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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歲月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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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逃出上海

六、逃出上海

趙愫見老傅雖然嘴裡說自己是誤會了,但他的眼睛裡仍閃著不大置信的神色。
「你要小心!」趙愫捉住他的手叮囑。
阿望在黝暗裡領著他們沿一條鐵梯,走上一層撂放著救生艇的甲板上。他走近救生艇,伸手掀起那蓋著救生艇的帆布,對高弘和趙愫說:
船婦惘然地聳聳肩膊,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
「聽說是到海南島。」
他們不敢作聲,恐怕有人從救生艇旁經過時被聽見和發現。在黑暗中,高弘緊握趙愫的手。她的掌心摻著汗水。高弘一次又一次地替她把汗水揩抹在自己的衣襟上;拉著她的手掌放到自己的嘴上吻了又吻。
「他不回來?」趙愫驚愕地趨前追問:「儂是說他今天不回來?對嗎?」
過了一會,老傅從裡面走出來。他走進詢問處,從口袋裡掏出兩枚「袁大頭」來,塞到司閽的手裡說:
過了幾天,趙愫的病情漸漸好轉過來。
「姑娘,儂聽阿拉說——」老傅睥睨她一眼,繼續說:「像儂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能夠走就應該快點走,不然——」
小汽車行駛了二十分鐘左右,在一處海邊停了下來。
「嗚嗚——嗚——」,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同時給兩三下曳長而低沉的輪船汽笛聲驚醒。他們感到小船搖晃不定。
「儂是說這姨太太獨個兒乘船去台灣?」
「噢——」老傅呵呵地笑了一聲說:「這個儂放心好了,只要能上船躲起來,那就肯定可以安全到台灣去的!」
「去台灣的錢都被老傅騙去,所剩下來的不多。何況,有錢也沒有門路上船了!」高弘攤開雙手,無奈地說。
在客廳裡還沒坐下,趙愫急不及待地問:「老傅,情況如何?」
老傅那輛黑色的小汽車已經在巷口的路邊等候。
「這個——?」高弘接過床板,狐疑地審視它的時候,趙愫又把另一塊床板遞給他。
高弘眼看趙愫把他們新婚之夜睡過的床拆了,心裡不禁驚訝莫名。只見趙愫把床拆得只剩下一個空木架後,往臥室外走出去。
「只要我們能在一起,赴湯蹈火也不怕。因為,幸福是需要我們一起去爭取的。天主會保佑我們!」
「請你稍等一下。」高弘說完,把大門掩上,然後跑進客廳。這時候,趙愫已匆匆盥洗完畢,從內堂走出來。
「這妞兒找儂幹甚麼?」
這時候,月台上響起一陣哨子的聲音。老頭子伸頭出駕駛室門外往後望去,見到士兵把列車頭的幾卡車廂的乘客趕下車。三、四百個集合在月台上的士兵紛紛跳上去,佔據了這些車卡。
高弘和趙愫鑽出船艙,抬頭向輪船上望,發覺由小船至輪船的甲板,大約有三十多尺高。
「哦——」老傅恍然地笑笑說:「那麼,是阿拉猜錯了!」
高弘站在旁邊,大惑不解地望著她,納罕問:「你幹啥?」
高弘聽後心情矛盾,憂喜參半。憂的是匿藏在輪船上偷渡回台灣,過程中有很大的危險成分;喜的是想到,如果能夠安然無恙地回到台灣故里,可以過和平的日子。
「是重要的事兒。」
「她是我的閨女,有病在家裡沒有人照顧,所以我把她帶在身邊。」
「他們怎麼會讓我們躲在這兒?」
「但是,另外一個名額已經被別人訂了。」
「你怎麼啦?」
「你找他幹甚麼?」
這司閽是個臉孔瘦削的中年人。他那雙稀疏的眉毛下、眼球外露的眼睛,由頭至腳地打量趙愫一番,狐疑地問:
高弘從懷裡把準備好了的美鈔掏出來,塞到阿望手裡。
老傅待他們鑽進車廂後,匆促地坐回駕駛座上,開動車子。小汽車在寂靜的街道上飛快地駛。
「那麼,現在我們到哪兒去?」趙愫大惑不解問。
「哎喲!」當趙愫倒在高弘懷裡的時候,他突然叫了起來。
這漢子把皮篋交還給高弘,悄聲說:
「嘿!原來是你!」這張本來發怒的面孔,一見到眼前這個橫過馬路的冒失鬼是個認識的人,登時換上了笑容。
說完,他領著他們從一條鐵梯走到下層的甲板上。這時候,海面瀰漫著濃霧,霧靄黏在臉上濕濡濡的,海風撲面,冰冷如刀割。
「我們沒有『袁大頭』,付等值的美鈔沒問題吧?」趙愫問。
兩人匆匆地跑到外灘的英國領事館。他們一眼就瞥見老傅駕駛的那輛黑色的小汽車,停放在領事館前的草坪旁邊。
「為甚麼碼頭上聚集了那麼多士兵?」
高弘自幼生長在貧窮的家庭,就算中學畢業後在台南的日資石油公司工作的時候,也只是從事案頭文件工作,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多的、令人為之目眩的銀元。
「現在『德士古』碼頭站滿了等候上船的士兵,你們能瞞得過站崗的衛兵上船嗎?」老傅一邊說一邊向他們招手:「你們跟我來吧!」
船婦叫她們進船艙裡去。船艙裡掛著一盞跟船身搖盪而擺動的煤油燈。煤油燈豆樣的火苗在跳動,不太明亮的光暈,使人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那不就行了嗎?」趙愫說。
老傅臉上露出難色,豎起兩隻手指向她問道:「你們是準備兩個人乘船到台灣嗎?」
「老傅,這裡不是『德士古』碼頭,也沒有輪船,為甚麼?」趙愫疑慮地問。
高弘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罈子內摸索。他的手觸摸到一些冷冰冰的東西,抓了一把出來一看——
