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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體交叉橋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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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

第二章

她眼裡浮現出了好多個二壯的面影,好像電影銀幕上的那種特寫鏡頭:二壯在對她微笑;二壯在默默地注視著她;二壯在她面前靦腆地別過了臉去;二壯大概喝過了酒,臉龐紅紅的;二壯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她在夢中還能理智地判斷出來,這些面影,哪一個是那回她下工回來時,在院門相逢時看到過的;哪一個是那天她在院時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洗衣服,抬眼時所發現的——
侯瑩這下完全清醒了,她頓時明白了自己在二哥眼中是多麼礙事的東西,一股從顫慄的靈魂中迸發的哀怨,形成了她的嚎啕大哭——
父母和兄長們對給侯瑩找對象的標準,逐月下降著。開頭是找工程師、技術人員,後來是凡知識分子,哪怕是中學教員也行,再後來就變成:工人也行,但一定要全民所有制工廠的,沒有家庭負擔的,本人長得端正、沒有不良嗜好的。於是侯瑩越來越頻繁地被約去會面。說實話,有幾回在公園見過面以後,侯瑩明確地向父母和介紹人表示了願意,誰知介紹人不久便來道歉:人家男方見了面後覺得不滿意,這對父母的打擊比對侯瑩本人的打擊還大。本來還指望著把女兒嫁給高級幹部家庭呢,你們小小的工人竟敢挑揀這樣的姑娘!
有一回侯勇出差回來,同岳父談及此事,岳父正站在他那特有的酒缸面前,打算舀一口酒喝,一聽侯勇提起的又是調動的事,便毫不經意地說:「那兒搞建設也需要人嘛。你們嫌生活苦,讓你媽月月給你們寄罐頭好囉——」侯勇望著那酒缸,以及岳父那用長柄勺喝酒的模樣,心裡頭說不出是股什麼滋味。那酒缸是用養熱帶魚的方玻璃缸改成的,足有半立方米那麼大,缸底泡滿了人參、鹿茸、枸杞子、當歸——一類的補品,缸裡總保持著大半缸的白酒,又都是用茅台、五糧液、郎酒——一類的好酒兌的;一進岳父那間屋,便可以聞見這酒缸裡冒出來的那麼一種特殊的藥酒香,儘管平時缸上總嚴嚴實實地蓋著一塊厚玻璃板。侯勇往深裡揣摩過:岳父究竟在追求什麼?他顯然並不指望再升更大的官,也並不想攬權主事,甚至連寫點回憶錄的念頭也沒有;他也並不像大院裡某些個幹部那樣,拚命為子女去安排一個燦爛的前程;經歷過十年浩劫之後,他彷彿極度疲乏了,對一切都不那麼認真、那麼熱心,但他卻執著地渴望著健康長壽,他的魄力,他的創造性,他的堅持性,居然都體現到了經營和利用這樣一個酒缸上!對於這樣一個岳父,侯勇還用得著一求再求麼?而且,侯勇明白,小勇子早晚是得在這個家裡成親的,因此,對於他和愛人的調回,縱使岳父岳母不感到有什麼威脅,小舅子也將視為一場空間爭奪戰——很明顯,即使侯勇夫婦的關係轉回北京了,短時間內,乃至長時間內,都是不可能分配到宿舍的,而岳父岳母那裡,是斷然不能容納兩個子女的家庭的!
侯勇心中的陰雲凝聚著、凝聚著、突然,打起了閃,響起了雷。侯勇一個箭步跨過去,猛地一下拉起了侯瑩來,嚷罵著:「還睡!死豬似的!——」
李薇常常在侯瑩的夢境裡出現,可憐的李薇,她的母親和哥哥在她死後立即趕到了兵團,並沒有流出多少眼淚,卻同兵團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討價還價。他們先是要求賠償五千元,後m.hetubook.com.com來退讓到三千元,最後兵團卻拿出了一個什麼文件,論證出李薇之死並非工傷事故,所以不存在什麼賠償的問題,最後是母兄兩人拿走五百元離去了事,侯瑩一直把他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當他們已經走了幾百里地遠時,侯瑩才發現他們並沒有帶走李薇的骨灰,這是侯瑩第一次認識到人生的冷酷。
侯勇在幾秒鐘裡,對侯瑩的諸般不滿和厭棄迅速地聚成了一團陰雲,他首先覺得侯瑩的睡態不雅,既然床下的鋪也可以睡,她為什麼不鑽到床下去睡?還可以拉上布簾,遮掩一下。侯瑩現在頭髮很亂,兩隻眼似睜非睜,嘴巴蠢然地微張著,使人看去簡直沒有女性的嫵媚,渾身顯露出一種骨節僵硬、缺乏柔美線條的粗俗感。她的死板,她的沒有風趣,她的不會眉目傳情,她的沒有見識,她的懦弱無能,她的日漸顯著的憔悴,特別是她居然連個像樣的對象也找不到這一點,已經令侯勇難以容忍了;而上次侯勇出差回家,就聽母親說過,她似乎已有點癔症的徵兆,會在母親叨嘮她的過程中,於極端沉默中忽然放聲大哭,又忽然煞住哭聲,只是發愣——她何時才給嫁離這個家呢?還要讓自己等她多久呢?
