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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歲月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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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巧遇趙愫

五、巧遇趙愫

——在台灣高雄碼頭,他與許二牛、杜升逃跑。杜升被亂槍射殺的怵目驚心的恐怖情景……
「痛苦的感覺是在你的腿上,不是在醫生的腿上。」老猴子做個鬼臉說:「我的頭部和手腕早已痊癒了,但我仍對醫生說腦袋常常痛得要命。他不是給我瞞過了嗎?」
趙愫替高弘蓋好被子離開病房後,老猴子向高弘笑謔說:
高弘搖搖頭。
這當兒,躺在床上給敞開了衣襟的高弘,目睹眼前這戰友的後人,美麗得令他心儀的女孩子梨花帶雨般淌著淚。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高弘回到「陸軍總醫院」,當他拄著枴杖一拐一拐地走進病房的時候,躺在床上的老猴子謔笑著說:
「她——」高弘遲疑地答道:「她沒說甚麼。」
她說話的時候,口裡冒出來的熱氣令高弘冰冷的面頰感到一陣暖意。這暖意彷彿一下子流進高弘的心坎裡。
「我姓侯的,別人都叫我『老猴子』,是六十二軍的。」瘦病號自我介紹後,跟著問高弘:「老兄你貴姓名?」
「他們是我爹和我哥哥。」趙愫似乎知道高弘想問些甚麼,幽幽告訴他。
「不過甚麼?你不喜歡我嗎?」
——趙太太彌留時迴光反照,緊握他和趙愫的手,翕動嘴說話的情形……
高弘臉上一熱,期期艾艾地說:「胡說八道!」
趙愫用濕毛巾揩拭高弘發燙的身體後,高弘感到一陣涼快和舒適,身體似乎一下子降了溫。
這當兒,那矮胖的護士推著一輛載滿藥品的小車子走進病房來。逐一把藥丸分派給傷兵們服食。
他爬起床來。趙愫拿起他撂在床尾的軍棉襖和棉褲遞給他:
高弘發覺趙愫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她俏麗的臉上再找不到悲傷的神色。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把你交還給我的、爸爸的玉墜和照片給她看,告訴她爸爸去世的消息的時候,她登時暈倒了。」趙愫沉重地說:「送到醫院來急救,醫生診斷後,認為她精神受了重大刺|激,心臟和大腦都出現問題,而且非常嚴重。」
「媽,我把高先生帶來了。」趙愫彎腰把嘴湊近母親的耳邊說。
「你不想回台灣嗎?」
過了好一會,趙愫從裡面走回來。
高弘苦笑著點點頭。
高弘發覺他是對自己說話,於是「嗯」了一聲。
醫院的後門是虛掩的,趙愫用手輕輕一推就「咿呀」一聲打開了。
「對不起,你睡著了嗎?」
「當然不能。」老猴子的面色變得嚴肅起來。伸出手來緊握高弘的手臂說:「所以,這回要靠你了。」
趙愫蹲下來,把高弘換下來的軍棉襖、棉褲子及布鞋,都塞進那一堆要清洗的髒衣服裡去。
趙愫領高弘走過廚房側的一條黝暗的通道,走到醫院的後門。
翌日。
高弘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我要仔細地考慮一下。」
這當兒,老猴子的調子倏然停了。悄聲對高弘說:
高弘向趙太太點頭答道:「趙軍醫和我同是一三九旅的。」
「你患的感冒還未復完,身體又有傷患,一定要保持體溫,別引起併發症。」
裡面靜悄悄的沒有應聲。趙姑娘還沒有來,怎麼辦呢?高弘站在洗衣房門口躊躇起來。
「你睜開眼睛瞧瞧!」趙愫在他的耳畔輕聲說。
「蔣總統宣佈引退了!蔣總統宣佈引退了!」
眾傷兵呆了一陣之後,才面面相覷地交換不敢置信的目光。
這時候,老猴子走回來,咳嗽了一聲,向高弘打了個眼色。
望著她修長的背影,高弘想起她的聲音原來就是昨天動完手術後,麻|醉|葯消失,他痛苦難當時,在他耳邊說話,哄他說找醫生給他注射止痛劑的人。
「哼!金元券,可能一兩天內成為廢紙!不可以給我美鈔或袁大頭(銀元)嗎?」
說完,一種自慚形穢的、窘惑的表情泛上他黧黑的臉上。他不自覺地垂下頭來。
那個負責派飯的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人。她把兩個載滿稀飯的大木桶扛進病房來,往地板上放下,只喊了一聲「吃飯啦!」就開始向病號派飯。
這一剎那,高弘望著垂下頭低聲飲泣的她,竟然顯得手足無措。
此刻,雖然已是夜晚,但皓月當空,銀色的月光投在皚白的雪上,周遭光亮如白晝。
「吃藥啦!」這護士一邊拿起高弘撂在床邊的軍用水壺斟水,一邊說道。
司機不時從後視鏡上偷偷窺看他們,嘴角泛起了輕蔑的笑意。
高弘咬著下唇,強忍著劇痛,一時間連睜開眼睛來看看跟自己說話是誰的氣力也沒有。
高弘發覺她的眼神帶著憂鬱。
「怎麼樣?我很難看嗎?」高弘見趙愫打量自己,不禁窘惑地問。
高弘心裡倒希望她回答老猴子的話,所以,她不吭聲令他有點兒失望。
她微微移動腦袋,隔著淚幕的目光望著趙愫,像有話要跟她說。
趙愫搖搖頭,並沒有把頭抬起來。
高弘微睜無神的眼睛,見到站在床前俯著身子向他說話的,正是那個美麗的護士。
「那是我租用的車子。」
他們的腳步踏在地面的雪上,響起了細碎的聲音。
高弘站在馬路旁的街燈下,等了一會兒,才見到趙愫跟那女人揮手道別。
一陣緘默在他們之間游過,只聽見他們踏在雪地上的細碎的聲音。
高弘聽見那個人跟趙愫打招呼。他聽出那是在醫院裡負責派飯、丈夫在瀋陽戰役中陣亡的婦人的聲音。
趙愫領高弘走過天井,捺亮了古老的吊燈,原來是一個客廳。
「為甚麼?」高弘錯愕地問。
趙愫一隻手拿照片,另一隻手拿玉墜,一時悲從中來,眼眶裡的淚水終於噙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欺負你嗎?」
高弘在趙愫的攙扶下,一拐一拐的走出這家「廣慈醫院」。
高弘這一天憂心忡忡,坐立不安,他恨不得自己能馬上飛到趙愫的身邊去安慰她。晚上,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有熱茶嗎?」高弘連忙岔開話題,故意問道。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進門後還沒有脫下大衣和頭上的氈帽。
聽他這麼一說,高弘滯留在腦袋裡的、昏沉沉的睡意登時消失了。他連忙撐起身子來問道:
「他們的命運也相同。」趙愫黯然地說:「他們都是熱愛中華民族,參加抗日戰爭。可是,一個死於日本鬼子的炮火中,另一個卻死於國民黨自己人的手上……」
「不,只是腿子有點兒痛。」
趙愫見狀,連忙扯下披在自己頭上的羊毛頭巾,替他捆纏在脖子上。
「情況如何?」
「答應我——代我照顧趙愫。」趙太太柔弱的聲音隱若仍在高弘的耳鼓裡回響……
「你——」趙太太把高弘的手捏得緊緊的,皺紋斑駁的嘴唇翕動,吃力地問:「儂見過他嗎?」
他一邊舀著稀飯吃一邊說話,說到激動處,口裡的稀飯噴得滿被子皆是。
醫生沒有即時回答,全神貫注地用診聽器聽完他的心臟脈搏跳動,及視察完他的傷口後,和譪地笑著說: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高弘忙不迭地否認,跟著加快動作更換衣服。
「你的傷勢尚未復元,走路是要用枴杖的。」
「你——?」高弘想再追問她。
高弘在趙愫替他揩拭身體的時候,他不敢望著她,把目光望向鄰床。他發覺老猴子望著他做鬼臉竊笑。
「你感到冷嗎?」趙愫本來走在前面,見高弘步子有點遲緩,於是停下來向他關切地問。
矮胖護士狠狠窩高弘一眼說:「要是小趙證明你非禮或有不軌的行為,你將會受軍法懲罰!」說完,氣呼呼的走了出去。
車子開動了。高弘回過頭來往窗外望去,見到趙愫在漫天風雪下,抱著手,縮著脖子走進醫院去。
她沒有織辮子,一把黑緞子似的長髮披到胸前來,把她那張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秀美的瓜子臉襯托得格外迷人。
趙愫沒有回答他。她捺亮了手電筒照射著面前的石板路,牽著他的手,一直走到巷尾一間房子前才停下來。
「對不起!」趙愫把手穿進他的臂彎,攙扶著他說:「我竟然忘記了你的腿傷尚未完全復元!」
「他叫甚麼名字?」她緊接問。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們當兵的多見槍炮,少見女人,見到漂亮的女孩子嘛……」
「你先回去吧!我要留下來陪媽媽,待會兒下車的時候,要小心別摔倒。」
「我已經請示過醫生和院長,得到他們的批准。」趙愫洞悉他心中所想,說道:「你放心好了。」
「趙姑娘暫時不回來上班了。」醫生回過頭來,不待高弘說完就打岔答道。
「是——」高弘猶豫一下,訥訥地答道:「是我不小心摔倒而已,其實只有一點痛,走路不成問題了。」
趙愫忽然轉身往裡面走了進去。高弘望著她修長的背影,一時間呆住了。
他們聽見有人走進隔鄰廚房的聲音,過了一會,再沒有甚麼聲息,趙愫一邊再替高弘解鈕扣一邊說:
高弘站在旁邊,見到趙愫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趙愫站直了身子,噙著淚向高弘望一眼。
高弘沒吭聲。他一邊吃稀飯一邊思量:如果國共雙方全面和談,戰爭結束,中國人不再打中國人。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哩!
