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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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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七

廿七

大舅停了下來,恭敬地說:「回了,我對他說要等過了年才有錢,有了錢就去上海找他。他的生意很好,我想和他合股試試看,爹爹的意思如何?」
「我們過得滿好,何必要他養。」
阿姆有點氣了,終於說:「姆媽,你放心,我再窮再苦也不會哭到娘家來的。」
我聽得無聊,正要站起來走,忽然祖善從外面進來,也不先叫外公,外婆,只對坐在一邊的大姨說:
大舅背著手,來來去去踱他的方步。外公吸著煙筒,眼睛卻跟著他轉,皺著眉不說話,過一會,他說:
這次為了大姨將美雲配給國一,他氣得當著小阿嬸他們面把大姨唾罵一頓,斷絕了他們之間曖昧的關係。美雲如果給他得到了,無疑是將一朵鮮花插在牛糞裏,不過為了我自己要報復,縱使我對美雲還是十分憐惜的話,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把她給了馬浪蕩,無非是把她從一個糞坑撈起扔入另一個糞坑中。但是她罪有應得,為什麼她好端端的踏入我的領土裏來了。
「姆媽,你要我怎麼樣,披頭散髮,到上海去和他吵鬧不成?」阿姆硬著脖子說:「這種人沒有良心,當他死了,不就是了嗎?為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和他吵鬧,我是做不出來的。我情願一個人,過清苦日子,苦一點,耳目清靜。」
「難道靠賣穀倉裏的穀子,可以過一輩子嗎?」
「一會同意一會不同意,算是什麼道理?做生意人講的就是一點信用!」他不高興地說,呼嚕呼嚕的去吸他的煙,吸了一會加上一句:「他那個人看起來倒滿可靠的就是了,試試也無妨,不要孤注一擲就是。」
至於這件事故將對國一發生的後果,我也想到了,他可能會把馬浪蕩謀殺,但祖善會警告馬,叫他當心的,而且要他發誓不許洩漏什麼人是這件事的幕後主持人,他如洩漏的話,祖善就會找日本人把他抓起來。至於國一在失去美雲後將會變得怎麼樣呢?這個後果,我不敢想也不願去想它。我想的是他對不起我,我應該報復,別的我都不管。
小樑在一旁插嘴說:「大姨,給他們進來跳一跳好不好?外婆,大姨,你說肯就好了。」
m•hetubook.com•com一切由我負責就是。」大舅說。
商量的結果,我們的計劃是這樣的。
回家吃了中午飯,我們就不介意地分開,各人做各人的事。他去找馬浪蕩,我裝做若無其事的到外祖父母房裏坐著聽他們閒談,房裏坐滿了人,正在談阿爸的事。自阿爸和阿姆那次大吵鬧,大毆打之後,外公很少在阿姆面前提起阿爸的名字,這是他的細心及對阿姆的體恤。外婆則不然,有機會,就把阿爸罵得體無完膚,一點也不顧惜阿姆聽了之後心裏難過。
飯後,大家散坐著抽煙,我丟下一個眼色給祖善,兩人出來,在黑洞洞的天井裏,慎重的把明天的事再研討一遍,確定了一切都沒有漏洞之後,才分手。
奇怪,在計劃討論時,心裏十分鎮定,好像自己十分老成,深慮熟謀,胸有成竹,現在什麼事都安排好了,只等它的發生,心裏忽然慌亂起來。想反悔,想阻止,想逃脫,想告訴祖善,這件事是萬萬做不得的,好像一根繩子在我身體裏盤來牽去,把我整個胸腔腸肚都牽絞在一起。嘴裏的年糕嚼得稀爛,卻無論如何吞不下去。母親吃不下去是暗自傷心她的苦命,我的吞不下去是暗自鄙視自己的品格。偷眼看祖善是否和我一樣食不下嚥,咦,他正在起勁地吃,梳得精光雪亮的西裝頭,歪在一旁,拿著銀筷子的手,白|嫩細緻,一個小指頭,那麼女人氣地蹺著,一張比我還小巧的嘴,撮著,細氣地吹著剛夾起來的年糕。看見他那副噁心的腔調,立時對他充滿了鄙夷,我怎麼竟會和他同流合污起來,怎麼竟要與他合伙陷害美雲!不管美雲怎麼傷我的心,我只有恨她,卻沒有鄙視過她。面對祖善,對他憎惡得幾乎想立刻吐他一臉口水似的。恨與憎惡,完全是兩回事,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對方至少還有被人恨的品質,一個人被人嫌憎,那就是一點值得恨的品質都沒有了。難道,我還想落把柄在他手裏,一生受他的牽制嗎?我一定要放棄這個計劃,同時也迫他放棄,由國一和美雲成婚好了,我不在乎!
