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慢慢來，我會教你的，等你會了包你天天求我吻你。」
「你如果有心走，我隨時隨地都跟你走。」
阿爸把我送到寧波，鄞中在城西，校址坐落在一個小湖中央，只有一條弓背的綠色木橋連到岸上，遠看起來校址像一個獨立在湖中的小亭，很有風緻，進了學校才看出它的陳舊蒼老來。
「這就是接吻呀，笨小娘，喜不喜歡？」
「就是呵！」
沈、宋兩人都不喜歡她，說她是假道學，生得矮小，臉上臘黃，所以班上男生都不理她，不像宋、沈兩人總是給他們包圍著，童就吃她們的乾醋，於是到宿舍來找她們的麻煩，出這口氣。寶珍明知她們在背後說她的壞話，倒也一點都不理會，讀她的書，做她的室長，臉上很少有笑容，我也覺得她太凶，而且一點見不得人家要好，也未免太過分。她也不太愛理我，因為有一次我和國一在環湖路散步，她在鐘樓底下看書，大概覺得我們兩個的樣子大肉麻，所以從那天以後就不太答理我，我覺得她不近人情，也不在乎她，反而和宋、沈兩人去接近。
「不過有很多人會因此而不高興的，對不對？」
一直到有一天，寢室裏出了一件事，顯現了大家的真相，我才看到她的可貴的真面目而對她的態度也完全改變過來了。
「真的？那麼你想不想離開這裏呢？像張教官勸你那樣，到後方去？」
「你倒和爹爹去談談前途看，他立刻會說不要拿高帽子嚇人，他就是一個學徒，還不是赤手空拳打出一個天地來了，讓我進中學，將來還要給我進大學，什麼叫前途？還不是完全靠自己，有本事的人進什麼學校都會有前途，甚至不進學校，像他那樣不會餓死。沒有志氣的人，像王家的大少爺祖善，進了幾百個中學後還是一個浪子。」
「姑丈你今晚就回上海？」
「不過如果你真想到後方去，像你這樣的身體即使討飯也可以討到的，不一定要用他的錢。」
我們在環湖路兜了一圈，他就帶我回校了。因為還沒有正式上課，走讀生又多，所以晚上四周靜悄悄的。學校房子雖陳舊點，比起鎮海的來壯觀多了。過了橋就進門房，拿自己的名牌進校，先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石灰地的，走廊的右手是辦公室、
和*圖*書圖書館、勞作室、體育室、課外活動組、衛生所等等都是一個個連起來的房間，門窗對著走廊，走廊的左面是高中部的教室，一大排房子，一樓一底，走廊盡頭是一個小門，過了小門，迎面是一座嶄新木的紅漆房，和教室辦公室這一部分垂直的，也是一樓一底，上面是男生宿舍，樓下是飯廳、休息室、閱報室及教員起坐間，紅樓的右端隔了一個小門的是我們女生宿舍，左端可以通到廚房伙伕雜房。初中部的教室在辦公室的那一面，靠著廚房的，房子更陳舊點。女生宿舍的房子也很舊，但是有一個很小巧的庭院把男生宿舍隔在牆外。
什麼人不喜歡奉承？不過，如果一個人實心實意地喜歡另外一個人，她會自然而然地想聽他講實話的，他這種腔調是從來沒有的，所以我不怎麼喜歡，就換了個題目說：
「你看見我高不高興？」
「宿舍的事呢？」
「剛到，定玉的入學手續辦得怎麼樣了？」阿爸問。
「一定的，姑丈。」
「真是沒有想到定基會……」國一說，他為了大考沒有下鄉參加定基的葬禮，「小姑現在好一點了沒有？」
「我陪你進去，姑丈且坐一下。」
「那很好，國一。定玉，你先跟國一進去辦完手續然後到甬江飯店來找我，我帶你們去吃飯後我再上船。」
他好久也不說話，最後說：「其實這個學校也不算太壞，現在你來了，我更不想走，索性等讀畢業了再說。」
「還是差不多，事情雖隔了好幾個月，她還是想不開，唉，也難怪她，定基的確特別有靈性。你給你爹爹寫信時提一句要他多寫幾封信回家勸勸她，他們兄妹之間一向要好。我根本不能勸她，愈勸愈引起她的反感，你曉得你小姑那個脾氣的。」
國一把我送到小門邊，冷不防的把我夾在他的雙臂之中，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接觸到我的嘴時，我呆了！因為千万也沒有想到嘴唇的接觸可以帶來這麼大的麻醉。
「馬馬虎虎，而且先生們對我都滿好的。」他鬆開了我的手，伸到褲袋裏，摸出一包東西來，「喏，這是吃完飯我溜出旅館替你買的花生米，被你拷問了半天差點都忘了。」
等他再湊下臉來時，我逃脫了。進了小門，再轉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身對他刮了一下臉頰羞他，才把門關上。
