——」趙愫說:「而且是個瞎子哩!」
小嵐似乎沒有興趣聽他說下去,轉身走到灶前,蹲在小軍身旁。他看著小軍用棒子撩動灶膛裡的柴枝,讓火更熱烈地燃燒起來。
「為甚麼她不乘調景嶺直達西灣河的渡輪呢?」高弘狐疑問。
「這回我相信夢境一定會實現,因為蘇修女今天也為我在聖母面前祈禱和祝福哩!」趙愫煞有介事地說。
丁陌夫婦來港後,住在上環的海陸通旅店。
他在難民營內教會辦的學校裡當教員,還協助蘇修女處理校內行政工作,每月薪金才八拾塊錢呢。
這一晚,趙愫想起早上白如露在電話中說給她找到工作的喜訊,興奮得不能成眠。她心裡不停地思量:她給我找到的是甚麼工作呢?
小軍仍用疑惑的目光望望咧著嘴,堆滿笑容對他表示親熱的丁陌和丁太太。
站在旁邊的小幗睜大眼睛望著趙愫,情不自禁地讚美:
「我不要你——」小嵐被他召進盥洗室時,呶著小嘴鬧彆扭:「我要媽媽替我洗澡!」
這當兒,他發覺母親不在家裡,不禁「嗚嗚」的號啕起來。
「丁小軍,你出來!」
「你找到的是甚麼工作?」高弘這時才若有所悟地問趙愫。
「非常感激你們這些日子以來,悉心照顧小軍和小幗。我們夫婦倆沒有孩子,他們是丁家最後的血裔。所以,我們準備把他們帶回台灣去。」
高弘一家四口,站在岸邊,遠眺著駁艇朝青衣島那邊海面駛過去……。
「她傷重不治,死了。」高弘黯然說:「你叫大家別在孩子面前提問這事情,免得令他們又哭起來。」
父親離開他們四、五年,但音容仍依稀地留在他的腦海裡。此刻,站在他面前、用驚喜的目光望著他的男人,對他是如此地熟悉。
丁先生年約四十多歲,膚色黧黑,國字臉,粗眉大眼。他身穿淺灰色西裝,脫下頭上的氈帽跟高弘握手的時候,露出半禿的腦袋。
因為這一天是假期,晚上不用上班,趙愫除買了一大包燒味外,還到大街買了鮮魚、牛肉等,回家燒了滿桌子的菜肴,請蘇菲亞修女回家吃晚飯。
高弘領著丁陌夫婦回到家裡。趙愫對於這對不速之客的光臨感到意外。
由於食指增加,趙愫更急於找工作攢錢幫補生計。
「多少?」
高弘見他小小的九歲年紀,說話的語調和臉上那副懇求的表情,都超乎他年紀應有的。他不禁泛起一陣感動,心一軟,放下柴枝,在床沿上坐下來。
「我們看得出你們對小軍和小幗的關懷和愛護,捨不得他們離開。但是,他們是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應該有至親的人照顧——」
大家都領悟到是甚麼一回事,不便再追問了。
小幗靠到趙愫身旁,摟著趙愫的胳膀,仰起頭問道:
高弘再三好言哄慰他,他仍跺足嚷著要下山到碼頭找媽媽。高弘惱火了,拿起灶前一根柴枝,打他的小屁股。
「是甚麼工作?」
「你答應了?」
趙愫在屋旁的盥洗室為小岫洗澡。高弘聽到趙愫在輕聲哼著「天涯歌女」的小調,心情似乎很輕鬆。
所以,高弘所到之處,坊眾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高老師前、高老師後的叫個不停。他們夫婦買菜的時候,往往得到折扣優惠,甚至獲得免費贈送。
「哥哥替你洗澡,在盆中放小紙船好不好?」
「你們從前見過小軍和小幗沒有……?」
這一天早上,她待高弘及小幗、小軍上了學,就背著小岫拖著小嵐,到難民營辦事處,借電話打給白如露。
他的心裡泛起了一陣蒼涼的感觸:甚麼時候才可以離開這個貧困的地方呢?