「你信都回了,還問我的意思,有什麼用!」
小樑站起來,衝著大舅咧了嘴笑。外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婆也開了笑臉,老年人有兩點和小孩一樣:天真和喜熱鬧。祖善興沖沖的點點頭,就往外走。
大姨閒閒的說:「這個年頭,這批跳大頭和尚的人雜七雜八的,給他們進來了,順手牽羊拿點東西去,那才有苦說不出啦!去年美香家正月初一那天,就丟了好些東西,想必是他們拿去的,卻又查不出,還不只好算了,啞子吃黃連,我這裏擺設的東西,雖說不上什麼珍寶,買起來倒要好些錢呢!」
在我們鄉下,跳花臉或跳大頭和尚一向是小孩子們在正月初一那天最大的娛樂。那是由幾個男的,戴著畫得奇形怪狀的臉罩跑到人家天井裏亂跳一陣,嘴裏說些吉利的話,伸手出來討點錢,或追逐小孩及膽小的大人瘋一陣,就跑了。太平的時候一個上午有好幾班跳花臉的來來去去,講究一點的,還敲著鑼鼓十分熱鬧,我們小時在林家橋過年,正月初一起來拜了年,抓了糖果,吃了湯圓,就擠在天井裏,等大頭和尚來跳,一班又一班,那時外公手頭闊綽,給許多賞錢,我們也把銅板送到他們手裏,他們作揖道賀,手舞足蹈,我們看得也起勁。現在外公、外婆手裏閒錢也不多,同時畢竟是住在女兒家,雖然想熱鬧熱鬧,也不好自作主張要他們進來跳,所以也沒有作聲。
我們在大姨家的仙子間吃年夜飯,滿滿坐了一桌人,外公、外婆、大姨、大舅、大舅母、阿姆、祖善、祖明、茵如、國一、我和小樑、美雲共十三人,廚房裏也有一桌,阿歪嫂、齊媽、徐媽、桂菊、金榮娘、阿炳及打雜跑道的徐媽的丈夫徐阿豐,不管平時怎麼不和睦,怎麼勾心鬥角,在年夜飯桌上,統統忘卻了,大家都興高采烈的吃著,喝著。外公、外婆、大舅、大姨都能喝酒的,酒的顏色,紅噴噴的塗在臉上,人就比平時顯得和悅得多了,阿姆是席間最不愉快的一個,我知道,不過她是最要強,最不喜歡愁眉不展的,所以也打起精神來講話,談笑。她吃得很少,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注意她,阿爸在家,而他們感情十分濃密時,喝起雞汁年糕湯來,阿姆可以喝三大碗,阿爸總得要取笑她,說她粗得像男人,一點不秀氣,https://m•hetubook.com.com她總是回駁說:「不秀氣,你為什麼還要討我?」
大姨說:「算了吧!哪個有那麼好興緻看他們。」
「姆媽,何興發叫我來問你,今年初一,要不要他那班跳花臉的進來?」
我進去時,她正在說:「……你也太蠢了一點,為什麼每次把錢退回去呢?你們是趙家的人,總該由趙家供養的呀!」
舅母臉都紅了,不知怎麼說好。阿姆是客,當然更不好說話。
「等用光了再說。」
「小丫頭,看不出你詭計多端,倒真是可以當軍師了。我現在就去找他,今天晚上聽你的回音。」
我一口口嚥下那碗母親給我的年糕湯,也一口口吞沒母親給我的好的品格:正直不屈與寬容。我已決定不改變初衷了,我要報復,我要拆散他們。
想到這裏,心裏舒服一點,喝了一口年糕湯,帶點寬恕的微笑去看國一。他已吃完了,鬆懈地靠著椅背,一隻臂彎架在桌上,用手托著前額,一雙微帶醉意的眼睛,在手掌的遮掩下,聚精會神的射在美雲臉上,眼光中燒著一股柔情和陶醉及幾乎無法控制的慾望,和一股我從來沒有在他眼光中見過的愛戀。看見他這股表情,我不能自制地渾身顫抖了一下,這就是我企求著的愛情,這就是我理想的、愛我者會給我的全心全意的傾倒,全心全意的占有,不是肉的占有,也不是心靈的交流,而是兩者。這就是我在熱戀國一時,希望他給與我的狂熱,他當然沒有給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個不會擁有這種狂熱和完美的情愫的人,然而我錯了,並不是他沒有,而是他沒有給我,他不是覺得我不值得他,就是他不曾愛過我,他把它給了美雲。
