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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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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我心裏慌亂時,什麼文章都做不出來的。」
我一口氣把祖善和翠姨在套間裏猥褻行為統統告訴了她。
「希望他能馬上下來帶她回上海,省了不少麻煩,不然壞了王趙兩家名譽,我們王家倒也罷了,有了祖善這樣一個寶貝,就不會有什麼好名氣,你們家,清清白白的,犯不著叫那樣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弄壞了。」
「清白倒不見得,自從翠姨進門之後,趙老伯家就先對我們看不起,在青河住時,村裏閒話多得很,大家都在批評阿爸,說阿姆賢慧能幹,又生男育女,阿爸不該找野食的。找野食,他們就這樣說,是阿歪嫂傳給定基和我聽的,想起來我恨死阿爸了,不告訴他也罷,算是他的報應,誰叫他自己先作孽的!」
「美雲,」我又興奮起來,「只要你有這個決心,我和國一都會在各方面幫你忙的,你這樣做,他一定十分贊成,他常常說你不幸,像一顆被踩在泥沙裏的珠子一樣有光彩而放射不出來,如果你有這樣好的志向,我們一定要幫你達到目的。」
她聽了後不但一點沒有驚訝之色,反而平靜的說,「寒假前有一次你回來,我不是對你說這幢屋裏的醜事多得很,記得嗎?我就是指的這件事。」
「我受折磨你還覺得不夠,所以想把疥瘡傳給我,是不是?」她笑著說,但也沒有把我的手推開。
「不要明講,怎麼講呢?」
「他真的這樣講了嗎?」
「你先去,我還要坐一下。」
河邊沒有人,河水幽幽的,篩著清清的月光,夜風吹來,帶來一股稻香,我縮著頸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進肺裏,心裏就覺得涼多了。
那麼我直接對大姨說好了。想到這裏,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大姨如有辦法管教祖善,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了。那麼怎麼辦呢?總要有一個人出來阻止這件事不可。什麼人呢?
「你說得這樣可憐做什麼?其實除了祖善兄弟兩人,我們都把你當親表姊看待的,我氣起來,恨不得把你拉到寧波去讀書,不過我這個人沒有用,只會想不會做。」
怎麼辦呢?要不要對人講呢?不講是不行的,翠姨到底是阿爸的人,她對阿爸不www.hetubook.com.com貞給我看見了,難道我就一字不提嗎?不可能,但是向誰提呢?國一又不在,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的,去和茵如說說看吧。算了吧,她膽子小,一定叫我不要聲張的,那怎麼可以,她做了這種事,丟的是趙家的臉,給人家知道了,阿爸不是給人家辱笑嗎?無論阿爸多麼荒唐,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好,那就告訴阿姆去好了,阿姆遇事有決斷,由她怎麼辦好了。不過我是否該加重她心頭的煩惱呢?而且,這樣一披露,只是徒然增加她的不痛快,她又不能把翠姨和祖善怎麼樣的,除非把翠姨帶回青河去,但是青河不安靜,外公不會放心給阿姆走的,另外一個辦法是不許祖善回家,但阿姆是沒有權利這麼做的。
「萬一他們找不到適當的人給你,你拿到了錢,你打算怎麼樣呢?」
她把兩手抱著膝頭,微仰著頭,由長發溜到肩後去,想了半天才說:「我想最好還是由你寫封信給姨丈,不要明講,暗暗提醒他把翠姨接到上海去住,愈快愈好。不然,你想祖善放了暑假,三個月在家裏,兩人搞在一起,總有一天給人家知道的。」
「不知阿爸看到信後有何感覺?」
有一夜,大姨、阿姆、舅母到小阿嬸家去打牌了,我因為疥瘡發癢,睡不著,就去仙子間看她們打牌,看到將近半夜,被阿姆催了好幾次,只好回大姨家睡覺,路過大姨的那間屋,看見套間裏還有燈光,想必翠姨還沒有睡,同時又沒有看見祖善在仙子間看牌,一時心動,就悄悄的跑到套間對廊道的窗前踮起腳尖往裏看,但人太矮,看不見,就輕著腳跑到廚房,拿起灶前的小板凳跑回來,看看四周無人,就站在板凳上往裏看,看見窗裏的情景,大吃一驚,兩腿發軟,人就從矮凳上栽下來。頭撞在走廊前雕花的圓柱上,砰的一聲,板凳也倒在水門汀的地上,想必套間裏的人聽見了,拿了燈,到窗前來看,我連忙往牆根一滾,滾在黑處,屏著呼吸,等燈光遠了,才爬起來,呆呆的端了矮凳,放回廚房去,才回樓上睡覺,房裏小樑已睡,阿歪hetubook.com•com嫂人不在,我到阿姆房裏找到了萬金油搽在額角上。