高弘用手肘撐起身子,接過她遞給他的兩顆藥丸,不禁向她望一眼。這護士露出有點不耐煩的表情,單眼皮下的小眼睛瞪他一下說:
「你怕那漂亮的姑娘誣陷你嗎?」老猴子嘿嘿笑說:「老弟,我看你剛才的眉梢眼角裡,對那漂豪的護士姑娘倒像有點意思哩!」
老猴子這一嚷,整個病房裡的傷兵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高弘臉上一熱,耳脖登時紅了,忙不迭搖頭否認:
在動手術將大腿內、深及骨骼的手榴彈碎片剜出後,高弘給推出手術室的時候,麻|醉|葯的效力已過,撕心裂肺似的痛楚,令他不由自主地大聲呻|吟起來。
「本來想代你打探一下,沒想到這胖妞像個啞巴。」
「張開口。」護士手中拿著體溫計,向高弘點點頭微笑說。
「這裡是甚麼地方?」高弘向寂靜的周遭張望一下,狐疑地問。
他昏昏迷迷的渾身冒汗、嘴裡不斷呻|吟。迷糊裡,他感覺到有一隻冷冰冰的手撫摸一下自己的額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可以的。」高弘點點頭。
「剛才他曾經試過不用拐杖走路,走了兩步就摔倒了!」
趙愫向四周張望一下,回過頭來向高弘點點頭示意。高弘跟在她後面走出去,驟然的寒意令他打個冷顫。他不自覺地伸手翻起大衣的領子。
片刻,這護士又匆匆走進病房,趨近高弘的床前來。
過了一會,她把高弘嘴裡啣著的體溫計拈起來,向著窗外投進來的光線,仔細地瞧了瞧,然後對高弘說:
趙太太好不容易才回過氣來。她的呼吸似乎一下比一下急。這時候,她一隻手抓住趙愫的手,另一隻手又牢牢抓住高弘的手。
他們走出醫院門口。天上白濛濛的飄著鵝毛似的雪花。
「我在這兒!」高弘興奮地抬起頭來。
「回台灣?」高弘苦笑說:「我能够這樣隻身回去嗎?哪來的路費?」
高弘順從地在床沿坐下。趙愫替他接過脇下的拐杖。
高弘望著這老醫生,腦海裡不期然地想起被判通敵叛國罪被槍決了的老軍醫趙正。
跟著,她扛兩個大木桶,到另一間病房繼續派飯去。
她的眼瞼低垂時,長而微彎的睫毛像兩把小梳子似的,樣子迷人之極。
「醫生暫時沒空,待會兒診證後才給你注射退熱劑。」她邊說邊把一條濕毛巾敷在高弘的額頭上。跟著,她掀開蓋在高弘身上的被子,動手解開他身上衣服的鈕扣,說道:「我用濕了冷水的毛巾替你揩抹身子,你會感到涼快一點的。」
矮胖護士見高弘滿臉通紅,表情困窘,愈發認為他做了壞事。
高弘整個人呆住了,忡忡地想:我的腿傷痊癒後,還會被派到前線作戰嗎?
高弘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在門外消失,仍怔怔地在發呆。
老猴子視察過廁所裡沒有其他人後,向高弘問道:
「我身上只帶著這些,待下次再請你幫忙時,才給你別的吧!」趙愫再多給他一張金元券,就牽著高弘的手走進小巷裡去。
說完,他挪動步子準備走到另外一張病床去。
「你好像在發高熱,讓我給你量體溫。」護士說完,轉身走出病房。
「趙伯母患的是甚麼病?」
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高弘彷彿仍感受到趙愫偎著他臂膀傳過來的溫熱。除了母親,他從來沒有與異性如此接近過。
「你別誤會喲!」
「醫生和護士在幹啥?」高弘咒罵道:「為甚麼沒有一個留在這裡?」
「是甚麼?」
「不不!」高弘忙不迭答道:「不過——」
「一個戰友送給我的。」
「他惦念我們嗎?」這回趙太太竭力地提高聲調,用國語問。她的呼吸因此而突然急促起來。
「他——」高弘欲言又止。這一瞬間,他不知該如何向這個聽到父親名字,情緒驟然興奮起來的女孩子,道出她父親被誹謗,給槍斃了的噩耗。
高弘發覺病房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自己和趙愫身上,耳脖登時感到一陣灼熱。
望著遠處趙愫和那女人一高一矮的身影,高弘忽然暗忖:
這黑色大衣穿在高弘身上,顯得稍為窄小一點。但高弘有生以來,從未穿過如此名貴的呢絨大衣。
「穿上它?」
他想動手把頭巾從脖子上除下來。不料,一抬起右手,挾在脇下的枴杖就跌在雪地上。
趙愫深情地望他一眼,然後蹲身把那大布袋重新埋入髒衣堆裡。她躡手躡腳拉開門,再次伸頭出門外望了一下,然後向高弘招招手,率先走出洗衣房外去。
她穿著一件厚棉衣,本來稍嫌肥胖的身材更加顯得臃腫。但她的動作卻頗為利落。她走到每一張病床前,拿起病人撂在旁邊的漱口盅,用木勺子舀了一勺混著蔬菜的稀飯倒進去。八十多個病號,她二、三十分鐘左右就把稀飯派完了。
他感到一陣噁心,連忙用手捂著鼻孔,險些兒嘔吐出來。
園子裡靜悄悄的,闃無人影。
高弘睜開眼睛,發覺站在床前的是趙愫。趙情的雙眼有點紅腫,鼻子也紅紅的,顯然是躲起來哭了一大場。
「你臉上的表情騙不到人哩!」老猴子笑著說。
趙愫接過玉墜,低頭在捏|弄著。淚水已經在她的眼眶裡凝聚。
趙愫給他扎完針之後,還服侍他吃了藥丸才離開藥房。
橫匾下掛著三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已經發黃了的結婚照,新郎穿黑色的西式禮服,新娘穿白色的婚紗。其餘兩張相中人都戴方帽子的、年青人的照片,其中一張也已經發黃,看來是很久以前拍攝的。
「她問你是否見過我爹?」趙愫說。
「第七十軍多數是台灣的阿兵哥。」老猴子說。
趙愫把高弘拉近床邊。
說完,他還親手替這傷兵蓋好被子了。
——趙愫在替他抹身時,驀地發現他掛在胸前的玉墜時的驚訝表情……
高弘接過軍棉襖及棉褲,一臉狐疑地問:
高弘走過醫院大堂,見到門外又有一批傷兵從大卡車上扛下來。醫生和護士們都在忙作一團。高弘本來想把走廊那傷兵的話轉告醫生,但看此情景,也就打消了。
「可以不拄拐杖走路嗎?」趙愫伸手輕輕按了按他腿部傷處再問。
趙愫小心翼翼地替傷兵清洗傷口,不厭其煩地微笑著解答傷兵的問題。
高弘發覺這司機頭戴毛線帽子,從他黑中參白的白鬢髮看來,年紀已是五十過外。
「我只怕後悔的是你自己。」高弘搖搖頭答道:「說實話,我雖然在台灣讀完高中,在台南日本人辦的石油公司工作過,但到底我是個在苗栗那窮鄉僻壤的地方長大的人,跟你在這繁華的上海長大的小姐走在一起,恐怕——」
說到最後,她哽噎起來沒有把話說下去。情緒受到感染,高弘鼻腔不禁一熱,眼前的趙愫模糊起來。
高弘偷偷望一下鄰床的老猴子,他也睡酣了,不時響起一兩下咳嗽聲。
好不容易才等到晚上九點鐘。這時候病房裡的傷兵大多數都熟睡了。「呼嚕呼嚕」的鼻鼾聲彼起此落地響著。
趙愫聞言,伸手把那件軍棉襖拿過來遞給高弘。
趙太太聽了,微微地動了動腦袋。她眨了眨眼睛,兩滴老淚從眼角潸然滑落。
趙愫搖搖頭。此刻,趙愫才發覺自己的哭泣引起病房裡所有人注目。所以,她轉身匆匆跑出病房外去。
高弘認出說話的是那個醫院管理雜務的胖總管。
這時候,斷了右腿的傷兵轉頭向病房門口望了望,然後拄著拐杖走近老猴子的床前,悄聲說:
趙愫穿的仍是那件花布棉襖。兩條烏亮的長辮子垂在胸前,她直朝高弘的床前走過來。
「你相信嗎?」高弘偏過面來望望她。
高弘從被窩裡露出腦袋來,苦著臉向老猴子怨懟:「你的玩笑開得太大了!」
不過,當這護士跟醫生巡視其他病號的時候,高弘的目光仍不時偷偷地窺望她修長的背影。
「這是我爹在英國倫敦讀醫學博士時買的帽子。媽媽說,我爹平日捨不得戴它,只有在新年或大節日的時候,才從箱子裡翻出來。」趙愫一邊移動帽子在高弘頭上的位置,一邊對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口裡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才知道自己把嘴唇咬破了。那個說給他注射止痛劑的人還沒有回來。
