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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霍達舉手示意。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又回復他的豁達了。

血。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又一天了。

她見門開了。把小沙彌輕扶，推過一旁，跨門而入。她用他來相擋。

一跤跌坐蒲團上。

她肉體溫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乾乾淨淨，如同新人。

所有幻覺一下子消失了。

她冷笑。無情地：「一等殺手的驕傲，是不枉不縱，命中目標。」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

撫摸至他頭顱了。舒適寫意，靜一吁一口氣。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尼姑身體騎在靜一之上。

晨光指雲瘴霧，松濤卻颯颯如泣。

靜一完全不發覺。

真是久違。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尼姑上半身向後仰。迎合著他。不知誰駕馭著誰。

寒意退了。

「我冷。」

人生足音，輪迴百世，最初它雜沓不安，響之不竭，人只得繼續走，找不著盡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紅紗巾！

書變色了。

墨雲層疊漫捲。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

她垂眼，睫毛的影兒，如工筆畫在臉上。灰衣的尼姑不語。

他問：「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喝！」

他驚起，見劍鋒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勢閃身倒退，卻把禪房的擺設都推跌了。他喊問：「你是誰？」

——玉手忽地一抓。

萬燈搖閃。

女子又向他耳畔噓氣，自孔道入，直透五內，如一匹快馬急馳，毫無秩序。靜一掙扎，心亂如麻。

青綬夫人忽由冷傲轉化成淫|盪的笑靨，判若兩人。頭髮剃落，艷尼向他乜斜著眼。用小簪子挑胭脂點在唇上。雪白的臉上一點紅。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靜一並www.hetubook.com.com沒接過。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師傅！」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面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出家人四大皆空。」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青綬夫人一滴眼淚，緩緩淌下，在衣襟悄悄暈化。

理智要走，肉體戀棧不肯去。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鑲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臣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安定心念。佛無魔不成。

此時靜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驚——是幻覺，抑或真實？分不清。

靜一不以為然，才往回走。

「我不過想令你舒服吧。」

「師傅經過生離死別嗎？」

「托——托——」

靜一不敢驚擾。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認得你的劍嗎？」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她用舌頭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是秋天寒意麼？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大地又重歸默然。

女子的舌頭。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宮中遣使來了。

這是叩門的聲音麼？

她纏住他不放：「——就——在裡面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開始給他掏耳朵。

他有點失措。

千鈞一髮。

一陣幽風。

「我找到你了！」

靜一被扯成兩半。爆炸的紫煙紅塵升至高空。他淒厲地大喊：「呀！——」

夜更深。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

和尚堅持閉目不動。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香氣隨襲。

凌厲無比。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只見方丈倦極而眠。

黑暗中只見紅萼的雙眸晶亮，泛水光。

夜未過去。遠處傳來更鼓聲。若無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他迸射在她裡面。

他微笑了。

匯成流。和_圖_書

有一雙秀長的鳳目在窺伺。

靜一呻|吟。用勁。快樂得很淒苦。色彩光怪陸離。他用勁。

般若波羅蜜多——

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

女子妖艷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又在黃雀之後呢？真人不露相。

他耗盡力氣，聲音嘶啞：「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

或許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靜一驀地強壯而飢渴。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他身體在她身體裡頭攻擊。有殺意。

靜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湧。

「靜一來接我衣缽！」

他只覺受用，身下蠢蠢欲動。陡地脹大，要覓去處。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髮。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斗陣列，迎客的松樹早已倦眠。

靜一的身體在靜中略晃動。那氣，有點亂，叫他的頭輕搖。如應如拒。若即若離。或瞋或癡。

老人只是這樣說：「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蠕動一下。再近一點，化作蒲團。

靜一默然。

蒲團又蠕動，他無法安坐。蒲團一如柔軟肉體，他渴想已久。有一隻手，伸入袈裟。我冷。

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都在看他幽會。她纏住他不放。

靜一在禪房中頹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葉。蒲團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團仍無溫熱。

他輸了！

靜一隻感到劍氣直衝，必死無疑。

待得門關上。門旁躺了一個死人，庭院也躺了一個死人。

靜一像被掐了頭的蒼蠅，亂了陣。風急雨密中，他衝出去，在庭院中，揮動著劍來發洩，石裂竹斷，雨水斬不斷。

紅紗巾在他臉上輕拂而過。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他搖了搖頭，穩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當。啊不過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李世民的人終於把他揪出來。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刻，殺之滅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卻死在女人手中。