很多人認為是有些在後方吃不下苦又回到偽區來的人帶回來的。有的人則說是日本鬼故意傳給我們的。反正,那年春夏之交,鄞中的學生幾乎個個都染上,說也奇怪,好像還是女生宿舍先開始的。我們房裏穆英先害的,我馬上就傳來了,手指縫裏,身上,大腿間,沒有一塊一寸見方的乾淨皮肉,我性子又急躁,癢起來死命的抓,抓得膿血一片,臭氣沖天,課不能上還罷了,晚上還不能睡,比生大病還難過,學校的衛生室,天天從早到晚擠滿了人,要洗滌擦硫磺藥的,我又沒有耐心去排隊,後來弄得沒有辦法,只好三天兩頭回家,求著阿歪嫂用滾燙的水幫我淋洗,然後滿身滿手搽了黑色的臭氣沖天的膏藥。一天洗搽三次,倒也很有效,比住在學校裏好得快多了。
我搖搖頭,「吐都要吐了,哪裏還吃得下,走吧!」
我望著她的背影,瘦削而窈窕,漸漸消失,心裏浮起一種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恨意。
「對了,弦外之音!」
「讀書也要讀,只要出了這道門,什麼事都可以慢慢計劃的。」
我忙把手縮回來,向她道歉,並說:「幸虧生了這個倒霉的瘡,不然還不曉得家裏這件桃色新聞。好,我現在就回房去寫。」
我沒有十分懂得她的意思,只好說:「還沒有幫你呢,何必謝。」
「當然是真的,」我很誠懇的說。
「你還不如等到回了學校再寫,也差不了這兩天,這裏人多,寫起來不方便,萬一留下什麼痕跡,對你不利,這件事要做得愈秘密愈好。」
春末,夏初,學校裏流行一種令人作嘔的疾病——疥瘡。是走讀的學生帶進來的,傳染給住校的學生後就如春籽般地蔓延起來。其實那時寧波在倭子鬼的管轄之下,公共衛生的設備比從前好,各學校的清潔運動也辦得很起勁,不知怎麼會有這種骯髒的皮膚病。
「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她幽幽地說,把抱著膝頭的手放開平平的搭在腿上,輕輕的揉搓著,月光雖淡,她手背上被指甲摳過的痕跡還是看得清。
「你怎麼早不對hetubook.com.com我講呢?」
「不知道,大概是爹爹死前交代好的,美香她們也和二媽一個鼻孔出氣,替她們做事,二媽就是見不得我拿到這筆錢。」
「哦!」我說,有點失望,「難道你不想讀書嗎?」
「你在學校裏讀書,何必叫你心裏不痛快呢?」然後她調侃地笑笑說:「好像對你說了你有辦法阻止他們似的。」
門簾一動,美雲探頭進來,「我來看看你睡了沒有。」她壓著聲音說。
「哦!」我有點懊惱自己的率直,也有點不高興她那種明顯的表情,「原來你是問我國一真的講過那句話了沒有?當然講過,我騙你做什麼!」
我挽過她瘦削的肩靠在我身上說:「美雲,大姨一天到晚罵你泥塑木雕一副蠢相,卻不知道你的心像玻璃一樣,我們表姊妹裏面哪個比得上你呢,如果世上的事真有定數的話,我想你必定前世欠了她什麼債,今世才受她的折磨。」
「哦,我是問你我應該怎麼辦?」
大姨的耳朵軟,又生性喜歡聽人奉承,翠姨略施小技,大姨早已把她當心腹朋友了,有什麼話都對她講,甚至把她與馬浪蕩之間的糾葛,也一字不瞞的說給翠姨聽。這是翠姨後來和下人們聊天說出來,而阿歪嫂又傳給舅母,被茵如偷聽到,又跑來跟我說的。翠姨不但得了大姨的心,甚至連生性怪僻的祖明都服她,每次他向大姨嘔氣,翠姨就柔聲說了祖明幾句,他就會馴服下來。
她又偏過頭來看我,嘴彎彎的,帶著笑意。「你們讀了書的人,應該很會做文章的啊!還用我這個小學畢業生來教嗎?」
「大舅倒說過,書讀得多的人,孽也作得多,想想也有道理,你看,我們三家,還是大舅一家最平安無事。」
「真的,他們早就……」
她把垂在面頰邊的長發閃到肩後去,側過頭來對我看著,眼孔裏閃著一種亮晶晶的東西,不是眼淚,是一種激動的光芒。「真的嗎?」
「什麼事皺著眉,疥瘡又發作啦?」
「小聲點!」她按了我一下腿,「二姐夫有一個堂兄在寧海開茶莊,我可以到那裏去做事,我對你講過,他對我還好,不像二姐她們和二媽一鼻孔出氣的。」
我覺和*圖*書得自己的口氣大得好笑。仔細想想,早知道也是沒有辦法的。「你有什麼建議沒有?」
「美雲,你快滿二十了沒有?」