他想起醫生昨天說過要他練習不用拐杖走路,於是,他穿上布鞋,準備挪動步子。不料,老猴子突然抓住他的手,伸手拿起撂在床邊的兩支枴杖遞給高弘。
兩人繼續前行,拐了彎後,趙愫才走回高弘的身邊來。
一個個生活片段,不停地在他的腦海湧現……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有點哽咽。只見她咬著下唇,竭力抑制自己悲哀的情緒。她再一次伸手掀動高弘的被子。
高弘連忙把頭頂的氈帽拉低一點,垂下頭,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面孔。而且,他馬上橫過馬路,不讓來人知道自己是與趙愫走在一起。
深夜。病房裡仍不時響起了受傷士兵的痛苦呻|吟或咳嗽聲。
趙愫轉頭望望老猴子,然後回過頭來關切地問高弘:「是嗎?」
說完,她鐵青著臉走回老猴子的床前來。她雙手叉腰,氣悻悻的瞪著老猴子繼續說:「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我誤會了?」矮胖護士直勾勾地盯著他再問:「那麼,你告訴我,她為甚麼在你的床前哭起來?」
「她喋喋不休的,跟你說些甚麼?」
待趙愫入內沏茶的時候,高弘脫下大衣和氈帽,在大沙發上坐下來。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令人有一種極其舒適的感覺。尤其是對於有生以來從未坐過沙發的人來說。
「這豈不是說——」高弘憂慮地說:「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死路一條?」
「剛才她神神秘秘的跟你說些甚麼?」
趙愫一連幾天沒有出現,令高弘心裡忐忑不安。
「你對她幹過些甚麼?」
「好多了。」
語音甫下,只見那矮胖護士轉過頭來,小眼圓睜,大聲詰問:
高弘見她情緒激動,心裡登時著了慌,一時間答不出話來,表情困窘之極。
這時候,那個矮胖的護士從病房門外經過,瞥見所有躺在病床上的傷兵的目光都望向同一方向,於是停下步,伸頭往裡面瞧了瞧。
「雖然我斷了手腕,殘廢了不用再上戰場,但是,如果我現在被攆出醫院去,我如何去討生活?所以,我暫時必須留下來。」
趙愫聽不見高弘回答,抬起頭偷偷望他一眼,發覺他癡癡地望自己在發呆,不禁噗哧一聲,抿嘴笑著問:
「不要告訴任何人!」趙愫再悄聲叮囑他。說完,她深情地望高弘一眼,然後走出病房外去。
「你——?」高弘用狐疑的目光望著她。
「你願意照顧我嗎?」
這當兒,一個人匆匆從病房外跑進來。
他猜不透趙愫為甚麼約他到這個整間醫院最齷齪的地方來。
「今天晚上九點鐘,你在後門旁邊的洗衣房裡等我。」
想起剛才趙愫壓抑悲傷的情緒,替自己用冷水揩身降溫的情景,此刻他心裡不禁為之感動。想著想著,渾身泛起了一陣有毛蟲在血脈裡爬行的、癢癢的感覺。
高弘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脖子,趙愫的羊毛頭巾仍綑在他的脖子上。
而靠牆的地方,放置兩張罩著白椅套和-圖-書的西式大沙發。另一堵牆上掛著一幅橫匾,上面寫著「仁心仁術」四個大字。
說到這裡,她激動得嗆咳起來。她一時間回不了氣,張開口,眼睛反白。嚇得站在旁邊暗暗流淚的趙愫大驚失色。
「沒甚麼。」高弘漫應道。他把目光投向天花板。
此刻雖然寒風刮面,但他的心裡卻泛起了一陣燥熱的感覺。
「我們到甚麼地方去?」高弘終於忍不住,把嘴湊到趙愫耳邊,悄聲問。
「剛才給送進醫院來的傷兵中,有人透露消息說,北平形勢告急,傅作義無心戀戰,向共軍提出和談。」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因為太累而昏迷迷的睡著了。
她想向我說些甚麼呢?他暗忖著想走進去問問她。但他考慮到自己是客人,擅自穿堂入室太冒昧了。
「趙愫她爹就只託你帶回玉墜和一張舊照片,及一句叫我們遠走高飛的話嗎?」
高弘見老猴子表情神秘,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但還是如言爬起床來。
高弘矇矓入睡的時候,有人走到床前來,輕輕地搖醒他。
「時間到!要回去了!」這人是救傷車的司機。他走到趙愫面前催促她。
趙愫趨近他身邊,微俯身把頭湊近去悄聲說:
矮胖護士聞言望老猴子一眼,並沒有理睬他。她轉過身來,把藥丸派給高弘。
鄰床的老猴子一直望著他們,偷偷在竊笑。當高弘的目光跟他接觸的時候,他向高弘做鬼臉。
這傷兵額頭纏著白色紗布,一條繃帶把他斷了左腕的手掛在胸前。
「小夥子,你不是對趙姑娘有意思吧?」中年女人的目光在他的臉上繞了一個圈,狐疑地問。
「在現在這種形勢下,你傷癒後還準備歸隊嗎?」
「脫下你身上的軍棉襖和褲子。」
趙太太翕動嘴唇,聲音輕得他們無法聽到。趙愫把耳朵湊到她唇邊,屏息著聽她說話。
「你為甚麼不去問她自己?」說完,他拉起被子蒙著腦袋,不再理會她。
趙愫莞爾地點點頭。高弘發覺她那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上,眉宇間仍蘊藏著憂鬱。
「我媽在醫院裡臨去世前,在我的耳邊對我說——」趙愫抬起頭,深情地望著高弘說:「如果你肯接受這個玉墜,我就要跟你過一輩子,你不會把它除下來吧?」
「醫生要我練習不用拐杖走路。」高弘順手把拐杖撂回床邊。
「媽要睡了,別騷擾她。」
話匣子打開之後,老猴子一臉怨憤,向高弘講述自己在塔山河灘西岸的陣地上,被國民黨空軍飛機盲目投擲炸彈,炸到自己人頭上來。令他頭部受傷及給炸掉左手手腕的經過。
他通過一條燈光暗淡的長廊,向左拐了個彎,就走到廚房旁邊的洗衣房門外。廚房裡靜悄悄的,高弘偷偷望進去,瞥見一個燒水的小工蜷縮在爐竈前打盹。
——趙軍醫被誣陷通敵,遭槍斃示眾……
高弘的目光落在趙太太那死灰般蒼白的、乾癟的臉上。趙太太顯得很衰弱和疲憊。她闔上了眼睛,情緒變得平靜和安詳起來。
高弘恐怕她轉過頭來會見到自己,於是加快腳步往前走。走到五十公尺外才停下來。他見到那女人仍在嘮嘮叨叨的跟趙愫說話。
後花園的鐵門半掩著,趙愫不用伸手推開,側著身子就可以走過去。
「老弟,你可真够艷福哩!」
趙軍醫同樣是一個和譪可親、宅心仁厚的好醫生,可惜被誹謗通敵無辜犧牲。
趙太太悄聲繼續對高弘說:
高弘發覺她身上換上了那件紅色碎花的棉襖。她那本來在外面冷得紅撲撲的臉蛋,此刻在燈下更顯得抹上胭脂似的嫵媚動人。
高弘因為腿部仍在劇痛,沒有心情跟對方交談。他合上眼睛,哼哼唧唧的呻|吟起來。
「可以的。」高弘邊用手肘撐起身子邊答道。
老猴子發覺高弘臉上一片惘然的神色,不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膊問:
「她告訴我——」趙愫輕聲說:「共產黨解放軍發動了總攻勢,快要渡過長江南下了。」
「你怎麼知道?」高弘納罕問。
高弘見她惡狠狠地質問自己,心裡有點氣惱,反唇相稽說:
所以,十多天來高弘的情緒低落,鬱鬱寡歡。這一天,當醫生進來巡視的時候,他忍不住向醫生問道:
「告訴我——」她緊張得握著玉墜的手在微微發抖:「告訴我,他叫甚麼名字?」
她會給調派到前方去嗎?