難怪此刻侯瑩的夢境中又出現了二壯,二壯正光著膀子,在他們家門前的一叢向日葵底下做木上活;他彎腰推著刨子,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繃的,噴著木香的刨花從他手下飛濺出來。忽然他停住了,立起身來,坦然地面對著她,額頭上閃著晶瑩的汗珠,憨厚地對她微笑著——自從他們長大以後,儘管同住一個院中,他們卻幾乎沒說過什麼話,但在這個夢境裡,她卻彷彿想對她說點什麼;而她,也覺得可以同他談一談,比如說,她可以把李薇的事兒講給他聽聽——
侯勇對岳父岳母出力調他回京是近乎絕望了。他想起了人們寫過的一些反特權的文藝作品,包括蔡伯都那出引起轟動的戲裡寫到的幹部形象,他真是啞然失笑!那實在都是些動畫片上的單線平塗的形象。生活中的幹部同任何人一樣,各有各的豐富而複雜的個性。他的岳父岳母完全出乎他的期望,竟是兩個十分無能、十分膽小的人,他們那冤案的平反,一是靠上面統一的政策,二是靠兒女的奔走,他們自己反而無所作為!他漸漸地看出來,他們兩人的級別雖然都不算低,待遇也很不錯,但他們在那個大院裡卻屬於並不掌握實權的一類官兒。岳父是部一級的副主任,但那個部副主任竟有九名之多。岳母是個處長,但她經常病休,實權落在一位跟她面和心不和的副處長手中。不錯,他們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但那的的確確都是憑他們的級別,靠他們的工資,合理合法地獲得的。侯勇曾經很細緻地推敲過他們的每一種享受的來源,結果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每一種都並非「走後門」所得。比如二十時的彩色電視機、一千九百立升的大電冰箱——乃至冰箱中那令母親回味不已的鮮荔枝,都是在院內外百貨商店和食品商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買來的。對於「走後門」,老兩口與其說是從理論上認為不好,不如說是對此一竅不通,而又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膽小怕事的心理。他們的老大,侯勇的大舅子,是某軍事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在離家不www.hetubook.com.com遠的另一個軍隊大院內工作,已經結了婚。偶爾回一趟家,他都要訓斥父母一頓,不是說他們落伍,就是罵他們窩囊,老兩口居然心平氣和,以一副與世無爭的和善到不堪程度的神態,聽兒子數落。他們的老三,侯勇的小勇子,是個標準的玩世不恭、吃喝享樂的公子哥兒。他中學畢業待分配時,多次攛掇父母給他走個後門,混一身軍裝,父母力有餘而膽不足,他鬧得凶了,母親居然哭著表示,可能養他一輩子,只要他別給惹事——後來他由學校分配在離家不遠的一家國營工廠當工人,享受著廠裡不少人對他來自「大院」而生的尊崇與羨慕,倒也自得其樂;如今他平均每月換一個女朋友,但還並沒有搞對象成家的意思,他們的老四,侯勇的小姨子,憑分數考進了大學,雖然考分不高,只能當個走讀生,但她覺得學校的宿舍哪有家中舒服,倒也不在乎每日騎車往返奔波。岳父岳母膝下有了足夠的子女,而且侯勇夫婦的兒子又託放在二老家中,他們也安享了抱孫孫之樂,加以篤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學,故此對於侯勇和彭雪韻請求他們援助調回北京一事,就顯露出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一看見侯瑩,侯勇心上就湧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這個當年與他在大方桌下快活地玩耍過的妹妹,如今成了他實現自己回京願望的最大障礙!誠然她是可憐的,然而又必得早些趕走她!
