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不行，爹爹，我們快要畢業考了。」
「咦，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做新娘？」我小步跑到她身邊，摟住她的頸子，開心地問她。
我驚訝地看著她，怎麼，茵如在吃我們的醋嗎？不然話裏怎麼會帶著股酸氣呢？本來也是，我這一向實在把她疏忽了，她就要出嫁了，必定心裏有很多話想和人談的，而我最近幾次回家都找著美雲。
「什麼事，國一出了什麼事嗎？」
「什麼人？」我青著臉，在路中央止了步，向她厲聲問。
「亂說，」我一口否認了，「學校裏每個人差不多都生了。我也剛剛才好。」
我心不在焉地移了幾步，突然又站住了。「如果大姨查出那件事是美雲做的，她會把她怎麼樣？」
「小姑就給她一個不理不睬，回青河是要回的，她大概在等姑丈回來，我也不清楚。不過為了少受點罪，她帶著小樑和阿歪嫂又搬回小阿嬸那邊去住了。國一知道你今天要回來，特地叫我來接你，叫你不要回到大姑那邊去，免得自討沒趣，就直接到小阿嬸家去。」
國一身體比別人健旺，所以一染上，生得比什麼人都厲害，加上他喜歡吃魚腥，更替疥瘡助興，所以發得滿身累累積積，都是膿包污血。他生性急躁，發起癢來，渾身亂抓，抓得膿血模糊，看了可怕，聞了又臭，有時他會發得兩腿都腫起來，路都不能走，氣得他咒天怨地，看見什麼人都瞪著一雙眼，像惡神似的。他的同房李矮子謝剛等一方面怕傳染，一方面又怕無辜會挨到他的拳頭，都一個個搬到別間房去了；我看他十分不快樂，就勸他像我一樣回家治療，他因為畢業考快到，要好好準備，不肯，我只好耐心替他洗滌換藥，每天黃昏的散步也因之取消了。
人對他人是欺善怕惡的，而人的本身是犯賤的，說起來兩者好像很矛盾，但卻是真的。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遇到茵如、美雲這樣好性情善良的，我就想處處占她們的便宜，處處想牽著她們的鼻子走，遇到寶m.hetubook.com.com珍、國一這樣的人，一會用智力毅力，一會用暴力，我就會服服貼貼的，由他們指揮。國一逐漸對我凶暴起來，我一面傷心，一面還是照樣替他做事，他看我這樣毫不反抗，就自然而然地對我更凶起來，我對他的反感雖然逐漸增加，但還是忍受下去，心裏暗暗巴望他能回家調養。
「我怎麼會猜想得到呢？只是聽見阿婆和大姑談話，大姑一口咬定是有人通報的，而且她疑心是美雲搞的鬼。」
「咦，我們在這裏又沒有白住她的！」
茵如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天知道！不過聽說她說話的那副神情，我相信她會把美雲一口咬死的。但是我相信不是美雲，她哪裏有這個膽子，而且她又不是好管閒事的人。」
「生了疥瘡，喏，都是定玉小娘傳過給我的。」
「她把房租統統還給小姑了，擲到小姑臉上，我們都看見的。」
我送他們到小橋上，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出神。大舅這次回來，人瘦多了，走在闊肩粗臂的國一旁邊，顯得萎縮無助的樣子。
「那個女人呢？」
「不過姑丈當夜就去找她了，他們一直沒有回來。」
「阿姆呢？總不會由她欺侮的？」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家，背著阿姆就走，哼，我們又不是沒有地方回去的人！
正好，大舅從上海回來，順道到學校來看我們。他一見國一滿身疥瘡的狼狽樣子，圓瞪著一雙眼睛，說不出話來。
疥瘡在我們女生宿舍裏猖獗地放肆了一陣，就像一批蝗蟲一樣捲侵到男生宿舍裏去了，男生比女生懶，同時更沒有耐心，生了疥瘡，不肯多洗多搽藥，所以比我們更吃苦，與那個又臭又髒的皮膚病，做了很長久的朋友。
「不是，不是。姑丈前天晚上突然回來了，正好捉到祖善和翠姨在一起。」
剛到大吃頭就看見阿炳和茵如來接船，阿炳是阿姆接到我信叫他來挑行李的，但茵如會這樣老遠來接我，還是第一次，給我一種意外的歡喜。
