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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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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口福不淺

拾壹、口福不淺

「哪裡,彼此彼此,『文化大革命』和困難年也是不好過的。」
朱自治還在那裡介紹,這種介紹已經引不起我的興趣。他開頭的一筆寫得太精采了,往後的情節卻是一般的,什麼芙蓉雞片,雪花雞球,菊花魚等,我們店裡的菜單上都有的。
「那你為什麼不請他去指導指導,把你們的飯店搞搞好。」
我看了看錶,這頓飯已經吃了將近三個鐘頭,後面還要喝「五糧液」(我很想喝),還會有一隻精采的大湯作總結,還會有生梨或者是菠蘿蜜。可我不敢終席了,因為終席之後便是茶話,那圈套便會繞到我的脖子上面。
我點點頭,繼續把講義翻下去,發現這本由朱自治口述,包坤年整理的大作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是從幾種常見的食譜中抄錄而來的,而且錯漏很多,不知道是抄錯的還是印錯的。我抬起頭來看看朱自治,想向他提出一點問題,可那朱自治卻避開我的目光,雙手向前劃著,好像趕鴨子似的請大家入席。
「會……」會吃專家也不通,誰不會吃?
孔碧霞很高興:「哪裡,能得到經理的稱讚很不容易。」她舉起杯來劃了個大圈子:「怠慢大家了,幾隻炒菜連我也不滿意,現在沒有冬筍,只好用罐頭!」
人們來到東首,突然眼花繚亂,都被那擺好的席面驚呆了。潔白的抽紗檯布上,放著一整套玲瓏瓷的餐具,那玲瓏瓷玲瓏剔透,藍邊淡青中暗藏著半透明的花紋,好像是鏤空的,又像會漏水,放射著晶瑩的光輝。桌子上沒有花,十二隻冷盆就是十二朵鮮花,紅黃藍白,五彩繽紛。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菽,白斬雞,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顏色的。薰青魚,五香牛肉,蝦子鰲魚等等顏色不太鮮艷,便用各色蔬果鑲在周圍;有鮮紅的山楂,有碧綠的青梅。那蝦子鰲魚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這種名貴的蘇州特產已經多年不見,擺出來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獨具匠心,在蝦子鰲魚的周圍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為蝦子鰲魚太鹹,吃了藕片可以沖淡些。
「現在不能靠外行領導內行了,要好好地鑽進去。」
「去,我也不準備大請客。你家、我家、親家,還有幾個小朋友,總共不到二十人。」
老領導叫了我一聲小高以後,也發現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立刻改了口:「老高呀,你要好好地看看這本書,多向人家學習學習。」
「好!」
我的心裡喜滋滋的,真的等著這桌酒席。我給他家惹過麻煩,害得阿二的爸爸擺蔥薑攤頭。也就是在那個天井裡,阿二叫我去拉過南瓜,如今在那裡擺上兩桌酒啊!不吃也美!
「算啦,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吃吃!」
「好吧,我去。」
孔碧霞從那條鋪著石子的花徑上走過來了。我抬頭一看,簡直不認識了,她好像已經把原來的臉型留給了女兒,自己變成了一個半老的貴婦。現在不會有人喊她乾癟老阿飛了,她也發了胖,胖得豐|滿圓潤,比站在居委會門前請罪時年輕得多。她的頭髮向上反梳著,在後腦上高高隆起。這種高,正好抵消了因發胖而造成的橫向發展,所以不會造成人們視覺上的錯誤,好像發了胖的女人都比以前矮了一點。她的衣著並不花哨,時間已經使她懂得了打扮的真諦。年輕而漂亮的人不管穿什麼衣裳都好看,淡妝濃抹都相宜;年老的人如果要打扮的話,主要是用衣著來表示某種風度和氣質而已。所以孔碧霞的衣著很素淨,一件普通的藍色西裝外套,做工考究,質地高貴,和她的年齡、體型都很相配。
十二朵鮮花圍著一朵和圖書大月季,這月季是用勾針編結而成的,很可能是孔碧霞女兒的手藝,等會兒各種熱菜便放在花裡面。一張大圓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蓮,也像一盤向日葵。
「啊。」
一杯乾了以後,包坤年開始收酒杯了,別以為宴會已經結束,早著呢,現在是轉場,更換道具的。
人們興趣盎然,紛紛揭蓋。
阿二笑了:「那倒不必,我們家人手多,個個能動手。鳥槍換炮啦,夥計,人人都有一兩樣拿手菜哩!」
「呵,那不能。這一次我要好好地請你喝兩杯,當年如果不是你動員我參加失業登記,今天的情況也許就是兩樣的。」
「很難說,這門學問一不能靠師承,二不能靠書本,全憑多年的積累。」
「朱老,你過了一世的快活日子,我們是望塵莫及。」
