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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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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石紅剛一找到謝惠敏的時候,謝惠敏見石紅工作這麼積極,還挺高興。可是一聽是找到一塊兒去讀一本外國小說,她就打心眼裡反感。石紅跟她解釋,這本書挺不錯,讀了對解決那幾個同學的問題能有啟發……謝惠敏沒等石紅說完,立刻反問道:「報上推薦過嗎?」這一問使石紅呆住了,半晌才回答:「沒推薦呢。」「讀沒推薦的書不怕中毒嗎?現在正反腐蝕,咱們幹部可不能帶頭受腐蝕呀!……」謝惠敏一臉警惕的神色,警告著石紅,不僅自己拒絕參加這個活動,還勸說石紅不要「犯錯誤」……這把石紅惹惱了,同她吵了一場,但臨走時仍然拉著她的手,央告她去「聽聽再說」,她把石紅的手拂開了。石紅走後,謝惠敏激動地走出屋子,晚風吹拂著她火燙的面頰,她很痛苦,上牙把下唇咬出了很深的印子……
「張老師,您見著宋寶琦了嗎?跟這本書裡的小流氓比,他好點兒還是壞點兒呢?」
她們互相交換完眼色,便都望著張老師,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不罷啦!」
快到謝惠敏家的門口時,一個計劃已在張老師心中初現輪廓:他今天要把書包中的那本《牛虻》留給謝惠敏,說服她去讀讀這本書,允許她對這本書發表任何讀後感,然後,從分析這本書入手,引導謝惠敏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立場、觀點、方法去解答一系列互相關聯的問題:應當怎樣認識生活?應當怎樣瞭解歷史?應當怎樣對待人類社會產生的一切文明成果?應當怎樣批判過去和圖書文化遺產中的糟粕而吸取其精華?應當怎樣全面地、辯證地看問題?應當怎樣辨別香花和毒草,識別真假馬列主義?應當使自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應當怎樣去為祖國的「四化」,為共產主義的燦爛未來而鬥爭?……
張老師心中掀動著激昂的感情波瀾。當他剎住車,在謝惠敏家門口站定時,心中的計劃進一步明朗起來:不僅要從這件事入手,來幫助謝惠敏消除「四人幫」的流毒,而且,還要以揭批「四人幫」為綱;開展有指導的閱讀活動,來教育包括宋寶琦在內的全班同學……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去請示黨支部,會獲得支持嗎?他眼前浮現出老曹在支部會上目光灼灼地發言的面影:「現在,是真格兒按毛主席的思想體系搞教育的時候了!」他正是要「真格兒」地大幹一場啊,一定會得到組織支持的!他心中又閃過了一些老師可能發出的疑問,於是,他決定,要爭取在教師會上發言,闡述自己的想法:現在,我們不僅要加強課堂教學,使孩子們掌握好課本和課堂上的科學文化知識,獲得德、智、體全面發展;不僅要繼續帶領他們學工,學農,把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而且,還要引導他們注目於更廣闊的世界,使他們對人類全部文明成果產生興趣,具有更高的分析能力,從而成為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更強有力的接班人……
我們這個故事發生的那一天,張老師敲開石紅他們家那個單位的門後,發現迎門的那間屋裡,坐滿了人。石紅坐在www•hetubook•com.com屋中飯桌邊,正朗讀著一本書。另外有五個女孩子,也都是張老師班上的學生,散坐在屋中不同的部位,有的右手托腮、睜大雙眼出神地望著石紅;有的雙臂折放在椅背上,把頭枕上去;有的低首揉弄著小辮梢……顯然,她們都正聽得入神。根據下午謝惠敏的匯報,這恰恰是那幾個因為害怕或賭氣,而揚言明天宋寶琦去了她們就不去上學的同學。
正說著,石紅讀完一個段落,知道張老師來了,拿著書跳進裡屋,高興地嚷:「張老師,你來得正好!快給我們講講吧!」
「張老師,這本書我們能讀嗎?」
張老師且不忙回答,卻反問她們:「謝惠敏為什麼不來呢?石紅跟她吵嘴啦?你們應該齊心合力把她拉來啊!」
張老師被她拉到了外屋,幾個小姑娘都站起來叫「張老師」,不等他發話,各種各樣的問題就爭先恐後地提出來了:
「張老師,謝惠敏說我們讀毒草,這本書能叫毒草嗎?」
…………
石紅的爸爸是區上的一個幹部,媽媽是個小學教師,兩口子都是在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裡入黨的;從入黨前後起,特別是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們形成了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堅持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他們書架上的馬恩、列寧四卷集、毛選四卷和許多厚薄不一的馬列、毛主席著作單行本,書邊幾乎全有淺灰的手印,書裡不乏折痕、重點線和某些意味著深深思索的符號……石紅深深受著這種認真讀書的氣氛的薰陶,她也和_圖_書成了個小書迷。
