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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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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那衣槌……」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阿姆手裏的衣槌撲通一下滾到河裏去了,抬起手來放在額上擋著陽光,眼睛對著來船盯著,我也聚精會神地看著小船,一隻眼角卻身不由主的看住那根愈漂愈遠的衣槌——再不拿,就拿不到了。
「什麼人在稱王?定基,你們現在都不算小了,兩人在學校住讀大家必須客客氣氣,對阿妹要多照顧,再不能稱王道霸的了,知道嗎?」阿爸聽到我的後半句話,就對定基訓起來。
「小樑不是人嗎?」
他見我們沒有反應,就懶洋洋的靠著舖蓋閉眼養神。一個夏天下來,他著實瘦了不少,顴骨上緊繃著一層皮,兩個眼眶子深深凹進去,竟是老了許多。好幾次我聽見阿歪嫂對阿姆說:
我固然不十分懂得她的意思,但我知道她的話與阿爸的消瘦有關,他這樣躺著,臉瘦得真有點像小舅了,就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
阿爸他們到寧波去的次數多了,費用當然很大,錢就拮据起來,但是為了博得翠姨的歡心,他還是不顧一切的帶她去玩,有時實在沒有錢,就把阿姆值錢的首飾珠寶拿去當了。阿姆當時並不曉得,或者是曉得而不露聲色。不過有一次阿爸在拿時被阿歪嫂撞見,她跑來對我說了,我一時氣極,也忘了大舅對我們說過的話,立時對阿姆說了。阿姆居然也沒有動氣,只簡單的說了一句「人都沒有了,還要那些東西做什麼?」當時我只覺得阿姆未免有點傻氣,後來才體味出她說那句話時的沉痛。
不料七月初盧溝橋的事件發生了,等我們聽到北方和日本鬼子打起來的事時,已是七月中了。當時我們一點也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因為覺得北方千里迢迢,和我們隔得太遠,和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
「德貞,不如把他放進房的好,再由那個娼婦狂下去,眼看俊明就要給德福叫去做伴囉!」
幾個月下來,阿姆臉上身上就瘦了一圈,雖然沒有哭泣,但也沒有笑了。我和定基心裏都十分難過,但是記得大舅的話不敢向她提起阿爸,後來總算大姨會做人,把阿姆和小樑接到王新塘去住了一陣,找些人陪她打麻將散心,阿姆回來後精神稍微好一點,但總不能像過去那樣和圖書歡歡喜喜過日子了。六月底,為了我和定基考初中,倒也勉強打起精神來督促我們用功,有時也下廚給我們做點花生糖、凍米糖,家裏稍稍有點笑聲。我們考取後,她也當然高興了兩天,說要帶我們到寧波去玩幾天,算是獎勵我們,不過要等阿爸放暑假回來一起去,因為只有阿爸才曉得哪些地方好玩。我們簡直是喜出望外,就一心一意的巴望阿爸回家來,大學堂放了暑假,他當然會回來的。
愈是阿姆不向阿爸叫鬧,我們對阿爸的恨也愈深。而他最使我們恨得切骨的事是他在我們面前沒有顧忌。
她轉頭茫然地看著我,我不禁大吃一驚,她臉上每一根肌肉好像都在顫抖,嘴唇發青,好像中暑似的。我正要叫定基,那小船已靠岸了,阿爸若無其事似的在向我們招手,他身邊坐了一個穿得十分鮮明的女人,正朝著阿姆笑。阿姆半跪半蹲在石級上,兩手都是泡沫,對她看著,臉上沒有人色,那女人見沒有反應,伸手撈起水裏的衣槌,笑著放在阿姆手裏說:「這位想必是姐姐。」然後親熱地挽著阿爸的手臂,輕盈地跨上岸來。
「什麼人在哭?」我扭過身子去,眼淚就扭出來了,滴到新的皮鞋上。皮鞋滑,淚水一旋就滾到船板鑽入縫子裏,不見了。
我們對翠姨的恨倒是不深,一則是因為她到底不是我們的親人,不值得恨。再則她對我們兄妹三人,很和善,很親。縱使我們再對她冷落,她對我們還是笑吟吟的。她尤其喜歡小樑,他到底小,不懂,和她要好。有一次小樑生病了,恰好阿姆到大姨家去,小樑晚上吵著不要阿歪嫂,翠姨被他哭醒了,就把他抱到自己房裏,要阿爸移到書房去睡,自己陪著小樑,小樑還是吵,她就抱著他,來回走著,直到他睡著為止,第二天阿姆回家,聽說小樑在她房裏,臉色頓時變了,立時把阿爸找來。