高弘見趙愫同意了,緊繃的臉孔登時寬鬆下來,堆起笑容說:
「嗯。」趙愫輕輕嘆息一聲:「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她日日如是,下午五點鐘離家下山,到碼頭乘渡輪過海上班。最初的兩三天,高弘都親自送她到碼頭才揮手道別,但後來趙愫叫他別浪費時間,不要再送她了。
高弘審閱護照,見到護照上的照片的時候,才恍然地省悟剛才覺得他面善,是因為見過丁大嫂遺下來的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中丁大嫂的丈夫跟眼前的丁陌是同一個樣子。
高弘不理會他,只顧向丁陌夫婦和小軍、小幗揮手道別。小嵐回過頭來向母親求助,發覺她眼睛和鼻子都紅了,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似的、撲簌簌地落下來。
「高太太,你找到了工作嗎?」
站在一旁怕得噤若寒蟬的小幗,這時也笑逐顏開。
丁陌的親hetubook.com.com切笑容令小軍消除了疑慮。他眨眨眼睛,點點頭。
「是富有的人家嗎?」
丁陌夫婦聽完高弘講述有關丁大嫂遇害的詳情後,不禁神色黯然。垂首緘默了一會,丁陌抬起頭,開門見山地對高弘夫婦說:
這陌生人過份的熱情令小軍嚇了一跳,他畏怯地閃身躲到高弘的身後。
多少日子以來,趙愫和高弘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了。孩子們自出娘胎以來,甚至連見也沒見過叉燒這種令人垂涎的東西。
丁陌夫婦十多天來為侄兒辦理回台灣的手續奔走,稍有空暇就到調景嶺去。高弘因而有機會向他們了解台灣國民黨政府,對滯留在香港的軍人及家屬處理的政策。
「嘿!別忘記我們的比賽,看誰乘的船先到台灣啊!」徐徐離岸的駁艇上,小軍和小幗猛揮著手,大聲向小嵐喊道。
「鬼靈精,總是不會吃虧的!」趙愫笑著,揀了一塊較小的放進他的口裡。她轉過身來,見到站在灶前的小幗和小軍,兩人眼巴巴地望過來,吞著唾涎,露出一副嘴饞的表情。
為了令小幗和小軍更加融入家庭,高弘和趙愫商量過後,決定認他們兄妹倆為誼子、誼女,真真正正成為高家的成員。
他指了指丁陌夫婦對他們說:「你們的叔叔嬸嬸要把你們帶回台灣的家裡去。」
「你在想著甚麼?」在西灣河駛向調景嶺的渡輪上,趙愫輕輕推怔怔地望著遠方發呆的高弘一下,問道。
高弘望望幾十雙好奇的眼睛,輕聲對小軍說:「你跟我來。」
「那好極了!我們一起到台灣去!」高弘說話時偷偷向丁陌夫婦打個眼色。
「高老師,丁先生他們是來找侄兒和侄女的。」
「我們要趕著回家,待有空才告訴你們。」
丁太太見狀,連忙接著說:
「台灣是甚麼地方?」小軍好奇問。
晚上。
丁太太接著說:「如果小軍和小幗真的在這兒,我們準備把他們領回台灣撫養。」
過了十多天,這對丁家小孤兒習慣了新的生活環境,就把喪母的悲哀忘記了。
他放下筆,起身走到盥洗間門口,靠著門框,望著蹲低身子為兒洗澡的趙愫。
小嵐彷彿一下子就忘記了父親在一分鐘之前打罵自己,聽見可在洗澡的木盆上玩紙船,登時猛然點頭,咧著嘴露出笑容來。
「你們到那邊稍等一下。」高弘指了指課室不遠處的一株樹,對他們說。
「私家看護。」趙愫答道:「是晚上當值的。」