是的,侯瑩真不願意再到公園一類地方去跟別人介紹的對象見面了。侯瑩從內蒙兵團回到北京以後,分配在一個集體所有制工廠當工人,她的生活甚至於比在兵團時還要單調,她既沒有二哥那種見多識廣的機遇,也沒有大哥那種建築在博覽群書基礎之上的豐富的內心生活。她就是那麼三班倒地去做工,做工回來就在家裡洗衣服、做飯、買日用品,餘下的時間,也不過隨波逐流地去燙燙頭髮、置一點鮮艷的衣裳、看幾場電影而已,不知不覺地她就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了。起初,鑒於侯勇婚事的成功,父母對她寄予了巨大的希望,母親公開跟親家母談過,希望能給侯瑩介紹個高幹子弟。但是他們的希望沒多久就破滅了,侯勇一語道破地告訴他們:「人家高幹少爺找對象,不是講究門當戶對,就是講究大美人兒。咱們小瑩論門第門第不成,論長相美人兒又夠不上,哪有門兒!」這話是當著侯瑩說的,侯瑩本不太懂得男人對女人相貌上的要求,聽了這話以後,自己偷偷照鏡子,才意識到自己原來相貌上就不符合高幹少爺們的要求,她便首先灰了攀一個二哥岳父那般家庭的心。但是父母還沒有死心,特別是母親。她品嚐了同高幹家庭結親的滋味。侯勇的婚事不過讓她有了一個闊媳婦,那遠不如有一個闊女婿來得神氣。她不可能同侯勇一起人贅彭家,卻有可能隨侯瑩到闊女婿家養老。那將是怎樣的生活!所以,把侯瑩介紹給高幹子弟不成之後,她便又活動著把侯瑩介紹給高幹、高知(高級知識分子)本身,不是有那樣的死了愛人的半老頭子嗎?「我們小瑩脾氣好、老成、賢慧,跟前妻的孩子準能合得來。」她竭力地為侯瑩尋覓著一個能聯帶地為全家締造幸福的續絃機會。然而歲月匆匆,這樣的機會沒有尋到,侯瑩卻已二十六七和*圖*書歲了,更令人憂慮的是侯瑩竟明顯地憔悴起來。有一回蔡伯都來看侯銳,遇上侯瑩,這位雖然頗有名氣卻不懂人情世故的劇作家,當著侯家父母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小瑩看上去像有三十歲了,真快呀,記得我頭一回來你們家的時候,她才這麼高,像朵花兒似的——」這話令作父母的非常不悅,當年象朵花兒,如今又像什麼呢?
沉迷在這般夢境中的侯瑩,當然不可能知道二哥侯勇正無限厭煩地望著她的睡相。
也不是沒有希望得到侯瑩的人家,然而那是怎樣的人家呀!記得是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侯瑩由白樹芬陪著從陶然亭回來,倆人表情都很不開朗,顯然,又是一次不成功的見面活動。侯瑩回到裡屋,脫下花格呢的外套,用梳子篦掉落在電燙大鬈裡的榆錢兒,坐在床邊上發愣。這時,西屋的錢大爺來串門兒了,他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著話兒。母親正坐在外屋方桌邊摘扁豆,錢大爺說著說著,藉著酒勁兒。乜斜著紅眼睛,開口道:「你們小瑩找對象的事究竟怎麼著了?自然我們二壯是癩蛤蟆不該有吃天鵝肉的想法,可這孩子打小就在您眼皮子底下蹦跳,是不是那種好吃懶做、使奸耍滑、蹓馬路瞎胡鬧的『胡同串子』,您心中該有個數兒——」母親聽到這兒大吃一驚,錢大爺是個退休的三輪車工人,他那二壯是個房修隊的壯工,他們怎麼敢有這樣的想法?也太小瞧侯家的門坎了!她立時就把裝扁豆的筐籮一頓說:「他錢大爺,您今兒個又喝多了吧!」錢大爺搭訕著走了,裡屋坐在暮色中的侯瑩卻一顆心跳個不停——
在這樣一種情勢下,侯勇望著躺在大床上的妹妹,便不由得不充滿了厭煩。
裡屋有一扇面向胡同的小窗,擋著粉紅地帶藍玫瑰的窗簾,因而光線幽暗,空氣也十分窒悶。這已經令侯勇十分不愉快了,而最令他觸目驚心的,是在大床上張臂伸腿酣睡的妹妹侯瑩。
