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靜一不語。
張目，惺忪而迷茫。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無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師傅，摔著了沒有？」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只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誰說容易？」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水陸道場」的內壇，佈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果品供物。
他向靜一：「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靜一想：這是幻覺！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方丈瞇淒著眼看青綬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只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當夜，卻又再見面了。
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
「你力氣夠嗎？」
陰陽相隔。
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外面寂然。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
他頭也不敢回。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唸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戒場露天。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髮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慼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她起來施禮道謝。
尼姑無情無慾地下跪稟告：「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師傅，我失禮了。」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轉瞬，四大皆空。
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只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只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艷光收斂了。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平靜地答：「弟子能持。」
她道：「我——冷——」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髮中，他懵然不覺。
靜一合十：「阿彌陀佛！」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
靜一迷惑了。
僧尼各司其職。
唸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
m.ｈｅｔｕboｏk.ｃoｍ.coｍ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髮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消失了。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燭燒得很紅。
「弟子知道。」
六道輪迴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
他一看，愕然。
靜一馬上醒過來：「阿彌陀佛！」
她楚楚地哽咽：「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麼？」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髮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只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裡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火勢照在人面，氣氛詭羿。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佈施。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捨。
「盡形壽，永不犯戒？」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母與子。
男人的屍體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https://m.hetubook.com.com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嚙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大力一扎，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愛恨不可怕？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志決。」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你不要管我！」
老方丈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沒事了。」
來了。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輕似一朵青雲。
老方丈向靜一道：「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扎一針。」
十渡方丈望定她。
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靜一下梯，著地。和圖書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祕的招引。一起一落。
在場的僧眾唸著偈語。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扎針。
直至夜晚。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盡形壽，永不犯戒。」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餓。
香煙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
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
這一日天低雲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原來法事結束了。
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可是——你心裡有事。」
阿彌陀佛。
咫尺已天涯。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她轉向靜一哀懇：「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志！」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是娘！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風在動。」
靜一先把長髮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不要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方丈搶白：「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陣陣寒意襲人。
她法號慧青。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她緩緩地吁了一口氣m•ｈｅｔｕboｏk•ｃoｍ•ｃoｍ。
——如何報恩？
「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我？」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毫針、三稜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歷。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娘狂喜。
小沙彌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長髮灰衣的女人。
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靼靸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飢渴迫切，歷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靜一輕聲：「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只為眾生得解脫。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牠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他把她放在地上。
靜一抱扶著女人，吁一口氣。
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
「像一個人而已。」
都是苦。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衝天，舌變青藍。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一閃而過。
她要打動他：「心中沒有慈悲嗎？」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誰？」
「去！非要你去不可！」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
她好像待了很久。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髮際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髮際扎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只聽老人問：「她是誰？」
靜一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