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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歲月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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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心惶惶

七、人心惶惶

良久,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從沉睡中醒過來,拖著沉重的腳步,沮喪地離開災場……
「看來共產黨快要打到來了!」有人附和說。
「我也不是廣東人,為甚麼我可以,他們不可以?」蘇菲亞修女再質問。
蘇菲亞修女不待他走近就迎上去。
一九四九年十月,在中國南方的大城市廣州,市內一片人心惶惶。
蘇修女望著她抽搐的背影,不禁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略一尋思後,她上前把手搭在趙愫的肩膊上,慈祥問:
蘇菲亞修女激動而理直氣壯,蒼白的臉紅脹起來。
高弘給掐痛了。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嘴前,張開口輕輕咬一下她的食指,然後在她耳邊悄聲問:
「共產黨解放軍不是好東西!」
因為他們是外省人,又不懂講廣東話,加上是非常時期,所以他們到處都遭到白眼,晚上露宿在人家屋檐下亦遭驅逐。
昏黃的路燈下,他們見到馬路上人山人海,黑壓壓的擠滿了湧向火車站的人。阿強把車子停在火車站外的路旁,就逕自匆匆從人叢中擠進火車站去。
蘇菲亞修女、高弘和趙愫跟阿強道別,挽著行李,隨著人潮往海關走去的時候,見到一對中年夫婦及兩個小孩子,一家人模樣的從海關內沮喪地走出來。
高弘這回使勁再咬她一下,她痛得「哎喲」一聲叫起來。
「是炮聲。」高弘說。
他們走進一條橫巷,發覺巷口築起的木排柵擋著去路,有戴著布臂章的街坊護衛隊人員看守。
他們拐個彎走進另一條橫街,驀地發覺一座高上雲霄、建築宏偉的敎堂。此刻,月亮正好掛在教堂頂的十字架上,整座教堂像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
趙愫搖搖頭,一時感觸,背過身去,雙手捂著臉飲泣起來。
搶購者登時一陣起鬨,謾罵聲四起。最後,一些手中只拿有中央政府濫印的「金圓券」的人,垂頭喪氣地一邊詛咒一邊從人叢中擠出來,怏怏地離開。
「搬到橋上去?」趙愫瞪大眼睛驚愕問。
沿途上,阿強不時停下車來向路人問路,經過了二、三十分鐘,終於把車子駛到那叫文錦渡的海關來。
「因為,你是外國人,可以入境。」跟著他指了指高弘和趙愫繼續說:「他們不是廣東人,所以不能入境,這是香港英國政府頒令的。」
「你丈夫是天主教徒嗎?」
「不疼。」
從她身上的衣著和臉上黧黑膚色,高弘料她是個住在江邊艇上的水上人家。這時節他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沉重和傷感,因為,他又一次目睹一家無辜的老百姓在戰爭災難中遭到滅門之禍。
「這裡面是一些適合你們穿的舊衣服。」謝修女說著,遞給趙愫一個舊皮篋和高弘一個帆布袋。
高弘和趙愫眼看周遭只剩下幾個叫化的,在災場上翻動屍體撿便宜,日間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熱鬧情景,此刻恍如鬼域,不禁為之心寒。
高弘和趙愫互望一眼,連忙點頭稱是。
途中,街上似乎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的氣氛——周遭靜悄悄的,偶爾在遠處有一兩個人影閃過,響起一陣犬隻的狂狺聲。
「他媽的!操他的祖宗!憑甚麼不准外省人過境!」
他們走到那橫跨珠江南北兩岸的海珠橋下,發覺二、三十個國民黨士兵,匆匆跳上停泊在路旁的兩輛軍用大卡車上。跟著,大卡車怒吼一聲,絕塵而去。
「天津。」高弘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我們是天津天主教會的。」
望著這一家大小從身邊走過後,趙愫扯扯高弘的衣袖,悄聲問:
附近街道上,一些樓房倒塌了,到處都見到受了傷躺在地上呻|吟的人。遍地都是扭曲了的窗框、 玻璃碎片、木塊、鐵塊。距離海珠橋一公里外的地方,也有幾處人家的屋頂給海珠橋飛去的鐵塊擊毀。
雖然是短短的幾十分鐘的分離,這對亂世中的年輕夫婦卻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兩個修女給他們的舉動感動了……
蘇菲亞修女趨近一個腦袋纏著白布的印度警察面前,然後轉過頭來指指高弘和趙愫,表示他們與自己是一起入境的。
「為甚麼?」蘇菲亞修女問。
——中國人民解放軍不取人民一針一線。
「他們該全部押去打靶!」阿強悻然說。跟著,他向他們訴說警察們的惡行,如何欺凌街上的小販、如何敲詐勒索市民等等……。
高弘知道他們不會讓異鄉人進巷,只好拉著趙愫回頭走。
「解放軍進城了!」
「可以邊走邊問人家!」高弘打岔說。
「我們是傳教的神職人員。」蘇菲亞修女撫摸懸掛在胸前的十字架,臉上帶著一副虔誠而有點自豪的表情。
她發覺眼前的交通一片混亂,人車爭路,黑壓壓的人潮向著同一方流動。
蘇菲亞修女給他們及洋警官介紹。洋警官叫安德遜,是駐守文錦渡的指揮官。
她對高弘解釋了之後,高弘必恭必敬對那華籍警察說:
「我們要通知橋上的人馬上離開!」趙愫一邊跑一邊氣喘咻咻嚷道。
那印度警目並沒有理會高弘和趙愫,指示那華籍警察把他們趕到一旁等候,然後再審問其他過境者。
「這裡是修女宿舍,另外一幢是神父宿舍。」洋修女一邊開門一邊指了指旁邊相隔一個小園子的洋房,對高弘說。
「情況有變,祁主教恐怕解放軍在天亮前進城,指示我們馬上起程離開廣州。」蘇菲亞修女有點緊張對他們說。
「這是真實的,我們不是在作夢。」高弘說。黝暗中,他發覺趙愫的眼睫上閃著淚光。
「你呢?」
「我們終於安全了!我們終於安全了!」趙愫深深的吁了一口氣,幾個月來的逃亡生涯終於結束,身心的疲憊彷彿一下子鬆弛下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蘇菲亞修女納罕問。
這時候,幾道手電筒的光從橫街的木排柵投射出來,有人在大聲叱喝:
可是,哪裡見到他們失去的皮篋和包袱呢?也許已給那幾個叫化拾去了。
「他們是跟我一起的。」
「你記得我們中午經過這裡的時候,這些士兵不是把一些炸藥從兩輛大卡車上搬下來的嗎?」

「我們該怎麼辦?」
「可是,我們——」趙愫指了指高弘和自己,臉有難色。
「那怎麼辦?」高弘和趙愫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望向蘇菲亞修女。
趙愫瞥見有一個過境者偷偷把一疊鈔票塞到印度警目手中,印度警目瞟那過境者一眼後,悄悄把鈔票放進自己的褲袋。然後,裝得惡聲惡氣向那人揮揮手,示意他過關。
後話:高弘夫婦進蕞爾小島——香港後,被安排棲身於香港英國政府為逃港難民設置的調景嶺難民營裡。調景嶺難民營於一九五零誕生,到一九九六年清拆,經歷了差不多半個世紀,在這漫長的艱苦歲月中,發生了許多悲天憫人的故事。但這已是屬於另一個長篇小說——《日落調景嶺》的故事。
高弘伸手摸摸耳朵,一看——滿手是鮮紅的血!望望地上滿佈的玻璃碎片和雜物,他知道自己是給這些漫天橫飛的東西擦傷的。
他們仰頭望向窗外,樹梢上的月亮不知甚麼時候走了,滲著曉色的、濃濃的霧靄籠罩著整個園子。
他的情緒由徬徨變為恐懼:愫是給人抓去了嗎?