用不著思索,蹬上自行車以後,他自然而然地向謝惠敏家裡馳去。說實在的,當他同石紅和那幾個小姑娘議論時,謝惠敏無時不在他的心中;他疼愛謝惠敏,如同醫生疼愛一個不幸患上傳染病的健壯孩子;他相信,憑著謝惠敏那正直的品格和樸實的感情,只要傾注全力加以治療,那些「四人幫」在她身上播下的病菌,是一定能夠被殺滅的。
石紅是幸運的。「晚飯以後」成了她家的一個專用語,那意味著圍坐在大方桌旁,互相督促著學習馬列、毛主席著作,以及在互相關懷的氣氛中各自作自己的事——爸爸有時是讀他愛讀的歷史書,媽媽批改學生的作文,石紅抿著嘴唇、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一道物理習題或是解著一個不等式……有時一家人又在一起分析時事或者談論文藝作品,父親和母親,父母和女兒之間,展開愉快的、激烈的爭論。即便在「四人幫」推行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最凶狠的情況下,這家人的書架上仍然屹立著《暴風驟雨》、《紅巖》、《茅盾文集》、《蓋達爾選集》、《歐也妮.葛朗台》、《唐詩三百首》……這樣一些書籍。
——原載《人民文學》,一九七七年第十一期
離謝惠敏的家越近,張老師心上的內疚感便越沉重。過去,對謝惠敏成為這樣一種狀態,他總覺得自己難以承擔責任——他在接班不久的情況下,就向謝惠敏含蓄地指出過,不要只是學習零星的語錄,不要迷信解釋和*圖*書領袖思想的文章,要認真學習原著,要獨立思考……但謝惠敏並未領悟。今天,張老師有了新的感觸,他責問自己,雖然去年十月以前的那個學期裡,是個烏雲壓頂的形勢,可是,難道自己就不能更勇敢、更堅決地同荒誕、反動的東西作鬥爭嗎?就不能更直截了當地、更傾注全力地同謝惠敏談心,引導她擦亮眼睛、識別真假嗎?……
石紅讀得專心致志,沒有發覺張老師的到來;有兩三個女孩子抬眼瞧見了張老師,也只是羞澀地對他笑笑,沒有出聲叫他「張老師」,那顯然並非是忘記了禮貌,而是不忍心中斷她們已經沉浸進去的那個動人的故事。
小姑娘們激動地同聲回答起來,吵成一片,結果一句也聽不清,還是石紅讓大伙靜下來,解釋說:「拉不來啊!除非現在報上專門登篇文章,宣佈《錶》是一本好書……」
「張老師,這本書裡的小流氓,怎麼又惹人生氣,又惹人同情呢?」
(全書完)
張老師曾經把石紅通讀過的《共產黨宣言》、《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和毛選四卷,以及她的兩本學習筆記,拿到班會上和家長會上傳看過,但是,他覺得更可欣喜的是,這孩子常常能夠根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原則去思考、分析一些問題,這些思考和分析,往往比較正確,並體現在她積極的行動中。
來開門的石紅媽媽把張老師引到隔壁屋裡,請他坐下,輕聲地解釋說:「孩子們正在讀魯迅翻譯的《錶》和圖書……」
張老師離開石紅家的時候,滿天的星斗正在寶藍色的夜空中熠熠閃光。
在石紅家裡,接下來出現了這樣的場面:張老師坐在桌邊,石紅和那幾個小姑娘圍住他,師生一起無拘無束地談了起來,從《錶》談到蘇聯的演變,從《錶》裡的流浪兒談到宋寶琦;從應當怎樣改造小流氓談到大多數小流氓是能夠教育好的,最後漸漸談到明天以後班裡面臨的新形勢,張老師笑著問那幾個小姑娘:「怎麼樣,你們還罷課嗎?」
《錶》是蘇聯作家班台萊耶夫在十月革命後不久寫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它描寫了一個流浪兒在蘇維埃教養院裡的轉變過程。魯迅先生當年以巨大的熱情翻譯了它。張老師雖然好多年沒翻過這本書了,但石紅媽媽一提,這本書裡的一些人物形象和片斷情節,頓時湧現在張老師的腦海中。張老師在短短的幾分鐘裡,已經猜測出石紅家裡出現這種局面的來龍去脈了。果然,石紅媽媽告訴他:「石紅一回家就把宋寶琦的事跟我說了。吃晚飯的時候她一個勁眨巴眼睛,洗碗的時候她跟我說:『媽媽,要是我約上謝惠敏,把那些害怕、賭氣的同學們都找來,讀讀《錶》這本書怎麼樣呢?』我很贊成。我跟她說:『有黨的領導,有社會主義制度,路線對了頭,只要老師、同學們發揮集體的作用,小流氓也是能轉變的啊!』後來她就找同學們去了——只是謝惠敏不知怎麼沒有來……」
這時,春風送來沁鼻的花香,滿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歡笑,彷彿對張老師那美好的想法給予著肯定與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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