「他們準備撤到哪兒去?」趙愫問。
「你們鑽進去吧!」
「嗯。」
「來吧!儂先上去!」老傅向趙愫招招手。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兩人都困倦得不知不覺間睡過去了……
船婦見兩人以狐疑的目光盯著自己,連忙再解釋道:
趙愫咬咬嘴唇,深呼吸一下,然後攀著繩梯往上爬。雖然老傅使勁地拉著繩梯使之穩定,但當趙愫攀到中途的時候,繩梯仍擺動得很厲害。
這哪裡是「德士古」碼頭?趙愫正狐疑間,老傅已經為他們拉開車門,催促說:「快點快點!過了時間阿拉侄兒不會等候你們的!」
「是想租用阿拉的車子嗎?」老傅拍拍車子問道。
趙愫發覺高弘臉上的表情忽憂忽喜地在變化,不禁納罕地問:
「我們甚麼時候上船?」高弘問。
趙愫見到司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忍不住向老傅問:
「你們記住,無論外面發生甚麼事情,你們千萬別作聲,也別鑽出來,除非是我來叫你們!」
而高弘和趙愫所站之處是船尾,四層樓高的駕駛艙遮擋了碼頭上和前艙的燈光,所以光線顯得黝暗。
火車終於開動了。
「儂可以告訴我們,他的家在哪兒嗎?」趙愫焦急地問。
「你蹲低身子試試看。」
「沒,沒甚麼!」老傅聳聳肩膊,信口胡扯說:「還不是局勢緊張,想阿拉老傅介紹一個有錢人家嫁出去,準備逃離上海。」
「你找誰?」高弘打量他問。
「所以,我們要考慮清楚才是。」趙愫點點頭說。
還帶著惺忪睡意的趙愫聞言大吃一驚。她連忙鑽出船艙外張望。
「照他所說——」高弘想了想說:「如果我們要匿藏在船上,偷渡到台灣的話,就要付給他一百個『袁大頭』,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從小巷走出來的時候,趙愫還是忍不住再三回頭望向家門。她從來沒有感覺過這靜謐的小巷是如斯令人留戀。
一個星期過去了。解放軍愈來愈逼近上海的消息,使離開上海南逃的人愈來愈多。
「你在想甚麼?」高弘望望她,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問。
老傅離開後,高弘和趙愫的情緒都顯得緊張起來。收拾細軟的時候,趙愫把掛在牆上的闔家照片除下來,放進皮篋裡去。
小夥子脫下身上的骯髒外衣遞給高弘,叫他馬上穿著。
「共產黨的軍隊渡過長江,南京快要失守了!」
小船顛簸著前進,木櫓把灑在海面上的月光搗碎了。「咿嘎,咿嘎」的、搖動木櫓的聲音清晰地響著。
「阿拉還以為儂是一個人乘船的。」老傅豎起一個指頭說:「兩個人就有麻煩了。」
高弘和趙愫聽了不禁面面相覷。
「上一趟船,那個大官的姨太太和她的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臉能順利到達台灣嗎?」趙愫試探問。
「儂以後橫過馬路的時候要小心。」老傅一邊開動車子一邊對趙愫說:「要是剛才碰到的是軍車的話,儂早已魂歸天國了!」
她是萬萬不能讓人知道高弘是個逃兵。因為,給抓到的逃兵,會受軍法處分,馬上被槍決的。為了避免老傅再問下去,趙愫連忙轉掉話題,問道:
翌日,清晨。曙色還沒浮現。
「怎麼辦?」趙愫惶惑地問高弘。
「那些都是從南京撤退,逃下來的國軍第九十五師的士兵。」老傅搖搖頭笑著說:「這是一支完全沒有戰鬥力的軍隊,聽說,四月二十日共產黨的解放軍渡過長江,第二天,第九十五師就撤離南京,如喪家之狗似的逃到上海來。所有的民用船隻都被他們徵用了。」
高弘恍然,連忙向老頭子道歉,並把臉向他湊過去。老頭子似乎仍有點生氣,把長滿了厚繭的手掌使勁地往高弘的臉頰上抹去。抹得他的臉隱隱作痛。
「你的意思是說,老傅辭工不幹了,對嗎?」高弘問。
高弘連忙把手中挽著的皮篋拋給她,然後抓著門旁的把手,縱身跳上駕駛室裡去。
「他今天不回來——」司閽笑著說:「明天也不會回來,不知到甚麼日子他才會回來。」
「我們找老傅去!」高弘說。
「我以為自己昨晚在作夢。」高弘站了起來,捉住趙愫的手答道。
高弘伸頭出鐵欄杆外往下望,視野內是白濛濛的一片,看不見小船,只見有一道微弱的燈光透過白霧在閃動。
「傻瓜,有了這些銀元,我們不是有盤川到台灣去了嗎?」
「該起床啦!陽光也灑進來了。」
「阿拉料不到另外有人跟侄兒接洽。」老傅聳聳肩膊,無奈地說:「而且,儂也一直沒有告訴過阿拉,你們是兩個人上船的。」
「上船後你們親自交給他好了。」老傅答道。
高弘受過軍事攀爬訓練,手勢非常利落,很快就攀到輪船的甲板上。最後,老傅把他們的皮篋繫在繩梯上,讓甲板上的漢子把它連繩梯一起扯回去。
高弘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他感覺到趙愫冰凍的手心滲著汗水,知道她的情緒異常緊張。
「去『德士古』碼頭。」老傅吸了一口煙,徐徐地吐出來後,才慢條斯理地答道:「阿拉剛才不是告訴過你們嗎?現在『德士古』碼頭上集合了許多要上船的士兵,你們要混上船去實在不容易,所以,阿拉侄兒策劃了另一個登船的方法。」
趙愫突然站起身,把高弘也拉起來。跟著,她動手把床上的被子、枕頭和褥子等一一搬開撂在一旁。
而令高弘吃驚的是,他發覺「興華號」在移動了。輪船尾部的螺旋槳轉動時翻起的浪花,令小船顛簸得很厲害。
她惘然若失地橫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車子倏然在她的面前煞停,車輪和地面磨擦的尖銳刺耳的聲音,把她嚇得一跳。
「我明白的。」高弘緊握她的手輕聲說:「因為這是你出生的地方,當日我離開家鄉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受。」
「因為——」司閽猶豫一下:「他已經離開上海了!」