「不見得，爹爹愛錢的程度和姑丈不愛惜錢的程度一樣，他不見得會聽我的話。」
「何必呢？千里迢迢的跑到陌生的地方去讀書，舉目無親，慘慘的，犯不著，我不相信偽校出來的學生就一定沒出息，後方出來的就個個出人頭地，讀書都在於自己，像爹爹說的。」
「那你是不是還喜歡鄞中呢？」我再問一句。
我一張嘴，他就把我吻得透不氣來，遠不如剛才的令我陶醉，於是我忙把他推開。
「差不多，都是偽校，反正沒有什麼意思。」
「姑丈，定玉！」他興奮的跑出來，才半年不見，他又高了不少，寬大的肩膀上平穩地放著他的頭，頭髮也留起來了，更像一個大人似的，看見他心裏一陣牽動，和這樣一個人走在一起可以抵過十樁不快活的事。「什麼時候到的？」
「你不喜歡我奉承你嗎？」
「嘖嘖！你什麼時候學會了祖善那一套油腔滑調的？」
我在宿舍裏住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就發覺她們兩人之間有點好得不正常，她們不但白天形影不離，而且晚上也擠在一起睡，摟在一起接吻。曼如總是跑到慧英床上來睡，我在慧英上舖，有時她們談笑震動得太厲害，我就會突然醒來，就伸頭看她們，她們也不顧忌，我因為特別喜歡慧英，所以也不在乎她們把我吵醒。可是寶珍對她們就很不客氣，她如果醒了，就會下床來到她們床前干涉，迫著曼如回自己床上去，因為她是室長，曼如只好聽從。
「這還用問嗎？」他又捏了我一下手。
「這有什麼肉麻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前途的，好壞不管。」
「你怎麼這樣？」
女生宿舍也是兩層樓，樓上樓下一共有十二間房，十間大房兩間小房，大房是寢室，兩間小的一間屬於女生宿舍舍監孫先生，另一間在樓梯邊是丁嫂睡的。每間寢室睡六個人，三個上下舖和三個相當大的書桌一擺，房間就顯得很擠，書桌前坐了三個人，別人就不好走路了。所以我們平時很少用書桌，要用功也只好在床上。
「不過和你一比，她們就變成醜八怪了呀！」
另一個睡上舖的是高三乙組的袁芬，也很黑，可是很俏，一ｈttps://wｗｗ•ｈｅｔｕbooｋ.cｏｍ.ｃom個尖下巴尤其好看，她是那一組的唯一女生。寶珍是睡在她的下舖，睡在我的下舖和穆英下舖的兩個是高二乙組的。兩人一下子就引起我的注意。
「譬如像齊家珍、石玉芬那批人，天天給你寫情書的。」
他在暗裏小聲笑道：「把嘴張開，笨小娘！」
我依著門，對著那個空落的庭院望著，院裏只有一棵冬青樹，在輕冷的月光下，站得挺直的，對快來的秋霜及冬雪已有了充分的準備似的，和它一比較，我顯得很茫然毫無準備，因為我不知道高中三年的生活將帶來些什麼，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應付，將來的日子是平靜的，是動蕩的，是快樂多於憂愁還是平凡得不值一提的生活呢？我有很多吊在半空的想望，很多荒謬的夢，它們是否能變成現實呢？一個人在踏進一個新的生活時，是否是如此惶惶然，如此亦憂亦喜？還是，我把一切看得太嚴重了呢？我是否能像冬青一樣，什麼災難歡樂來時都能挺身而立，寧靜的接受呢？我不能的，世界上有幾個人有冬青的能耐？不過我可以學習，我是這樣的年輕，而且，我已經得到了國一的心，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是可以克服任何一切的。
我們在門房等，守門的老頭一聽說是找國一的，順手在名牌板上取下他的名牌就進去了。
「那活該，為什麼叫她們長得像醜八怪那樣的呢。」
「只要你想去，大舅總會想辦法的，你是獨子！」
「沒有辦法，市面不景氣。還到處受閒氣，生意真不容易做，也虧得你爹爹。所以你們小孩要多用功，大人賺點錢不是件易事。」
白天國一已經陪我到處看過，女生宿舍他乘機也來看了一下，我的寢室在樓下第三室，我白天進來時就把舖蓋解開舖了床了，並由室長童寶珍帶著去見過了孫先生，她也是我們高一甲組的級任導師，我一看見她就很喜歡她。她是北方人，講一口標準的國語，比起我平時聽慣了的寧波官話，清脆動人多了，她有一個鵝蛋臉，下巴右邊有顆黑痣，很俏，眼睛很亮，把嘴鼻的缺點都遮掩過去了。人生得矮小，倒也不胖，寶珍說她是離過婚的，學校裏有很多單身的男先生都在追她。