我跟著孔碧霞往前走,一個幽雅而緊湊的庭院展現在面前。樹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個半畝方塘的三邊,一頂石橋穿過方塘,通向三間面水軒。在當年,這裡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書房,明亮寬敞,臨水是一排落地的長窗。所有的長窗都大開著。可以看得清楚,大圓桌放在東首,各界人士暫時都坐在西頭。
「知道錯誤就好,現在還來得及。」
「就憑這一手,讓朱老到你們的店裡去當個技術指導還不行,每月給個百二八十的。」
「什麼事?」
包坤年從石板橋上走過來了,把我向各界人士一一引見。其中有兩位是朱自治的老吃友,我當年替他們買過小吃的。有一位是我的老領導,我年輕時便聽過他的報告。其餘的三位我都不熟悉,一個沉默寡言,兩個談笑風生,談吐間流露出一股市儈氣。
孔碧霞和她的女兒還在忙著,聽說我要走,有點兒掃興:「啊呀,大概是我做的菜不好吧,不合你的口胃!」
我明白了,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議題,連忙採取推擋術:「不敢當,我們的廟小,容不下大菩薩。」
「算。」
「晚上六點。」我又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所謂三套鴨便是把一隻鴿子塞在雞肚裡,再把雞塞到鴨肚裡,燒好之後看上去是一隻整鴨,一隻碩大的整鴨趴在船盆裡。船盆的四周放著一圈鵪鶉蛋,好像那蛋就是鴿子生出來的。
朱自治穿著一套舊西裝,規規矩矩地繫著一條舊領帶,領帶塞在西裝馬甲裡。這套衣裳不知道是從哪個箱子的角落裡翻出來的,散發著濃重的樟腦味,可是朱自治穿著並不顯得滑稽,反而使我肅然而有敬意。好熟悉,這種裝束是在哪裡見過的?對了,我在讀高中的時候,老師們的衣著基本上分為兩大派。一派是長袍藍衫,一派是西裝革履。國文教員總是穿長袍,物理教師都是穿西裝的。烹飪學屬於科技,穿長袍藍衫顯得太陳舊,穿制服又沒有特點,穿嶄新的西裝又顯得沒有根基,西裝而是舊的,妙極!好像是一個潦倒多年的老科學家剛被重視,剛被發現!這一身打扮肯定是出於孔碧霞的大手筆,朱自治穿衣裳一貫是很拆爛污的。
「你看看,這算不算登峰造極?」
「經理呀,正是因為你不肯當理事長,才使得我們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空出一個理事長的位子來,解決了大問題!要不然的話,我們早就吵散啦,學會到今天也不能成立!」
「來來,為美食家的夫人乾一杯!」
「知道,我很早便知道。」
「瓜倒不苦,不是吹的,現在的幾隻菜都不推扳,表揚信收到了一大堆,可我總覺不如家宴隨便。還有一個問題不好解決,我們有店規,凡屬本店的工作人員,一律不得在本店與熟人同席,以免吃客和-圖-書們產生誤會。你叫我怎麼辦,站在邊上看!」
「啊……」
仙女在石板橋上來回地走著,各種熱炒紛紛擺上檯面。我記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隻炒菜之後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經進了三道:剔心蓮子羹,桂花小圓子,藕粉雞頭米。
「嘖嘖,哪有賣瓜的說瓜苦的。」
「嘖嘖。」
孔碧霞咯咯地笑了:「你聽他瞎吹,他這人是宜興的夜壺,獨出一張嘴!」
人們突然靜下來,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凝神了。在今天的這頓美餐裡,似乎要談什麼交易?!
「行,自家辦。我可以幫助你請個好廚師,呱呱叫的手藝。」
阿二見了我便把手一舉:「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情求求你。」
包坤年高高地叫了一聲:「經理,給!」把一張印著金字的大紅請柬塞到了我手裡。我把請帖翻過來一看:「為慶祝烹飪學學會成立,特訂於二十八日中午(星期日)假座xx 巷五十四號舉行便宴招待各界人士,務請大駕光臨。」好,又是一頓酒席來了!我對這桌酒席的反應很快,不假思索地便說了出來:「抱歉,我星期天有個約會,要到人家吃喜酒去。」說著便把請帖向桌上一丟。
「是,我一定好好地拜讀。」
人們魚貫而出,互相謙讓,彬彬有禮,共推我的老領導走在前面。
包坤年立即打開酒櫥,拿出一套高腳玻璃杯,兩瓶通化的葡萄酒。這一套朱自治不說我也懂了,開始的時候不能喝白酒,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可我就想喝白酒,我學會喝酒是在困難時期,沒有六十四度不夠味。
朱自治又把兩手向前劃著,邀請大家入席。同時把領帶拉拉鬆,作即席講說:
朱自治又拿出一套宜興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葉,頗有民族風味。酒也換了,小罎裝的紹興加飯、陳年花雕。下半場的情緒可能更加高漲,所以那酒的度數也得略有升高。黃酒性情溫和,也不會叫人口麻舌辣。我向那酒櫥乜了一眼,看見還有兩瓶「五糧液」放在那裡,可能是在喝湯之前用的。我暗自思忖,這桌飯不知是誰出錢,是朱自治的銀行存款呢,還是人家的宣傳費?