她大https://ｗww•hｅtuboｏk.ｃom•ｃｏｍ概被我的樣子嚇住了，怔怔地看著我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是被哭聲叫聲吵醒的，起來一看，祖善被綁在獻堂前的大柱子上，姑丈用一根很粗的門閂在打他，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算得了什麼？你看看你，身上還有點乾淨皮肉沒有？快去，理一個網籃就跟我走，少說廢話。定玉，你去替他請兩個禮拜的病假，曉不曉得？」
「定玉，我是來告訴你，家裏發生了事情。」她的圓臉，像一個繃緊的繡花繃上的圓桌布，一絲笑紋都沒有。她把我一拉，走在前面，把阿炳落在我們身後。
我連連冷笑了兩三聲說：「你知道美雲多少？你知道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樣老實，實心眼嗎？」
「你現在可以放心了，現在有人常常在理她呢！你找她講話，她恐怕都不見得有空呢！」
「怎麼，外公、外婆就不管的嗎？」我氣得手指發僵。
「好，」我簡單地說。
「翠姨趁大家在亂時逃掉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還有一樁事……」她疑疑惑惑地看著我。
「生點皮膚病，又算什麼病呢！」
「你真是！我和她有什麼特別要好，還不是看她可憐，找她講講話就是了。」
「兩個禮拜？！」我和國一都叫了起來，面面相覷，下禮拜他們就開始考了！
「最好兩個人都不要回來，我不希罕他這種父親，阿姆將來，由我和小樑來負責，不必靠他。」
「大姨呢？」
我摟著她頸子的手一下子癱瘓了，軟軟的搭在她肩上。
我聽了捏緊了兩個拳頭，恨不得把茵如當阿爸死命捶她一頓，難道他到現在還不肯把這種女人放棄嗎？
「爹爹，」國一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對大舅有點怕懼，見大舅不悅的樣子，嚇得不敢多說話。
「後來呢？」
「你信上怎麼一字不提？」大舅問他。
「這就是我今天來接你的原因，定玉，小姑這兩ｈttps://m.ｈｅtｕbook.ｃom.ｃｏm天慘得很呢！大姑把姑丈的罪統統算在小姑頭上，拿她來出氣，說她不但沒有把翠姨看好，反而縱容她去勾引祖善，說她自己沒有辦法保住丈夫，卻用這種手段來報復，你說好笑不好笑？她又說那晚姑丈毒打祖善，小姑又不去勸，只站在一旁看戲，這明明是和姑丈合起來欺侮他們寡婦孤兒，所以她要小姑立刻搬回青河去。」
他們轉了彎，看不見了，我才懶拖拖的回學校，心裏又似輕鬆又似惆悵，國一走了，我至少可以安靜地過兩星期，從他生疥瘡起一直就在受他的折磨，這下也可以鬆口氣，但是，他不在這日子怎麼過呢？兩學期下來，我們的生活已化二為一了，除了功課，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他一走，好像走了我半個身體，我整日就像是剩下的半個身體，遊遊蕩蕩，在尋找另半個似的，心裏空慌慌的。
「怎麼，真的是她？」她訝然地看著我，眼睛裏閃著懼怕的光。
我又怎麼能想像得到在王新塘等著我的，既不是國一對我舊有的愛情，也不是理想中家庭父母的溫暖，而是一連串不幸的變故呢！
「煩是小事，有病要治是大事。怎麼，你書愈讀得多，人愈糊塗啦？快去，理一點替換衣服，跟我回家去。」
這一年來他的生意不好，使他老得多，不知道他這次回鄉是不是因為南貨店關了門。他前次就提過，那爿店的老板很有上排門的意思。我忘了問問他是否常看到阿爸，阿爸接到我的信之後，不知道會不會看出我的意思來，是不是會把翠姨接出去呢？他也沒有給我回信，他對寫信最懶了。
但兩星期畢竟過去了，他沒有回來，我很失望，但還是勉強忍著，幸好是忙大考，為了要升級，也要收回心來用功，一晃一個月都過去了，學期也結束了，我也來不及等成績單，就連日連夜收拾好行裝回家。
「哪裏，我在氣別的事。」我朝她苦笑一聲就向前走了。
