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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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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吃客傳經

拾、吃客傳經

我聽到對歷史負責就發怵,心裡就沒有個底。很難說啊,萬一那朱自治還有許多貨真價實的東西沒有講出來,或者說他已經講出來的東西我們並不理解,那倒真是要負責的!好在這一類的難題現在已經難不倒我了,我也學會了一套,即遇事拿不準時,千萬不能說死,這裡打一個壩,那裡要留一個口,讓他走著我瞧著,到時候再說話,總歸是我對。
講課就這樣結束了,朱自治前後講了三課,三八二十四,外加出租汽車費。可是事情並沒有結束,另外的一個口子還開著哩,那錄音磁帶不停地向外流。
包坤年神氣活現:「啊呀經理,現在的事情鬧大了,到處都來請朱自治做報告,而且都是找我聯繫,不會有結束的時候。我們也不想結束,決定成立一個烹飪學學會,對外聯絡可以有個正式的名義。朱自治當會長,我當副會長,你也是發起人之一。考慮到你的工作忙,所以請你當理事長,掛掛名的。」
我聽了大為驚訝,這朱自治確實有點道理!
我笑笑,在發票上簽了個名:「拿去吧,下次請買國產的。」
「不不,講義是我執筆的,它和小說不同,全談學術,牽不到男女關係。」
是的,請朱自治來講課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從一九三八年開始便到蘇州來吃館子——這還沒有把他在上海的「吃齡」計算在內,不間斷地吃到了大躍進之前。三年困難之間雖然一度中斷,但他從未停止在理論上的探討,據外間流傳,就是在那極其困難的條件下,他寫成了一本食譜。「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什麼都肯交代,唯有這份手稿卻用塑料紙包好埋在假山的下面。此種行為的本身就可以躋身於科學家、理論家、文學家的行列,且不說他到底寫了點什麼東西。包坤年說得好:「只要他講講一生都吃了哪些名菜,就可以使我們大開眼界!」我同意了。我再也不能把個人的hetubook.com.com好惡帶到工作裡。何況我不見朱自治已經整整十年,十年寒窗還能中狀元,你怎麼能把個朱自治看死呢?可是我沒有親自登門求教,是包坤年叫了一部出租汽車去的。朱自治六十八歲,符合我所說的坐車條件。包坤年說他想借此機會去向朱自治和孔碧霞檢討,過去的事情是一時昏了頭。我想也對,這個檢討由他去做比較適宜,誰欠的賬誰還,我也不能包攬。
「不必了吧,我是隨便講講的。」
朱自治到底在野雞大學裡混過,老來頗有點教授風度;包坤年一貫重視收集材料,熱情也是可掬的;我也向朱自治發出邀請,請他下個星期繼續講下去。
朱自治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一個老專家,在十年浩劫中寫了一本書,某某經理看了佩服得五體投地,用小汽車接他去做報告,出兩百塊工資請他當顧問,他不去……
「好吧,整理好給我看看。」
我決定叫暫停,可那包坤年有意見,說是這樣珍貴的材料如果不及時搶救,那是要對歷史負責的!
不知道是誰首先想起了朱自治,一經宣揚以後人人都很同意。這使我十分吃驚,原來好吃也會有這麼大的名氣!
「刀功。」
「同志們,誰能回答,燒菜哪一點最難?」
「一定,一定要請你過目的。」
朱自治進一步發揮了:「東酸西辣,南甜北鹹,人家只知道蘇州菜都是甜的,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蘇州菜除掉甜之外,最講究的便是放鹽。鹽能吊百味,如果在(左魚右巴)肺湯中忘記了放鹽,那就是淡而無味,即什麼味道也沒有。鹽一放,來了,(左魚右巴)肺鮮、火腿香、蒓菜滑、筍片脆。鹽把百味吊出之後,它本身就隱而不見,從來也沒有人在鹹淡適中的菜裡吃出鹽味,除非你是把鹽多放了,這時候只有一種味:鹹。完了,什麼刀功、選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費和*圖*書!」
「啊!」我的腦袋嗡了一下,立刻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那包坤年又成立戰鬥隊!