孔碧霞告辭以後,下半場的大幕拉開,熱菜、大菜、點心滾滾而來:松鼠桂魚,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燒賣……一隻「三套鴨」把劇情推到了頂點!
「吃的……」說不下去了,「吃的專家」是罵人的。
我再把請帖拿起來看看,果然不錯,中午二字明明白白地印在那裡。我只好擺觀點了:「不行,我沒有參加你們的學會,也算不了是哪一界的人士,去是不合適的。」
五十四號我是很熟悉,讀中學的時候我每天都要從那裡經過,常常看見有許多油光鋥亮的黃包車停在門口,偶爾還有一輛福特牌的小轎車駛過來,把巷子裡的行人擠得紛紛貼上牆頭。那兩扇黑漆的大門終日緊閉著,門上有一條縫,一個眼。縫裡投信件,眼裡裝有玻璃,據說這是一種窺視鏡,裡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面,叫花子是敲不開門的。那時候沿門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裝有這種東西。我從來不知道那門裡是什麼樣子,只是看見那高高的圍牆上長滿了爬牆虎,每到秋天便飄送出桂花的香氣。如今的桂子又飄香了,我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各界人士」,又到了五十四號的門前。
朱自治故作鎮靜,把一隻隻的西紅柿分進各人的碟子裡,然後像變戲法似的叫一聲「開!」立即揭去西紅柿的上蓋:清炒蝦仁都裝在番茄裡!
「太熟悉了,我閉上眼睛和*圖*書也能摸到。」
「實在對不起,我下面還有一個約會,不能奉陪到底。謝謝朱先生,謝謝諸位,謝謝……」我不停地說謝謝,不停地向後退,退了五步便轉身,逕奔石板橋而去。過得橋來回頭看,見那長窗裡的人都呆在那裡。
孔碧霞笑了:「有什麼好交流的,這些菜你們都會做,問題是你們沒有這麼多的時間,細模細樣地做,還得準備個十幾天……哎,你不能再坐會兒嗎?還有一隻大湯咧。」
包坤年的話使我動搖了。當年楊中寶到孔碧霞家去吃飯,只聽說吃得好上天,卻一直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麼東西。如今有了機會,不去見識一下是會終身遺憾的。何況我參加不參加都是贊助,如果再空出一個位子來,還不知道會引出什麼後果哩!
我聽了肚裡直泛泡,人人天天吃這樣的菜,誰幹活呢?機器人?也許可以,可是現在萬萬不能天天吃,那第五十八代的機器人還沒有研製出來哩!
包坤年搔搔頭皮:「你那是什麼時候?」
包坤年替大家斟滿了酒,玻璃杯立刻變成了紅寶石,殷紅的顏色透出誘人的光輝。葡萄美酒夜光杯,那製作夜光杯的白玉之精也可能就是玻璃。
人們為觀止了:
「朱老,你的這些學問都是從哪裡得來的?」
「你們的廟也不小呀,就看廟主的眼力……」
我只得佩服了,若干年來我也曾盼望著多給人們炒幾盤蝦仁,卻沒有想到把蝦仁裝在番茄裡。秋天的番茄很值錢,丟掉多可惜,我真想連碗都吃下去。
「我家大男要結婚了,就在這個星期天。我想到你們店裡訂兩桌酒席,可你們要排到三個星期之後!經理呀,能不能幫幫忙呢?」
「是的,我在這方面過去犯過錯誤。」
「好極了,不衝突,我們是中午十二點。」
包坤年把筷子一舉:「外國人有個名字,叫『美食家』!」
噢……對了,她就是孔碧霞的女兒,是那個政客兼教授留下來的。姑娘也應該有這麼大了,連我的女兒都有了孩子。我再回過頭來看看她,活像孔碧霞,孔碧霞年輕的時候,也該是一代風流!