我利用那段時間，到廚房去給他燒開水，然後端到飯堂隔壁ｈetuｂooｋ.cｏｍ.ｃom的休息室幫他細心洗滌。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吃力而不討好的事，如果我怕他痛，洗得輕些，他就埋怨我做事沒有手勢，這樣輕輕點幾下有什麼用。後來我就硬著心，重重的給他洗擦，偶一不小心，洗到一些正在潰爛的地方或正在長新肉的傷口，洗得大重，他就痛得暴跳如雷。有次他在氣頭上，罵我是瞎了眼的蠢豬，又有一次，竟然一拳捶在我背上，當時我又傷心又惱恨卻又不敢哭。每次一見我流眼淚他就後悔，別人一後悔就會來道歉，他一後悔就好幾天不理我，我受不了他的沉默，所以吃了苦，總是咬牙不哭的，情願一個人躲在宿舍裏或到廁所裏去落淚。我哭，並不是傷心他對我的粗暴，而傷心他對他的粗暴本性毫不克制。
「什麼人？！」
我的氣立刻就來了，「哼，她反正是要把美雲活活折磨死就是了，想出種種罪名來加在她頭上，美雲連阿爸的地址都不知道，叫她怎麼通知？」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現在不能講一定，等我看見她時就可以完全知道的。」我半對她，半對我自己說。「國一的疥瘡不是完全好了嗎？他怎麼不來接我？」
她一扯謊，我心裏更明白了，也更氣了。別人倒也罷了，美雲這丫頭，她竟敢搶我的人，我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
「提了叫您煩。」
「大姑起先沒命的拉姑丈，想把他拉開，看看拉不動，就用牙齒去咬姑丈的手，姑丈好像也不覺得痛似的，只顧打祖善，到後來，外公、外婆都出面求情，外婆說，『俊明，你把他打死啦，打死還要賠命，算了吧。』姑丈還是不肯，外婆沒有辦法，走過去站在祖善面前，姑丈才歇手。啊，定玉，你不曉得姑丈的樣子真可怕，眼睛冒出紅光來真像要把祖善活活打死似的，我看得渾身的抖。」
他連看都沒有看我，只顧瞪著國一，「這是怎麼搞的，像叫化子一樣？」
她說：「還不是姆媽，」她講得結結巴巴的，因為她不慣於扯謊。「姆媽現在常找她到房裏來做針線，誇她手www.hetubook.com.com工做得比誰都細緻，這樣那樣的。」
「逃走了？」她在講話時，我因為緊張，一直憋著氣，到現在才把呼吸放出來。走了也好，這個害人精！「謝天謝地，這下我們可以過點太平日子了。」
這幾句話，真比任何其他的消息還令我吃驚，也不單是吃驚，而多半還是憤怒，因為自國一回家治病之後，我心裏就一直有點不放心，怕他會和美雲好起來，每次這樣疑惑時又自己騙開，認為他與我的感情已這樣深，他不會再移情給別人的。而美雲也知道我和他之間及我家與他家之間的默契，即使國一向她有什麼表示，她應該會拒絕的，她一來年齡大一點，應該懂道理，二來她畢竟是一個孤女，自己必須識相，不應該與我爭的。
「你在對誰講話，不行不行的？還有點規矩沒有？」大舅不高興地說，「看你的人，倒有七分像鬼，還講什麼大考小考的，考試過了還可以補，人只有一個啊！」
「大舅，」我很高興，「你怎麼回來啦？」
「阿爺現在是百事不管，光是吃口現成飯，你曉得，爹爹近來沒有進賬，我們吃住都是大姑的，阿爺即使心裏想管也講不出口，阿婆是一向衛護大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姆媽、大姑、小姑都在小阿嬸家打牌，我已經睡了，姑丈大約是十一點左右到家的，一下子就跑到大姨套間，他們睡在一床。」
「什麼？」
「她可以問你呀，你們兩個，勾肩搭背的不是很要好的嗎？」
「姑丈怎麼會出其不意地回來的呢？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風聲了？」
「好是好了，不過滿身滿手都是疤，他不大出來，並且他在準備補考，很用功，他說你不會生他的氣的，」然後她調皮地斜了我一眼，「不過你有點氣，是不是？」
我很想告訴她實情，但又怕茵如心軟嘴鬆，什麼事只要人家一套就會全盤說出來的，為了少引起更多的枝節，我決定暫時不對她實講，所以就說：「這有什麼好奇怪，大學堂都放假了，他不回來做什麼？怎麼，你猜想有什麼人通報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