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
「什麼大道理，我不過是對你說，你和翠姨的事也許有人向阿爸告密，不然你想，阿爸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回來呢？」
「啊喲喲，有事求人，倒曉得對本大人用一番媚勁了，」他輕佻地擰了我一把，「唉，定玉，國一不要你，嫁給我這個貌勝潘安的表哥就是啦，何必對那個三句話沒有講完就動手的粗胚戀戀不放呢？老實說，我雖然書沒有他讀得好，人品也不比他差就是了。何況，你嫁了我，包你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做個少奶奶。」
「不憑什麼，就憑我和你這一點感情。」
「一個林國一有什麼稀奇，你何必對他那樣認真，不要以為他雄赳赳氣昂昂，像一個大丈夫，其實他比我高明不了多少。你得不到他，要我，包你不吃虧。」
他捏我一把臂膀，褻瀆地說：「什麼為交換條件呢？」然後對著我耳朵說些鬼話。
「那次我回來，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塘邊乘涼，她對我說的；就是那次她要了阿爸在上海的地址去，不信你去問她，她說你是個敗家精，她說你居然在家裏也這樣亂搞起來，糟蹋了王家的名聲，她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大姨管你不住，她得設法找一個能管教你的人來治你一頓。第二天我就回學校裏去了，所以不曉得她的信是怎麼寫的，但她寫是一定寫了的，因為我後來問過阿爸的。」阿爸不在，所以祖善要查也沒有對證，我可以大著膽撒謊。
「那你是說……」
「廢話少說，永祥號到了，你進去買吧，我在這裏等你。」
一句話射中了我的心坎，我是被自己卑視的人！不禁默然。
「你還在生阿爸的氣？」我柔聲說。
「定玉，聽著，本大人要你把所有偷聽到的話，一
ｈｔtps://ｗｗw.ｈｅｔｕｂoｏk•cｏｍ.ｃom一道來，否則，小丫頭，你悔之晚矣！」
「那我當然和你一齊回去，我們不是還要商量那件事嗎？」
「當然嚜，有仇不報非君子，」我不在意地說，「不過你要先把對象找到了，才好報仇，是不是？」
「我又沒有叫你不報仇！你就想辦法把她和國一也打散，不是就報了仇了嗎？」
「喲，祖善哥，你請我吃豆酥糖好不好？青河那家糖果店關了門，我想吃得很呢！我陪你一起到永祥號去買如何？」
「見你的鬼？」我見他賊頭賊腦，不免有氣，「人家想和你聊聊天，非得有事找你才可以嗎？」
他站住腳，粉白的臉頓時通紅，怒氣沖天地說：
「我早就在疑惑是有人告密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害得我好苦！」
「你到底去買豆酥糖不去？」我把臉繃得鐵緊，忍住笑。
「哼，沒有事，你這個鬼精靈，就躲得我遠遠的，每次對我笑眯眯，就準有事求我，你怕我還摸不清你的骨頭呀？」
「我們不如一齊進去吃了中午飯再走，老板我認識的，我肚子餓得要命。」
「噯，桂菊，等下和大小姐說一聲，我和定玉小姐到永祥號去了，轉來才吃飯，叫金榮娘給我們留點菜。」
「曉得你厲害就是了，何必天天擺在嘴上講呢，跟你講吧！我們學校裏，有好些同學都羡慕我有你這樣一個親戚呢！做錯了事，不必提心吊膽，怕給便衣捉去。」
「曉得了，祖善少爺。」
我故意驚叫一聲說：
「天哪！你照照鏡子看，看你有沒有比我成器？」
「打是他打的，不過是有人唆使他來打你的，這一點你要弄明白。你小時候，你爹用教方打你，你恨的不ｗｗｗ.hｅｔubook•coｍ•com是教方，是你父親，對不對？同樣的，阿爸不過是一條教方，打在你身上，你要找那個拿教方的人報仇才對。」
「你吃好了，我要先回去。」
「沒有人說不買啊！怎麼了，現在就去？不是說要吃飯了嗎？」
「咦，祖善，你怎麼走路也一瘸一瘸的，祖明傳給你的？」
「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不害她。」
「好，好，小姐吩咐，不敢不聽。」正好桂菊蹲在小阿嬸後門口的河埠頭淘米，祖善丟了一個石頭過去，她嚇得一撒手，差一點把箕裏的米倒掉。我們在塘上笑得前仰後合，桂菊見是祖善捉弄，也不敢說話，咧著那張闊嘴跟著我們傻笑。
「她什麼時候對你講的？」
「生氣？王祖善不報這個奇恥大辱才不是人呢！」他那雙比女人還要柔軟十倍的白手當胸一指，揚一揚他那條黛黑的眉毛說。
我氣惱地把他推了一把，自走了，狠狠地說：「去你的吧！你這個大傻瓜，我難道有千里眼嗎？人在學校可以看見你和翠姨的事？再說如果我通知了阿爸，我還會對你講嗎？真是千年少有的笨瓜。」
「不過我們先說好，我們只把他們拆散，你不能對美雲做不利的事？答不答應？」
忽然，他從牙縫裏迸出了一句：「他媽的，臭婊子養的！」
我板著臉說：「你合不合作？」
這時我走在他前面，雖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得到他相當吃了一驚，以致好久沒有作聲。我歇了一陣，猛地轉過身去看他，他的那雙帶著七分女人的妖氣，三分小人的窺伺的眼睛又在我臉上游來游去。看了一會，他的嘴角開始往上牽，牽出一個不屑的笑意來。
「我和美雲無冤無仇，要報ｍ•ｈeｔｕbｏoｋ•com•ｃｏm什麼？」