離正式上課還有三天，但是我的寢室裏和*圖*書，人都來齊了。我進房時大家都還沒有睡，寶珍給我一一介紹了，除了穆英之外，她們都是高班的，彼此原來都認識，和我略略點了頭，又去聊她們的天了，把我冷落在一邊，我也正好趁機會細細打量她們一番。
晚上吃過飯，我們一起送阿爸上船，然後慢慢散步回校，月色很淡，四周隱在迷茫的半明半暗中，我們牽著手走，那味道又夢幻又甜蜜，我將暑假三個月氣悶的生活統統忘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單獨的在一起，在一個大城裏，沒有家人環繞著，也沒有定基夾在中間，我有一種若得若失的安詳的喜悅，因為這樣我雖失了哥哥，國一卻歸我獨有。在迷茫的夜色中抬頭看他，像看一個驟得的珍寶似的，有好多話想對他說。急什麼，有一年可以與他這樣單獨在一起呢！簡直是美妙得超乎想像了。
可能是因為定基的死，可能也是美雲不幸的遭遇以及我暑假中的寂寞，反正過去三個月中，我思索了很多，也感觸了很多，有許多地方的看法都和從前不同了，和國一這場話談下來，對他不禁有點失望，他與小時不同，也與我想像中的人不同，在他粗大雄偉的身架裏，並沒有一股我盼望的勇勁氣魄。有些人雖然一事無成，可是他至少有許多夢想，願望，想做點什麼的念頭，而國一竟連這一點都沒有。
我仰起頭看他，他仍是比我高了一大截，我這半年多來倒並沒有長高了多少，但別的部分卻發育了，身材上有許多令我偷偷害羞的改變，線條比從前好得多了，想必他已注意到了。這個壞東西！
童寶珍是高二乙組的，長得平常，卻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味道，不太理睬人，別人好像也不理睬她，我對她的印象不好，但到後來才發現她的好處。她像一顆蓋滿了灰塵的珠，不去摩擦它，它是不肯發出光亮的，她很靜，喜歡看書。睡在我對面的是我同班同組穆英，黑黑高高直直的，生了一臉紅斑，眼鼻嘴下巴都擠在一起，乍一看，臉上有五個洞擠在一起，樣子很討厭。
「你爹爹這一回生意怎樣？我忙自己的事，也沒有空寫信問問他。」
「不太好，店裏現在一共只有四個店員了，生意清淡得很。」
我的下舖是沈慧英，生得非常好看，白皙秀麗，笑起來和-圖-書眼睛嫵媚地眯著，小嘴角有兩個小小的酒渦，牙齒細白，一雙手又軟又白，身子也很柔美，一個十足的女性的女孩，說話聲音很好聽而且做作地拖著尾音，她班上的男同學很多為她風靡的，但她對他們都是一律的，笑眯眯的不拒絕，卻也不接受，她就和宋曼如一個人好，宋曼如就是睡穆英下舖的那個女生，生得也很端正，不過舉止態度就沒有那樣氣質，處處帶著男性的粗豪，笑起來也聲震屋子，不顧一切的樣子，後來我曉得她的父親是宋德明，一個姓朱的大漢奸面前的紅人。她家裏很闊，所以她的氣派很大，帶很多珍貴的外國糖果給我們吃，寶珍根本瞧不起她，所以從來不吃。我雖然不挺喜歡她，但對糖果卻不能拒絕。她家裏還常送菜來，她就和慧英兩人半夜吃，又說又笑，鬧得人睡不著。
「唔，也該回去了，為了定基的事在鄉下耽擱了好幾個月。」
「你真是，又來了，到後方去談何容易，可以憑空生翅膀飛去嗎？錢呢？」
「這個學校比起鎮中來怎麼樣？」
「差不多了，就差訓導處，及生活管理組長兩處沒有蓋章，要她自己去才可以。」
「夏組長會派的，反正舖位是有的，鄞中走讀的人比住校的多。」
「小鬼頭，什麼人？」
他好像覺得出我的包不住的喜悅來。輕輕地捏捏我的手說：「定玉，你長大了好多，而且更好看了。」
「咦，你封封信上都稱讚她們生得如何漂亮如何美貌的嘛？」
「不過為了你的前途，他當然肯的。」
我聽得有點反感，對國一說：「訓導處在哪裏，我自己去。」
「啊喲喲，定玉，你真是長大了啊，說話也比從前深奧得多了，嘿！」
我心裏有點煩，說了半天，又繞到老地方來了！「讀書本身是一件小事，一個人認為應該做的事而不做則是不對的。」
我高興地接過來，朝他抱歉地笑笑，有點覺得自己很煞風景。他這點細心的好處倒是和從前一樣，能記得別人喜歡吃的零嘴愛好什麼顏色，這一點他像舅母，在小處能十分體貼人家的。
我把頭靠在他胸前，輕擺了一下。
「你總是喜歡用這種嚇人的字眼，聽起來好肉麻。」
「大舅反正離不開一個錢字，前途並不一定是指有錢、有辦法而講。不過他的話也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