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周小全漂亮的臉上含著一種驕傲的微笑。他的大眼睛掃視了一下這兩個人，輕鬆地說：「好了，祝你們勝利。我走了！」
段國斌：「怎麼辦？辦著辦！批！鬥！」
兩個人先後落下架式，都扭過頭去看：是周小全來了。
段國斌：「你這個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實在是個美夢！我不會再聽你的這些夢話了。實際證明，你在前幾天出的那個計謀，不是放線釣魚，而是放虎歸山！馬延雄險乎成了黑指手裡的一張王牌！現在既然他自投羅網，我也是從長計議：不斷頭地批！不斷頭地鬥！文攻武衛加上鬥走資派，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對了，一切都對了。」
「為什麼？」段司令瞪起黃眼珠子問。
兩個人慌忙迎上去，一看是奕國泰。他倆急著問：「怎啦？怎啦？怎啦？……」
周小全：「……」
這個受過處分的下台的前物資局長，氣喘吁吁，驚慌失措地說：「金……國龍……把……馬延雄……弄……」
侯玉坤陰險地笑了一下，殺氣騰騰地轉過臉，對段國斌說道：
侯玉坤：「我看應從長計議，還是按原方案進行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對馬延雄更應想辦法哄他、騙他，用懷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給咱表態亮相，以爭取農民。咱們https://m.hetubook.com.com又有武裝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來，全縣的政權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權一穩，咱再設法除滅他還不容易嗎？」
段國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他開了化妝室的門。一縷淡柔的光線襯出了他年輕健美的身段。
侯玉坤喪氣地盯著踱步的段國斌，吃驚這個只有「政治家風度」而沒有「政治家頭腦」的總司令，竟然如此荒唐地要放走周小全。要知道，這個「鐵桿」的叛變，將會給紅總造成多麼嚴重的影響啊！
段、侯兩人同時吃驚地喊起來。
段國斌顧不上對付侯玉坤了，轉身對周小全急促地說：「你鑽到哪裡去了？請了你幾回都請不來！咱馬上要實行軍事化哩，你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都這麼鬆鬆垮垮還行？是這，」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塵土地上飛快地走了兩匝，又站定說：「據偵察員報告，黑指潰逃時，留下幾個骨幹準備組織狗屁『留守兵團』。據信，這幾個人目前還藏在石門公社附近。總司令部決定派你帶一個『孫大聖』小分隊，立即前去搜查！本來想讓國龍去，但國龍正主持批鬥會，離不開。」
「很遺憾。我不能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侯www.hetubook.com.com玉坤：「呸！」
兩個人一進來就開始了一場精采的「對口詞」——
這個大革命新產生的許多「政治家」就是這樣：「風雨同舟」地狠鬥別人，「同舟」上也凶狠地互相鬥爭！
現在，禮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檯子上圍著一圈人。
周小全平靜地說：「從現在起，我已決定離開你們。永遠離開！」
段國斌和侯玉坤低著頭，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一個急匆匆，一個慢騰騰，各自踱各自的步。
侯玉坤：「權，權，命相連！抓不了政權，大方向屁都不頂！」
馬延雄蜷曲地側躺在土地上。濕衣裳完全成了泥片，上面印著各種式樣的鞋底子印。他頭右邊太陽穴附近有一道裂開的口子，血像泉湧一樣冒著。這道傷口不像是刀子砍下的，而是什麼很硬的東西撞擊的。
他敏捷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段、侯兩人小跑著出了化妝室，來到檯子上。
侯玉坤的眼睛透過人群縫，去看正在繼續專心致志關那扇窗的金國龍。當他的目光從金國龍的頭上一直掃瞄到腳上時，他看見金國龍右腳那隻黃翻毛皮鞋的鞋頭上，染漬著一片血。他明白了，這血，是馬延雄的……
段國斌：「你是條癩狗！——你媽的！」
侯玉坤：「你媽的！和_圖_書」
「什麼！」