老傅聽到他們的對話,從後視鏡中望他們一眼,嘴角牽起一絲笑意。
說話間,「興華號」已經駛離他們乘坐的小船二、三十尺外。一直靠在高弘身邊的趙愫,緊握他的手。他感到趙愫的手在微微顫抖。
「沒甚麼。」高弘苦笑著答道。
司閽見兩人大驚失色,神情緊張,不禁狐疑地問:「發生了啥事?」
人們在議論紛紛,有人說共產黨的解放軍已經渡過長江,南京快要失守了。趙愫聽了這個消息,才恍悟為甚麼近來所有碼頭和船隻,都被軍方控制和徵用。
高弘和趙愫發覺船婦的神情古怪,兩人心裡不禁感到詫異。
「沒說甚麼。」老傅一邊駕駛一邊做個鬼臉說。
「時間已經到了,我們總會有一天回來的。」
「在碼頭附近滿眼都是軍人,要是你被人認出是逃兵,那可不得了!」趙愫臉上飛起紅霞說:「我不想剛結婚就當寡婦。」
老頭子拉響了汽笛,這列載滿士兵和逃難者南下的火車,徐徐駛出上海火車站。
趙愫見這廝正是領事館的司閽,連忙問道:「是的,老傅甚麼時候回來?」
因為時局動盪,上海市的治安不好,入夜後街上行人稀少。尤其是午夜時分,闃無人影,只見軍用大卡車及吉普車不時在大街上疾馳而過。
「那怎麼辦?」趙愫埋怨起來,對老傅說。
「隨便逛也不會逛到碼頭這個地方來吧!」老傅狡獪地笑了笑說:「是給儂那軍官男朋友送行嗎?」
「你要幹啥?」高弘問。
老傅告訴趙愫,他有一個侄兒在「興華」輪上當廚師的。姨太太通過老傅,以一百枚「袁大頭」的代價,賄賂他的侄兒,暗中安排他們躲在船上,偷渡到台灣去。
聽老傅這麼說,趙愫和高弘放下心頭大石,暗暗吁了一口氣。
眉黛含春,臉帶羞紅的趙愫見高弘一臉迷惑的表情,不禁納罕地問:
「不,她是離開上海乘輪船到台灣去。」
高弘和趙愫互靠著身子,緊握著手坐在一起。他們還要共同面對一段黑暗漫長的道路……
「他媽的!」老頭子往月台吐了一口痰涎,低聲詛咒著,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
「到哪兒去?」高弘納罕問。
「我們可以從陸路乘火車南下。」趙愫緊握他的手說:「到了南方再說。」
「別耽誤了,快爬下去!」阿望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德士古」碼頭上擠滿了準備撤離上海的國民黨士兵。一門門從岸上吊落輪船上的大炮在懸空擺動,那起重機的馬達聲震耳欲聾。
「那麼,你站在門外等他吧!」司閽聳聳肩膊說:「也許你會見到他在門外經過的!」
「今晚深夜時分。晚上十點鐘的時候,阿拉會駕車子來接你們。」
他蹲低身子,用鐵錘和鑿子把那塊地磚挖開。當挖到泥土下一尺深的時候,鐵鍬掘下去突然響起了「砰」的一聲。是器皿破碎的聲音。
趙愫望望垂在眼前的、闊僅約一尺六寸,高三十多尺的繩梯,不禁猶豫起來。
老傅率先從木梯上跳落小船。小船在水面起了一陣顛簸,老傅雙手緊捉著木梯,待小船穩定下來後,才伸手扶趙愫和高弘落船。
這時候,老頭子突然回過頭,緊張地說:「士兵檢查來了!」
高弘和趙愫好不容易才等候到晚上十點鐘。在踏出家門的時候,趙愫回過頭去,依依不捨地向這個自己出生及長大的家園望了一遍。
小船在海上顛簸地駛了三十分鐘左右,他們依稀聽到雜沓的人聲。循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海邊燈火煌亮,一艘大輪船停泊在岸邊。
阿望蓋好帆布後,掀起帆布一角,從縫隙裡對他們叮囑道:
翌日。
趙愫呆呆地望著小汽車拐彎,在視野中消失了,才匆匆回家去。
高弘放下鐵鍬,用手把泥土撥開。他們終於發覺,埋在床底地磚下的,是一個黑色的罈子。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小船艙裡一片黝暗,老傅一聲不響地在抽煙。趙愫靠著高弘而坐,她從老傅吸煙時亮起的火光裡,發覺老傅臉上是一副悠閒的表情。
兩人登時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地愣了好一陣子,趙愫才從高弘手中取過一枚銀元來,一邊玩賞一邊尋思著說:
老傅下車後聽到有人叫他,轉過頭來,見到是在陸軍總醫院當護士的漂亮姑娘,不禁笑著問:
「你們快點鑽出來!」阿望掀起救生艇的帆布,再一次催促他們。
她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抬頭一望,一張熟悉的面孔從車子裡伸出來。
老頭子和小夥子不約而同地打量高弘。
阿望的聲調聽來很惶急,登時把滯留在他們臉上的睡意也嚇走了。兩人連忙從救生艇裡鑽出來。
司閽正想再問的時候,老傅已走出鐵柵門,鑽回車子裡去。
「還疼嗎?」趙愫伸手輕輕撫挲傷疤,問道。
許多市民站在碼頭外的路邊觀望。趙愫走到人群中打聽,https://m•hetubook•com•com原來這些士兵都是準備撤到台灣或到海南島去。
高弘的手撫摸大腿,苦笑著「雪雪」叫痛。趙愫蹲低身子揪起他的褲管來看,原來他撫摸的正是施過手術,從腿骨上取出子彈的地方。
「姑娘,請回過來!」
「他們剛才不是安全地上了『興華』輪嗎?」老傅聳聳肩膊說:「到了船上,阿拉的姪兒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他們匿藏起來的。」
高弘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美鈔來,塞進老傅的手裡。
高弘與趙愫依偎著坐下後,往船艙內張望一下,向船婦問道:「老傅呢?」
「我給他們二十元美鈔。」趙愫用手掌遮著嘴巴,低聲答道。
「那高官十天前已舉家乘飛機飛台灣去了。」老傅笑著說:「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而且,這姨太太只不過是個在舞場認識的小姘頭而已。」