「丁大嫂她怎麼樣?」
高弘他們中午回家吃飯後再上學,趙愫就開始動手做家務,洗晾衣服、打掃地方等等。
他們一見到高弘和丁大嫂的兩個兒女,都站起身來,異口同聲地問:
他們回到家裡,已經是暮色四合的時分。調景嶺的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光。但趙愫還沒有回家。
趙愫信口胡謅,為的是答應過白如露,不讓高弘或其他人知道,她和牛斌夫婦兩人離開調景嶺難民營後的動向。
「甚麼?」高弘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五拾塊錢?」
小軍和小幗兩張本來疑慮的小臉蛋上,登時換上了歡欣的表情……。
「小軍、小幗,你們瞧!待會兒你們乘的是那艘白色煙囪的輪船,我們稍後乘的是那艘黑色煙囪的輪船,大家來作個比賽,看誰乘的輪船先到台灣好嗎?」
高弘搖搖頭,望望小幗和小軍,然後暗暗向她們示意。
丁陌再次把信封塞給高弘。高弘推回去堅決不肯接受。兩人把信封推來推去的時候,一個駁艇上的船員站在船舷,大聲向他們喊道:
黃昏的時候,高弘拖男帶女的到街市買菜。坊眾們一向敬重高弘,尤其是如今他收養了丁大嫂的一對孤雛,更令大家對他們夫婦的俠義精神肅然起敬,讚嘆不已。
「她沒事吧?」
高弘正在課室裡跟學生講「武松打虎」的故事。學生們全神貫注,興趣盎然地在聆聽著。
(為了方便調景嶺難民出外找工作的需要,香港政府開闢了由港島西灣河至調景嶺的渡輪航線。)
「我只是還沒習慣通宵工作吧!」趙愫抖擻一下說:「其實,老太太睡著的時候,我也可以靠在沙發上打盹的。所以,並不感到太累,你放心好了!」
高弘點點頭說:「兩個小孩在香港沒有親人,太可憐了!我相信你也不會反對的,對嗎?」
「你要用廁所嗎?」
高弘帶著小軍、小幗兄妹回到家裡,進門就見到幾個左鄰右里的女人,七嘴八舌地跟趙愫談著些甚麼。
「乾爹、乾媽,我們一起去好嗎?」
「讓我來吧!」趙愫搶他手中的勺子,輕輕把他推開說:「你叫醒孩子們更衣吧!不然你們上學要遲到了。」
「見過。」丁太太搶著答道:「不過,那時他們才四、五歲,事隔四個年頭,不知道他們現在還認不認得我們?」
「我是趙愫,是不是吵醒了你的好夢?」趙愫負疚地問。
小嵐眨眨眼睛,見母親眉開眼笑,他也就莫名其妙地跟著笑起來……。
趙愫點點頭。
途中,高弘告訴小軍和小幗,因為輪船上的床位不足,他們會乘另一艘輪船隨後到台灣去。小軍和小幗對他撒的謊深信不疑。
「我找到工作了!你們瞧——今天晚餐加菜慶祝,有香噴噴的叉燒吃!」
調景嶺難民營所有人,對丁大嫂的遭遇深表惋惜和同情,紛紛為她的殮葬而捐款,發揮了同舟共濟的精神。
小軍動手摺了一隻小紙船後,就牽著小幗的手,走進盥洗間去。
「但你像是很累的樣子。」
和-圖-書客輪停泊在青衣島附近的海面。丁陌夫婦和小軍、小幗要在上環海傍的小碼頭乘駁艇到客輪去。
「當然,不然怎會出那麼高的薪金給我?」趙愫睜大眼睛認真地說。
「你啥時候認識一個寫信的老先生?」
晚上。吃過晚飯後,小幗和小軍圍在飯桌前做功課,小嵐畫圖畫。高弘在窗前的書桌前批改學生作業。
「為甚麼要找工作?」小嵐似懂非懂地問。
高弘由認識她,到與她結婚以來,從來沒有聽她哼過半句曲調。他好生納罕,暗忖:她今天遇上了甚麼開心的事兒呢?
