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你昨夜什麼時候到的？」
「怎麼？」我故意對他媚笑一下，「還在生我的氣嗎？我這麼遠跑來跟你道歉，難道你還要和我吵？走吧，我們找了茵如一起到後門口乘涼去，這裏好悶。」
「桂菊，對老爺去說，定玉在我房裏吃飯，不要等她了。」
「她真是叫我問了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她。」我掙紅著臉說。
祖善衝著我怪笑，把嘴歪在一邊，他知道我在說謊，先不點破，就要看看我說瞎話的本事有多大。
每次我和國一爭吵，茵如就手足無措，不知怎樣才好，因為她對我們兩人都有一分怕，所以就不敢來勸解我們。每次她一勸，我們都會遷怒於她，在她身上出氣。她如不勸，我們也同樣的要怪她，所以每次我們一吵，不管吵的事與她有無關係結果都是她倒霉。於是我們一吵架，她臉上就帶一種彷徨無主的表情，看了使人覺得可憐，也使人生氣。她現在就是這樣，帶著無助的表情看後塘上來往的人，不說話。
大姨吸著煙，懶懶地瞟了我一眼。「都好吧？」過了半天，才有氣沒力地問了一句。
我惱羞成怒，就冷笑一聲說：「咦，每次提起馬浪蕩，你就這樣生氣，莫非你自己也看中了美雲那筆嫁妝費了？」
我搖搖頭。
「當然去，走吧，茵如，這樣大熱天，不要鑽在房裏繡這個鬼花了吧，乘涼去。你也來，美雲姊。」
「哦，對了，我倒忘了。」大姨說：「你來時大約幾點鐘？」
我和美雲、茵如到後門口去乘涼，因為各懷心事，大家都不說話。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祖善，又問我：「你聽見他們在講些什麼？」
她沒有領悟到，反而很自然地說：「是呵，我就可以替你把樓上客房整理一下，免得這樣熱天，你和茵如擠在一床睡。」
「大約十點左右，本來想去和你打一個招呼的，見沒有燈，怕你睡了，所以沒有去。你那時睡了沒有？」
等祖善講完了，她才慢吞吞他說。「阿爸有信來嗎？」
我們都點點頭，就推開竹簾出了房。
「大姨起來啦？」我笑哈哈地說，盡量把聲音裝得很柔和，「我一早來了好幾次，見你沒有起來，不敢驚動你。」
「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天，要落場雷雨才好。」茵如終於打破了沉悶，把繡花小繃子當扇子搖著，搭訕hｔｔｐs://ｗww•heｔｕｂooｋ.coｍ.ｃom著說。
「哪個稀奇！」我掉頭再刺她一刀，出出剛剛國一給我氣的。
「剛起來。」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她昨夜贏了不少錢，今天興緻特別好，你不妨趁機會幫小姨說幾句話，也可以把前次的事帶過去了。這樣以後兩家又可以走動了，你們孤零零的，住在青河，到底不大好。」
竹簾啪的一聲打在牆上，國一臉上漲得紫紅，回到房裏來，一直走到我面前，兩個眼睛像兩個火球似的，噴著怒火。那樣子就可以立時把我瞪死似的，我心裏有點寒抖抖的，但是為了不助長他的威風，就故作不在乎似的回瞪著他。茵如和美雲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惡神的樣子，顯然都嚇軟了，不敢來勸，過了好半天，他才將自己的怒氣控制住，輕蔑地說：
她這才聽出我話裏有話，臉上有點不自然，一雙眼睛，帶著詢問的表情，去看站在我身後的國一。