駕駛室裡除了趙愫,還有兩個漢子。一個是那老頭子火車司機,另一個是小夥子。小夥子頭上戴污穢的帽子,看來是老頭子的助手。小夥子把一個護眼罩拉到下頷,面上除了眼睛周圍因戴過眼罩而白淨外,都給煤塵沾得黑乎乎的。
趙愫見狀連忙對高弘說:「他要你扮助手,要是臉上太乾淨就不像了。明白嗎?」
暗淡的月色下,他們發覺「興華號」仍泊在「德士古」碼頭,阿望的臉上卻露出慌張的神色。
高弘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她。她聽了,伸手摟著他的脖子,深情地說:
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
「他不回來了!」司閽搖搖頭說完,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來打開鐵柵的門。
趙愫急不及待地探頭察看,發覺這給敲破了一個小孔的罈子裡黑黝黝的。她向高弘問:「裡面載的是甚麼?」
他們點數過,共有銀元二百多枚。為了方便攜帶,他們決定把銀元兌換為美鈔。
「那晚,儂從陸軍總醫院裡接出來的男朋友不是當兵的嗎?」
「不,還有她養的小白臉。」老傅說:「這小白臉是拍電影,演小角色的。」
趙愫見到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憨傻的樣子,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起來說:
「你找到去台灣的輪船?」高弘驚喜地問。他興奮得緊握趙愫的手。
「姑娘,你別再呆在這兒等他,他也許不會回來了,你到他家裡去找他吧!」
「我在虬江碼頭和德士古碼頭看見一批批從南京撤下去的國軍。」趙愫一股腦地在沙發上坐下,慵倦地伸著雙腳,靠在椅背上嘆了一口氣說。
高弘見狀不禁大驚失色,正想上前敲打駕駛室的鐵門通知趙愫,駕駛室的鐵門突然打開,趙愫伸頭出來,向他招手說:
趙愫似乎並不氣餒,繼續向駕駛室叫喊,甚至跳起來伸手大力拍打駕駛室的鐵門。
「因為,共產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
「其實阿拉並沒到過。」趙愫紅著臉說。
小船愈靠近大輪船,雜沓的人聲愈聽愈清楚。趙愫輕輕掀開船篷側的油布往外張望,見到大輪船黑色的船身,用白漆油髹上的「興華號」三個斗大的字。
「謝謝你的幫忙!」高弘握著老傅的手,感激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
他們站了許久仍不見老傅出現。高弘焦躁地問趙愫:
趙愫沒有回答他。她動手把一塊從床上拆下來的床板遞給高弘。
這一天,趙愫到過德士古碼頭和虬江碼頭,發覺碼頭和附近的街道上,聚集了大批國民黨士兵。碼頭旁和海上停泊了幾艘登陸艇,和「怒江」、「滬廣」、「興華」及「中二零陸」等十多艘商船。
趙愫把回家途中,老傅說的話向高弘說了一遍。
聽完老傅的話,知道可以成行,高弘和趙愫不禁雀躍地擁抱起來。因為,多花五十枚「袁大頭」能夠夫婦倆一起上船離開上海是值得的。
趙愫拉著高弘朝火車頭的方向跑。
她說話的時候秋波流轉,盈盈欲淚,惹人憐愛。高弘忍不住把她拉倒在自己的懷抱裡。
「這消息準確嗎?」趙愫暗吃一驚,追問道:「儂是從哪兒聽來的?」
上海的火車站、碼頭和機場都擠滿了要逃離上海的人。
「我們受騙了!」趙愫對他說。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高弘如言蹲低身子,感覺到傷處仍有少許痛楚。但他搖搖頭說:
「吓?!」高弘和趙愫這一剎那恍如五雷轟頂,失聲叫了起來。
趙愫站在一旁,待他耍完太極後,才上前向他問道:
「老傅,儂跟侄兒談過沒有?」趙愫追問。
「為甚麼?他不是在這兒上班的嗎?」趙愫納罕問。
「為甚麼?」
趙愫轉過頭來,神秘地笑了笑說:「你等著瞧。」
「你們不用感激阿拉。」老傅搓著手掌,涎著臉笑道:「其實嘛!這還不為了……」
高弘聽見身邊有人說話,睜開睡眼,床前站著的是趙愫。他的目光向室內掃視一遍,證實自己不是躺在醫院的病房裡,這才敢相信昨夜的一切是真實而不是夢境。
「發生了啥事?」高弘疑惑問。
「因為,阿拉侄兒說,每一趟船只能暗中帶兩個人上船。」
老傅開動車子溜前幾尺後突然煞停,從車廂裡探出頭來,大聲對已走進小巷的趙愫喊道:
趙愫見他雙眉緊蹙,眉宇間露出憂慮不安的神色。於是,她俯前捉住他的手,輕聲問道:「你在想著甚麼?」
她說話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高弘從心底裡感動起來,深情地望著她,搖搖頭。兩人坐在床沿,卿卿我我地聊了一會兒。
月色從天井瀉下來,使這個已關了燈的、黝暗的家園泛著淡淡的幽光,予人一種沉寂和空漠的感覺。
「跟那高官一起?」
阿望用手電筒照射著,草草地點數了一下,就把鈔票塞進自己的褲兜裡。然後,他對高弘和趙愫低聲說:
高弘接過帽子,望望趙愫。趙愫向他點點頭。他低頭瞧瞧手中這頂帽沿油膩膩的、骯髒的帽子,不禁皺起眉頭來。
「加多一個人是肯定不行的。」老傅沉吟了半晌,說道:「不過,你們既然肯多付點錢,阿拉可以去跟侄兒商量商量的。」
她說完,把鐵鍬放在一旁,然後跨進床的空架子裡去。她蹲低身,審視床底的紅色方塊地磚。
當趙愫正想挪動步子的時候,老傅又低聲道:
趙愫默默無言地望著車窗外,似是滿懷心事。
老傅領他們鑽進烏篷下的船艙裡坐下,並且吩咐那船婦開船。船婦用竹竿把小船撐離岸邊後,就從船頭走到船尾去搖動木櫓。
趙愫回過頭來,向他無奈地笑了笑說:「我捨不得離開上海。」
除了火車站外,碼頭和機場均被國民黨軍方控制,全是要撤到台灣或海南島去的政府高官、軍方將領及家眷等等。