包坤年笑了:「經理呀,你也真是……贊助不等於要錢,錢我們有辦法,可以印講義。你看地攤上賣的《縫紉大全》,一本一塊多,成本才幾毛錢?穿的有人要,吃的還愁沒有生意?何況我們可以趁做報告的時候往下發,用不著私人掏腰包,人家也有宣傳費。」
朱自治連續為我們講了三課,包坤年借來一隻四喇叭,把朱自治的講話全部錄下。可惜的是講到第二課大家便有點著急,講了半天的鹽,這鹽怎麼還沒有放下去呢!廚師們不像我那麼外行,放鹽的重要性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更想知道朱自治在放鹽上有哪些絕技。朱自治不像楊中寶,他只肯在台上講,不肯到廚房裡去表演。講到第三課的時候便開始說故事了,說是哪一年和哪幾個人去遊石湖,吃了一頓船菜如何精美;哪一年重陽節吃螃蟹,光是那剔螃蟹的工具便有六十四件,全是銀子做的。而且講來講去只有一個觀點,現在的菜和過去的不能比。他以前說皇帝不懂吃,現在又說清朝是如何的。我當然不能說他是宣揚今不如昔,卻也產生了一點懷疑。飯菜不比文物,文物是越古的越值錢;如果在山洞裡發現了一幅原始社會的壁畫,哪,了不起!可那山洞裡的烤野牛是否也算是最好吃的?廚師們打哈欠了,有的乾脆回家去睡覺,說是不聽他吹牛。講到第四課味道就不正了,把什麼大姑娘唱小曲兒,賣白蘭花,叫堂會等等都夾在菜裡面。
「火候。」
「不不,我贊助不起,我們沒有那麼多的宣傳費,當年請張幻爾吃頓飯,也不過花了一盤磁帶的錢。」
包坤年十分滿意:「高經理,謝謝你的信任,我一定把這個任務好好地完成。」
朱自治的道理還在向前發展:「這放鹽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因和*圖*書人、因時而變。一桌酒席擺開,開頭的幾隻菜要偏鹹,淡了就要失敗。為啥,因為人們剛剛開始吃,嘴巴淡,體內需要鹽。以後的一隻隻菜上來,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這桌酒席有四十個菜的話,那最後的一隻湯簡直就不能放鹽,大家一喝,照樣喊鮮。因為那麼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身體內的鹽分已經達到了飽和點,這時候最需要的是水,水裡還放了味精,當然鮮!」
包坤年每隔一個星期便要報銷兩盒磁帶,而且全是TDK ,我在批發票的時候便問他:「你的任務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這個嘛……可以,不過最好請你在下午三點以後,我吃了飯得睡一會。」
朱自治並不是很會講話的人,尤其是到了台上,他總是結結巴巴,抖抖合合的。講起吃來可大不相同了!滔滔不絕,而且方法新穎。他一登台便向聽眾提出一個問題:
「講義也不能瞎編呀,不能把那些大姑娘唱小曲兒等等的東西也編進去。」
包坤年拎起發票抖了抖:「放心吧,下次用不著你批了,我們還要買四喇叭,買計算機!」
「當然當然,你以後的報告我一定當場錄下來,不再麻煩你。我想根據錄音再加整理。」
朱自治不僅是從科學上和理論上加以闡述,還旁插了許多有趣的情節。說那最後的一隻湯簡直不能放鹽,是一個有名的廚師在失手中發現的。那一頓飯從晚上六點吃到十二點,廚師做湯的時候打瞌睡,忘了放鹽,等他發覺以後拿了鹽奔進店堂時,人們已經把湯喝光,一致稱讚:在所有的菜中湯是第一!