謝天謝地，大姨好像全部相信我的話了。因為過了一陣，她咬牙切齒地說：「這死丫頭，居然還想恩將仇報，溜之大吉，哼！看看她逃得出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唔，睡了，我近來睡得很早的。」
「咦，姆媽，她不是說頭痛，早早回房睡去了嗎？」
第二天起來了，在茵如房裏吃了早飯，才到外公、外婆處去問安，他們看見我都顯得很高興，問些阿姆的事及青河村裏的治安情形。小樑坐在外婆膝上專心一意的在吃大餅油條。國一坐在一邊，假裝在搶小樑的大餅，逗他發急。他見了我既不表示歡迎，也不表示不歡迎，咧了嘴向我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卻大方地說：
「這樣熱睡得著嗎？」
「看不清楚。我剛想叫腳伕停下來時美雲已經看見我了。她忙把那個人一推，那個人就不見了。美雲姊就迎著我說，天太熱，屋子裏大悶，她睡不著就跑到外面來乘涼，我也不好追問她。」
「我不囉，」美雲說：「等下二媽起來，要找我打洗臉水，找不到人又要挨罵，划不來。」她雖是在回答我，眼睛卻一直在國一身上。我故意把身子一閃，站在一邊，同時掉頭去看國一，發現他也在看她，眼睛裏帶點懇求的表情，氣得我真想立刻就把他那雙眼睛挖出來。
「為了美雲的事？」外公好奇的問。
「那你們怎麼在過日子呀？啃地板哪ｈeｔuboｏk.cｏｍ.ｃom？」
果然外婆有點不順心了，黑著臉對國一說：「別的事，阿婆由你去，你大姑家的事，你可不許多嘴，大姑也輪不到你來批評，她要把美雲小娘嫁給姓馬的姓牛的是她的事，你阿爺、阿婆都不過問，你萬不能去多嘴，聽見了沒有？」
「瞎話三千！美雲一直在仙子間裏伺候茶水，怎麼會在外面？」
「你倒是愈來愈喜歡管閒事了，大姨和阿姆之間的事我都不管，哪裏輪得到你來多嘴，她們來往不來往與你有什麼相干？」我毫不客氣他說。
「唔，院裏有點風。」
祖善又歪著嘴笑了一下，附在大姨耳朵邊說了一陣話。大姨斜著她那雙細長上吊的鳳眼，瞪著我。等祖善說完了，她說：「你有什麼事求我是不是？」
我把錢接過來，勉強笑著說：「大姨的牌真是愈來愈精了，剛聽舅母說，昨夜三輸獨贏呢！」
三個人在後門口悶坐著，大家都無聊地看著塘上來往的人。這時將近晌午，太陽快到正中，塘上的人影，照在水上，頭和頸子和身子都連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一節，看看很滑稽。等太陽到正中時，影子就被踩死在腳底下，河面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僅是一層似霧似煙的熱氣。
「不值得和你這種人計較。」就摔簾走了。
「我不知道，你最好自己去問大姑，走吧，美雲、茵如。」說著，就先出門了。
「我是好意，定玉。」她在我身後說。
她臉上紅紅白白的變了好幾次顏色，我看了心裏有點不忍，但是還是繃著臉先走掉了。
大姨橫躺在套間的紅木床上，涼席上擺了煙具，祖善也歪在床上，在給她燒煙。他的手細白粉|嫩，映著漆黑烏亮的煙具，顯得特別觸目。屋子裏一股熱氣夾著煙香，瀰漫一室，剛進門時覺得熏人難受，站了一下，也就不覺得頭暈了。
「不是，我有一個消息報告給你聽。」我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低的。
「定玉和小姨一樣，志氣高，不肯接受呢！」祖善說。
我忍著氣，帶小樑進了廚房，幫他洗了手，擦了嘴，把他交給桂菊，就拉著國一回茵如房。正巧美雲也在，她見了我很高興。