侯瑩睡得很熟,她洗了一上午衣服,中午吃完飯、洗完碗盤以後,從下午兩點多便爬到這架大床上酣睡。她晚上要上夜班,侯勇回家時,她沒有醒來。侯勇現在站在床前了,她依舊沒有醒來。
此刻李薇又在侯瑩的夢中出現了。李薇瘦黃的臉上,兩隻瞇縫眼彷彿永遠也睜不開。侯瑩拉住她,求她陪自己去中山公園。李蔽臉上毫無表情,但總算陪著她去了。彷彿是在唐花塢,又彷彿是在音樂堂前面的花壇邊,一個男子冷冷地望著侯瑩。侯瑩直把李薇往前推,自己往李薇身後躲,這時候她聽見李薇小聲附在她耳邊說:「我已經死了,死人還搞什麼對象?你該見就去見吧——」侯瑩身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她翻了一個身,李薇消失在一片灰霧當中。她追了上去,喊著:「別離開我!我願意跟你在一塊兒,我不願意再這麼搞對象了!——」
侯瑩陡地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前突然出現了侯勇那張表情極端兇惡的臉,而且手腕上感受到了他鐵鉗般的攥拉,不禁本能地發出了恐怖的尖叫:「啊——!」
如果說侯家的外屋已經令人感到十分壅塞,那麼裡屋就簡直有點像一個餘隙不多的、古怪的倉庫。這屋裡很技巧地擱進了三樣大件的東西:第一件是一架角架雙人床。這架雙人床的四腳下墊著好幾層磚,因此床下形成了另一個足資利用的空間;這本是七https://www.hetubook.com.com六年地震時期這防震支起來的,後來雖然震情已經過去,但這種支架法所形成的好處實在令人難捨,他們便使其成為了一種永久性的安置;現在不但床上可以睡人,床下也搭著一個鋪,同樣可以睡人;暫不睡人時,還可以擱放大家脫下的外衣、手提包等物品。第二件是一個單人鋪,也用磚墊得很高,底下則塞滿了箱籠。第三件是一個自己加工的大衣櫃,這大衣櫃是屬於侯銳夫婦的。可憐他們結婚已經八年,女兒小琳琅都已經六週歲了,卻還沒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們既然同在一個縣裡教學(但所在學校不屬一個公社),難道不可以在那裡安一個家嗎?他們也曾下過那樣的決心,把工作調到一起,在校園裡安家。但是,他們目睹了太多這樣的事例:老實巴交的中學教員,在農村中學的校園裡安了家,收入低,福利差,業務進修和生活困難沒有人關心不說,有的公社幹部看你全家的檔案、戶口、糧油關係全在他掌握之中,便端出上級領導的架子,隨時抓你的「官差」,一會兒讓你去參加個什麼「宣講會」,一會兒讓你去給他起草個什麼材料,甚至讓你去為他們親屬結婚寫一上午的「囍」字和對聯——所以他們最後寧願分別在兩個公社教書,並堅持把戶口留在城裡,頑強地追求著在市裡建立一個哪怕是只有六平方米的小窩,這樣,在那些公社幹部包括學校領導面前,他們還能保持一點不可不有的獨立性。近兩年來,侯銳每次從學校回來,總要找到房管所的房管員,要求給房。從理論上說,他們這一戶三代六口人(小琳琅雖然平時跟著媽媽住學校,但戶口也落在了爺爺處),住十六平方米,屬於困難戶無疑,房管所理應酌情加以照顧;但他們對房管員已經完全絕望,因為那位黃瘦矮小的房管員脾氣好得驚人,任憑你去反覆申述也好,強烈呼籲也好,破口大罵也好,揚言越級上告也好,他只是笑瞇瞇地把兩手一攤說:「咱們這塊地面沒有空房呀!但凡有了一間空房,我先分給你們家,行吧?」於是侯銳夫婦就打了八年的「游擊」,他們為單獨立戶而打製的大衣櫃,也便只好塞在這間屋裡。這屋裡除了這三大件以外,還極其勉強地擱進了一台兼當書桌的縫紉機,以及兩隻用時拉出來不用時推進旮旯的方凳。
因此,關鍵在於侯瑩何時離家。而侯勇這回進到家門,向母親問起這件事時,母親竟還是連連嘆氣,侯瑩仍然出嫁無門,她還要一天復一天地在這個空間裡盤踞下去!