高弘知道趙愫正在沿繩梯往下爬,連忙上前協助船婦,使勁地捉住繩梯,減少它的搖擺幅度。
所以,他望著滿桌子銀光閃閃的銀元,傻愣愣地向趙愫問道:
「這是『興華號』了!」趙愫回過頭來悄聲告訴高弘。從這一剎那開始,她的情緒更加緊張起來。
趙愫連忙說:「他姓高的,是阿拉的丈夫,有話盡說無妨。」
「你怎麼啦?」趙愫給嚇了一跳,連忙掙扎起來問。
「我已是你的人了,你別忘記自己許下的諾言。」
原來這從小汽車探首出來的駕駛者,是那個在英國領事館當司機的老傅。
「把它戴上吧!」
每天,趙愫都到輪船公司或碼頭去打探消息。查看有沒有到台灣去的船隻。
一個戴著帽子,臉上沾滿煤污的老頭子從駕駛室的窗子伸頭出來。高弘離得遠,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見到趙愫向老頭子打手勢,那老頭子擺擺手,搖搖頭,然後把頭縮回窗內去。
老頭子突然伸手抓了小夥子頭上的帽子擲給高弘,說道:
趙愫沒答話,只在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把留在門檻內的腳跨出去。
這時候,老傅掏出一支手電筒來照明,領著他們走下在海浪衝擊下搖擺不定的斜木梯。
「地磚下面藏了東西?」高弘問。
他們走到鐵柵前張望,發覺詢問處的門仍關閉著,看來時間尚早,那個看門的司閽還未上班。
和_圖_書儂認為這艘小船能駛出太平洋嗎?」老傅笑謔說。
「這——」高弘疑慮地回過頭來。
「喔——」趙愫回過神來,搖搖頭說:「沒想甚麼。」
「平日聽媽說過,抗日戰爭的時候,許多老百姓恐怕淪陷後,日本鬼子上門搜掠,都會把財物埋在地底或藏在牆壁裡,原來她說的正是他們自己。」
「安全嗎?」聽完老傅的話後,趙愫狐疑地問。
高弘眼看面前無數螞蟻圍繞死蜈蚣似的景象,心裡不禁發毛。他知道自己隻身擠上車上去,也不是輕易的事,何況要照顧纖弱的妻子。所以,一時間他也感到不知所措起來。
「也許,除了老傅的侄兒外,還有其他船上的海員暗中幹這種攢錢的勾當,讓我明兒到碼頭附近打探一下,可能找到一個收費較便宜一點的。」
趙愫往車外望,發覺車子已駛到住處的小巷巷口。她道謝後鑽出車廂。
高弘與趙愫互望一眼,再望望在薄霧中漸漸遠去的「興華號」,白濛濛的海面上,傳來一下又一下曳長的汽笛聲,彷彿一頭巨獸飽餐後離開時的一聲聲低吼。
趙愫好不容易才攀到「興華號」的船舷上。一個短頭髮,穿著水手服的漢子伸手把她從船舷外拉進鐵欄杆內的甲板上。
說完,他連忙俯身拎起一把鐵鏟遞給高弘。跟著伸手按按趙愫的肩膊,要她坐在角隅裡。
「爬下去吧!小船在下面接你們。」阿望對高弘和趙愫說。
「可以嗎?」趙愫睜大眼睛望著駕駛著車子的老傅。
這時候,那船婦加快搖櫓的動作,小船直朝大輪船駛過去。
老傅一見到他們,連忙跳下車來給他們拉開車門。嘴裡在嘟噥著:
回到家裡,跨進玄關,她見到高弘在聚精會神地收聽無線電收音機的廣播。他見到趙愫回來,連忙神色緊張地對她說:
趙愫往車外望去,月光灑在海面上,泛起了銀色的波光。可是,海上不見有大輪船。她轉頭察看,周遭沒有建築物,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
高弘繼續爬完繩梯,跳落小船上的時候,小船向左右顛簸起來,那人連忙上前扶他一把。
「是甚麼?」
清晨。
「讓我把地磚挖開,看看下面藏著些甚麼東西!」高弘故意把話岔開,跨進床架內去。
「阿拉發覺他望阿拉的目光有點兒怪。」
高弘和趙愫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救生艇上。蓋著救生艇的帆布發出了陣陣刺鼻的桐油氣味,令他們感到有點窒息的感覺。
「嘿嘿!怎麼忘掉儂?我們哥兒倆用洋鬼子的車子攢錢,有福同享嘛!」老傅拍拍他的肩膀說。
「你知道老傅的家在哪兒嗎?」
「儂到哪兒去?」老傅笑著問:「阿拉送儂一程,不收費用。」
高弘給抹了一下,低頭避過第二下。老頭子生氣了,那雙喝了酒後充滿紅筋的眼睛瞪著他。
「你蹲低身子的時候,傷處還疼嗎?」趙愫反問他。
「十天後『興華』輪從台灣回來,泊在德士古碼頭,會再啟碇去台灣,你有時間考慮和籌措路費。」
不知站了多少時候,她的雙腿開始有點痠軟,但仍未見老傅的影子。那司閽從詢問處探頭出來望了她兩三次,最後按捺不住走出來對他說:
高弘見她把腳留在門檻內,遲遲不願移動,他了解她此刻的心情,於是緊握著她的手,在她的耳邊輕聲說:
共產黨的解放軍佔領南京後,進攻上海的消息愈傳愈盛。高弘到火車站和南下的公路視察過,發覺火車站附近人頭湧湧,情況擁擠而混亂;公路上南下的軍車、公共汽車、貨車、小汽車、馬車、牛車甚至手推車,都載滿了逃離上海的人們。甚至有不少扶老攜幼,揹著細軟,神色沮喪地沿公路徒步逃離……
「你把它們靠牆放著。」趙愫說。
老頭子回過身來,正顏厲色地對高弘及趙愫說:「記著,你們一個是火伕,一個是我有病的閨女,明白嗎?」
「快跳上來!」
「噢!」老傅豎起大拇指說:「頂呱呱!那最好不過了!因為,現在金融市場混亂,『金元券』已經沒有人肯收,可能『袁大頭』也會隨時大貶值,你們手中拿著美鈔是最聰明的!」
「快點戴上吧!他們這樣做是有用意的!」趙愫見他猶豫不決,伸手搶過帽子,替他戴在頭上。
「到了,下車吧!」老傅對他們說。
「共產黨快要打來了,有準備離開上海嗎?」
高弘赧然地點點頭。
「唉——」老傅嘆了一口氣說:「國民黨軍隊人心散渙,無心戀戰,怎會不兵敗如山倒!剛才我聽到消息,共軍正沿著京滬鐵路和滬杭鐵路兩路東上,準備進攻上海。」
趙愫沒有回答他。
「沒甚麼,隨便逛逛罷了。」
高弘和趙愫聽老傅這麼一說,登時臉露喜色,催促他馬上找侄兒去。
趙愫心情怏然,在回家途中心裡暗忖:當阿弘聽到這個消息,他是多麼失望啊!