這時小樑已把燒餅油條吃完，從外婆身上跳下來，我忙去牽了他的手說：「你看你，吃了一手油。快來，跟我到廚房去洗洗。」就預備藉機溜走了。國一也想隨著跟出來，外婆說：
和_圖_書「後來呢？她有沒和你一起進來？」
「通知做什麼？好讓你有個準備，是不是？」我挽起她的手，半取笑半責問似的說。
「定玉！」美雲求饒似的叫了我一聲。
我的頭雖然低著，卻可以感覺到祖善在看我。他人雖壞，卻也絕頂聰明，可能他已看出我的心事了。
她也不理睬，又躺下去抽她的煙，祖善賊頭狗腦的覷著我，就去對著大姨的耳朵說了半天話，大姨一邊聽一邊吸著煙，削薄的兩頰整個吸了進去，像兩個大洞似的。總有一天，她會死在這個鴉片手裏。
「定玉，二媽找你。」
「都很好，小樑跟我來了。阿姆叫我問問大姨的背脊骨痛好些了沒有？」
「你們兩個真是，三天兩頭吵架，吵了又好，好了又吵，當著小樑也不怕難為情。小樑，你看看你大姐姐及你國一哥，兩個中學生，還像小孩一樣，比你都不如。」外婆大概見了小樑和國一都在眼前，特別高興，所以這樣開玩笑。
「國一，還在生我的氣嗎？好，給你道個歉。」就揶揄地向他深深鞠了一個躬。
她陡然坐了起來，把尖尖的手指直戳到我鼻尖上說：「她叫你問啦？她叫你問啦？你當我不曉得你阿姆脾氣！小時候，她和我鬥嘴，姆媽怎麼打她罵她，她都不肯說一句軟話，你當我不曉得那個人的強。哼，背脊骨痛好了沒有！！」
「算了吧，她現在哪裏還捨得罵你，想著要你嫁給馬浪蕩，巴結你都還來不及呢，是不是，國一？」
「哪裏，這次倒沒有吵架，是為了美雲的事爭辯起來了。」我馬上接著說。
桂菊走後，我和祖善把飯菜擺在桌上，坐在兩橫頭陪大姨吃，我也不等她問，就說：
我一面說著，一面心裏打戰，因為我知道這一大篇謊言裏充滿了漏洞，稍微細心一點的人必定能聽得出來，如果反問我一下，我可以立刻被問倒的。所以我連眼皮也不敢抬，講完了就專心一意的吃著飯，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似的。
「定玉！」剛一出房門，國一厲聲叫我。
「我還要坐坐，你們先進去。」
我沒有響，其實阿爸信雖沒有，卻寄過好幾次錢回家的，阿姆當時就原數退回去了，現在我們就靠賣穀子過，勉強可以活，但我不願對大姨說實話，她聽了，不但不會贊成，一定又會把阿姆恥笑一頓。她是一個勢利鬼，見了錢才看得起人的俗物，怎麼會了解像阿www.hetubook.com.com姆那樣寧願餓死都不肯將就的怪性格呢？
「她就是幸災樂禍的，喜歡看別人受苦，」國一毫不留情地說：「怎麼樣？去不去後門口？不去的話，我要回仙子間看書了，沒有那麼多時間和你們磨。」
「她起來啦？」
「不太清楚，」我說，眼睛看著筷子，「好像提了馬浪……馬阿叔的名字，又說什麼要趕快準備，不然就走不掉什麼的……不太清楚。」
這真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我明明不願她和國一在一起，卻偏要她一起去，要親眼目睹他們在一起的情狀，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把自己折磨得愈厲害，對對方的恨意也愈深，將來報起仇來也愈狠，大概這就是唯一的解釋吧。
我靜靜地看著她，不解而又很了解地看著她。我就是恨她這一點「純良」。她是聰明人，必定看出我對她和國一之間的猜疑。換了一個人，巴不得我早早離開此地，不要再出現，好讓她自由自在，不必顧忌地常和國一在一起，也不必受「奪人所愛」的良心的譴責。而她卻不然，明知我在王莊對她不利，可是她的本性好，對我又愛護，以致她只為我和阿姆著想，而沒有想到她自身，這種好的品質是我所沒有，也是最令我生恨的。