孔碧霞對我很熱情,像她這樣精細的人,很難忘記細小的事情。
我覺得今天的舉止很不禮貌,也不光彩,好像是逃出來的。如果不向女主人打個招呼,那孔碧霞會傷心,她是很要場面的。
「我不大歡喜吃。」
我為難了:「哎呀,你何必來湊這種熱鬧,人家在飯店裡擺酒是圖排場,收人情,省事情。你也準備收人情嗎,我應當送幾十塊呢?」
朱自治也不想為別人留點面子,煞有介事地制止:「不不,豐盛的酒席不作興一開始便掃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兩道菜的間隔之中隨意吃點,免得停筷停杯。」說著便把頭向窗外一伸,高喊:「上菜啦!」
「啊。」
「請……請過,我們請他講過課。」
朱自治躊躇滿志了,忍不住把那舊西裝敞開,舉杯離座,繞台一周,特別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差點兒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是呀,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達到了頂點。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竟然無人重視,尚且有人反對。真正的價值還是外國人發現的!
「高經理呀,就怕你不來吶。唷,也老了,當阿爹了吧?」
「來來,為我們的美食家乾一杯!」
「……吃,人人都會,可也有人食而不知其味,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難的,要靠多年的經驗。等會兒我可以一一介紹,敬請批評指教。開席,拿酒杯。」
人們從驚呆中醒過來了,發出驚訝的嘆息:
幸虧那隻三套鴨幫了忙,當它被拆開以後人們便顧不上說話了,因為嘴巴的兩和_圖_書種功能是不便於同時使用的。
「哪裡,你的菜做得確實不錯,什麼時候請你到我們的店裡去講講,交流交流。」
「沒有,剛當上外公。」
「那好,兩桌酒席你家擺不下嗎,不能擺在天井裡嗎?你到店堂裡去看看,鬧哄哄的,想說幾句高興的話誰也聽不見;到時候服務員要下班,拿著掃帚站在旁邊,你能吃得安逸?」
「謝謝朱師母,你的菜確實精美,謝謝你,也謝孩子,她為我們奔走了半天。」我對孔碧霞也沒有多少好感,但是我得承認,她的確是做菜的能手,二級廚師的手藝,應該由她來當烹飪學學會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世界上的事情會做的往往不如會吹的,會燒的也不如會吃的!
人們哈哈地笑起來了,心情是很愉快的。
「對!」
還沒有入席我就受到批評了:「老高,你看看,這才是學問吶!看你們那個飯店,亂糟糟的。」
「知道……」我突然想起件事情來了,「朱師母,今天的甜菜裡面怎麼沒有南瓜盅?困難年朱先生和我一起去拉南瓜的時候,說是要創造出一隻南瓜盅,有田園風味!」
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聞,一下子就敗在包坤年的手裡。我只知道引進「快餐」,卻沒有防備那「美食家」也是可以引進的。好吃鬼,饞癆坯等等都已經過時了,美食家!多好聽的名詞,它和我們的快餐一樣,也可以大做一筆生意。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協會的話,朱自治可當副主席;主席可能是法國人,副主席肯定是中國的!
隨著這一聲叫喊,大家的眼睛都看住池塘的南面,自古君子遠庖廚也,廚房和書房隔著一池碧水。
那兩扇黑漆斑駁的大門敞開著,有一位年輕而漂亮的婦女站在門裡面。她的穿著很入時,高跟皮鞋,直筒褲,銀灰色的襯衫鑲著兩排潔白的蝴蝶邊,襯衫也是束腰的。她笑嘻嘻地迎了上來,我以為是收入場券的,連忙把請柬掏出來給她看。她掩嘴,深深一鞠躬,左手向前一伸:「請進。」跟著便高聲地叫喊:「媽媽,高經理來啦!」
「小高。」
過了不久,我的老朋友阿二到店裡來找我。我們兩個人雖然不再住在一條巷子裡,可是兩家人家卻經常來往。當我搬進新大樓的時候,他們一家都來道喜。連阿二的爸爸也由孫子們攙扶著爬上樓。他對我的媽媽說:「恭喜你呀老嫂子,你活了一生一世,從今以後再也不必擔心房東會把你趕出去!」我的媽媽老邁了,回不出話來,只是擦眼淚。阿二更是經常到我家來,說說老話,坐一坐。有時候覺得老話也重複得太多了,便抽煙喝茶,無言相對,好像也是一種享受。他直接到店裡來找我,這還是第一次。
正當我美的時候,包坤年蹦跳著進來了,看樣子他也很美;我美他也美,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更美!