說完,她掀起蓋在高弘身上的被子,動手協助他穿衣。然後,攙扶他下床,把兩支拐杖遞給他。
他的耳脖一陣灼熱,連忙拿起撂在一旁、還未吃完的稀飯來吃,以掩飾自己的失儀的舉止。
「為甚麼還不給我注射止痛劑?」高弘問。
趙太太突然握著高弘的手。高弘感覺到她瘦稜稜的、青筋暴現的手是冷冰冰的。這一剎那,彷彿一股寒意從手中直竄他的心坎裡。
「傷口癒合的情況良好,你明天可以試試不用拐杖走路。」
「你的腿不能痊癒,否則會馬上給送回前方去,明白嗎?」老猴子狡譎地笑道。
「謝謝!」高弘說。
高弘的臉一熱,耳脖登時紅了起來。
「醫生告訴我,媽媽的病情危殆,要我有思想準備……」
老猴子被瞪得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索性倏地掀起被子把自己的腦袋蒙起來。病房裡所有目光都投向他們身上。老猴子的舉動,引起各人哄堂大笑起來……
「他本來是替英國領事館的洋鬼子駕車的司機。」趙愫說:「現在洋鬼子見形勢不對,飛回倫敦去,他就用車子來載客攢錢。」
高弘張開嘴,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上。
「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她的表情顯得有點激動問高弘。
「你為甚麼不把趙伯母送進『陸軍總醫院』去?」
趙太太的手把高弘的手捏得更緊,緊張得在微微顫抖:
雖然是悄著聲說話,但病房裡所有人都屏息靜聽,所以高弘和鄰近病床上的傷兵都聽到了。
趙愫突兀的舉動令高弘感到錯愕,正當他想向她詢問究竟的時候,瞥見前面有一條人影踽踽地走過來。
他會不會推門進洗衣房來巡視呢?高弘猛然暗忖。想著,他連忙從門後退到牆角,躲在一大堆污穢衣物後面。
「趙姑娘,你幾天沒回陸軍總醫院,是給調到別的醫院去嗎?」
「醫生,蔣總統是否已經退下來了?」
在周遭瀰漫著濃郁藥水氣味中,高弘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跟趙愫走進一間設備簡陋的病房。病房裡有十多張病床,躺著的都是病情較重的女病人。
「她老人家怎麼樣?」呆了半晌,高弘才懂得問道:「病情嚴重嗎?」
聽他這麼一說,趙愫更傷心得放聲哭起來。
高弘乘機一拐一拐的走回病房去。他坐在床沿,正想躺下的時候,驀地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病房門口出現。
站在他床前的是老猴子。老猴子神情緊張地悄聲對高弘說:
上了車,趙愫向司機說了一家醫院的名稱,司機開動車子後,她就垂下頭來默默不語。
「小高,前方戰況吃緊,形勢不妙!」
「到外面去?」高弘感到更加疑惑。
可是,她突有所悟地怔了怔,又說:「慢著,漏了一樣東西!」
「甚麼?傅作義提出和談?」老猴子嚷了起來:「那不是等於投降嗎?」
兩人從這條醫院後面僻靜的街道匆匆走著。當他們向右拐走進另一條馬路的時候,趙愫突如其來地把高弘推開。
她把壓得扁扁的、乾柿子餅似的氈帽整理一下,然後戴在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她的、高弘的頭上。
「外間的事情我一點也不知曉,只知道你的傷勢已經逐漸轉好!」
「趙軍醫戴這帽子,一定是風度翩翩,像個英國的紳士。」高弘說。
說著,她攙扶高弘加快腳步走過去。小汽車的引擎已開動。兩人鑽進車廂的時候,那司機在嘀咕著:
「台灣人?」
高弘再望望趙太太,發覺她仍闔著眼睛,彷彿在濃睡中。
「你聽我說——」高弘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繞到趙愫面前向她解釋:「我身無長物,就算我不回部隊去,也無法照顧你的生活,難道一起去當叫化嗎?」
洗衣房的木門突然被輕輕推開,走廊上的微弱燈光把一條人影灑進來。
洗衣房裡黑黝黝的沒有燈光,從走廊投進來的微弱光線中,高弘發覺裡面堆滿了要洗滌的骯髒衣物。一陣陣混和著消毒藥水的臭味,撲進高弘的鼻孔。
「我僱的車子停在另一條街上。」
高弘雖然早已知道趙太太的病危在旦夕,死是遲早會發生的事。但此刻突然聽到噩耗,整顆心像從胸膛裡掉了下來似的,登時有一種虛怯而悽愴的感覺。
從趙愫的哀傷表情,高弘知道趙太太的情況不妙。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怔了片晌,才低聲說:
她的笑容親切而甜美,如春日溫煦的陽光。高弘和她的目光接觸,心裡登時泛起一種難以描摹的、異樣的感覺。
「我沒有對她不規矩。」高弘啼笑皆非:「你誤會了。」
他說完話,又喘著氣大聲呻|吟。
這時節,世界彷彿突然變得細小,只能容下他們兩個人。
「路費呢?」
「可以在路上搶劫。」
「答應我——」趙太太把兩人的手捏得緊緊的,呼吸再次急促起來,斷斷續續地對高弘說:「代我照顧趙愫,我——我要到天堂去——去找老頭子,和——和我們的兒子……」
她表情羞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高弘看在眼裡,心裡不禁為之一盪。
但老猴子卻重新拿起枴杖塞回高弘手上,並且向他打了個眼色:
「老弟,你怎麼啦?」老猴子見高弘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向他問道。
只見那輛救傷車向他們駛來,在他們面前戛然停下。趙愫小心翼翼攙扶高弘上車。
到工作人員派發晚餐的時候,高弘才醒過來。他發覺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窗外黑黝黝的,原來已經是夜晚了。
黝暗的小巷裡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的步聲清晰地響著。
撥水器把飄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花撥開,像一把張開的扇子。車裡的人彷彿透過一把透明的扇子望向前方。
「難道你能夠一直瞞下去嗎?」
說完,她匆匆走出病https://m.hetubook.com.com房去。片晌,只見她獨個兒走回來,手中拿著兩條濕毛巾。
趙愫一連十幾天沒有上班了。
高弘如言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趙愫的身體靠近自己,有一些東西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高弘沒有理睬他,脫下棉襖和棉褲後就鑽進被窩裡去。
「這是我應該做的工作。」趙愫醒了醒鼻子,幽幽地說:「其實,在醫院裡我都見慣了受傷的士兵不治而死去。在戰爭中,生命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不值得傷感,只是,我沒想到這回聽到的是我日夕惦念的老爹的噩耗。」
這當兒,一個斷了右腿的傷兵,雙脇撐著拐杖,一拐一拐的走進病房來,表情緊張地嚷道:
「這——」高弘沒想到老猴子向自己提這個問題,所以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在黑暗的洗衣房裡,高弘把耳朵貼在門上,屏息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趙太太說話時氣有點喘。半晌,她斷斷續續地說下去:
「我看見她在你的耳邊說話。」
「我——」高弘突然有所感觸,鼻子一酸,眼眶給湧上一陣溫熱,黯然說:「在家鄉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老弟,下了決定沒有?」
「絕對可靠!」斷了右腿的傷兵認真地說:「剛才我經過醫院辦公室門外,聽到裡面的無線電廣播出來的。」
「對不起!」趙愫連忙說:「我多給你車資是了。」
「我現在給你用毛巾揩抹身子。」趙愫說完,動手想掀開蓋在高弘身上的棉被。
她發生了甚麼事呢?