「我的女兒在哪?求求你……」一把微弱的聲音在他的腳下響了起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他們大概在等待向解放軍投降吧!」高弘說。
今晚沒有電力供應,整個城市陷入黑暗和恐慌中。月色下,大街上的舖子都關上了門,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匆匆跑過。不時聽見嬰兒的啼哭聲,男女的吵架聲和疏落的狗吠聲。
一點聲息也沒有。
隆隆的聲音一下接一下從遠處掠過長空傳過來。
這時候雖然夜霧漸漸散去,但天色仍然顯得暗淡。小汽車車頭燈光投射過處,可見到有匆匆的人影在走動。車子拐彎的時候,他們發覺有兩三個人在一間店舖前,似是把一些紙條貼在柱子及牆壁上。
「國民黨為甚麼要把橋炸掉?」有人趨前大聲問。
前兩天,他們發現一艘去台灣的、中央信託局的輪船停泊在黃埔碼頭。他們想去打探一下,但碼頭周圍有國民黨士兵把守,戒備森嚴,令他們無法接近。
高弘和趙愫因為和-圖-書再聽不到炮聲,緊張的情緒漸漸鬆弛下來。他們緊緊依偎著,在車子顛簸的行駛中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高弘和趙愫看在眼裡,知道過關有望了,不禁喜極忘形地互握著手,一時間倒忘記了自己是神職人員打扮的、冒充的修士和修女。
「歡迎你們到香港來!」安德遜警官伸手來跟他們握手,微笑著用英語說。
「權伯今年七十多歲,在教會工作六十年了。」洋修女轉過頭來對高弘說。
在回教堂途中,他繞道經過一條叫靖海路的街道。一片黝黑裡,他見到一爿店子前燈火煌亮,堆滿了人群,人聲鼎沸。
「從哪裡來的?」
這時候,他們見到洋警官笑容可掬地陪著蘇菲亞修女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蘇菲亞修女面露笑容,一邊走一邊跟洋警官談笑,兩人表情融洽。
印度警目面色一沉,顯得有點不高興,但礙於對方是個白皮膚藍眼睛的白種人,比自己高一等的民族,所以不敢開罪,於是臉上表情一轉,強牽著笑容回答道:
「你叫甚麼名字?」
他知道這是感觸和激動的淚水。他輕輕把她摟進懷抱裡。他們在朦朦朧朧裡墮進夢中……。
此刻,周遭萬籟俱寂,只聽窗外傳來唧唧的蟲聲,和夜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我們該怎麼辦?」高弘見蘇菲亞修女趑趄不前,神色猶豫的樣子,不禁趨前輕聲問道。
「我呢?」蘇菲亞修女問。
人群又起了一陣騷動,在場的群眾本來憂傷和憤怒的情緒,這一剎那突然變得慌張起來,驀地一哄而散,紛紛奔走相告:
他猶豫了一下,好奇地走過去。原來這門口兩邊掛著煤油燈的,是一家售賣雜糧的店子。門外爭先恐後地湧前去的,都是搶購糧食的。這當兒,高弘才猛然想起,自己和妻子從中午開始,涓滴未進肚子。
高弘和趙愫在他再說一遍的時候,才明白和敢相信他的話。
「你是找人嗎?」這影子一邊朝他走過來、一邊舉起手中的燭台,和譪地向他問道。
目送這對男女匆匆地走遠了,蘇菲亞修女回過頭來打量一下修士打扮的高弘和修女打扮的趙愫,微微點點頭笑著說:
車子在阿強一邊駕駛一邊憤憤不平地力數警察的不是中,不經不覺間已駛到廣州市東區的火車站。
雖然人們讓路,但他們還是好不容易才從人叢中擠近關卡去。
「……」印度警目支吾地答不出話來。
高弘想到自己和妻子本來身上就甚麼證件也沒有,而此刻又獲悉外省人不准過境,心裡登時像墜下了一塊鉛塊。一時間,他不知所措地望著蘇菲亞修女。
「別管他。」高弘把食指豎在嘴唇上。
這是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十四日晨曦。
「你們願意嗎?」蘇菲亞修女見兩人在發楞,不禁再問道。
「我載你們到深圳去過關!」
那印度警目身體筆直地站立著,一動也不敢動在聽教訓,跟剛才在人們面前那作威作福的態度完全是兩個模樣。
「你叫乜嘢名?」
這時候暮色漸至,一片灰色的天空籠罩整個廣州市。湧向長堤來的人愈來愈多,救傷車的警號聲「嗚嗚」的響個不停。
「你們願意嗎?」坐在旁邊的謝修女接著問。
「我回海珠橋附近去找!」高弘俯低身子,捉著她的肩膊,悄聲叮囑:「你躲在這裡等我回來,別到處亂跑!」
洋修女領著高弘走上其中一幢洋房的台階後,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來開門。
此刻,出境的人群爭先恐後擠到關卡前,情況非常混亂,結果要勞動英方的警察越界到華界的關卡來維持秩序。
「該怎麼辦?」趙愫望著在發楞的丈夫,惶惑地問道。
高弘望著車廂外的景物正想得出神。趙愫望望他,問道:
眼前火車快要開動,要是不上車等待下一班車的話,可能會遇上更擠擁的情況。所以,蘇菲亞修女略一遲疑後,毅然說道:
走到石子小徑的盡頭,他見到眼前有兩幢在月光下呈現銀灰色的建築物,這是兩幢三層高歐陸款式的洋房。
「你的籍貫在哪裡?」
人群嘩然起鬨,紛紛退後。全場憤怒的目光都落在印度警目身上。可是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恐怕自己受到株連不能過境。
剛才高弘離開教堂,回到長堤海珠橋附近找尋行李的時候,趙愫躲在教堂的角落裡,眼巴巴望著燭光灑在高牆上搖曳的影子,心裡有說不出的恐懼,忐忑不安地惦念丈夫的安危。
「你跟我來。」洋修女友善地笑了笑說。
「你聽見那廝說的話嗎?」
跟著,謝修女告訴他們:本來在天津傳道的蘇菲亞修女,明天會偕另外一個修女和一個修士移居到香港教區服務,但在天津南下的旅途中,那修士和修女在一宗交通意外裡不幸罹難了。
「你可以。」
「高——」高弘怔了怔,答道:「高弘。」
蘇菲亞修女用白眼窩他一下,沒有答他的話。
「我是天津人。」
高弘強作鎮定,泛起笑容向他禮貌地點頭敬意;趙愫卻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心裡發毛,垂下頭來。
「別忘記——」蘇菲亞修女打斷她的話:「你是趙修女,他是高修士。你們是跟我一起,奉教廷的指令,由天津教會調派到香港的教會工作。明白嗎?」
狐疑的目光齊投到高弘的身上來。現場雖然沒有燈光,但在夜色中,他那高大健碩的身影,鶴立雞群似的、顯得特別突出。
「可是,我不知道文錦渡在哪兒。」阿強為難地說。