「去吧經理,某某某都去了,你不去是不像話的。又不是開大會,也不要你發言,純粹是吃,一頓美餐,不去很可惜。」
「啊。」
「美食家,美食家!」
「啊,沒說的。」
朱自治多年不|穿西裝了,行動很不自然,碰碰撞撞地越過幾張椅子,把一本烹飪學講義塞到了我的手裡。我拿著講義在我的老領導的面前坐下,也覺得十分拘謹。解放初期當我還在工作隊的時候,曾經和這位領導同志有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不苟言笑,要求嚴格,對知識分子有點不以為然的人。我們那一夥「小資產」在他的面前都裝得十分規矩而謹慎。今天在此種場合中相遇,還使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最主要的是找不出話來說,只好把手中的講義慢慢地翻閱。
和圖書「更好,一人燒一隻,我燒最後的一隻湯。」
「老高。」
托盤裡當然不是窩窩頭,蓋缽揭開以後,使人十分驚奇,竟然是十隻通紅的番茄裝在雪白的瓷盤裡。我也愣住了,按照蘇州菜的程式,開頭應該是熱炒。什麼炒雞丁,炒魚片,炒蝦仁等等的,從來沒見過用西紅柿開頭!這西紅柿是算菜還是算水果呢?
「諸位,今天請大家聽我指揮,喝什麼酒,吃什麼菜,都是有學問的。請大家不要狼吞虎嚥,特別是開始時不能多吃,每樣嚐一點;好戲還在後面,萬望大家多留點兒肚皮……」
阿二拱拱手:「免了,你的湯我已經領教過了。星期天晚上早點來,等你。」
「一言為定,不來接你了,五十四號你是熟悉的。」
包坤年是副會長,斟完了酒總要講幾句的,為了要突出朱自治,多講了也不適宜,便舉起筷子來帶頭:「同志們請吧,請隨意……」
「名義……這名義就很難說了。」
「好,都是一樣的。快請進,就等你開席。」
人們在歡樂聲中撥動了第十隻炒菜,這時候孔碧霞走了進來,詢問大家對炒菜的意見。人們紛紛道謝,邀請孔碧霞同飲一杯。我站起身來為孔碧霞斟滿酒,舉起杯:
「那就少吃點,見識見識,對你來說也是一種業務學習。老實告訴你吧,這一桌酒席是百年難遇。朱自治指揮,孔碧霞動手,我們幾個人已經忙了四天。所有的理事都想參加,擠不進來大有意見。沒有辦法,孔碧霞有規矩,最多不得超過八人,再三商量才同意改用圓檯面,連你十個。」
「叫什麼專家好呢?」我等待著人們的回答。科學家、文學家、表演藝術家,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
「是呀,將來到了共產主義,我們大家天天都能吃上這樣的菜!」
「那是臨時的,沒有個正式的名義。」
人們的讚和頌揚也沒有停歇:
電影開幕了:孔碧霞的女兒,那個十分標緻的姑娘手捧托盤,隱約出現在竹木之間,幾隱幾現便到了石板橋的橋頭。她步態輕盈,婀娜多姿;橋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盤,盤中的菜,一陣輕風似的向吃客們飄來,像現代仙女從月宮飯店中翩躍而來!該死的朱自治竟然導演出這麼個美妙的鏡頭,即使那托盤中裝的是一盆窩窩頭,你也會以為那窩窩頭是來自仿膳,慈禧太后吃過的!
「也是一種專家嘛!」
朱自治介紹了:「一般的炒蝦仁大家常吃,沒啥稀奇。幾十年來這炒蝦仁除掉在選料與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發展。近年來也有用番茄醬炒蝦仁的,但那味道太濃,有西菜味。如今把蝦仁裝在番茄裡面,不僅是好看,請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隻碗,不要連碗都吃下去。」
「老高。」
唔,經朱自治這麼一說,倒是覺得這蝦仁有點特別,於鮮美之中略帶番茄的清香和酸味。丁大頭說得不錯,人的味覺都是差不多的,不像朱自治所說有人會食而不知其味。差別在於有人吃得出卻說不出,只能籠而統之地說:「啊,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吃!」朱自治的偉大就在於他能說得出來,雖然歪七歪八地有點近於吹牛,可吹牛也是說得出來的表現。在極力的享受和娛樂之中,不吹牛還很難使那近乎呆滯的神經奮起!
我沒有吭氣,四面打量,見窗外樹影婆娑,水光耀廊,一陣陣桂花的香氣,庭院中有麻雀吱吱唧唧。想當年那位政客兼教授身坐書房……
「你為什麼不說話呀,像朱老這樣的人材你以前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噢!」原來如此,參加是一種贊助,不參加還是更大的贊助!事物的因果關係實在微妙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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