「欲」是汝初軍。忽警覺。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都是意外！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ｈｔｔｐs://m•ｈｅtubｏｏk•coｍ•cｏm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麼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殿頂！

「阿彌陀佛！」老人平靜。

一隻輕軟玉手，撫摸他手、臂、肩。還有——

竟身在彤雲禪院中，大雄寶殿頂。

「此處又沒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迷惑了。

蒲團不知廉恥地包裹住靜一。

二人都清楚了。

她的嘴唇迎上去。

是誰？「托——托——」

——靜一詫見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人極軟弱之際，便遭乘虛而入。

汗濕了袈裟。

良久，抬起頭來。

只一回心魔，於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樑上偶滴之淒冷，未曾發生，已經成回憶，又終究化作無有。修行也無所謂勝負。

靜一無情地又閉目靜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轉，不在話下在魔外道，驅之不去。

他體內興無窮掙扎，不假思索地挺進去，然後扯動。如洶湧大河，怒氣沖天向前奔流，沒有指望，充滿仇恨。雲山海月都震盪。

靜一難以推拒。綺念中的女人，紅萼加上青綬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個比丘尼！

大地昏黑如墨怒潑，不可收拾。眾皆失明，因而大膽。

不。

倒身血泊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團，僵在美麗的臉上。

都是順遂心意的可愛色相。是一個人，抑或兩個？

老人若無其事：「歲數那麼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魔隨人自心所生。他奮力一搖首。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靜一視若無睹。

一陣悶雷忽響，雨猛然而下。發出轟烈的噪音。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進逼：「奉密令，取叛黨石彥生首級面聖！」

而門已關上，來了一個奇怪的訪客。

腰間胯|下的火舌亂竄亂舐，火往上燒。舔著天空。濃煙升騰。手足無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斷地摧枯拉朽，旁若無人。貪婪而卑鄙。他見到女子半張著眼睛——

但今晚——

讓它來吧。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冑。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震撼了。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小沙彌的身後，赫然是慧青。

一陣酥軟。裡頭千軍萬馬在鬧騰，企圖自耳洞中飛奔而出。只等候一聲號令。

驀地，她的清秀轉為殺氣，臉變了。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劍，劍鋒一翻，自肘底出，如撥雲見月，直取靜一。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夸父逐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歎：「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靜一平和地，把門開了。

靈修已傾注東流，潑水難收。前功盡廢。

靜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十渡微笑了：「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他合什，慈悲地：「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好處的事我又怎會幹？」

靜一流汗。

「兩遍『而已』？」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靜一思緒飄漾。

一張眼，她就在了。是她！

「石彥生，可憐我是為你而死的！」

「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歎息，「——次次都這樣。」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在燈火中，又見一風韻不同之倩影。紅萼冉退，青綬夫人漸現。

她抓住他下體不肯放。

坐禪中的和尚分明感應了。紅。

他用盡力氣，睜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天暴喝：「為什麼試驗我？」

累你開了殺戒！——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

霍達朗聲道：「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麼解釋也不管用。

女子逕自接近。笑：「我來了？」

——只見她眼中火光一閃，有種的奇幻的慾望。

二人糾纏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他沒有防備。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和*圖*書音低沉，微弱，「中國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慧青不動聲色：「小沙彌帶我來借杯茶。」

「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牠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谷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牠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

「師傅何需怕我？」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細語：「外面風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熱很熱的茶。」她纏住他。

那人怒吼一聲，為截對手神志，攻其未備，回劍一劈，其勢如虹，先傷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靜一身後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劍高提，從上往下斬。慧青倉促一擋。但他的劍發出刺目的藍色光芒。

他呼吸有點急速。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良久。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只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小沙彌軟倒在地上，有血滴。

他狠著心不答應。

不動如山。

他瞞不過，也逃不過了。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弟子遵從！」

十渡圓寂了。

是個小沙彌。

靜一道：「貧僧託庇在寺院而已。」

書濡濕了。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無情。

分了神。難道這才是開端？

如遭雷殛。趕忙拚盡力氣，欲一彈而起。面紅耳赤，表情複雜。不不不。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蛇的舌頭。

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唸「心經」。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

方丈道：「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紅萼衣絲羅襦裙，雪膚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