「甚麼麻煩?」趙愫問。
老傅說完後,沒聽到趙愫再回話,轉過頭來望望她,發覺她在凝著神,若有所思。
阿望說完,把帆布小心蓋好就走了。
趙愫羞澀地把頭埋到胸前,幽幽地說:
老傅聽了嘴角仍牽著笑意,停了片刻,再問道:
翌日,清晨。
此刻,呼娘喚爹聲、孩子的哭聲、謾罵聲及叱喝聲不斷,響得震耳欲聾。
「怎麼輪船開動了?」高弘向船婦大聲問道。
「這麼說——」趙愫惶惑地問:「共產黨豈不是很快便打到上海來?」
「剛才你們上了『興華號』後,老傅就上岸走了,只留下我在這裡守候,以便遇事時接載你們。」
「這麼巧的,怎麼儂會逛到外灘來?」
「這個嘛——」老傅緊蹙眉頭說:「情況有點兒麻煩。」
這些士兵揮動嵌了刺刀的長槍,驅逐月台上那些爭先恐後地擠上車廂的人群。叱喝聲和婦孺的驚叫聲混成一片,還響起了兩三聲刺耳的聲音。
她喃喃自語地指著地磚,從牆邊向橫數了四下,又朝縱的方向數了兩下,然後指著其中一塊地磚對高弘說:「是這裡了!」
高弘的眼眶頓時紅了。他緊緊地摟抱著她,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趙愫如言站在英國領事館門外。街上不時有滿載士兵的軍用大卡車,及那些神色凝重、行色匆匆的路人在她面前經過,她心裡感染到一種彷徨的感覺。
「聽說是今天早上,他的侄兒帶他乘船到台灣去。」
已經到了台灣嗎?睡意惺忪中,他們不約而同地暗忖。
高弘知道她想起母親,觸動了哀傷的情懷,所以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膊。
最後,士兵把頭縮回去。跳下車走了。高弘和趙愫都捏一把冷汗。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頭子。老頭子見到頭髮蓬亂、睡眼惺忪的高弘,感到有點驚愕。
「嗯。」司閽點點頭,用鼻腔應道。
「我們到台灣去好嗎?」
趙愫聽了,不禁惘然若失。正當她頹然地挪動步子離開的時候,眼梢有一團黑影倏地在領事館門前停下來。
「我們可以多付一點錢。」趙愫加上一句。
她突然感到前路茫茫,彷彿自己是一艘漂浮在白浪滔滔的大海裡,無助和恐懼的小舟。
「如此說……」高弘在旁邊的沙發坐下,問道:「共軍很快就會打到上海來了!」
「聽說共產黨是財產國有制,是真的嗎?」趙愫狐疑地問。
在微弱燈光的小船艙裡,高弘和趙愫互相依偎,耳畔除了聽到船婦的鼻鼾聲外,只聽見海浪輕拍岸邊的水聲。
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逐漸多了起來。經過英國領事館門外的路人,不少對高弘和趙愫投予好奇的目光。
「你們出來!」老傅捉住繩梯,向船艙內的高弘和趙愫悄著聲叫道。
「我們甚麼時候付費用給你的侄兒?」高弘問。
「快點吧!」老傅催促道:「阿拉侄兒在甲板上接應你們,時間拖得太久,會被船上的士兵發現的!」
病後初癒的趙愫在高弘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擠進火車月台來。兩人目睹人們互相踐踏、瘋狂地湧上車上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
「儂坐在車子裡稍等一下,先讓阿拉進領事館裡方m•hetubook•com.com便方便!」老傅一邊對趙愫說一邊拉開車門。
「儂在想甚麼?」老傅笑著問。
「那你怎麼會知道這地磚下藏了東西?」
趙愫走到大門前,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老傅。
高弘聽了沒吭聲。他心裡泛起一陣負疚的感覺。他感到自己是堂堂男子漢,大難當前竟然一籌莫展,令妻子擔驚受怕。
「請問老傅在哪兒?」
「我知道了。」
「大概是吧!」司閽點點頭:「他的侄兒是在『興華號』上工作的。」
俄頃,趙愫從外面走回來。高弘發覺她手中拿著一個鐵錘,一個鑿子和一把鐵鍬。
老傅叮囑他們作好準備,要是成行的話,今晚深夜便要偷偷登船去。瀕告別時,老傅還鄭重對他們說,為了不惹人注意,他們只能帶隨身的細軟,不能攜帶累贅的行李。
阿望把他們帶到剛才從小船爬上來的地方。他俯身拾起撂放在鐵鑭杆旁的繩梯,先把皮篋縛好,探首向船舷下瞭望,用手電筒朝下面撳了三下訊號。然後把繫著皮篋的繩梯徐徐放下去。
「阿拉是專誠來找儂的!」趙愫怨懟地嗔笑說:「等儂老半天了!」
這當兒,「隆」的一聲,一個煙囪冒著黑煙,倒後行駛的火車頭碰在第一卡車上,銜接了掛鈎。
趙愫苦笑一下,投他一瞥感激的目光。
趙愫搖搖頭:「目前上海所有碼頭被軍方控制,所有船隻被政府徵用,作為軍隊撤退或大官們和家屬離開上海之用。」
「漂亮的姑娘總會惹人注目的!」老傅笑謔地說。跟著,他收歛了笑容,低聲問道:「儂找阿拉是否為了乘船去台灣的事兒?」
「那姨太太到碼頭去送行嗎?」趙愫試探問。
「媽那天在醫院裡沒把話說完,嚥了最後一口氣就去了……」
黃昏的時候,老傅來了。他告訴他們,經過他花了一番唇舌,終於說服了他的侄兒,把另一個要乘船偷渡去台灣的人推到下一趟船期才出發。好讓他們夫婦倆一起上船。不過,費用方面每人要多收二十五枚「袁大頭」。
高弘見狀,恐怕趙愫有閃失,連忙舉步跑過去。只見那駕駛室的鐵門倏地打開,那老頭子伸出手來,把趙愫拉進駕駛室裡去。
「找到了!」高弘和趙愫不約而同興奮地叫起來。
趙愫聳聳肩膊。
「是她告訴我的,她——」趙愫的話沒說下去,神色變得黯然。
兩人靠在鐵柵旁的石柱上等候,心情忐忑不安。
「你在外面聽到甚麼消息?」
「你找她啥事?」
她轉頭一看,這黑影原來是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小汽車內鑽出一個人。她高興得叫了起來:
月台上再次起了一陣喧嚷和驚叫。一些人從車頂上跌下來,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儂為甚麼老遠的跑到碼頭來?」老傅問。
「哦——」老傅釋然地對高弘笑了笑說:「我們好像是見過面了,對嗎?」
「加多一位不可以嗎?」高弘打岔問。
船婦對他們說完話後,蹲在船的尾艙,不一會就傳出「呼嚕呼嚕」的鼻鼾聲。