其實,蘇菲亞修女今年只有廿五歲,五年前她是主動要求羅馬教廷派她到中國天津市傳道的。這回因中國國共內戰,局勢動盪,羅馬教廷把她調到香港教區工作。
「你們感謝主吧!這是主的意旨。」蘇菲亞修女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跟著問道:「到了香港後,你們有甚麼打算?」
「弘,我們是在夢中嗎?」趙愫伸手往丈夫的下巴掐了一下,仍有點不置信。
片晌,待趙愫的情緒安定下來後,蘇菲亞修女低頭注視她蒼白的、佈滿淚痕的臉兒說:
「嗯。」趙愫愫點點頭:「我丈夫跟我結婚後也信了主,但還未受洗。」
高弘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緊緊握著她的手。
「對了!他不懂說國語嗎?」華籍警察用白眼窩高弘一下,悻然問。
「你們下車跟著人們往前走,前面就是羅湖橋了。」阿強推開車門,鑽出車外,指著前路對他們說。
「愫,我回來了!」他向黯暗處悄聲叫道。
正在發怔的他發覺走到他面前來的,原來是一個披著黑袍的洋修女。
甚麼共產黨到來後要「共產,共妻」;甚麼共產黨教導小孩子「不要爸爸、不要媽媽、只要國家。」等等。市民惶惑地奔相走告,謠言滿天飛。
教堂裡沒有亮燈,只見聖壇上幾根白色的洋燭幌亮著昏黃的光,支撐著面積寬大的、教堂內的黑暗。他們的心這時節被一種肅穆而神秘的氛圍所籠罩,怯懦地在教堂裡一個黝暗的角隅躲下來。
那身材魁梧、皮膚黝黑、滿腮鬍子的印度警目望一下蘇菲亞修女。跟著,他睜大眼睛用狐疑的目光,由頭至腳地打量高弘和趙愫。
蘇菲亞修女目睹這駭人的混亂場面,不禁兩眉深鎖,搖頭嘆息。
語音甫下,同樣感到好奇的阿強,把車子戛然在一根貼了幾張紙條的石柱前停下來。雖然天未破曉,但紙條上所寫的字隱約可見。
他們是最後攀上火車的三個人,火車怒吼一聲,鐵輪開始轉動的時候,高弘的腳才剛離開地面踏上鐵梯。
「噢!蘇修女!」趙愫楞了楞,驚喜道:「見到您真好啊!」
趙愫忙不迭的掏出手帕,替他揩抹耳朵和腮頰上的血漬。並讓高弘用手帕捂住耳朵上給劃破的傷口。
這當兒,站在旁邊的一個華籍警察走上前,用半鹹不淡的普通話向高弘問道:
他們在月色下的、教堂巨大的陰影裡繞過關閉著的大門,躡著足從側門溜進教堂裡去找尋藏身之所。
此刻,小廣場及教堂門前偌大的台階上都靜悄悄的。高弘與趙愫交換一下眼色,然後推開「吱呀」作響的、虛掩的鐵柵門,再向四周顧盼一下,跟著走進小廣場去。
洋修女擦亮了火柴,點燃了一座擱在門角的燭台,然www.hetubook.com•com後端著燭台領高弘往裡面走。
「這裡是甚麼地方?」趙愫好奇問。
蘇菲亞修女領著高弘、趙愫夫婦隨著送行的謝修女和祁神父,在白濛濛的濃霧中匆匆地走出園子。
她的話未說完,嚥了一口氣,腦後頹然垂下來。高弘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按按她脖子上的脈搏,知道她已經氣絕。他伸手輕輕一抹她那死不瞑目的、在月光下翻白的眼睛,讓她閤上眼皮安息。
高弘舉目四顧,只見教堂外樹影幢幢,闃無人影。他從側門走進教堂。
——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
他們的車子是天色未亮的時候離開廣州市的,這時節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陽光照射下,他們惺忪的睡眼一時間無法睜開。趙愫揉揉眼睛,把手掌擱在額角上遮擋著陽光,往車窗外望去。
月台上熙熙攘攘的擠滿了候車的人。看來都像是從內地逃出來的難民。趙愫東張西望,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他們在圍繞著教堂的鐵欄柵外往內窺望,發覺教堂外有一個草坪小廣場。可能是因為時局緊張、許久沒有人修剪的緣故,草坪上開始長滿野花雜草。
「……」高弘猶豫著沒啟齒。
果然,那洋警官偕蘇菲亞修女走到離關卡約五公呎的地方停下步來。他朝印度警目吹了一聲口哨,跟著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他站到自己面前來。
印度警目搖搖頭輕蔑說:「他們不能進入香港。」
「沒說過甚麼。」蘇菲亞修女笑著說:「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他的母親原來也是瑞士人,跟我有同鄉之誼,他鄉遇故知,所以他特別關照我們。」說完,她眨眨眼睛,做了一個鬼臉。
「Sorry,我的上司請你們過去!」
「天快亮了!我們快走,車子已經在外面等著!」
兩個約莫三歲及五歲左右的男女小孩,一臉惶恐跟在後面走,小小年紀的他們,不知大人世界裡發生了甚麼事故。
「香港那邊的警察說,香港是屬於廣東省內的地方,香港政府有權只容納廣東人,拒絕外省人入境。但我看見有一家外省人給了錢,就讓他們過關了……」
「長官,他的耳朵可能有點毛病,請原諒他。」蘇菲亞修女臉上陪著笑,心裡對這個不檢討自己普通話差勁,卻怪別人聽不懂的警察暗暗罵了一聲。
蘇菲亞修女坐在阿強旁邊。她的眼睛望著前方,沒說過一句話,看來也有點兒緊張。
「在教堂裡見不到你,嚇煞我了!」
只見印度警目走到洋警官面前,刷的一聲立正,把手掌伸到額前向洋警官敬禮。腋下挾著一根棒子的洋警官板起臉孔,睜大那雙綠色的眼睛盯著他,嘰哩咕嘮的向他訓話。
他呆立在眼前這個令人觸目驚心、滿目瘡痍、鬼域般的災場上,一動也不動,月光把他碩長的身體灑出更長的影子,像一具僵了的鬼魅。
這幾天,形勢愈來愈緊急。人們從「美國之音」的廣播中,知道解放大軍已打到武漢、韶關,眼看要打到廣州來了。大街上的人都步履匆忙,神色凝重,臉上掛著一副大禍臨頭似的、慌張和憂慮的表情。整個廣州市瀰漫著緊張和倉惶的氣氛。
「你——你不是趙姑娘嗎?」蘇菲亞修女把燭台遞到她的面前,在燭光照耀下諯詳著她,詫異地問。
他徬徨地在偌大的教堂每一個角落、木椅下及聖壇背後進行搜索。呼喚聲由低而高。可是,回答他的仍是由四邊牆壁邊蕩回來的、空洞的回聲。
高弘深深吁了一口氣,撲前去捉住趙愫的手,激動地說:
她祈求聖母瑪利亞保佑丈夫平安地從災場回來。
「你叫高弘?」
這時節,通道遠處的一間辦公室裡,有一個洋警官聞聲走出來。這洋警官牛高馬大,一雙貓眼似的綠眼睛,嘴上長著兩撇向上彎的、棕色的濃鬍子,外表精悍威武。
「愫,你在哪兒?」他怔了一下,狐疑地張目搜索。可是,哪裡有妻子的影子?