金國龍一個人正在舞台左邊，臉背著這一圈人，專心致志地關一扇窗戶：使勁關上了，又使勁拉開；再使勁往上關。嘴裡還嘟囔著什麼，好像這是一扇壞了的窗戶，但又必須要關上，好像他是一個專門管關窗戶的人，禮堂裡發生的什麼事他都不知道。
紅總兩巨頭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在這個骯髒的化妝室裡廝打起來了！
「那你準備投靠黑指去呀？」侯玉坤的臉上露出惡毒的譏諷。
這個過去粉黛施面的地方現在很骯髒。地上鋪著一層塵土，亂扔著一些瓜皮紙團。屋角裡甚至有小便的痕跡，滿房子一股尿臊氣。白粉牆上糊著鼻涕，塗抹著一些污穢的罵人話。狹長的室內只有一盞五十支光的電燈泡，光線很暗。鑲在牆壁內的一排大鏡子已被打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一兩塊完整一些的。一張三斗桌和幾把椅子就擺在這兩塊完整一些的壁鏡下，上面也蒙著一層塵土，印著幾個屁股坐下的印子。
段國斌沒理侯玉坤。他帶著大政治家的風度看定周小全，老半天才咬牙切齒地說：「我剝你的皮，要你的命，很容易，但這樣你會嘲笑我段國斌氣量狹小，沒政治家風度。再說，我們終究也並肩戰鬥了一回，看在這個份上，只要你不是去投靠黑指，那麼，你要滾www.hetubook.com.com就滾你媽的蛋吧，不過，在我們慶祝勝利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看見你來向我們搖你的狗尾巴！」
侯玉坤：「你是個蠢豬！」
重新昏暗下來的化妝室死一般的寂靜。
接著，門外連滾帶爬跌進來一個蒼頭髮老漢，嘴裡連喊著：「國斌！玉坤！國斌！玉坤！……」
段司令說完，黃眼珠子鄙夷地看了一眼這個「叛徒」，扭轉身急速地在塵土地上踱起了步。
「對！」段司令讚賞地對侯政委點點頭。
周小全笑了笑，很快又嚴肅起來。他繼續平靜地說：「運動初期，我起來造反，這我現在不後悔。但那以後我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許多瘋狂的錯誤，甚至犯了罪。我像做了一場惡夢，現在已經醒了。我決心要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了！這是其一。其二，我現在對眼前的一些做法產生了懷疑，比如武鬥，還有其他……」
正在他兩個準備首先實踐一下「文攻武衛」的時候，化妝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侯玉坤：「國斌，你看這局勢怎麼辦？」
在看完紅指的《告全縣人民書》後，侯玉坤就把段國斌拉到這個「臨時密室」中來了。
舞台化妝室裡。
段國斌逼上來一步，問：「那麼你準備到哪裡去？」
段國斌和侯玉坤豁開人群，走進了圈內。
周小全很誠懇地說：「m.hetubook.com.com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去參加黑指吧？至於我將要走的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兩巨頭很快又並肩戰鬥了。
「把這小子逮捕起來，押到禁閉室去！」
侯玉坤突然由惡毒的譏諷轉為痛心疾首了。他蒼老的聲音發著顫說：「啊呀呀，好我的小全哩！年輕人腦子太簡單了！你怎能把自己光榮的造反歷史給斷送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樣一來，就給你的歷史留下污點了？將來一翻檔案……」
周小全右腳在地上神經質地踏著拍子，帶著一絲矜持的笑意聽這兩個人下完命令。
他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在他收起這矜持，俊氣的面孔變得莊重而嚴肅。他很快地說：
周小全斜視了他一眼：「你真可笑！」
「請你別嚇唬人了！」周小全打斷了侯玉坤的話，「你知道，我是高中六七級學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侯玉坤走過來，兩隻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兩個拳頭，為段司令補充說：「速戰速決！斬草除根！」
「你這是攻擊敬愛的江青同志！」段國斌舉起胳膊，手指頭用勁地向天上指了指。
段國斌：「有了大方向，老子就什麼都會有。」
賀崇德、許延年、高建華、黑三這一幫打手早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突然，化妝室的門「咣」一聲開了——像是誰用老錘砸開的！
段國斌：「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