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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體交叉橋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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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八

第五章

十八

後來突然又來了一道什麼戰備命令,工宣隊要求大大加快設備拆裝外運的速度。當時白樹芬他們那個小組負責裝運的全是些玻璃器皿之類的儀器,她找到工宣隊的一位負責人,試圖告訴他:這些東西必須極為耐心地收放包裝,否則會造成重大損失,因而可否不必硬性限期完成任務?那工宣隊負責人氣乎乎地把白樹芬訓了一頓,咚咚咚地大步來到實驗室現場,把兩個正小心翼翼因而顯得慢慢騰騰地裝箱的同學拉拽開,示範性地把剩餘的幾件玻璃儀器往箱裡一扔,「光啷」蓋上了箱蓋,拿起草繩就捆綁,為拉緊草繩打結,他一隻大皮靴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只聽木箱裡一陣玻璃破裂的聲響——
正是在這種形勢下,白樹芬在姑姑所住的院中,在葉玉秋家裡,遇上了蔡伯都;正是出於蔡伯都的樂善好義,才介紹她同侯銳見了面;她通過與侯銳確立了夫妻關係,這才爭取到了分配時照顧她留在北京郊區,並且爭取到了去公社中學教物理課的工作。
白樹芬幸福嗎?她對幸福的渴求;早已枯竭到麻木狀態,所以她現在很少去思考這類重大嚴肅的問題。她有了丈夫,在結婚之後,她發現這丈夫還算不錯,使她避免了吞食後悔這劑最苦的藥。後來她又有了小琳琅,小琳琅每日隨她在她那個學校生活,這使得她的生活更易於脫離冥想而更接近於實際,因而使得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心境更易於趨向平衡。開頭,她和侯銳一樣,為沒有自己的家而深深地煩惱,後來,她被這曠日持久的事態也弄得麻木了。她曾勸說過侯銳,就在公社安個家算了,但是不用侯銳跟她講,她自己也漸漸看出這樣的人情世故:她所在的公社裡的那些人,即使不說是全部吧,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在他們眼中,侯銳夫婦沒有很快地把自己的工作調回城裡,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你那小叔子他岳父不是什麼什麼嗎?他給你們說句話還不結了?」似乎這應該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到了這二年,縣教育局乾脆確定了這樣的精神:夫婦均在本縣教學的,可以優先照顧其中一名調往城內,門路可以自找。既然如此,白樹芬也就不再跟侯銳提在農村安家的事,並且,也就更積極地參加到嚮往立體交叉橋的行列中來。只要一開始為立體交叉橋拆遷,他們夫妻孩子就可以在城裡有一個窩了,那時她盡可以讓侯銳先調回城來,家中有了足夠的空間,小琳琅也便可以留給奶奶看管,到了上學年齡也能在城裡入學,受到較好的教育。
白樹芬會置身在這麼個空間裡,說起來真是一件她自己當年萬萬想不到的事。
白樹芬目睹身歷了許許多多讓以後的歷史家們研究不盡的事,她的思想在震驚和煎熬曾經極度混亂和-圖-書,然而即便是那種情況下,為自己的祖國和人民開採寶藏的意願,仍像古蓮種深埋在煤層一樣,存於白樹芬心中。多少次,她以為「這下總該讓我們學地質了吧」,然而「是那山谷的風吹動我們的旗」的理想,一再如同風撲肥皂泡般地被破滅著。
在侯家這小小的空間裡,真正對侯勇無所懼讓的,只有白樹芬一人。
後來白樹芬聽說工宣隊已經進校,武鬥業已結束,她心底裡又浮出了「是那山谷的風吹動我們的旗」的歌聲,於是便回校去探察究竟,誰知一去,便被工宣隊扣下了,說是地質學院已決定外遷,根據「農業大學辦在城裡不是見鬼了嗎?」的邏輯,地質學院辦在城裡當然也是見鬼,必得搬遷到山溝裡去——白樹芬被編入了打整搬遷物資的連隊。那時的地質學院已經慘不忍睹了,教學樓的樓牆上有彈痕和被火燒過的焦跡,窗玻璃很難找到一塊完整的,昔日整齊漂亮的操場這裡一堆穢物,那裡一個大坑,更不用說到處都有破敗的大字報和新塗寫的惡俗不堪的標語口號——啊,這裡已是文化沙漠,「沙漠裡的戰鬥」終於兌現了!