我的不高興她立刻就聽出來了,突然,她不顧我身上的疥瘡,兩手一把將我手臂捉住,很衝動地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謝謝你才好,定玉!」
「什麼?」她側過頭來看我。水裏的月光正好洩入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閃光光的,十分動人憐愛,我看呆了,也忘了原來要問的事,文不對題的說:「你真是愈來愈好看了,美雲。」
「沒有呢,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對你說,走,我們到河塘去,大姨會找你嗎?」
她必然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當她再說話時,她的聲音已完全失去剛剛那種充滿了信賴的興奮了,「進去吧,也許她們在找我。」
「大舅母待我一向和氣,你是知道的。咦,你撇嘴做什麼?」她笑著輕拍我一下肩頭,「我並不是說小姨待我不和氣,不過小姨近年來一直有心事,不大留心到我們,而舅母大概看我可憐,常找我到她房裏去談談就是了。我空下來也幫茵如做點針線,你不在,茵如也寂寞。她們倒沒有把我當下人看待,有她們在,我也過得好一點。」
自定基死後,阿姆已不在小阿嬸那間屋裏住了,而搬到大姨這邊來往在樓上,原來給賬房住的那間小房。阿歪嫂帶著小樑和翠姨睡在隔壁,從前是我們遊戲室的那個大間。阿爸回來時,阿歪嫂帶小樑到下人房裏睡。樓下兩間,一間給外公、外婆作臥室,一間給舅母和茵如用,後來阿爸學校事忙,不大回家,祖善又在寧波住讀,大姨就把翠姨叫去,睡在她的套間給她作伴。大姨和翠姨顯然很合得來,翠姨有大城市裏女人的小聰明,會鑒貌辨色,一張嘴能說得菩薩點頭,在阿姆面前,她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所以不能施展她的本領。
她溫婉地打了我一下肩膀,說:「你又來了!你剛剛說了兩個奇怪的字是什麼?」
「真的?什麼人規定的?」
「他們的關係有多久我不知道,但他們的舉動早就不規不矩的。」
我不太清楚她要我相信她什麼,所以沒有回答。兩個人都靜坐著,雖然坐得m•hetubook•com.com很近,我卻感覺到好像有一隻手在將我們拉開似的。
「反正就隱隱約約的說就是了,就說翠姨在鄉下住得很寂寞,她這樣年輕,太寂寞了不大好,還不如把她接到上海去,還可以侍候他,同時,你在信上提起祖善時常跑回家,還是老樣子,把這兩件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講,姨丈一定看得出來……」
至於祖善,那更不用說了,見了翠姨,就像紅頭蒼蠅見到奶油蛋糕一般,走不開,常常藉故回家,我每次回家治疥瘡,都碰見他,他向大姨埋怨說學校裏吃得不好,大姨就忙著給他煨雞燉鴨,忙累了廚房的幾個佣人。其實他比什麼人都肥白,一個圓胖的臀部,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就只有大姨瞎了眼,看不見。還有一件事大姨看不見的就是他對翠姨行動的隨便,及翠姨在他面前的分外妖嬈。他回家,見翠姨住在套間,就向大姨央求,給他住在大姨房裏,省得翠姨搬動,大姨毫不思索的就答應了,於是他藉著教翠姨讀書為名,常常跑到套間去,兩人嬉笑成一團,大姨也置之不聞。我回家次數多了,就看出來他們兩人彼此很輕狂。
「到哪裏去?」我十分興奮起來,聲音也提高了。
「你不問我倒不想說,唉,這筆錢還沒有拿到,眼紅的人倒已經有很多了呢!你知道,馬浪蕩,小阿嬸他們,正在給我找夫家,如果在我二十歲之前下定,這筆錢就直接給男家,我拿不到手的。」
因為回家次數頻繁,給我看到了一件十分令人惱怒的事。
「我就離開這裏。」看不出她那樣羸弱娟秀的人,說到「離開這裏」幾個字,聲音竟像是兩塊鐵敲在一起那樣響亮,發出鏘鏘的聲音。
「啊?」她睜著眼看我。
「你拿到那筆嫁妝費,預備怎麼樣?」
「說起大舅,倒想起來了,現在你和舅母茵如倒很親近呀!」
「只要你……你們有這個心,我就有很大的安慰了,真的,定玉,你一定要相信我才好。」說著,竟滴下兩顆淚來,滴在我的疥瘡上,涼幽幽的,很舒服。
「徐媽在給她們上半夜餐,她們一時不會要我的,我來看看,如你沒有睡,給你送碗雞粥來,想不想吃?」
「快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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