我們離家進初中的心情是複雜的,是半喜半悲的:喜歡的是我們可以離開那個不愉快的家,悲傷的是把阿姆一個人撇在身後讓她一人受苦。我們是由阿爸送到鎮海的。阿姆並沒有送我們上船,只和我們走到大門口,對我們說:
忽然定基叫道:「阿爸回來了,阿爸回來了!」興奮中把拾集的石片撒了一地。
「你問和_圖_書他們自己。」我們雖然一肚子想去玩,經她一說,也就不忍去了。
一直到八月裏,上海吃緊了,大舅回到鄉下來,說上海情形混亂到極點,人心也很恐慌,我們才覺得事情有點嚴重,何況阿爸不但沒有回來,而且一點信息都沒有。大舅也說不知道,這一下阿姆就慌張起來,要差外婆家的阿炳到上海去找阿爸。阿炳怕給矮子鬼打死,不肯去。阿姆簡直就快急得發瘋了,白天不能吃,晚上不能睡。我的房間正好在她臥房下面,所以每天晚上我可以聽見她在房內踱方步的腳聲來來去去,去去來來。簡直令我受不了。我就想如果她像大姨一樣纏了腳的,她就不能這樣在那雙腳上出氣。但是任憑她把地板踱穿,還是沒有阿爸的消息,那段日子,現在回憶起來,真不知道是怎麼活過來的,就像大家擠在一間密不通風的黑屋子裏透不過氣,看不見人,卻又衝不出去。
「這樣翠姨不是更可以稱王了嗎?」我學著阿歪嫂的口吻。她是阿姆嫁過來時的陪嫁,對阿姆比對她自己兒女好,自翠姨進門之後阿姆倒也罷了,她倒已氣病了好幾場。
阿爸不敢響,就去把小樑抱來了,阿姆且不接過手,只對站在一旁要笑而不敢笑的阿歪嫂說:「裝一桶溫水到後面去給他洗一個澡,一股怪味!」小樑身上是有翠姨房裏的脂粉香。
「小樑不能算的,而且他對翠姨好。」
阿爸要我們叫她翠姨,把她安放在二伯生前住的那間屋裏,和我們只隔一條弄堂。
「沒有呵!」
我十分喜愛青河,常跟阿歪嫂來,坐在最高的一個石階上看對岸的樹林。樹林的變化很多,早晨來看時,太陽剛升起,照得樹林一片霞紅,傍晚來時,樹林又似披了白紗,迷迷蒙蒙一片。
「什麼事,定玉?」他睜開眼睛問。
平心而講,翠姨的確是一個標緻的女人,要是她不是阿爸的姨太太,我都會愛她的。她的皮膚白而細嫩,眉毛和眼黑而彎,笑起來眉梢一挑一挑的,鼻子很小,不知比阿姆的細巧了多少,撒起嬌來鼻尖向右頰一勾,特別俏皮,嘴唇薄而彎,從早到晚都用胭脂塗得紅紅的,和阿爸說話時喜歡撮著唇,裝小孩。阿爸每見她這樣,也顧不得我們在跟前就去和她纏在一起,做出各種的醜態和_圖_書,每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和定基就走開了,心裏充滿了對阿爸的憤恨和厭惡。
阿爸不久就回來了,他帶來了那個女人。
定基氣得臉發白,大頭一晃一晃的,受了冤枉卻不願和阿爸解釋,就走開了。我覺得好笑卻也沒有心情笑,也板著臉。要是在從前,我早就跑過去伏在阿爸肩上,笑得一身發軟了。但如今我對他已沒有這種親暱的感情,代替的只有一種敵意;雖然很淡,卻是存在著。除了必要不願和他太接近,有時我也會衝動地想去親近他,但我總用一個十三歲孩子所有的自制力把自己約束住。
過了莫家鎮不到半個時辰就進了鎮海了,我們上了岸阿爸叫腳伕先把舖蓋網籃什物挑到學堂裏,請我們到樓外樓去吃晚飯。他點了鱔魚羹和糖醋排骨和炒蝦仁,曉得這是我們平時愛吃的菜。他自己又叫了一小壺高粱,要了螃蟹,慢慢獨酌著,又殷勤的夾菜給我們吃,喝到半醉,像往常一樣話就多了,就滔滔不休地和我們講做人的大道理:讀書不要死用功,要曉得妙訣;對先生的話,不必十分之十的相信,因為先生們也是人,人總有錯處的;不必掛念著阿姆,他不會虧待她的,因為他心裏是雪亮的等等。講得沒有秩序極了。我們忙著吃菜,他的話在我們左耳進右耳出。後來出了餐館門,經夜風一吹就無影無蹤了。
「冷熱自己當心。進中學了,都是大人啦。要什麼東西,只管寫信來,我會差人送去的。書要用功讀,沒有事不必像祖善那樣常回家,曉得吧?」
我們這時已曉得她的脾氣,她愈是心軟,不捨得我們,說話的口氣愈硬,把她真的感覺遮掩起來。這樣她自己可以不要難過,我們也不會太難過,其實我們聽見她這種口氣,知道她是捨不得我們,尤其是定基。我心裏很痛,只好勉強點點頭,不敢看她臉就走上了船。我和定基兩人的眼圈都是紅的,等阿爸出了艙,定基說:
「翠仙說……」
「立刻把他抱回來!」阿姆厲聲說,臉色十分難看。