「離我們這裡遠不遠?」小幗問。
趙愫輕輕撫挲她的腦袋,笑著說:「傻孩子,你們是屬於丁家的人,應該跟丁家的人生活。叔叔和嬸嬸就像是你們親生的爸爸和媽媽一樣,他們比我們還要疼你們的。」
「好漂亮!」蘇菲亞修女把圍巾拿起來,撫摸著柔軟的羊毛,跟著把它披在趙愫的脖子上,說道:「看來,你披上它比我更適合。」
第一次發薪的日子,趙愫除了給丈夫、小軍和小嵐各買了一件新襯衣,給小幗買了一條新裙子外,還到上環永安百貨公司買了一件禮物送給蘇菲亞修女。
坊眾鑑貌辨色,心裡已知答案,都對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投予同情的目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像今天這麼好心情。」高弘問:「為甚麼?」
「我想問——」趙愫訥訥地問:「你替我找工作的事兒如何?」
「以後有甚麼要幫忙的,請寫信告訴我,我能力做到的,一定竭盡綿力,為你們效勞。」
「喂!快上船吧!我們要開船了!」
小軍和小幗雖然還只是兩個九歲和七歲的小孩子,但他們都明白高弘夫婦對自己好。他們甚至享受到母親丁大嫂生前沒有給他們的、家庭溫暖的感覺……。
「我說——」在旁的小軍望望趙愫,又望望蘇菲亞修女,打岔嚷道:「阿姨和蘇修女兩個都漂亮!」
「事情來得太突然,小孩子是需要時間適應的。」高弘一邊用手拍拍小軍的肩膊,一邊笑著對丁太太說。
「一百五拾塊錢。」
聽完丁陌的話,高弘對台灣國民黨政府僅存的一絲希望也像泡沫般破滅了!
小軍這時伸手抓住高弘手中的柴枝,向他請求道:
趙愫怔了怔,支吾地答:「是街上一個專門代人寫信的老先生。」
趙愫嬌憨地白他一眼,嗔笑道:「胡說!」
趙愫窩小幗一眼,扯下脖子上的白圍巾,一邊披到蘇菲亞修女的脖子上,一邊笑著說:
「小軍、小幗,你們聽我說——」丁陌溫聲軟語地對他們說:「我們在台灣住的是大洋房,有花園,有小汽車,你們可以有自己的房間——」
「媽媽呢?」
「你看來很累,休息一會吧!」高弘關切地說。
深夜。孩子們都睡覺了。窗外傳來唧唧的蟲聲和山下隨風飄來的、海浪拍岸的聲音。高弘躺在床上,身畔沒有太太,覺得周遭空洞洞的,心裡也是空洞洞的,有一種很不安穩的感覺。
說完,他望著趙愫,等待她的回答。
「噢!我差點兒忘記了!」白如露突有所悟說:「明天下午兩點鐘,我們在雄雞餐廳見面再談,我找到一份適合你的工作。」說完,她「卡嚓」一聲掛了線。
放下話筒,趙愫喜形於色,辦事處的兩個男女職員聽到她在電話中的對話,又見她一臉喜不自勝的表情,女的不禁向她問道:

高弘和趙愫互望一眼,他們料不到小軍和小幗會如此強烈地抗拒。
高弘略一思索,拉著小軍的雙手,和譪地向他問道:
「丁小軍和丁小幗。」丁太太搶著答。
高弘把護照交還給丁陌,問道:「你們怎麼會從台灣找到這兒來?」
「……」趙愫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趙愫鼻腔一酸,眼眶一熱,眨了眨眼睛,噙在眼裡的淚膜破了,淚水奪眶而出。高弘見狀,馬上從她的懷裡接過女兒。她連忙用手帕摀著紅了的鼻子,轉過臉去不讓小軍和小幗發覺。
高弘此刻的心情既喜又憂。喜的是太太找到一份薪金優厚的工作;憂的是太太晚上離家到市區上班後,家裡四個小孩子要由他獨個兒照顧,不知能否應付得了。不過,這幾年來,難得見到趙愫像今晚這樣笑逐顏開的樣子,高弘一下子給她感染了,忘卻了將要面對的煩愁……。