侯勇進到裡屋,原是想到床上歇息一會兒。畢竟坐飛機旅行也是令人睏倦的,何況他的心緒十分紊亂,亟須靜臥加以調節。
其實侯瑩睡得並不安寧,她一直在做著夢,那夢是混亂而痛苦的。她彷彿覺得自己是睡在內蒙生產建設兵團的土炕上,忽然起床號吹響了,她耳邊呼著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搖晃著她的身體,她可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眼皮就像用萬能膠粘住了,她是一九六九屆的初中畢業生。關於這一屆初中畢業生的命運,可以寫成一本專門的社會學著作。他們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初中畢業生。「文化大革命」的大混亂,使得他們沒有讀完小學六年級和如期升入中學。直到一九六七年下半年,他們才終於被叫到中學去報到,但是當時中學裡的所謂「復課鬧革命」,和圖書不過是每天到破敗不堪的教室裡湊合一小時的「天天讀」而已,其餘的時間完全是「放羊」。到了一九六八年冬天,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席捲了全國,他們這一屆學生是「連鍋端」,全都端到生產建設兵團去了。於是侯瑩在一九六九年也就來到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這個出身在小市民家庭、性格溫柔、與世無爭的姑娘,在兵團連隊裡是一個影子似的人物,人們時常忘記了她的存在,她也自甘於人們的輕視。她唯一的朋友是同一個連隊但不同宿舍的另一個名叫李薇的姑娘。她們常常互相到各自的宿舍裡坐坐,偶爾也到草原邊上呆會兒。但他們坐到一起時,並沒有多少話好說,除了講講家裡來信說了些什麼、把家裡寄來的東西拿給對方看看以外,她倆常常就那麼默默地坐著,一坐竟可以坐好久。侯瑩和李薇的家境非常相似。他們的出身都不大好,所謂「家庭有渣兒」,但她們的父母又都算不上什麼重要角色,既非「走資派」,也非地富反壞右,更不是什麼「反動權威」,不過是些小職員、小手工業者。在「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中,他們的家庭相對來說倒比較穩定。因此,她們沒有什麼大悲也沒有什麼大喜。她們周圍的不少「戰友」,或因父母「落實了政策」而買糖買酒請客狂歡,或因父母兄妹「自絕於人民」而自暴自棄,或從父母那裡承襲了知識而頑強地自學進取,或因自身思想情緒的複雜化而採取一種浪漫乃至於玩世不恭的生活方式——她們卻是另一種情況,她們就像草原上那種最不起眼的營養不良的弱草,無論是牧人還是羊群,對她們都沒有什麼興趣,而她們自己也開不出花來。後來,有一天下了工,李薇一個人到大渠邊去沖洗膠鞋,跌到渠裡淹死了。她的失蹤直到幾乎所有人都已睡進被窩時才被察覺,屍體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在十多里外發現。對侯瑩來說,這是她迄今為止的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在連隊那個馬馬虎虎走過場的追悼會上,侯瑩哭得喉熱胸疼,這是她頭一回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這才知道,她原來也能迸發出強烈的感情——
這樣的事態,就決定了侯勇必須「自力更生」。「自力更生」不是不可能的。侯銳夫婦和小琳琅的戶口,可以逼他們遷到遠郊去。這樣家裡除了二老外只剩下侯瑩一個戶口。快讓侯瑩出嫁!侯瑩一嫁出去——最後嫁得離家遠點——家裡就剩下二老了。於是乎可以讓二老單位開出證明,證明他們年老多病而身邊無子女照顧,憑這證明,再憑侯勇這些年來練就的活動本領,不難根據一條有關的政策,把自己夫婦的戶口辦回北京來!
侯瑩這麼一叫,臉上的表情在侯勇看來也萬分可憎,他便使勁把她一搡,更加憤怒地詈罵起來:「你喊什麼?殺豬了嗎?——」
連續的失敗,使侯瑩的性格更趨內向了。據介紹人說,對方之所以對侯瑩不滿意,是覺得她老氣,說話、作派「發死」。為這個,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叨嘮她:「你就不會活泛點嗎?幹嘛老皺著個眉頭、哭喪著個臉?虧得我是你親媽,要我是婆婆,我也不樂意兒子討這麼個媳婦來家呀!」只有媳婦白樹芬常常為她辯解幾句:「甭這麼折磨小瑩啦。蔡伯都說看過一份資料,北京市如今二十三歲至二十八歲的青年,女的比男的多好幾萬,不止小瑩一個姑娘找對象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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