我到後來才曉得這就是責罰阿爸最狠的一種刑法,但這種可怕的沉默也只有像阿姆那樣倔強的人才做得到,要是我,和另一個人朝夕相處而終年不和他說一句話簡直是像餓著肚子坐在一桌豐盛的酒席前而不許吃那樣和-圖-書地不可能,但是阿姆居然能用「無言」去保護她那份受了傷的感情而不想用眼淚去贏回阿爸的心,更不用吵鬧去擾亂他的生活。這是很偉大,很聰明的辦法。在當時我只覺得她大不近人情,太冷酷了,現在當自己也經歷了許多不能用言語表達的生活的折磨之後,才體味到那兩年阿姆的痛苦,以及她行為的可佩,才覺得她是一個值得被她兒女尊敬的母親。
「有什麼好哭的,笨小娘,寒假就可以回來了。」
回青河後的生活是很蒼涼凄苦的,阿爸自那晚跟著阿姆回青河,和阿姆大吵一場之後——吵架經過是阿歪嫂一五一十對我們說的——就回上海去了,從此蹤影不見,信息全無。
她從大門進來,我們家裏所剩下的一點點光亮就從後門飛走了。阿姆的聲音和笑容也同時消失,只剩下一個沒有感覺的軀幹。
「到艙外去看看到莫家鎮了沒有?讓我休息一下。」
「阿姆只有一個人了。」我的淚還沒有完全停止。
阿爸這次是辭職回來的,據他說,從八月開始,他教書的兩個大學堂都亂得不像一個學堂,很多學生都去做義勇軍了,有的回家了,留校的就去參加什麼宣傳、救護等工作,上課就無形中停頓下來,他本來還想再待下去,看看時局,但怕翠姨受驚嚇,就決定回鄉來避一避。他這一辭職,當然就沒有進賬,幸虧我們家有田,靠租田得來的錢也勉強夠用,所以阿爸也不憂愁。不想翠姨是個熱鬧場裏的人,剛下鄉的頭幾天覺得新奇,倒也過得安分,住到十天左右,就不耐煩了,開始翹著那兩片塗得鮮紅的嘴向阿爸撒嬌起來。阿爸只好三日兩頭帶她到寧波去玩,一住就是一禮拜,吃館子、聽戲、做衣服、買衣料。每次回來帶了許多玩具給我們,但我們從來沒有接受過,並不是我們不想要,而是看到阿姆的臉色,自然而然的就不想玩了。有幾次阿爸提議帶我和定基一起去玩,問阿姆,阿姆只說一聲:
阿爸十分尷尬正要說話,阿姆卻一轉身,自顧自的走了。我們也毫不猶疑地跟著走了,撇下阿爸一個人在客堂,這是自翠姨進門,阿姆第一次自動先和阿爸說話的。現在回想起來,翠姨一共在我們家住了兩年。這兩年內阿姆沒有直接向她說過一次話。有必要時,就叫阿和圖書歪嫂對她講,翠姨雖然很氣但也無法吵。阿姆自動對阿爸說話,前後不過三五次,每次說時都是用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她從不和他吵,也不使他曉得他的無情令她傷心到什麼地步,只是沉默地,不露聲色地主持這個不成為家的家。
任阿爸對她如何低聲下氣,向她解釋這是暫時的安排,任阿爸在小地方對她如何百般體貼,任翠姨如何百般獻媚討好,她都像一個木頭人似的毫無反應,既不和阿爸吵鬧,也不和翠姨說話,也不再哭泣了,更沒有反抗,只用沉默把她一顆血淋淋的心包裹起來。她的沉默就如天邊吊得低低的一堆烏雲,給人一種窒息,給人一種絕望的感覺,向它申訴它不理,斥責它,它不睬,摸不到它,抓不住它,趕不掉它,它就是黑黑的一塊,緊緊壓在我們的頭頂上。
這日阿姆來洗衣服正巧是中午,故樹林就是樹林,一點都沒有安徒生童話中那種神奇的景象。定基要我和他一起找薄長的石子,比賽練水漂,我沒有興趣,就抱著腿東張西望的看著,遠遠看見從市場橋下划來一條船,因為水淺船划得很慢,船頭上坐的兩個人看不清楚面貌,辨得出是一男一女,船到了董家埠並沒有停下來,我就知道必定是我們家的客人,卻想不起是什麼人,外婆家的人才來過,大姨一家都避到墺裏去了,別家人來訪會預先通知我們的。
「阿姆可以到大姨家去住。」
「住在學校,總比住在家裏好得多!」他對著阿爸的背影向我說,算是勸我。
我恨阿爸,大概是從那段日子開始的,可憐愛惜阿姆也是在那個時候,因為知道可憐她,對她的懼怕也減少了。有時她實在忍不住而在我們面前流淚時,我也會挨到她腿邊,輕撫著她臂膀說:「阿姆,不要傷心,阿爸會回來的,阿姆,不要哭,哭了我們心裏難過。……」
他回來的那天正好阿歪嫂生病,阿姆自己在河埠頭洗衣服。那條河就是青河。外鄉進來的人如走水路,腳划船就由這條河上划進來的。
他酒後興緻高,叫了兩輛黃包車在城裏兜了一圈,才送我們到學校去,等我們進了學校大門,他在昏黃燈下向我們望著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只擺擺手,就走了。
「什麼人出的主意把小樑送到那裏去的?」她從來不稱呼她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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