「何況，你爹爹這半年來生意停了，沒有一點進賬，我們一家，連你爹爹在內，都靠你大姑。她那個人，不像你小姑明事理，一不高興，翻了臉，說不定把我們祖孫三代都趕出去。所以你說話要處處留心才好呵。這叫寄人籬下的生活，知道嗎？」不知外公何來的感慨，竟然說了這許多和美雲的事不相干的話。
「是啊，為了美雲。」我也顧不得國一的臉色，接下去說：「國一聽說大姨要把美雲嫁給馬浪……馬一鳴叔叔急得不得了，說大姨簡直不是人，那個姓馬的明明是個流氓。我好意勸他少管那閒事，省得惹大姨生氣，因為她到底是我們的長輩。國一就生了氣，說我沒有良心，見死不救。」
「哦？」她右眉眉梢挑得高高的，望著祖善。
經我一笑一說好話，他也不好繃著臉，只好跟著我走。
「昨天晚上我來時，看見美雲和一個男人在河塘對面那叢蘆葦裏坐著講話，坐得很近，很要好的樣子。」
她臉上的神色稍微緩和一點，「也是碰運氣，搓麻將有什麼技術可講。」
桂菊送了午飯進來，對我說：「定玉小姐，老爺他們在和圖書外堂等你吃飯呢！」
我頓了一下說：「沒有，她說還要在外面涼涼，叫我不要把門拴上。我就先進來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就不知道了。」
美雲平時話就不多，現在乾脆完全沉默了。但是每次我用眼角去瞟她時，總是發覺她在看我，眼睛裏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心裏當然很懊惱自己剛剛說話太過火，又把國一得罪了，要我為了美雲之故再向他道歉，實在有點咽不下這口氣。但是不道歉呢，他不會理睬我的，而我原是為他而來，他不理睬我，我不但白來一次，剩下的暑假怎麼挨得過呢？我愈想愈惱，愈想愈生氣，當然就沒有閒心說話了。
「怪不得叫你來問我背脊骨好了沒有呢，原來是要借錢！」她和祖善對看一眼就得意地笑了起來，瘦瘦的肩膀在玄色香芸紗衫下抖得索索的響，一面伸手到大襟口袋裏摸出一大疊錢來對我晃著說，「你來得倒是時候，你大姨這兩天手氣好，贏了不少錢，樂得做做好事，也算姐妹一場，喏，來拿去呀！」說著又把錢晃了兩下，意思是要我去接。
「定玉，我聽他們說你昨夜來的，怎麼也不通知一聲？」
大姨聽得有點入神了，放下筷子瞪著我的臉問，「那個野男人是誰，你看見了沒有？」
「這樣可以和她親熱一下，她不是就要上花轎了，是不是，茵如？你呢？美雲表姊，聽說你也快了呀？」
「聽見沒有？美雲的事不許你多嘴。大人的事，一句話，不用你們做小輩的管。」
「有什麼肯不肯？我又不是白送她娘的，不過是看她可憐，借點錢給她用用而已。」
「進去吧，房裏幽幽的，怕還涼快些。」美雲說。
她們一走，我忙站起來，預備到仙子間去，不想美雲又出來了。
「十點左右。」
茵如是老實人，忙說：「定玉，美雲最怕聽這件事，你就不要尋她的窮開心算了。」
「定玉！」茵如臉上變了色，替我害怕。
祖善得意地說：「你看我猜對了，是不是？」
「你也真是，背了時，」外婆老大不高興地瞪他一眼，「叫孫子說話當心也用不著拖泥帶水的把德賢批評一通呀！給他們聽了像什麼樣子？」
我心裏好恨她，要不是為了我自己想達到自己的目的，我真想把錢接過來，再摔到她臉上去。但是我有事要借用她的權力，非得忍著氣不可。
我偷看了一下大姨的神色說：「我在這裏吃，陪陪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