跟著,這漢子撳亮手電筒向下面小船上的老傅打訊號。老傅見到訊號後叫高弘開始攀繩梯。
「我找趙姑娘。」老頭子答道,眼睛卻向屋內瞄。
「嗯。」
高弘攙扶著趙愫,讓她先鑽進救生艇裡,然後自己鑽進去。
船婦聞聲也從後艙走到船頭察看。她見到「興華號」徐徐離開碼頭,面上也不禁露出驚愕的神色。
高弘無奈地命令船婦把小船靠到岸邊去。兩人挽著皮篋跳上岸後,站在岸邊呆了好一陣。趙愫噙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潸然滾了下來。
高弘一個箭步撲前揪著船婦的手臂,瞪著她叱問:「是甚麼的一回事?」
說完,他走到鐵柵門前,向坐在詢問處的司閽打了個招呼,然後匆匆跑進領事館裡去……
小船在不停地搖晃著,像一張搖床。他們閉上眼睛養神,不一會也就睡過去了……
忽然,一把聲音把他們驚醒:「嘿!你們快鑽出來!」
「為甚麼?」高弘和趙愫都大惑不解,不約而同問道。
高弘緊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掌心滲著汗水。
阿望沒吭聲,把身子探進救生艇內,伸手把皮篋取出來交還給高弘,然後說道:「待會兒軍隊有人來檢查消防和救生設備,你們先回小船上躲避一下再說!」
「不單只是財產國有制,人的本身也是公有制。」老傅煞有介事地說:「男女結婚是由國家分配的。」
趙愫回過頭來望望身邊的高弘。高弘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皮篋,點點頭,關切地說:「你行的,小心點。」
「剛才我在街上,已經見到很多人的神色慌張,市面上彷彿籠罩著人心惶惶的氣氛。」趙愫不安地說。
聽了她的話,兩人將信將疑。不過,既然已落到小船來,只好靜候事態變化。
聽完司閽的話,高弘和趙愫恍如一下子墮進冰窟裡。兩人呆了一陣,趙愫才從噩夢中醒過來似的,倒在高弘的懷裡悲傷地哭起來……
他們這時候才發覺,木梯下原來泊著一艘烏篷船。一個腦袋後盤著小髻的船婦站在船頭,手中持著竹竿,用嵌在竹竿末端的鐵鉤勾著木梯,把小船靠在木梯旁。
趙愫剛坐下,就有一個士兵拉開駕駛室的門,伸頭進來視察。這士兵望望老頭子和正在揮動鐵鏟、埋頭往火爐裡送煤的小夥子及高弘。到目光投向蜷縮一角的、趙愫身上的時候,雙眉一揚、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正想開口發問的時候,老頭子搶先說道:
趙愫仔細察看傷處,幸好剛癒合了的傷疤沒有爆裂。
「老傅!」
「為甚麼?」
「阿拉剛才接載一個高官的姨太太到碼頭,在車上她告訴阿拉的。」
趙愫每天都外出打聽離開上海前往台灣的門路。可是,每天她都是帶著一身的疲憊和失望回家。
高弘站在那裡望著她。只見她走到火車頭旁邊,把雙手放到嘴前作喇叭,向火車頭的駕駛室叫喊。
「你是他的朋友,為甚麼不到他家裡找他?」
趙愫聞聲停下步,回過頭,見到老傅在車內向她招手。她納罕地走回去問:「甚麼事?」
趙愫和高弘相互交換一下眼色,兩人緊牽兩手,忐忑地跟著他走。他們沿岸邊走了五十公尺左右,發覺岸邊有一條松木架成的爬梯,從岸上斜伸至水面。看來是個平日方便細小船隻乘客上落的地方。
「不疼了,你要我幹甚麼?」
他們來到上海火車站。火車站上黑壓壓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通往售票處和月台的鐵柵門尚未打開,人們已經攀過鐵柵跳進去。
「輪船走了!我們怎麼辦?」高弘氣呼呼的向船婦質問:「為甚麼不讓我們攀回輪船上去?」
趙愫因為被老傅騙去了錢,傷心過度生起病來。
趙愫和高弘聽了不禁面面相覷。
「你們——」司閽望望趙愫,又望望高弘,狐疑地問:「找老傅幹啥?」
高弘與站在旁邊的趙愫交換一下眼色,遲疑一下說:「讓我先下去!」
「有要緊的事情找他。」趙愫搶著答道。
趙愫和高弘徹夜商量後,決定去找老傅接洽乘「興華」輪偷渡赴台灣的事兒。因為,他們考慮到情勢已到刻不容緩的時候。倘若無法乘「興華」輪的話,就得馬上動程,乘火車南下。
趙愫一清早就到外灘英國領事館去找老傅。
司閽看看手中兩枚閃爍著銀光的銀元,笑瞇了眼睛說:「還以為儂已經忘掉阿拉了!」
這時候,天色已亮,朝陽照在英國領事館門旁的銅牌匾上,閃耀著炫目的光。
老頭子待高弘戴了帽子後,他俯低身子,伸手在一堆黑乎乎的煤上亂摸了幾下,然後挺起身,把弄得烏黑的雙手往高弘面上抹去。
「老傅駕駛的小汽車在裡面,他一定會回來的!」高弘安慰哭紅了眼眶和鼻子的趙愫說:「我會抓住他問個究竟,要他把錢還給我們!」
高弘只是在從醫院裡偷偷跟趙愫溜出來那個晚上,見過老傅一面,一時間沒把他認出來。
「別忘記阿拉老傅的話,考慮一下吧!」老傅說完,開動小汽車。小汽車噴了一股黑煙,「砵砵」的響了兩下喇叭聲駛走了。
m.hetubook•com•com「街上的人奔走相告,前線的國軍頂不住,節節敗退,解放軍快打到上海來了!」高弘急不及待說。
「為甚麼?」趙愫和高弘不約而同地問。
「對,儂弗要怕,抓緊繩子一步一步往上攀便行了!」老傅鼓勵她。
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根本無法控制場面。人們都瘋狂地湧向南下火車的車卡。他們爭先恐後地在車廂門前擠作一團。後到的人索性打破玻璃,從車窗攀進車廂裡去。
老傅沒有把話說下去,但趙愫明白他的意思。這時候,車子倏然停下來。
「乘『興華號』?」
「他甚麼時候離開上海?」高弘反問他。
高弘站在給拆得支離破碎的床前,不自覺地抓著腮頰,一時間猜不透趙愫葫蘆裡賣甚麼藥。
「是一個老頭子找你。」高弘對她說。
「你們跟我來,要俯低身子走路。」
「不知道。」趙愫聳聳肩膊。
停了半晌,趙愫繼續把話說下去:
「除了老傅侄兒工作的『興華』輪外,還有別的輪船公司的船隻到台灣去嗎?」
「我們不是乘這艘小船到台灣去吧?」趙愫忍不住向他問。
「我叫阿望,是老傅的侄兒,你們先把費用交給我吧!」
高弘伸手掀開船篷側的油布往外張望。原來天色已濛濛作亮,海上游弋的白霧已由濃重變得稀薄,可以清楚地看見其他停泊在海上的、大大小小的船隻。
「到過或者未到過他家裡,現在都沒關係了!」司閽聳聳肩膊說。
領事館已停止了辦公。那看門的司閽在建築物前的草坪上耍太極。