為甚麼趙愫約我到洗衣房去呢?
高弘略一猶豫,連忙閃身走進洗衣房,輕輕把木門掩上。
「攝氏一百零三度高熱,我要通知醫生。」
高弘點點頭。這時節,他本來發高熱引致昏昏迷迷的感覺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目光貪婪地望著她秀美的臉蛋。
皮靴不大也不小,尺碼非常適合地穿在高弘的腳上。趙愫打量身穿深藍色畢嘰中山裝的高弘,她沒想到這個台灣兵穿起中山裝來,竟然予人一種溫文爾雅的感覺。
「我的主意是——」老猴子伸頭向廁所門外張望一下,然後低聲說:「我們向南方逃走,可能闖出一條生路。聽說從雲南邊境可以前往泰國或緬甸;或者,到廣東後再想辦法到台灣去。」
「不,很帥,令我想起了我的哥哥。」趙愫輕輕喟嘆一聲。她再從大布袋裡掏出一條白色的長絲巾給他纏在脖子上,又取出一件黑色的呢絨大衣來遞給高弘說:「這大衣是我爹的,媽留著它,等待有一天爹復員回家時穿的,沒想到……」
趙愫點點頭。她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巴,眼眶裡的淚水再噙不住了,撲簌簌地滑下。
「我要帶你到外面去。」趙愫悄聲說。
高弘睜開眼睛,發覺趙愫站在面前,羞人答答地垂下頭。他低頭瞧瞧自己的胸前,原來趙愫是把一個玉墜掛在他的脖子上。
中年女人見高弘臉露驚喜的表情,於是繼續說:「不過,後來她又匆匆地走了。」
「不不!」高弘連忙搖頭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的傷勢復元後又要歸隊上前線了。」
高弘感到奇怪,微傾頭把目光移到自己的胸前。這當兒,她突然伸手拿起高弘掛在胸前的、那塊淺褐色的圓形玉墜,仔細地審視。
「是的,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乳名?」她錯愕問。
「老弟,她來了!」
高弘的手被她捏得緊緊的,令他感到她對自己期望的殷切。他略一猶豫後點了點頭。
待她走到較遠的床位派藥的時候,老猴子悄聲對高弘說:
「是你喲!趙姑娘!」
「她是醫院裡廚房的幫工郝大嫂。」趙愫說。
這當兒,走廊那邊突然傳來步履聲。醫院的廚房及洗衣房等地是禁區,病人及閒雜人等嚴禁進入的。
她的容貌如斯深刻地留在他的腦海裡,是因為她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動人的女孩子,卻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靠我?」高弘大惑不解地問:「靠我甚麼?」
昏黃的燈光下,高弘發覺趙愫說話的時候,眼眶紅了起來。
「我——」高弘遲疑一下,問道:「我想請問那位姓趙的護士小姐有沒有上班?」
「我今天早上曾見過她。」
「嗯。」高弘點頭答道:「他常在我們面前提起你和毛毛。」

黃昏的時候,窗外天色突然變得暗淡,忽然下起雪來。病房裡提早亮起燈。
高弘跟在趙愫身後,躡著足走過廚房門外,瞥見那燒水的小工又蹲在爐竈旁打盹。
趙愫把食指豎到嘴唇前,示意他別作聲。
「趙軍醫去世前叮囑我,如果有機會就把它交給你或你娘的,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上了你。」
高弘發覺她彎而長的睫毛翕動了幾下,眼眶裡隱隱地孕著淚水。
這醫生的年紀看來超過六十歲。他一踏進病房來臉上就泛起了笑容,顯得親切而慈祥。當他逐張病床去慰問傷兵和檢查他們的傷勢的時候,一個傷兵向他打探問:
「為甚麼?」高弘搖搖頭反問她。
這些衣物上有傷兵血漬的腥味、糞便的臭味和濃烈的消毒藥水的氣味。高弘用手緊緊捂著口鼻,心裡叫苦連天。
「我們獲供給的藥物不够,所以盡可能把藥物留給更需要的病號。」老醫生再一次拍拍高弘的手背,笑著說:「你的身體情況良好,可以熬得住痛的,相信你不反對醫院這個決定吧!」
高弘用手按著棉被,搖頭說:「不用了,你心情不好,該休息一下。」
「你不會後悔嗎?」趙愫問。
趙愫最後嘆了一口氣,氣餒地坐在酸枝椅上,別過面去背著他。
在大雪紛飛中,高弘發覺眼前這家醫院叫「廣慈醫院」。
門外是醫院的後花園。本來已凋謝了的花草,都給皚白的雪花遮蓋了。
高弘黯然伸手把玉墜從脖子上除下,遞給趙愫說:
「嘿!跟美麗的姑娘到哪兒談情說愛去了?」
趙愫見高弘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她,以為他一時間認不出自己,所以把黏著雪花的頭巾除下。
「如果不歸隊,離開醫院後我可以到哪兒去?」緘默了片晌,高弘嘆了一口氣說。
趙愫把高弘領到靠近窗口的一張病床前。床上躺著一個面色灰白如紙,乾癟得皮包骨、像個骷髏的老婦人。
高弘的眼前不禁一亮,走進來的不是趙愫是誰!他的心突然不自覺地劇跳起來。
「高弘。」高弘答道:「是屬七十軍的,現編進九十六師。」
趙愫欲言又止,把頭垂得低低的,雙手在不自覺地互相捏|弄著。
「她的母親死了。」那矮胖護士搭訕說。
「老弟,逃命要緊!」老猴子再次拍拍他的肩膊笑著說:「『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何況那妞兒也不一定喜歡你哩!」
這一晚,屋外的夜空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屋內卻充滿了融融的春意……
這一天,他在醫院的廚房門口,見到那個負責到各病房派飯的中年女人從裡面走出來。他連忙上前叫住她。
「你是不是對她不規矩?」矮胖護士咄咄逼人問。
「你可知道我為甚麼把你帶到家裡來嗎?」
「難道你還想歸隊嗎?」
久處室內的高弘感到一陣寒意撲面而來,不禁打了個戰慄,牙齦也不能自制地冷得「格格」作響。
「唉——」中年女人嘆了一口氣說:「現在兵荒馬亂,世道不好,不是個談兒女私情的日子,你千萬別存非份之想。」
說完,她連忙扒開那一大堆髒衣服,從下面把剛才埋下去的大布袋扯出來。她伸手從大布袋裡掏出一頂氈帽來。
說完,她瞅高弘一眼然後走開。高弘愣愣地呆立在廚房門口,腦海突然感到一片空白。
矮胖的護士望著趙愫離開後,回過頭來,圓睜眼睛指著高弘問:
兩人走了幾步,趙愫披頭巾的時候,望望高弘的頭頂,若有所悟地回身取了高弘撂在枕頭下的軍帽,替他戴上。
趙愫攙扶高弘上救傷車後,對他媽道:
「你是說當土匪?」高弘睜大眼睛驚愕地問。
他沒把話說下去,只「格格」地笑。這笑聲惹起全病房的傷兵都哄堂大笑起來。
高弘沒有吭聲。他仰臥著,頭枕著雙手,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他的心裡是一片迷亂。
高弘一進客廳來,就被這三張照片吸引了。他發覺結婚照中的新娘很像趙愫,所以猜到是趙愫父母的結緍照片。而另外兩張照片中的年青人也很相似。當他回過頭來想詢問趙愫的時候,原來她站在他身旁,也正在凝望著這兩張照片。
她說的是上海話,聲音很輕而且沙啞,高弘一時間聽不清楚,求助地望望趙愫。
「我媽媽想見你。」
「你記得自己在醫院裡,答應過我媽甚麼嗎?」趙愫垂下頭來低聲問。
「你怎麼啦?」老猴子見高弘似乎沒聽見他的話,於是再向他問道。