「那麼,我們就往文錦渡去看看吧!」蘇菲亞修女說。
跟趙愫站在一旁的高弘這時候再捺不住了。他擠到人群中央,高聲道:
回到修女宿舍,謝修女把高弘夫婦安排在客廳旁一間客房裡度宿。
這當兒,一陣急速的敲門聲響起來。他們驚愕地面面相覷,遲疑一下,高弘爬起床,摸黑去開門。
由於他們都是一身修女和傳教士的打扮,尤其蘇菲亞修女是個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緣故,排在前面的人龍,都紛紛讓路給他們先走。
「今晚沒有電力供應,不知道是否跟海珠橋一樣,被撤退的國民黨軍隊破壞了。」洋修女喃喃自語說。
「火車票都給黃牛黨炒賣光了!」
從廣州到深圳路程百多公里,沒有直通的高速公路。珠江三角洲一帶水路縱橫,沒有橋樑連接崎嶇不平的泥土公路。所以,不論人或任何交通工具,都要不斷地靠渡輪來接駁行程。
「他是看門的權伯。」洋修女給高弘介紹。
謝修女把兩套修女和修士的服飾塞到他們的手中,催促他們馬上更換衣服。
坐言起行,蘇菲亞修女和謝修女馬上領高弘和趙愫到神父宿舍去找祈主教。
「我白天曾經見過他們用大卡車運來大批炸藥!」高弘答道。
大輪船緩緩靠近碼頭……
這時節,蘇菲亞修女挽著一個皮篋,從長廊那邊匆匆跑過來對他們說:
「嗯。」趙愫點點頭。
三對期待的目光都落在阿強的臉上。阿強眼珠一轉,說道:
「我說籍貫,籍貫,你明白嗎?」華籍警察說得有點動氣。
約莫過了三十分鐘,兩聲曳長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他們循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列冒著長長灰色煙霧的火車,隆隆的駛進火車站。
兩人無言地對望一眼,輕輕嘆了一口氣,牽著手離開現場……。
「我找我的女人。」他指了指角隅說道:「剛才她躲在這兒的。」
這當兒,站在一旁的蘇菲亞修女見狀忍無可忍,用英語大聲喝止印度警目:「停止!我要見你上級長官!」
小汽車開動了,衝進濃霧深處。
他們雀躍地緊握蘇菲亞修女和謝修女的手,向她們致謝。
跟著,周遭是死一般寂靜,空氣似乎也凝住了。半晌,人們才哄動起來。這時節,驚叫聲、呼娘喚爹聲、哭聲混成一片。
印度警目把臉仰高,只顧搖頭不回答蘇菲亞修女。
高弘和趙愫遠遠見到蘇菲亞修女走近洋警官面前,回過頭來指著印度警目,不知說了些甚麼。只見那洋警官神情專注地聆聽,不時點著頭,最後還必恭必敬伸手請蘇菲亞修女走進辦公室裡去。
跨進門後,高弘發覺裡面沒有燈光,從窗外瀉進來的月色裡,他看見這是一個佈置簡單的客廳。
阿強抽著煙,搔搔腦袋,沉思了片刻說道:
等候過境的人群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高弘和趙愫交換一下眼色,心裡感覺到情況好轉,兩人臉上那緊繃的表情不禁舒緩下來。
過了好一會,只見阿強氣沖沖地跑回來,對蘇菲亞修女說:
「外省人不淮過境,包含我們上海人和台灣人嗎?」趙愫焦慮問。
於是,他擠進搶購食物的人叢中去。
「你說甚麼習慣?」高弘納罕地問。
「這是您帶給我們的。」趙愫回過頭來,捉住蘇菲亞修女的手,感激說。
他把他們兩人領到洋警官和蘇菲亞修女面前,才怏怏地退回去。
「甚麼不同?」高弘和趙愫異口同聲問。
他們站在遠處觀望,只見一輛輛軍用大卡車魚貫駛到碼頭前。士兵把一箱箱印有「中央銀行」字樣的、沉甸甸的木箱扛上輪船去。
這時候,他們才恍然想到:這艘船是把中央銀行的財富運到台灣去的。
車廂內一時間靜默起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趙愫和高弘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嬌憨調皮的表情。
高弘低頭一望,登時嚇了一跳。月色下,他發覺抓著他腳踝的,是一個披頭散髮、血流披面的婦人,他連忙蹲低身去,扶起她的腦袋,關切地問:
在通向南方小鎮深圳的、坑坑窪潌的公路上,此刻塵土飛揚。公路上的車子一輛接一輛,長得不見首不見尾,其中包括不同類型的交通工具;軍車、貨車、小汽車、摩托車、馬車、牛車、www.hetubook.com.com木頭車及單車等等。車上載的都是一些混在逃難人群中的、國民黨的廣州市政府官員;也有一些是受國民黨撤退時散播的謠言影響的、害怕共產黨的人們。他們夤夜倉惶離開廣州市,逃往此刻還未被共產黨解放的深圳去。
「唉喲!」趙愫突然指著丈夫的耳朵驚叫起來。
「是呀!」阿強點頭說:「你們走過羅湖橋便是香港英界了。」
能夠再往哪裡逃呢?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呢?想到這裡,高弘心裡驀地升起一陣寒意。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拉著趙愫的手。正垂著頭沉思的趙愫抬起頭來,以探問的目光望他一眼。她的眼神裡孕著憂慮和徬徨。
眾人一呼百應,一時間咒罵共產黨的聲音四起。
「奇怪甚麼?」趙愫停下步,盯著他納罕問。
「我們跟他們不同。」
「這裡是英國人管治的地方,共產黨不會打進來的。」蘇菲亞修女捉著趙愫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安慰說。
「呵呵!您,您好!」他咧開嘴笑了,露出黑洞似的、沒有牙齒的口腔。
「怎麼辦?」蘇菲亞修女蹙著眉頭,沉吟一會轉過頭來問阿強:「我們天亮前必須離開廣州市。」
這時候,走進教堂來巡視的蘇菲亞修女發現她。
趙愫的心在緊張得怦怦亂跳;高弘踏前一步擋在妻子面前,神色自若地望著印度警目,微笑著說:
在警車駛往上水火車站的途中,趙愫忍不住悄聲向蘇菲亞修女問道:
「大家聽著,本店交易,只收『袁大頭』、美鈔和『鹹龍』(港幣)!」
「只要你們是自願的,只要你們對主虔誠和信賴——」祁主教站起來,上前跟他們握手和祝福說:「天主會保佑你們的!」
但那印度警目不理會蘇菲亞修女說甚麼,他只顧在搖頭,最後甚至走近高弘和趙愫面前,神情冷峻地用英語對他們說:「Get out!」
他們乘著一艘從香港開出的大貨輪,回到闊別了幾年的台灣高雄港,碼頭上人頭湧湧,聚集了到來迎接的人們。自小在上海長大的趙愫,對眼前陌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站在甲板上東張西望;高弘的目光卻在碼頭上人群中搜索。他希望見到自己日夕思念的母親,和兒時的玩伴們。
趙愫告訴她自己結了婚,並把剛才與丈夫在海珠橋附近遇到爆炸的情況說出來。
「你跟那警官說過些甚麼?」
「原來這廝真的貪污受賄!」趙愫把頭靠近高弘耳邊,悄聲說。
許多本來泊在江邊的木船、小艇都給爆炸時激湧起的巨浪摧毀,沉沒在江中或給捲到岸上來,支離破碎變成一堆廢物。長堤上的樹木東歪西倒,部份被連根拔起,樹葉上還掛著一些殘缺不全的屍體,令人觸目驚心。
車子再拐彎駛進維新路的時候,他們驀地發覺設在這路上的、廣州市警察總局的門外馬路中央,警察用的步槍每三枝一堆地架在一起,遠遠望去,像一堆堆木柴棄置在街上。小汽車的射燈照耀下,可見到那些平日作威作福、貪贓枉法、欺壓小百姓的警察排成一列縱隊,個個都垂頭喪氣地盤腿坐在一旁。
陽光下,樹上繁密的綠葉一動也不動,周遭一丁點兒風也沒有,空氣也彷彿凝固了,那窒息似的燠熱,予人一種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感覺。
約莫十五分鐘後,警車在上水火車站前停下來。駕車的警員領著他們走進車站,代他們購了火車票,帶他們進入月台後才離開。
「你們想到香港去?是自願的嗎?」
「……」蘇菲亞修女望著眼前人山人海的情景,不禁雙眉深鎖,沉吟起來。
「你們?」蘇菲亞修女向周圍望一下。
躊躇了好一會,眼看教堂裡沒有人看管,就壯著膽子,走到聖壇前跪下,垂頭、合十雙手,虔誠地向聖母像禱告。
這時候趙愫靠近高弘身邊,牽牽他的衣角,悄聲叫他別再說下去。跟著,捉住他的手肘,想拉他離開。
「你在想著些甚麼?」
高弘和趙愫轉頭張望,發覺兩三分鐘之前還巍然矗立、橫跨珠江南北兩岸的、雄偉的鐵橋,此刻已經倒塌了,寂然地癱在濁黃的江水裡,像一頭被河水淹死了的巨獸,只露出小部份軀體。
說完,他揮手示意高弘和趙愫回華界去。高弘和趙愫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這些人在做甚麼呢?」趙愫納罕問。
這時候,人們都從家裡跑出來看個究竟,一時間街上聚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驚慌的表情。
「高先生,剛才你未回來之前,你太太已經把你們的身世和遭遇告訴我們了。」蘇菲亞修女表情祥和地對高弘說:「你們從上海輾轉逃到廣州來,無親無故,人地生疏,要是共產黨、解放軍來了,你們這對國民黨的逃兵,不知會受到怎麼樣的對待。我們考慮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到香港去。」
印度警目倒也給蘇菲亞修女的聲音懾住了。他停下動作,回過身來楞楞地望著她。
「嗯。」他點點頭。
「他們都死了!」剛停了飲泣的趙愫鼻子一酸,淚水又撲簌簌落下來。

當他們換上修女袍子和修士黑色西服後,兩人不禁相視而笑。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扮起修女和修士來,而且又如斯地似模似樣。
「怎麼啦?」她錯愕地望著坐起來的高弘。
「爆炸的時候,剛好有兩輛滿載乘客的公共汽車在橋上行駛哩!」有人嘆息。
「沒甚麼可怕嘛!」阿強嘿嘿笑起來說:「共產黨的共產共妻沒有甚麼不好,像我們這樣的窮光棍,到時說不定配給一個貌美如花的老婆,那多麼好呵!」
夫婦二人呆呆地站在碼頭外,眼巴巴望著這艘船在夕陽斜照中,緩緩地遠去……。
蘇菲亞修女聽罷,同情地問:「你們今後有甚麼打算?」
「你是問他是甚麼地方的人,是嗎?」在旁的蘇菲亞修女用英語問華籍警察。
「他們兩個是天津人,不是廣東人。」
「甚麼?」高弘聽不懂廣東話,問道。
「擠上去!」
趙愫也感到疑惑,望望高弘。
蘇菲亞修女和謝修女的計劃是,雖然由廣州到香港可以乘火車直達九龍,暫時還不受出入境限制,但為了旅途中方便,她們決定安排高弘夫婦兩人冒名頂替,扮修士和修女過境。
蘇菲亞修女有點迷惘地搖搖頭。
「聽說他們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蘇菲亞修女說:「像攻佔其他城市一樣,在進城的前夕先在城內到處張貼標語,安定人心。因為,國民黨散播的、有關共產黨的謠言實在太可怕了!」
高弘發覺妻子的臉色發白,神色緊張,怕她露出馬腳,於是暗地伸手握握她的手,向她投一瞥鼓勵的目光。
高弘點點頭,表情有點茫然若失。
趙愫也聽不懂,怯怯地搖搖頭。
「想著我在鄉間參軍及在軍隊生活的日子,那真像是一場噩夢!」一直伸長脖子貪婪地往外張望的高弘,這當兒把嘴湊到趙愫耳邊,感觸地說。
這時節,夜空湛藍如洗,繁星閃爍,高懸的月亮把教堂投下一個巨大的影子。周遭靜謐而和平的氛圍,與剛才被炸的、海珠橋附近的災場慘況,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趙愫茫然地望望高弘,高弘沉吟了半晌說:
高弘跟著她從聖壇旁邊的門口走進去,通過一條長廊,由另外一邊側門走出教堂外去。
高弘這時候才猛然地醒起,剛才只顧救人和逃生,慌忙間皮篋和包袱不知在甚麼時候給忘掉了。