「不需要你通,表示贊助而已。」
「不不,我不能參加,我對烹飪學是一竅不通。」
說實在,我沒有把包坤年的話全當真的,他們想得起勁罷了,成立個學會談何容易!就憑包坤年這點兒燒菜的本領,再加上朱自治講放鹽,又有多少學術可以研究呢,弄和-圖-書不成的。包坤年歡喜趕時髦,趕那麼一陣子就要回頭。
「四喇叭不能買,那是屬於集團購買力,要上面批。錄音磁帶你可以買,宣傳費用中可以報銷,也不要全買TDK ,買點兒國產的。」
「選料。」
整整的兩個小時,朱自治沒有停歇,使人感到他的學識淵博,像冰山剛剛露了點頭。他在掌聲中走下台來,挺胸凸肚,紅光滿面,滿頭的白髮泛著銀光,更增加某種莊重的氣息。包坤年從人群中擠上去,緊緊地拉住了朱自治的手:「朱老,你講得太好了,我都作了記錄,只是記錄得不全面,我想帶隻錄音機到府上去拜訪,請你再講一遍。」
我想得太簡單了,過分低估了包坤年的活動能力。不錯,包坤年在燒菜方面的本領還沒有學到家,可是他在估量形勢,運用關係方面卻很老練。飯店是個公共場所,什麼人都有;有名的飯店當然會有有名的人物前來光顧,只要主動熱情,多加照顧,幫著訂菜訂座,那關係便可以搭上去。老的搭不上便搭小的,通過小的也可以牽動老的,包坤年便可由此而登堂入室,看準時機,幫助人家操辦家庭宴會。兒女婚事,老友相聚,用得著酒席的地方很多,花幾個錢也不在乎,唯一困難的是缺少技術與勞力。包坤年精力充沛,技術雖然不太好,但他能請動技術很好的老師傅。老師傅會燒,朱自治會吹,包坤年能跑腿,酒席價廉物美,包你滿意。趁人家吃得高興時,他們便宣傳烹飪學學會的宗旨,請求贊助。如果他們是成立營養學學會的話,贊助的人可能不多,營養學雖然可以防病健身,延年益壽,但是很難懂,而且也不如烹飪學實惠,烹飪學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硬是有一桌豐美的筵席放在你的面前!「學會」二字也很有吸引力,「反動學術權威」早已推翻了,現在人人都知道,任何學術總比不學無術好,贊助學術不會犯錯誤,即使錯和-圖-書了,學術問題也是可以討論的,討論得越多越有名氣!
「這樣吧,朱自治的報告必須暫停,因為人們已經聽不下去。搶救材料的事情當然不能停,反正你已經開始了,那就由你負責到底,我可以提供一定的條件。」
包坤年雀躍了:「買個四喇叭!」
「哪裡,你的講話太珍貴了,不留下來太可惜!」
朱自治一一搖頭:「不對,都不對,是一個最最簡單而又最最複雜的問題——放鹽。」
人們興致勃勃了,誰也沒有料到這位吃家竟然講起了連一個小女孩都會做的事體。老太太燒菜的時候,常常在井邊上,一面淘米一面喊她的孫女兒:「阿毛,替我向鍋子裡放點鹽。」世界上最複雜和最簡單的事情都有最大的學問,何況我們的幾個老廚師都在頻頻點頭,覺得是說在點子上面。
朱自治講課的那一天,也是我主持會議。他的吃經我已經聽過一些了,特別是關於南瓜盅,我的印象是很深的,我要聽聽這些年他到底有了哪些發展。
包坤年在外面活動的風聲,朱自治那越來越大的名聲,呼呼地吹到我的耳朵裡。「讓他走著我瞧著,到時候再發表意見。」現在時候已經到了,我也無話可說了。我不能說朱自治講課是吹牛,大家別去聽,聽一次講放鹽還是可以的。我也不能揭朱自治的老底,說他一貫好吃,死不改悔……正中,一個人要做出點學問來,必須終身不渝,堅持到底!對於包坤年我也不好說什麼,我不能說他是開地下飯店,他再也不找我在發票上簽字。唉,一切實用主義的工作方法都是自搬石頭自砸腳,有的隨搬隨砸,有的從搬到砸要隔幾十年!
會場活躍,人們開始猜謎了:
我看著包坤年直翻眼,佩服。他實在比我還會做生意,我只想到掏私人的腰包,沒想到要挖公家的宣傳費。可以預料,那比掏私人的腰包更容易。我無權反對他們這樣做,只好提一點忠告式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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