此刻,高弘愈發覺得她似曾相識,脫口而出試探問:「你是毛毛、趙愫嗎?」
「不知道。」
高弘連忙吞下藥丸,跟著接過她斟在軍用水壺蓋裡的開水來喝。他還沒來得及向她道謝,她已經轉身走到另一張病床去了。
「她怎麼啦?」高弘挨近趙愫的身邊,悄聲問。
她說話的聲音愈說愈輕,到最後只見她深陷的眼睛溢出淚水,嘴巴在微微翕動,話再說不出來。
「你有話要跟我說嗎?」高弘盯著她問道。
「我們到那邊去談談。」
「聽我說——我的兒子在抗日戰爭中死了;我的丈夫被國民黨誣陷通敵被槍斃。父子都是為國而枉死,我們得到些甚麼?你別再為國民黨,為四大家族賣命。你走吧!回台灣去!」
「老弟,你要記住『紅顏禍水』這四個字。」老猴子壓低嗓子,瞪著他說:「別忘掉我們的計劃!」
「我沒說過甚麼。」老猴子聳了聳肩膊,瘦削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
高弘轉頭循聲音方向望去,跟他說話的原來是躺在他鄰床上的一名傷兵。
高弘聽罷,用狐疑的目光望著趙愫。
他發覺趙愫消瘦了。她的眼睛有點紅腫,眼肚子有點青灰。看來是哭泣過和缺乏睡眠的緣故。
高弘和趙愫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垂下頭避過對方的目光。
「你——?」高弘狐疑地望著她。
趙太太嘆了一口氣說:「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子倒夠糊塗了。一個多病的老太婆和一個弱質的閨女,能走得多遠?能飛到哪兒去?」
「是由副總統李宗仁代理總統職位。」斷了右腿的傷兵說。
「人們都是這麼傳說:共產黨不要爸爸,不要媽媽,只愛國家。」趙愫迷惘地說:「聽說共產黨是沒有私人財產,甚麼東西都是屬於國家所有,包括人的本身。」
趙太太本來無神的眼睛這時候突然精矍起來。她望望女兒又望望高夕,向高弘問道:
高弘偷偷望趙愫一眼。趙愫垂著頭,緊咬著下唇強忍著噙在眼眶裡的淚水。
高弘免得老猴子繼續取笑自己,索性閉上眼睛假寐。
跟著,她把耳朵貼到門上,屏息靜聽了片晌,然後輕輕地拉開木門,伸頭往走廊兩邊張望了一下,回頭對高弘說:
矮胖護士似乎也冒火了。她向高弘鄰床的老猴子查問。老猴子故意作弄她,臉上裝著神秘的笑容,壓低嗓子說:
「你不願意嗎?」
司機住了口後,車廂裡變得一片沉默。高弘望向車外,車窗上黏滿雪花,他見到的景物是模糊一片。
高弘躡手躡腳地爬起床,趿上布鞋,走出病房去。經過醫院的長廊,高弘見到地板上躺臥著十多個剛從前線送進來的傷兵。有幾個痛苦得在大聲呻|吟,但沒有人去理會他們。
「你這消息可靠嗎?」高弘將信將疑地向那斷了右腿的傷兵問道。
老猴子直勾勾地望著他,狐疑地問:
「沒,沒甚麼。」高弘支吾道。
這幾天,北方不斷傳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的消息。前線的傷兵源源不絕地給送進「上海陸軍總醫院」來。因為病床不足,傷兵們躺滿醫院的通道。
「你帶我到甚麼地方去?」
「你可以下床走路了嗎?」趙愫望望撂在床邊的兩支拐杖,向他問道。
車子行駛了三十分鐘左右,在一條小巷子的巷口倏然停下來。
高弘說到這裡,倏地被趙愫柔軟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讓他說下去。
老猴子聽了他的話沒吭聲。停頓了一會,也苦笑說:
當四目交投的時候,趙愫偏過臉,避過高弘的目光。
「來人呀!」他大聲叫喊。可是,沒有人理會他。他睜開眼睛向周遭張望一下,這四十多平方米面積的病房裡,躺滿了受傷的士兵。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落。
兩人走出後花園後,趙愫指著街的盡頭對高弘說:
「趙伯母會吉人天相的。」
這當兒,一個傷兵蹣跚地走進廁所小溲,兩人連忙住了口。
老猴子撫摸著手腕斷口的痂疙,繼續對高弘說:
高弘本來發高熱而紅漲了的臉頰,這一剎那更加灼熱起來……
這個疑問不斷地在高弘的腦海盤旋……
「傅作義投共,共軍開進北平後,前方國軍無心戀戰,節節敗退。」老猴子把嘴巴湊近高弘耳邊低聲說:「共軍已經向我們國軍發出和談的最後通牒,但李宗仁拒絕和談。聽說毛澤東已經下了總攻擊令。」
儘管趙愫答應多給他車資,但他仍一邊開動車子,一邊在翕動嘴巴嘟噥著,聲音細小得被擋風玻璃上左右擺動的撥水器的聲音遮蓋了。
「是想著那個漂亮的護士姑娘嗎?」老猴子謔笑問。
這時候,天上突然飄下鵝毛似的雪花來。一輛軍用大卡車風馳電掣地駛過,刮起的風把雪花捲到高弘的臉上,有一種利刃刮面似的、冷颼颼的感覺。
「狗口長不出象牙!」矮胖護士用鼻腔重重地哼了一聲罵道。
老猴子說完,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趙伯母說,她死後你和我都沒有親人,同病相憐,要我們互相照顧。」
高弘已經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他一拐一拐地在醫院裡四處走動,逐個病房去察看有沒有趙愫的影子。
跟著,她對他說:「你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外面一點聲息也沒有。只隱約地聽到醫院外,軍車停下來卸下傷兵時的叱喝聲。
想著,他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鄰床的老猴子聽高弘這麼說,登時做了個兩眼翻白的、氣結的表情。
——金鄉戰役,在槍林彈雨中與許二牛拚命逃生……
「我們的趙愫也快將一個親人也沒有了。」趙太太突然把高弘和女兒的手拉攏在一起說:「你們同病相憐,以後正好互相扶持和照顧。」
「他們的樣子很相似!」高弘望著照片說:「你哥哥跟趙軍醫年青的時候一樣的英俊!」
趙愫見高弘支吾以對,已經猜到幾分。她的眼眶當堂紅了起來。
聽了他的話,高弘想起那次趕到金鄉、魚台增援的時候,晚上在一條小村莊歇宿,親眼目睹幾個長官拍門闖進民居去。當時,他心裡有說不出的反感。
趙愫掀起袖子揩揩眼淚,伸手把撂在一旁的枴杖拿起來交給高弘。高弘把拐杖挾在脇下,回過頭來望望病床上的趙太太。他正想向她道別的時候,趙愫阻止了他,向他搖頭示意,哽咽地說:
趙愫連忙蹲身替他拾起拐杖,一邊放回他的脇下一邊說:
「國民黨不是好東西——四大家族只懂刮了民膏民脂遠走高飛,到海外當寓公,不理老百姓民不聊生的苦況;但共產黨也好不到哪兒,聽說他們是窮人當家作主,甚麼東西也是國有共產,結婚也是經過抽籤分配配偶的,這是甚麼世道?一塌糊塗!」
醫生沒有回答他。待那矮胖的護士替高弘鬆了傷處的繃帶,他微弓身,察看了大腿上的傷口復元情況後,才一臉正色對高弘說:
高弘睜開惺忪的睡眼,見到床前站著一個身材略胖而矮小的護士。
趙愫避過高弘怔怔地望她的目光,彎腰從大布袋裡掏出一雙絨裡的皮靴來給他穿上。
高弘沒有理睬他,背過身閉上眼睛佯睡。
「哼!這人更是個膿包!」老猴子搖搖頭,面露不屑的神色。
「那是軍方醫院,平民不能進去醫病的。」趙愫輕輕嘆了一口氣:「院長批准我借用救傷車一小時,載我們到這裡來,已是破例了。」