「算了，算了，你那一套，聽得夠了。」我一面不耐煩地回答他，一面在心裏忙忙的打算，要怎麼樣支使這個憨大對我服貼，以後，可以聽我的調度。
我當他罵我，忙虎起臉預備和他吵，一看他的臉整個變了形，眼睛的瞳孔縮得很小，射著兇光，嘴角下牽，露出流氓氣的輕蔑，翹起上唇，露出一角門牙，嘿的冷笑一聲說：
「好，這下看老子好好收拾她！我不把她揍死就不是人養的了！」
「我今天對著你趙定玉起誓，我王祖善如不打死這個下賤無恥的臭婊子，我馬上給雷公打死！」他圓睜著眼，指手畫腳地說。
我故意一扭身，往回走。
撒了謊，我照例是不敢看人，所以也不曉得祖善臉上起了什麼變化。
「怎麼，那天晚上，把我幾乎打死的，不是姨丈還是誰？」
他停了腳步，側著頭打量著我。因為我是挽著他的手臂走的，只好也站下來，裝著若無其事的由他打量。他忽然朝著我的臉嘩啦啦地笑起來，因為聲音太大，把枝頭幾只在睡午覺的鳥都嚇醒了，它們嘰哩嘰哩埋怨了幾聲，揉揉眼就飛走了。我假裝去看它們，不理會他的迫視。
我跟著他轉了兩個彎，就把王宅那個巍巍的灰白大廈，撇在腦後了。他見田野沒有人，就問：「你有什麼事和我商量？」說時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低的。
「你怎麼好意思撇得這樣清？」
「你是說……？」
「我不懂你的大道理。」
我有點急起來，「祖善，靜一靜好不好？你怎麼舊性不改，動不動就要鬧人命，是怎麼搞的？你記得你在高塘小學讀書時，割了人家喉嚨，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嗎？殺人要償命的呵！」
「不要裝出這個閻王樣子hetｕ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ｍ，好不好？曉得你本事大就是啦！」
「我是說美雲，是她寫信給阿爸的，她親口對我說的。」
「不要裝蒜了吧！怎麼，把我拉到這樣遠來還不肯說實話？你平時不是這樣不爽快的呵。」
我臉上帶一點點笑，手掌卻啪的一聲，打在他腮上，打得很重。他想翻臉，看見我臉上那點笑意，倒又不好意思，只好狠狠地說：「跟你開開玩笑，何必認真呢？小丫頭，看你不出來，下手這樣狠的，爹爹死了以後，還沒有人敢打我的嘴巴呢！」
「哼，你還好意思說風涼話呢！問你那位為了一個下賤舞|女，迷得老婆兒女都不要了的好父親去。」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信不信由你。」就掉回頭走我的路，他趨上一步，踩著石板路邊的泥巴和我並肩走。
他說：「這算是替我自己報仇，還是替你報仇，定玉？」
「我容不得她？她唆使姨丈把我打得半死，還說我容不得她？咄！」
「又想吃又有話和你說，好了吧！」我白了他一眼。
他的眼球往我臉上游來游去，我把臉繃緊，不露一絲真情。
「憑什麼我要答應你？咦，奇怪！」
「哼，償命，我王大少爺償那個臭丫頭的命？嘿，小表妹，你太天真啦！跟你講句老實話吧，我今天如殺了一百個王美雲，鄉公所也不敢派人來碰一下本大人的毫毛。你倒去打聽打聽看，我在這裏的人緣！」他又用他那只細嫩的手拍拍胸，半帶得意，半帶威脅地對我說。
「好，好，不說，不說。」他涎著臉拉住我，「明天請三姑六婆和阿姨去說親，夠了吧？」
「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呀！她是什麼東西，活生生的把我和翠姨的戀愛史打斷？我難道不報仇？」
他閒閒地瞟了我一眼，「是真想
和圖書吃，還是有話和我講？」這個小人聰明不是沒有，就是不肯用到正事上去。
「我騙你做什麼？還要討你好不成？」我瞟了他一眼，看他臉上殺氣消了許多，就接著說：「不過你神氣也不用神氣到美雲頭上來，你們到底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你何必就這樣容不得她呢？」
「大姨如常常這樣打你，你也不會這樣不成器了。」
「我只和你合作拆散他們的事，別的，不關你的事。」
他擠擠眼，進店去了，我一人站在街上。太陽底下，太陽很暖和，街上人也不少，但我卻覺得出奇的寒冷和孤獨！
被他一激，我就氣了，就說：「好，說實話，我報我的仇。你報你的仇。我們合作，把他們拆開，你幹不幹？」
「我現在就要吃嘛！」
我看著他那只手，被一陣突然衝上心來厭惡的感情塞住了喉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因為他講的句句是實話，他不但和區公所那幾個無恥的漢奸走狗，稱兄道弟，而且還和寧波的幾個大漢奸有來往。前次大阿嬸家的大兒子被捉住，我們就懷疑是祖善搞的鬼。
「是吧！你和我不過是半斤八兩，對不對？所以我們應該親愛一點才對。」
這種凶暴的表示，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在我的計劃中並沒有要將美雲置之於死地的意思，所以一看見他這副惡氣沖天的樣子，倒著實吃了一驚，只好故作輕鬆地說：
「真的？」平時他很少聽人家讚頌，所以幾句好話，就會把他樂得連骨頭都酥化了，「他們真是這樣說？」
不過現在，我不但不能給他看出我的情緒來，同時還要極力裝出我對他是欽佩萬分的，所以我勉強笑著，勾著他的手臂說：
「合作，合作啊！啊！當然合作，你作軍師拿令箭來，我一定做先鋒，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