都說當嫂子的容易同小叔子處好關係,而最難同小姑子相處;白樹芬恰恰相反,她同侯瑩的關係是非常融洽的。回到家中,她常攬著侯瑩的肩膀,而侯瑩也常挽著她的胳臂,說許多知心的話——她同侯勇的關係卻相當緊和_圖_書張,她驚異於侯勇的心如同花崗岩般緊硬冷酷,而侯勇也打心眼裡看不慣白樹芬那種清高的氣派。不過,由於侯勇畢竟不在北京工作,白樹芬在他出差來京時又盡量避免回城,他們碰上的時候不多,因而也還未曾衝突過。
誰想到,在這天晚上,叔嫂之間終於衝突起來了。
白樹芬意識到,一俟搬遷的苦力活結束,她也便會像已經分配走的同學一樣,面臨著極為可怖的命運,她接到了先期分配走的同學的來信,那些在運動初期被江青親暱地摟著肩膀誇獎過的「小太陽」也好,那些在運動當中被當作「修正主義苗子」、「現行反革命」、「五.一六陰謀集團分子」而被整得脫了一層皮的「小爬蟲」也好,那些以為當個逍遙派便可僥倖逃脫厄運的「膽小鬼」也好,除了極個別有背景、有門路的而外,幾乎全都被當成廢物,處理到了與他們所學專業、所抱理想全然不沾邊的工礦、農村,據說因為他們是大學生,因而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因而也就是最危險最討厭最無用的東西,所以必須讓他們幹最髒最苦的體力活,以利他們脫胎換骨,在接受「再教育」中重新作人——
退回十六年去,白樹芬正在家鄉南昌上高中,是班上的團支部宣傳委員。如今她還保留著大量當年的照片,那些照片上的白樹芬,是一個身材苗條、隨時隨處把兩隻眼睛彎成兩個月牙兒使勁歡和_圖_書笑的姑娘。那時候她最愛唱的歌,是《地質隊員之歌》,那歌曲的頭一句:是那山谷的風吹動我們的旗——多少次惹出了她滿眶的眼淚!聽了一次地質局幹部的報告,看了一場描寫地質隊員生活的影片《沙漠裡的戰鬥》,她便認認真真地在日記本上一遍又一遍地書寫著「立志作一個地質尖兵」的誓言。那時候的青年多麼單純!黨的號召,祖國的需要,人民的期望,這些話一灌進耳朵,心頭上立即燃起熊熊火苗。一九六五年報考大學時,白樹芬在志願表中填滿了地質學院的各種專業,當她得到一紙北京地質學院的入學通知書時,她覺得自己成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簡直是唱著、舞著來到北京,來到北京地質學院的——
當地質學院裡的兩派武鬥最激烈時,白樹芬雖然也附驥於最強大的一派「地院東方紅」,但她只是一個掛名的成員,因此她逃到了住在城裡一條小胡同的姑姑家中。姑姑家「文革」中也飽受衝擊,那裡的生存空間也非常狹窄,除了晚上勉強可以臨時搭一塊鋪板給她一個床位,白天簡直沒有多少轉身的地方,於是她和同院的比她小兩歲的葉玉秋交上了朋友。葉玉秋因病沒有下鄉插隊,在家裡待分配,她家雖然也並不寬敞,但總算有一個角落可供讀書、談話,於是她們兩個就常常坐在那個角落裡,讀一點劫後餘存的外國小說,絮絮地談一點只有她們兩個之間才能hetubook.com.com談的私房話——
白樹芬雖然準備著離開那個半山區的農村中學,卻認認真真地努力上好每一堂物理課。她還擔任著班主任,這是一項開掘學生心底寶藏的工作。學生們從她口中很少聽到那種枯燥的大道理,但她那種和善的態度,親切的眼光,特別是從微小處作起,給人以關懷、幫助的行動,使她贏得了學生們的愛戴。一個雪花飄飛的冬日,她發現孫鎖柱放學後還蜷縮在教室的火牆邊,便問他為什麼不回家,孩子抬起一雙哀傷的眼睛,沒有吭聲。白樹芬想起他爹剛娶了後娘,把他打發到土坯房去睡了涼炕。白樹芬心裡一酸,跑回宿舍,從自己床上抽下一床舊褥子,給了孫鎖柱,孫鎖柱用一雙破裂的手接了過去。白樹芬背過臉去,不知為什麼,心頭上浮現出了立體交叉橋的圖像,久久沒有消失——
這響聲埋葬了白樹芬心中對從事地質事業的最後憧憬,也送走了白樹芬心中最後的一絲溫情,一絲嚮往,一絲對自身以外的責任感。
然而,接踵而來的世態,將白樹芬的天真狀態擊得粉碎,他們進校便被派到農村去參加「四清」,據說不管學哪種專業,頂要緊是必須學習階級鬥爭這門主課;從「四清工作隊」回到學校,剛開始學了一點基礎課,忽然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白樹芬猶如一個掉到海中的軟木塞,她沉不下去,卻浮得分外痛苦,隨時被翻騰呼嘯的惡浪拋擲著、沖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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