「是嗎?」
「老兄,請你把醫生叫來,老子痛得要死了!」
「你覺得怎麼樣?傷口還很疼痛,對嗎?」老醫生走到高弘的床前,握著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笑著問。
他不想說出自己的感受,免得再度惹起他哀傷的情懷。他雙手捧著茶杯,一陣溫熱透進他的掌心裡。他抬起頭,發覺趙愫在怔怔地望著他,眼睛裡流露出猶豫的神色。
「我……」高弘訥訥答不出話來。
「在目前國軍兵敗如山倒的情況下歸隊,無疑是去當炮灰自殺!」
說完,她的目光落在高弘袒露的肚皮上。高弘這時才猛然發覺自己尚未把鈕扣扣好,連忙伸手掀起被子蓋在身上。
這時候,高弘才留意趙愫身上穿的是一件緄了白毛領子的啡色大衣。她的頭上披著一條紅色的羊毛頭巾,在皚白的月色下,把她那秀美的臉蛋兒映得紅撲撲的像個熟透了的蘋果。
「他叫你和毛毛離開上海,走得愈遠愈好。」高弘向左右望了望,然後俯身把嘴湊到趙太太的耳邊悄聲說。
「為甚麼?」高弘大惑不解問。
「他有沒有話託你跟我們說?」
此刻,他聽完老猴子的話,心裡登時有點不以為然。他不會忘記母親生前常教誨自己的話:寧可窮苦一生,也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
「他駕駛的不像是計程車子。」高弘好奇地問。
「沒,沒甚麼。」高弘支吾說:「我這幾天沒見過他,隨便問問而已。」
躺回床上的老猴子又咳嗽了一聲。高弘正想答話,老猴子連忙打岔對趙愫說:
高弘知道趙太太的病情凶多吉少。他心裡感到不安的是,年輕的趙愫如何能承受這個驟然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的重大打擊。
「年輕人血氣方剛,見了漂亮的妞兒哪有不心動的!」老猴子瞇著眼笑著說:「老子是過來人,你翹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屎還是撒尿了!」
趙太太竭力地睜開深陷的眼睛。她那混濁而無神的瞳孔向高弘望了望。
高弘聽了沒吭聲。
「老是問長問短,怕我坑你嗎?」趙愫把羊毛內衣塞到他的懷裡,白他一眼幽幽地說。
高弘入睡了不久,矇矓間給人推醒。他睜開惺忪睡眼,發覺陽光已從窗外投進病房來。
病房裡其他傷兵都好奇地向他們望過來。
趙愫抬起頭,發覺高弘仍呆立著,於是放下手中的衣服,動手替他解扭扣。
醫院裡人心惶惶,瀰漫著緊張的氣氛。每次無線電廣播新聞,當聽到共產黨的解放軍勢如破竹,摧枯拉朽地向南推進的消息時,不論是醫務人員或是病號,都在交頭接耳,奔走相告。每個人都為日後的日子而擔憂。
「還有——」高弘指了指他那件擱在床尾的軍棉襖說:「一張你們母女倆的照片,我藏在衣袋裡。」
高弘認得這是趙軍醫遇害前,託他從台灣捎回來給她們母女的,那塊淺褐色的圓形玉墜。
這個消息令整個病房裡的傷兵都楞呆了。因為,他們壓根兒不會想到,天津市剛陷落共軍手中,最高的統帥就宣佈引退。
趙愫聽了高弘的話,把頭湊近他的耳邊,悄聲說:
他聽到有步聲由遠而近,在廚房門停下來。
「郝大嫂叫我別再回到醫院去,該馬上離開上海。」
高弘恍然地點點頭,但他面上仍有疑慮的表情。
「她說,國民黨軍隊的人心散渙,無心戀戰,實在無法抵禦解放軍的。」趙愫輕輕喟嘆一口氣說:「她還說,要是我不走,共產黨解放上海後,我極可能會被分配給一個工人老頭子做老婆。」
「你的腿子傷勢如何?」她望望高弘垂在床沿的大腿,低聲問道。
趙愫整天沒有進病房來,高弘心裡有惘然若失的感覺。他的目光不時留意在門外通道上走過的人,但沒有發現趙愫那修長的身影。
「你穿上它吧!」
高弘望著昏黃燈光下這護士矮胖的背影時,腦海裡不期然浮現起那個與老醫生一起巡房的、樣子甜美身材苗條的護士來。
高弘從襟袋裡把趙軍醫交給他的、那張舊得發黃的照片掏出來,交還給趙愫。
「瞎說!」高弘白他一眼。
高弘連忙點點頭。他感到自己失儀,耳脖當堂燃燒起來似的紅透了,期期艾艾地答道:
「你聽到我的話嗎?」
說到最後,她語調和_圖_書哽噎,沒法說下去。
「爸爸他現在在哪兒?」趙愫激動地問。
「這些都是我爹和哥哥的衣服。」趙愫一邊替高弘扣鈕扣一邊說:「人都死了,媽媽卻要把它們留下,沒想到今天穿到你的身上來。」
高弘躺在病床上,頭枕著雙手,眼睛乾巴巴的望著天花板在玄想。
這護士垂下頭來,臉上露出羞怍的表情時,高弘始猛然發覺自己的目光是如此地貪婪。
「為甚麼?」
「假如我願意跟你一起去當叫化呢?」趙愫突然捉住他的手,盯著他問道:「你願意離開部隊,照我媽死前的叮囑,帶我離開上海嗎?」
在拉開褲子給趙愫在臀部注射針藥的時候,高弘感到有點尷尬。這種感覺是他知道她是趙軍醫的女趙愫之前所沒有的。
「沒,沒甚麼。」高弘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支吾地道。
趙愫用手掌捂著緊咬下唇的嘴巴,眨眨眼睛,淚膜擠破了,淚水泉湧似的落下來。
客廳的佈置中西合璧,中央撂著一張嵌了白雲石的酸枝圓桌,桌旁是六張椅背同樣嵌白雲石的酸枝椅子。
「幹啥?」中年女人打量高弘問。
高弘的目光逡巡這佈置幽雅舒適的客廳,心裡不禁驀然想:要不是戰爭,這個本來幸福溫暖的家庭,就不會變得如此落寞。
高弘想了想,點點頭。
趙愫掏出鑰匙來打開房子的大門後,回過頭來對高弘說:「請進來!」
「為甚麼?」高弘錯愕地問。
趙愫從大衣的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拈了五張遞給司機。司機接過鈔票,看了看,撅撅嘴說:
他低頭撫摩著大衣的袖子,不禁讚美說:「這大衣好名貴啊!」
趙愫見到高弘面上露出疑難的神色,不禁紅著臉追問:
「是你爸爸趙正軍醫告訴我的。」
「姑娘,另外一位護士小姐呢?怎麼今天沒有見過她?」
「快點吃吧!瞧甚麼?」
當她派到老猴子床前的時候,老猴子接過藥丸向她問道:
高弘感到他的說話裡另有含意,於是如言拄著拐杖,一拐一拐的跟他往廁所走進去。
「難道你還不覺醒,死心塌地為四大家族賣命嗎?」趙愫直瞪著高弘問。激動得眼眶也紅了。
高弘忽然發覺她在解開他的鈕扣,準備動手用濕毛巾替他揩抹身子之際,她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胸膛,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你可猜到我剛才為甚麼要你拄著拐杖走路嗎?」
「我……」高弘胸口一熱,說道:「我不冷,你自己用吧!」
「你問這幹啥?」她好奇地反問。
她發覺自己的同事站在一張病床前掩面抽泣,感到好生奇怪。於是,她連忙走進病房,直趨趙愫的身邊,狠狠地瞪正敞開衣襟、躺在床上滿臉窘態的高弘一眼,然後向趙愫問道:
「操你媽的!我們在等你送開水,原來你躲在這兒睡懶覺!」一把聲音在粗聲粗氣地罵起來。
趙愫連忙撲前扶起她的身子,伸手在她的胸膛猛揉捏,同時輕輕拍著她的背脊。
這時節,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走進病房來巡視。
「醫生,趙姑娘她——」高弘捺不住叫住醫生。