自從傳來十月一日,共產黨的領導人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的消息後,廣州市市民每天都從無線電廣播中,聽到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共產黨的解放軍乘勝追擊及繼續揮軍南下的戰況。
「我說過,他們兩個是外省人,不能入境!」
趙愫也給高弘的驚叫聲驚醒。
「你呢?」印度警目不理會他,轉問趙愫。
站在高弘和趙愫後面,輪候過境的人群、目光此刻都落在他們身上。印度警目那雙深陷而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人們畏怯得不期然退後一步。
——中國人民解放軍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祁主教是梵蒂岡教廷派到中國來,任廣州教區石室教堂的主教。他是義大利人,身材和*圖*書高碩,長著滿腮棕色的虯髯,一雙藍色的眼睛深邃而炯炯有神。
「他們在幹甚麼?」阿強眼睛睜得大大的,驚訝地回過頭來問蘇菲亞修女。
高弘和趙愫忙於救傷。因海珠橋被爆炸而受影響的、位於附近的五仙門發電廠入夜後尚未能恢復供電,救傷工作在摸黑中進行。
「深圳。」阿強點燃了一根香煙,吸了一口,然後答道:「你們就在這兒下車吧!」
高弘點點頭,蹙著眉頭狐疑說:「不會那麼迅速吧?」
「對不起!」蘇菲亞修女抱歉地輕輕拍她的胳膊,把她擁進懷裡。
坐在旁邊的蘇菲亞修女見到他們兩人依偎著緊握著手,陶醉在眼前的景物中,不禁莞爾地說: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已經停在教堂外的路邊等候。祁神父和謝修女跟他們握別,並在胸前畫「十」字為他們祈禱。
園子裡長滿了樹木,高弘跟著洋修女在樹影婆娑的、陰影下的石子小徑上往內走。
高弘和趙愫忙不迭點頭稱是。
趙愫和高弘緊跟著蘇菲亞修女,來到關卡前。趙愫緊張得喉嚨乾涸,雙手冒著冷汗,心在怦怦亂跳,彷彿要跳上口腔來。
高弘說話的時候目光凝望車窗外,彷彿有一幅美麗的圖畫在他的眼前展現……。
「這兒海闊天空,是自由的天地,你們不用再逃亡了。」
高弘大惑不解,望望蘇菲亞修女。
高弘和趙愫經過一整天的惶亂和奔波,心身已疲憊不堪,但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令他們興奮得不能成眠。
高弘跑出教堂,匆匆地沿著剛才的路線往海珠橋的方向走去。
「這已經是安全的地方嗎?」趙愫問高弘。高弘不懂作答,把目光投向蘇菲亞修女。
火車隆隆地往九龍半島駛去。車廂外的景物,樹木、山丘、房子、電線杆及公路上行駛中的汽車,都飛快地往後倒退;遠處的阡陌上,偶爾有三兩個農夫在悠閒地工作。一切是如斯地和平、安謐。
「大概是要截斷解放軍的去路,以便自己逃走吧!」人叢中有人大聲打岔代他回答。
搖晃的、昏黃的燭光照亮兩張神色凝重的、蒼白的臉。
「我們的行李呢?」趙愫剛蹲下身坐在冷硬的地板上,突然若有所悟地叫了起來。
「香港與中國內地之間,人民不是自由往來的嗎?香港英國政府是甚麼時候頒令非廣東人不能入境的?」蘇菲亞修女向印度警目質問。
開門的是個身體傴僂的老者。他的白髮下是一張皺紋斑駁的、乾癟的臉孔,一雙深陷而有神的眼睛,他由上而下地打量著高弘。
高弘和趙愫並肩挨在一起,目光都望向窗外藍色的天空,一片片白色的雲絮緩緩地往後游弋……。
正在窮途末路之際,聽到這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喜訊,高弘和趙愫頓時呆了一陣。兩人錯愕地對望一眼,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滿臉于思的彪形漢子,用麵粉袋載著脹鼓鼓的一大袋「金圓券」購買麵條被拒,與店子那個麻面老闆爭吵起來。
可是,不知是否都給軍方徵用了,珠江兩岸除了一些渡船和小艇外,一艘輪船的影子也沒有。
「沒想到這麼多人要湧到香港去!」阿強開動車子、嘟噥道:「聽說香港人的生活比廣州人更苦,找工作很困難的。」
人們都知道,解放軍快要打到廣州來了。這時候,一些別有用心者為了製造混亂,蠱惑人心,以便乘機渾水摸魚發國難財,不斷播放不利共產黨的謠言。
「老兄,你怎麼知道?」人群中有人大聲問。
車廂兩邊的窗子雖然開敞,但因人太多,空氣混濁,周遭瀰漫著濃郁的汗臭和強烈的香煙氣味;嗡嗡的談話聲,嬰兒的啼哭聲和叫賣聲混成一片。那用竹筐載著香煙、糖果逐個車卡兜售的漢子,一邊從坐在通道上的人們的肩膊上跨過一邊叫賣。
「在香港安頓下來後,我們希望能回到台灣苗栗老家去。在老家我們還有一間破舊的房子容身。」
儘管人們像罐頭乍甸魚似的緊擠在一起,但大家都不以為苦,每一張風塵僕僕的臉孔都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他細心聆聽蘇菲亞修女說話,不時把目光移向高弘和趙愫,點著頭,手在不自覺地撫弄著腮下濃密的鬍子。聽完後,他堆起一臉笑容,向高弘和趙愫問道:
「海珠橋給炸掉了!」有人突然大喊起來。
文錦渡中英邊境的關卡相距僅二、三十呎。這時候,只見華界這邊的關卡沒有海關人員或士兵把守。據說他們害怕解放軍,老早就溜進英界到香港去了。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高弘本能地雙手緊摟著妻子,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護她。