翌日。
「媽媽上班去了,爸爸替你洗澡不是一樣嗎?」高弘哄著他:「小嵐是個很乖的孩子,爸爸疼你,來洗澡吧!」
丁小軍離開座位走到他面前。課室內突然沉靜下來。學生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同學們都以為老師會處罰丁小軍。
熊熊的火光把小軍和小嵐的臉蛋映照得紅卜卜的。望著柴枝在燃燒中響著「啪啪」的破裂聲,迸出了火星子的時候,小嵐的眼睛裡露好奇而興奮的神色,咧開嘴癡癡地笑著。
高弘明知兒子只有三歲的年紀,是不會明白自己所說的話,但他還是對他解釋道:
這天,買完菜回家時經過普濟藥房,胡老闆在店內招手,把他們叫進房裡去。
趙愫把包裝得很美觀的禮物盒,雙手奉上給蘇菲亞修女:
丁陌夫婦帶小軍和小幗離開調景嶺返台灣的那一天,高弘一家四口為他們送行。
「一點也不辛苦,只是服侍老太太洗澡,定時給她吃藥及攙扶她到洗手間大小便,都是一些很輕便的工作。」趙愫聳聳肩膊說。
此刻,小嵐扯著小軍的衣袖,用他的身體作擋箭牌,左閃右避的繞著他走,避過父親https://m.hetubook.com.com手中揮動的柴枝。
小幗和小軍睜大眼睛,神往地聽著。聽罷,兩人拍著掌,嚷道:
「小軍啊!你長高了!」丁太太興奮地撲前去想擁抱他。
小軍怯生生的跟他走出課室門口。他指著樹蔭下的丁陌夫婦向他問道:
高弘和趙愫都不禁笑起來……。
小軍聽她這麼一說,登時露出驚慌的表情,抬起頭望望高弘,身體向他靠得更緊。
他們領悟他的意思,連忙附和說:
「她對我說是到青山道的紗廠上夜班的。」趙愫說:「事後我才感到奇怪,到青山道去,為甚麼不在山的另一邊,乘九人客貨車到九龍城再轉乘公共汽車,而要花半個多鐘頭攀山到鯉魚門去呢?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是去港島上環去。」
這時候,丁陌見拗不過高弘,只好把信封放回懷裡,緊握著高弘的手說:
趙愫所說的不全是謊話,上星期她第一次到青山道工廠區找工作時,的確到過一個專門代人寫信及給人介紹職業的、開設在樓宇梯間的攤檔詢問過。當時,那老先生搖搖頭說:「改天再來問問吧!」
高弘仍感到疑慮:「是誰介紹這份工作給你的?」
小幗和小軍已忘卻失恃之痛。他們今天顯得特別開心。因為,母親在生的日子,他們每天放學後必須躲在家裡做功課,星期天要做家居清潔。母親不准他們在區內到處亂跑。
高弘搖搖頭說:「在醫院裡,我相信任何人見到丁大嫂當時用最後的一口氣,哀求代她照顧兒女的時候,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的要求。」
「我們明白的。」高弘點點頭,微笑著打斷她的話。說完,他轉頭向小軍和小幗招手,把他們喚到面前來。
丁陌夫有點尷尬,向高弘和趙愫投予求助的目光。
趙愫把女兒從浴盆裡抱起來,放在鋪了毛巾的大腿上。她一邊替女兒揩乾身上的水,一邊答道:
丁陌搖頭嘆息地告訴他,台灣民間有許多聲音,譴責蔣介石背信棄義,只撥出微薄的救濟金給調景嶺難民就置之不理,把責任留給香港政府。
趙愫含笑點點頭。
「媽媽出外找工作去了。」高弘答道。
高弘和趙愫笑著搖搖頭。
趙愫回到屋內,見小嵐、小幗和小軍圍在床前,逗著床上的小岫嬉戲。高弘站在窗前,望著海的遠方發楞。