「他說得對——」趙太太喃喃自語:「走得愈遠愈好!走得愈遠愈好!」
半晌,趙愫突然抬起頭,向高弘問道:
趙太太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拍拍床沿,示意高弘坐下。
稍後,趙愫和那個矮胖的護士再進病房來,分別替傷兵們清洗傷口和換藥。矮胖護士仍是那張鐵青的面孔,彷彿每一個傷兵都開罪了她似的。而趙愫的態度就和譪可親得多了。
趙愫陪老醫生到來巡房,老醫生替高弘檢查後,告訴他是患了感冒。
說到這裡,她又黯然神傷起來。
說完,她向司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開動車子。
兩人站在醫院門檐下,抖去身上的雪花的時候,高弘問:
其他病床上的病號都埋頭吃飯,也許是聽過不少次同樣的敍述,似乎沒有多大興趣留意老猴子的話。
老猴子彷彿看透了高弘的心事,向左右張望一下,然後向病房旁的廁所那邊仰了仰下頷悄聲說:
「蔣總統引退後,誰支持大局?」一個傷兵問。
「你可以跟我出去走走嗎?」趙愫幽幽地問。
「噢!」高弘不禁一凜。
「你胡說甚麼?」
——母親的懸樑自盡……
「怎麼啦?」鄰床的老猴子笑謔問:「幹啥整天眼巴巴的望門口,是盼望那個漂亮的白衣天使嗎?」
「走廊上沒有人,我們走吧!」
最後,他在天將破曉時困倦地入睡……
「老弟,你和我能夠安然躺在這裡,已經是幸運極了!」這傷兵繼續說。
她把體溫計放進高弘的舌頭下。跟著,她一邊按他左腕的脈搏,一邊瞧著自己的腕表計算時間。
當高弘正想問趙愫有甚麼打算的時候,趙愫指著一輛停在不遠處,路旁的黑色小汽車說:
「這有甚麼大驚小怪?」老猴子笑了笑說:「我們軍隊經過的地方,不也常屠宰老百姓的牛羊嗎?這跟當土匪的有甚麼分別?」
「高弘!」是趙愫那壓低嗓子的、輕柔的聲音。
「媽,你有話要跟我說嗎?」趙愫俯前身子,把頭伸到母親面前問。
「醫生,趙姑娘她怎麼啦?」
「殊——」趙愫把食指豎到嘴前,示意他別作聲。跟著,她把門閂上,捺亮了天花板上十五燭光的燈泡,向高弘說:「過來吧!」
「喔!好燙啊!」一把女聲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你覺得怎樣?」
病房裡又起了一陣轟然的哄笑。
病房外,護理人員匆忙地走來走去,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
下午。
「我感到渾身在發燙,像有火在燃燒。」高弘有氣無力地答道。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那敷在他額頭上的、冰冷的濕毛巾已變得微溫熱,他困倦得正懨懨欲睡之際,突然一把輕柔的聲音在床前響起來:
天空上仍飄著白濛濛的雪花。救傷車尾部的廢氣管子噴著一股股黑煙。
「這倒難怪他們——」一把粗獷的聲音在高弘旁邊響起來:「聽說剛才又送來了幾十個傷號。」
「這個……」高弘疑慮起來。
高弘這時候發覺趙愫手中挽著一個黑色的大布袋。正感疑惑之際,見趙愫一邊彎身解開布袋,一邊對他說:
他這一問,趙愫更傷心得「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
「不是說只等一會兒的嗎?幹啥這麼久才回來?」
高弘隱約預感到趙愫帶自己去見她的母親,事情可能不妙。他猶豫間正想開口問她的時候,她向一輛停泊在醫院不遠處的、白色車身髹有紅色十字標誌的救護車揮手。
「你胡說甚麼?」高弘白他一眼。
「靠你跟我一夥兒,我們一起逃到南方去闖世界!」
高弘從他們身邊走過,一個呻|吟著的傷兵向他說道:
高弘躡手躡足,輕輕推一下洗衣房的木門,木門是虛掩的,「咿呀」一聲給他推開了。
「不過,有一點是一定要說的!」老猴子正色道。
高弘在趙愫的攙扶下鑽出救傷車。雪似乎比剛才下得大了。
高弘坐在沙發上直勾勾地望著她。她害羞地垂下頭來。
高弘望著她,想起慈祥的趙軍醫。他暗忖:要不是趙軍醫被無辜槍斃,他們父女久別重逢,那該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場面啊!
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像月光下荷葉上兩顆晶瑩的露珠兒似的望著高弘。
高弘恍然地點點頭,為難地說:「能騙到醫生嗎?」
高弘從沉思中給驚醒,把目光從天花板上移下來。他見到穿紅色花布棉襖、頭上披著一條天藍色羊毛頭巾的趙愫,直走到他的床前。
高弘神情焦慮,楞住了。
救傷車在馬路上飛馳,輪胎滑過鋪滿雪花的地面,響起了細碎的聲音。最後,車子在市區內一家醫院門口停下來。
站在老醫生身旁的女護士也咧嘴笑了。
「你忍耐一下,我去請示醫生,看能不能給你注射止痛劑。」一把輕柔的女聲在他的身邊響起來。
高弘偷偷望她一眼,猶豫了一會,向她問道:
「嗯。」趙愫點點頭:「我們到外面去,天上正下著雪,很冷。」
趙愫說到這裡,話卡在喉嚨裡哽噎著沒有說下去。
趙愫的行動如此詭譎,究竟要把我帶到甚麼地方去呢?
這護士身材苗條修長,兩條烏溜溜的辮子垂到胸前來。她白淨的鵝蛋臉上,五官秀美細緻,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這……」高弘猶豫起來。他見趙愫從大布袋裡掏出一些禦寒衣物。
老猴子對高弘的回答很不滿意,知道他在向自己說謊,所以臉上閃過不快的神色:
翌晨。
回「陸軍總醫院」的途中,高弘感觸地仰頭凝望著車頂,腦海裡出現了剛才在醫院裡趙太太把他和趙愫的手緊握在一起的情景。又彷彿聽到她那斷斷續續的說話……
「趙姑娘!」高弘低聲向黝暗的洗衣房裡喊道。
老猴子說話的時候神色慌張,一副大難臨頭的悽惶表情。
高弘正想再問的時候,隱約聽見房外有腳步聲,連忙住口。
「趙伯母進了醫院?」他突有所悟地問。
高弘給嚇得一跳,連忙把腦袋埋在髒衣裡,一動也不敢動。
這回高弘任由她拉開被子,自己動手解開鈕扣。
老猴子在醫院裡療傷三個多月,綑纏在頭部的繃帶已經除掉了;那斷了左掌的腕部斷口也已經癒合了。
高弘跨過門檻,發覺裡面是一個天井。從天井望向夜空,天上雖然同樣飄著雪花,但使人感到整個天地驟然變得細小起來。
「她的丈夫在遼瀋戰役中陣亡了。」高弘鄰床那瘦個子病號說。
高弘無法抗拒,不自覺地伸出手去緊握趙愫柔軟的雙手。趙愫羞澀地把頭埋到他的懷裡。燈光把他們擁抱的影子投到白色的牆上。
「動作要快,不然待會兒有人進來扔髒衣服的時候,會發覺我們的。」
高弘一時間不知該說句甚麼話來安慰她。過了一會,趙愫掏出手帕來擤了一把鼻涕,醒了醒鼻子才幽幽地答道:
「……」高弘靦腆地答不出話來。
鄰床的老猴子在哼著京劇「霸王別姬」。襯底的是其他一些病床上傷兵痛苦的呻|吟聲。
「你為甚麼嘆氣?」趙愫從裡面端熱茶出來,一邊遞給他一邊問道。
高弘兩脇拄著拐杖,舉目望望這醫院的外貌,向身旁的趙愫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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