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在園子的黑色鏤花大鐵門前停下來,洋修女伸手拉了拉一條從大鐵門旁伸出來的鐵線。隱約聽到園子裡傳出來一兩下鈴響。半晌,大鐵門打開,一個白髮皤皤的腦袋伸出來。
為了防範匪徒趁火打劫,各區市民都分別組織街道自衛隊。橫街小巷都用大杉木在街頭巷尾築起木排柵。入夜後關上排柵,居民輪流守衛及巡邏,嚴禁陌生人、尤其是外省人在巷內出入及停留。
他們有點受寵若驚,因為,這是他們在這段漫長的逃亡日子以來,受到最大的禮待。
「他媽的『金圓券』一天貶值幾次,轉眼就會變成廢紙,只有傻瓜才肯收它!」麻面老闆紫脹著臉,脖子上青筋暴現,大聲對那彪形漢子道。跟著,他索性跳上一張高櫈,對著站在門外、擠得水泄不通的搶購者宣佈:
「在這身下車?」蘇菲亞修女舉頭向周遭張望一下,蹙著眉頭問。
他漸漸感到氣餒,正在發楞的時候,突然感到腳踝給甚麼東西抓住,令他險些摔倒。
「大嬸,你怎麼樣?」
高弘沒想到他會動手推自己,登時站不住腳,失去重心踉蹌地倒在趙愫的身上,險些兩個人都給摔倒在地上。
「你瞧……」高弘指了指岸邊說:「岸邊沒有停泊軍用船隻,他們是把炸藥搬到橋上去的!」
橫貫廣州市的珠江河,濁黃的河水滔滔地流淌著,船隻的往來似乎顯得比平日少了。河的北岸是一條樹影婆娑的長堤,平日有不少賣小食的攤檔在樹下叫賣,不少遊人在乘涼或倚著欄杆瀏覽兩岸景色。但是今天疏疏落落的只有兩三個攤檔,樹的濃蔭下再不見有悠閒的人在流連了。
此刻,從上海乘火車南下,輾轉逃到廣州來的高弘和趙愫,在長堤海珠橋附近流連。
他們俯伏地上,四周是建築物倒塌和「砰砰嘭嘭」的墮物聲音不絕,飛揚的塵土像濃霧籠罩整個天空;江水也被衝擊得撞向堤邊,濺得半天高,然後「啪噠啪噠」的掉下來。
高弘心情怔忡而倉惶地通過這闃無人影的街道,朝海珠橋的方向跑去。
那男人有點不耐煩,一手抓著女人的胳臂,大力揪著她說:「走吧!別跟這洋神婆胡扯,我們沒有錢,趕快到羅湖橋那邊去碰運氣!」
這時候他們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趙愫連忙在自己的胸前畫「十」字,感謝聖母瑪利亞。她認為這是天主對他們夫婦的恩賜,從水深火熱中把他們拯救起來。
「難道他們要把海珠橋……?」趙愫恐懼地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巴,沒有把話說下去。
他登時惶惑起來,焦慮地壓低嗓子叫道:「愫,你躲在哪兒?」
跟著,印度警目轉身朝趙愫和高弘走過來。他走到他們面前,黝黑的臉上掛著牽強的笑容對他們說:
教堂裡靜悄悄的。聖壇上的燭光因他推門進來時,被流動的風吹得乍明乍暗地晃動著。他躡足朝剛才妻子藏身的角隅走過去。
「怎麼你們過不了關?不是自由出入境的嗎?」
他們好不容易才從人叢中擠進車廂,車廂兩邊的木椅都坐滿了人,沒有座位的都擠迫地坐在中間的通道上。
「不行!Get out!」印度警目斬釘截鐵說。跟著伸手猝地推高弘一把。
「奇怪?」高弘望著大卡車在遠處消失,回過頭來望望江水急湍的橋下,又望望車水馬龍的海珠橋橋上,兀自狐疑地沉吟著。
「我們快點離開這裡!」高弘說完拉著趙愫就跑。
高弘驚叫一聲醒過來。原來是一場夢!
「橋是國民黨士兵炸毀的!」
「你的父母呢?」蘇菲亞修女關切問。
https://www.hetubook.com.com印度警目聽罷,皺皺眉頭,用英語冷冷地對蘇菲亞修女說:
在這些逃亡的日子裡,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像今晚這樣,相擁在瀉滿月色的床上了。
「剛才那些士兵跑得那麼急忙,我看他們馬上就要進行爆橋行動,來不及了!」高弘使勁拖著她朝海珠橋的相反方向跑去。
語音甫落,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隆然巨響,鋪天蓋地的撲向他們。他們的耳朵一陣嗡鳴,驟然失去了聽覺,只感覺到眼前的一切地動山搖似的在搖晃著,一股巨大的氣流把他們向前堆動。
「極可能是的。」
「……」
「聽說還有一個叫文錦……文錦甚麼的……」他偏頭眯著眼,竭力思索,終於恍然說:「我記起來了!是文錦渡!那地方叫文錦渡!」
他們每天都挽著一個破舊的皮篋,一個布包袱,踱到黃埔碼頭及長堤一帶來碰運氣找機會,希望能找到一艘到台灣去的輪船,載他們在共產黨軍隊打到來之前離開廣州。
說完,她牽著趙愫的手,把她帶到修女宿舍來……。
高弘與趙愫在夜街上茫茫然地走著。他們要找今晚藏身之處。
她睜開疲憊的眼睛,望了高弘一眼,淌著血的嘴微微翕動著,氣若游絲說:「我……我的女,女兒……」
高弘趁機擠進去,花了一塊錢美鈔,買了一小袋大餅。此刻,他腹若雷鳴,想起獨個兒躲在教堂裡的妻子,連忙加快腳步朝教堂跑回去……
蘇菲亞修女繼續義正詞嚴地說:「他們跟我一樣,是天主教羅馬教廷委任在中國傳敎的神職人員,就算香港政府頒了甚麼法令,也應該可以豁免入境限制的。」
「還有其他的關卡過關嗎?」蘇菲亞修女問。
「橋上當時的行人也很多啊!」另一個長者搖搖頭跟著說:「太殘忍了!」
「你聽——」趙愫忽然睜大眼睛,凝神屏息著聽了一會問:「是甚麼聲音?是雷聲嗎?」
「共產黨打到來了!」
「疼不疼?」
印度警目突然伸出毛茸茸的手,指著高弘用廣東話問道:
跟著,安德遜警官陪伴著他們通過第二個關卡,並且命令一名警員,駕駛警車送他們到火車站去。
「你們先別高興,我們還得徵求祈主教的同意。」謝修女一臉認真說。
「別哭,天主會救你們的!」
火車響起一股刺耳的煞車聲後倏然停下來。月台下候車的人群一窩蜂湧向前,爭先恐後地攀上火車去,亂哄哄的秩序大亂。
那男的望望她,哼了一聲沒有理睬她。那女的見她是個外國修女,說話語氣親切,就停下步來答道:
「一定是共產黨的地下特工幹的好事!」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車子倏然停下,把他們驚醒過來。
「我也是天津人。」趙愫按照事前蘇菲亞修女教她的話來回答:「我們是一起在天津天主教會傳道的。」
他聽完洋警目訓話後,雙腳一轉,立正挺胸,面向蘇菲亞修女行禮致敬。他這個動作把高弘和趙愫看呆了。
駕車的是一個叫阿強的小伙子。他把車子開得飛快,拐彎的時候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不用害怕,天主保佑我們。」高弘輕輕拍拍妻子的手背,悄聲在她的耳邊安慰說。
在長走廊上拐了兩個彎,走進一個廚房的時候,高弘不禁眼前一亮——他驀地見到妻子在另外一個修女陪伴下,正在桌子前進食。
華籍警察把目光從高弘的臉上移到趙愫臉上,瞪著她問道:
「我們願意!」兩人異口同聲答道。
這華籍警察轉過頭去,對那印度警目說:
在晃動著的、昏黃的燭光裡,他發覺她那張蒼白而清秀的臉上,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和一個高挺的鼻子。令他感到意外的,面前這個洋修女說的竟是純正京片子。
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挽著行李,情緒低沉,漫無目的在長堤蹀躞著。眼看解放軍快要打到廣州來,乘船回台灣去的希望卻愈來愈渺茫了。
阿強聳了聳肩膊,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撣掉手中的煙蒂,鑽回車內開動車子。
門開了,他發覺端著燭台,站在房門外的是蘇菲亞修女和謝修女。
這時候,蘇菲亞修女瞥見又有兩個外省人模樣的男女、垂頭喪氣地從關卡內被趕出來。待他們走到面前,蘇菲亞修女上前搭訕道:
「解放軍要進城了!」
「是甚麼人?」隨著,手電筒的光迅速地向四處探射。
「我在作夢。」高弘吁了一口氣說。
「是呀!共產黨打到來了!」
蘇菲亞修女是當年赴天津傳道,途經上海,拜會上海大主教時,在聖約瑟天主教堂認識了當時是醫學院學生的趙愫和她的母親。
正當他們在互相打量和取笑對方的時候,謝修女到來拍門催促他們。
阿強還沒看完,蘇菲亞修女便催促他趕快繼續開車。阿強一邊操控駕駛盤一邊詫異地說:「這些貼標語的是甚麼人呢?」
只見那中年女人垂著頭,掩著臉在飲泣;那男人臉色紫脹,粗脖子上青筋賁現,一邊走著一邊大聲咒罵。
此刻,蘇菲亞修女和另一個中國籍的謝修女坐在一旁,見到他們夫婦倆狼吞虎嚥地吃麵,不禁互望一眼,露出憐憫的微笑。跟著,她們從廚房走到偏廳裡,兩人低聲在說話,像在商量甚麼。
夕陽把黃色的江水染紅了。對岸河的南邊,有兩三家工廠的煙囪冒著灰煙,把南方半邊天塗得灰濛濛的,像把黃昏的天空劃分成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們是從上海逃來的。」
他們鑽出車廂,發覺在這裡過關的人雖然比羅湖橋那邊少,但一樣是人頭湧湧,拖男帶女、扶老攜幼地匆匆湧向關卡。
這深圳小鎮的街上,來往匆匆的人們臉上都掛著恓恓惶惶的表情,周遭籠罩著一股令人感到不安的氣氛。
月光下,他們沿著一條灰色的水泥路,朝教堂後一個園子走去。
高弘發覺園子很大,靜悄悄的只聽見他們「沙沙」的步履聲和蟋蟀響亮的叫聲。高弘一邊走著一邊觀察周遭的環境,暗忖:這是個甚麼地方?
「長官,我們是有天主教會發出的證明文件的,您是否應該考慮特別處理?」
「是解放軍追到來嗎?」趙愫憂慮問。
高弘和趙愫爬起身來,拍掉滿鋪身上的塵土。
沒有趙愫的應聲,只聽見教堂內自己空蕩蕩的回聲:「愫,你躲在哪兒?」
高弘怕招惹那些街道自衛隊人員查問,連忙拐個彎,從另一條小巷走出那條叫一德路的大街。這條日間行人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此刻沒有街燈照明,只見兩旁的店舖和房子裡漏出煤油燈或洋燭昏黃的光;而漸漸移向中天的月亮,瀉下的淡淡的月光把遍地的玻璃碎片照得閃閃發亮。
一直以來,香港這個英國殖民地小島都是開放的,沒有出入境限制的。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突然,「隆隆」的幾聲巨響,他們一個踉蹌給拋下海去。
一路上,他們聽見隆隆的炮聲響個不停,似乎一聲比一聲逼近。趙愫心裡驚慌,把身子緊緊靠著高弘,與他緊握的手也冒著冷汗。她彷彿感覺到整個城市已經瀕於死亡邊緣。
過了一會,她們見高弘、趙愫吃完麵,就請他們到偏廳來坐下。
不消一會兒,人頭湧湧的人群消失了,聲音鼎沸的長堤平靜了下來。觸目所見皆是劫後的、瘡痍滿目的悲慘景象……。
印度警目回過頭來向蘇菲亞修女聳聳肩膊,撅撅嘴做個鬼臉。蘇菲亞修女見狀連忙用英語說:
正當他忐忑不安想跑出教堂外去找尋妻子的時候,突然聽到「吱嘎」的開門聲。他回頭一看,瞥見聖壇旁邊的一扇木門給打開了,一道搖晃著的光線瀉進教堂。一個黑色的影子走進來。
趙愫回過頭來,瞥見不停在揮手的祁神父和謝修女在霧靄中漸漸隱沒……
「您好!」高弘向他點頭打招呼。
海珠橋爆炸後滿目瘡痍的長堤,此刻靜如鬼域,只隱約聽到珠江河水的嗚咽。高弘沿著日間與妻子走過的路線,東張西望地尋找失去的行李,他相信皮篋和包袱是在爆炸的時候,給巨大的氣流捲走的。沿途他不時要翻開一些東歪西倒的樹木、廢鐵、雜物甚至屍體來察看。
近兩三個月來,廣州市大街小巷都可見到一些面呈菜色、神情沮喪、衣衫襤褸和攜帶著簡單行李的外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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