最後,蘇菲亞修女終於接受了。她打開禮物盒,原來是一條雪白的純毛圍巾。
為了照顧小幗和小軍,高弘把他們接到家裡來一起生活,他和趙愫都把他們當作自己兒女般看待。
離開辦事處,趙愫開心得忍不住俯低身子,在小嵐的小臉蛋上吻了一下,說道:「媽媽快要找到工作了!」
高弘望著他們,不禁笑著搖搖頭。
小幗和小軍不再叫他們夫婦做「叔叔」和「阿姨」,改口叫「乾爹」和「乾媽」。
他想到日後要多照顧兩個孤兒,經濟上將會更加拮据,負擔會百上加斤。本來已對生活現狀不滿的趙愫,會反對代丁大嫂撫養兩個兒女嗎?想到這裡,他不禁忡忡不安起來。
經濟上的好轉,減少了夫婦間為生活上的煩惱而發生齟齬。一家人樂也融融,過著歡樂而溫馨的日子。
「你曾經懷疑過?」高弘納罕問。
「在哪一家醫院?」
「媽媽,你為甚麼要哭?」小嵐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高弘乍聽下不禁一陣錯愕。他從來沒有聽丁大嫂說過還有親人在台灣。
她輾轉反側,直到遠處傳來公雞的啼聲,才朦朦朧朧中入睡……。
高弘往信封內瞄了瞄,原來是一大疊鈔票,他馬上把這載滿鈔票的信封塞回丁陌的手裡,一個正色說:
跟著,他轉身走回課室裡。他站在黑板前,向坐後排的小軍招招手,叫道:
高弘和小幗、小軍上學後,趙愫小睡一會,就帶著小嵐和小岫到山下的菜市場買菜回家燒飯。把飯菜燒好後,留一半在晚飯時吃。
「阿姨,你披上圍巾好漂亮啊!」
「傻丫頭,蘇修女比阿姨不知漂亮多少倍!」
高弘感到他怪面善的,暗忖:我在甚麼地方見過他呢?
他跳上駁艇後,還不斷揮手向高弘夫婦致謝。
「病人是男的還是女的?是患了甚麼病?」
她一進門就打了一個呵欠,把手提包往床上一扔,走到灶前來要替高弘煮早餐。
這當兒,一個瘦長的身影在門口出現。趙愫回來了。
「我和妹妹也一起去!」蹲在門邊瞧著螞蟻搬死蟑螂的小嵐,這時候跑過來牽著小軍和小幗的手,一起跳嚷著。
趙愫聽罷,向那幾個在望著他們夫婦說話的鄰里婦人打個眼色。她們會意地一起跟趙愫走出門外去。
「是呀!我是你的親叔叔。」丁陌上前伸手撫摸小軍的腦袋,和顏悅色地說:「明白嗎?叔叔是你爸爸的弟弟。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跟爸爸一個模樣?」
小軍和小幗都信以為真,雀躍地拍著手叫好,小小年紀,不知所謂的小嵐也蹦跳著鼓起掌來。
「非常感激你們對我的兩個侄兒的照顧,這裡小小的心意,不能表達我們內心萬分之一的敬意。」
「這麼說——」高弘豎起食指驚訝地說:「丁大嫂為了節省一毛錢,寧願花半個鐘頭時間攀過山頭?」
丁陌告訴高弘,他是上海同濟大學的教授,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蔣介石宣佈引退的翌日,他就舉家離開上海,南下輾轉經香港到台灣去。
「你知道嗎?叔叔和嬸嬸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接你們回家的!」
「乾爹、乾媽、阿嵐和阿岫,也跟你們一道,到叔叔嬸嬸台灣的家裡居住,那麼你們答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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