趙愫聽了緊蹙眉心,不再吭聲。
「你不用再到碼頭去打探了,要是你們想到台灣去的話,來找阿拉老傅便行!」老傅向左右張望一下,悄聲對她說。
高弘和趙愫靠在一起,站在駕駛室一角。高弘趁老頭子往外張望,小夥子正揮動著鐵鏟忙於往火爐裡送煤,趁機把嘴趨到趙愫耳邊,悄聲問:
聽了他的話,趙愫心裡消了一點疑慮。老傅不收車資送趙愫到她住處的巷口。在分手的時候,趙愫把住址告訴老傅,叮囑他跟他的侄兒聯繫,有消息的話,馬上到她家裡來通知她。
高弘定睛一看,這人原來是那搖擼的船婦。船婦跟著撳亮手電筒向輪船上面打燈號。不旋踵,繩梯在劇烈地搖擺起來。
「我們明天就離開上海!」
高弘和趙愫連忙點頭稱是。
高弘和趙愫被拍門聲驚醒。是誰呢?兩人面面相覷。猶豫一下,高弘爬起床去開門。
「領事館的洋鬼子都撤光後,他駕著領事的小汽車在外面走私幫攢錢,當初他每天都回來,閒來跟我聊天或下棋,但最近這幾天外面租用車子的人多了,他就索性不回來了!」
「儂跟他說過些甚麼?」
「不,阿拉有事兒跟儂商量。」

趙愫點點頭。
「共產黨到來對阿拉老傅是個大喜訊,所以阿拉不會離開,儂知道為甚麼嗎?」
「這個——」趙愫遲疑起來。
趙愫彷徨地向四周張望,突然對高弘說:「跟我來!」
「你在想甚麼?」
「本來是不可以的,但是——」老傅詭譎地壓低嗓子說:「有鈔票而且又碰上阿拉老傅的話,就水到渠成了!」
這士兵打量趙愫。趙愫閉著眼睛,苦著臉作痛苦狀。
「怎麼辦?」趙愫見他望著不斷湧進月台來的人潮發愣,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於是再向他問道:「我們能擠上車去嗎?」
這一天,出門打聽消息的高弘回家。趙愫開門,見他頭髮散亂,面色蒼白,氣喘吁吁的跨進門來,心裡已經猜到幾分。
司閽伸頭望望鐵柵門外車子裡的趙愫,向老傅納罕地問道:
「這是儂的!」
「我——」趙愫支吾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有點事兒要找他。」
「他說的話可靠嗎?」高弘聽完後將信將疑地問。
回到家裡,趙愫興奮地把找到老傅的喜訊告訴高弘。
此刻,「興華號」船頭的前艙及靠岸一邊的甲板上,有許多船員在進行操作,把大炮等重型武器和軍需品從碼頭上搬進船艙裡,所以燈火通明,喧喧嚷嚷的、呼喝之聲不絕。
「已經去過了。」趙愫不知老傅住在哪裡,信口扯謊說:「他家裡人對我說,他回領事館來了。」
老頭子從自己那千釘百補的褲子裡,掏出一瓶酒來,仰頭喝了一口。這時候,月台上突然傳來「砰!砰!」的兩下槍聲。老頭子再伸頭仰望,發覺有些人不甘被逐出車廂,回身攀爬到車卡頂部去。士兵向天開槍示眾,喝令他們下來。
老傅吩咐船婦把小船靠到「興華號」船尾、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停泊下來。跟著,他走出船艙,用手電筒向「興華號」上,一閃一閃的捺亮光打暗號。
「他們乘軍隊徵用的船到台灣?」趙愫疑信參半問。
高弘一縱身跨過鐵欄杆,沿著搖擺不定的繩梯往下爬。他爬了二十尺左右,瞥見小船朦朧的影子,有一個人站在船頭,手中擺動著燈光。
「時間很恰當,『興華』輪今天晚上回來泊德士古碼頭,載了士兵後,後天清晨啟碇回台灣。」老傅說到這裡,忽然皺起眉頭,憂慮地繼續說:「不過,事情不知有沒有變化,阿拉要向侄兒打聽過才能作實。」
他們認出是阿望的聲音,這時節,機器馬達聲和嘈雜的人聲都聽不見了。只聽見橫架在半空的吊杆被風吹得「咿嘎咿嘎」的作響。
趙愫搖搖頭。其實,她已告訴過高弘,不知道老傅的住處。此刻徬徨無計之際,他再次向她詢問。
「不行,你千萬別到碼頭去!」趙愫聽了登時搖頭擺手反對。
陽光從天井投到窗櫺上來,房間裡給照得明亮。
趙愫猶豫一下,鑽進小汽車裡去。
「那好極了。」趙愫把手中的鐵錘和鑿子遞給他:「我們來發掘寶藏!」
「嗯。」
這些景象看得高弘心情沉重不安。不過,回到家裡的時候,他不敢向病中的趙愫透露半點風聲。
「他不是住在醫院裡的傷兵。」趙愫連忙否認:「他的家在醫院附近。」
「從這條繩梯攀上去?」她臉有難色地指著繩梯問。
他的話還沒說完,高弘和趙愫都明白他的意思。兩人交換一下眼色,趙愫向高弘點點頭。
半晌,趙愫終於爬下來了。她在高弘的臂彎裡喘著氣。這時候,他們聽見「格格」的響聲,發覺繩梯給扯了上去。
「你問這幹啥?」
趙愫的情緒在安撫下漸漸平靜下來。他們聽見不停地響著的、起重機軋軋的馬達聲和喧嚷的人聲。
老傅望望高弘,欲言又止。
「哦。」趙愫漫應道。她感到有點意外。
船婦面露慌張的神色:「老傅租用我的船是載你們到這裡來,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你們找老傅問個明白吧!」
老傅接過鈔票,瞧了瞧,然後堆起滿面笑容向他們致謝。瀕出門離開時,他約好了晚上十點鐘,把車子停在巷口的路邊等候他們……
「你們遲到了,快點上車吧!」
「啊!」高弘和趙愫不約而同地失聲叫了起來。原來,抓在高弘手中的,是一枚枚閃著銀光的「袁大頭」(銀元)。
「他是我丈夫高弘。」趙愫給他們介紹說。
這時候,只見「興華號」上也有燈光在閃動。不一會兒,一條繩梯像一條大蟒蛇似的,從輪船上徐徐地垂下來。
高弘站在火車頭旁,目光牢牢盯著駕駛室的門,屏息靜氣地等待著。這時候,月台上突然進來了一大隊國民黨士兵。
「前天儂不是說到過他家裡嗎?」司閽睜大眼睛,納罕地問。
「你為甚麼把床拆掉了?」高弘捺不住追前問。
「阿拉——」趙愫支吾地說:「阿拉沒有當兵的男朋友。」
這當兒,有一個人走到他們面前,用詫異的目光打量他們。他納罕地向趙愫問道:「姑娘,儂來找老傅的嗎?」
「這個——」趙愫一時答不出話來。
「老傅,是儂,請進來!」趙愫連忙請他進客廳去。
「你站在這兒等一會。」趙愫說完,甩脫高弘的手,兀自朝火車頭走去。
他們把載滿大半罈子的銀元掏出來,白澄澄的一大堆放在桌上。
「他——」船婦支吾地答道:「他早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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