「德良,我好幾次想問你,前次你們店裏二老板又給你來的信,你給他回音沒有?」
不想他們這樣無中生有的一事,倒為我爭出一條妙計來了。我趁大家不備,就溜出來,到外面追上祖善,就把他拉到天井裏,看了沒有人,把那條妙計講給他聽,他興奮得立刻跳起來,擰了我一把臉說:
「小姑也真是,他明明是小孩嘛,像他這樣大的正是喜歡看花臉的時候呢!」舅母插了一句。
「定玉馬上高中畢業,要出嫁,要讀書,都要錢,小樑轉眼就要進中學,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都是說到就到的事,你想了沒有?一個人光靠一點志氣,就可以過了嗎?而且,由那個不是人的東西和一個舞|女逍遙自在的過快樂日子,豈不太便宜他,對不?」外婆轉著紙捻絮絮的說。
「那就好。」大姨說。
現在想起來,覺得那天我好像完全不是我自己一樣。一個人像是整個著了迷,不但沒有料到事情的後果,而且覺得整個計劃充滿了小說所寫的那種驚險、緊張的刺|激,可怕而又好玩。我想,如果祖善沒有那麼下流,那麼可鄙,那麼醜惡,他不但不會和我共同計劃這種瘋子才會做的事,同時必會極力阻止我斥罵我是一個天底下最可恥的人,那麼我當時就會打消那個念頭的。祖善是祖善,他不但沒有阻止我反而慫恿我,稱讚我,才會鑄成日後的大錯。
「你哭來了都沒有用,你阿哥現在停了生意,在家坐吃山空呢!」外婆知道阿姆的牛脾氣,只好轉了話題,攻擊大舅。
大舅給她一說,紫臉變得發黑,忙道:「阿姊,到正月初一那天,他們跳完走了,你如少了一根汗毛,都由我來賠好了吧?林德良如賠不起,把兒女賣了都不少你一個椅角,好了吧!」
我遲呆地順著他這股熱流看到美雲的臉上去,不知道是他的熱流照亮了她柔美的臉,還是閃動的燭光點燃了她嫻雅的態度。她呈現了一種令人不能相信的純良女性的美,一桌人中間,她是被冷落的一個;然而她的整個臉龐、整個形態給我的感覺是:她不但不是寂寞、冷落的;她的心裏靈魂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溫馨和甜美。這種內心的和諧安詳與興奮,充滿了她柔美的眉梢,低垂的眼瞼,微閉的唇角。她臉上沒有笑容,可是我覺得她一臉都是幸福滿意的笑,那種笑是要得到了一份無條件無保留,能熔化一塊鐵石的愛情之後才能發出來的。她垂著眼,安靜地吃著,可是我看得出來,她覺得那雙燒著火的眼睛在注視她,所以她偶爾抬起眼皮,不偏不倚地,對準了那道光芒,回看一眼,那一眼包括了無盡的感激與奉獻,無限的柔情與幸福,她這樣偷偷地會心地看了他好幾次,每一次我的心都被宰割著,最後終於割得粉碎,混著血一起流到我的眼光,我再把它們噴射到美雲身上去。我https://m.hetubook.com.com對國一的恨是怨恨,而我對美雲的恨是嫉恨,為什麼呢?因為我是一個平凡庸俗而又極度小氣的人,我容納不下一個崇高的靈魂,一個完美無垢的心,我容納不下那個能得到一種我不能理解的快樂的人。
大姨還未答話,外婆說:「對阿姊說話,怎麼這副神氣?當著兒女面也要像個長輩呀!德賢也是好心,提了一句,這個時勢,小心一點總沒有錯,所以事情都以防萬一。」
大姨尖酸地說:「你舅母肯了,不是一樣嗎?由你舅母負責給賞好了,我不管。」
「錢用光了呢?」
阿姆喝道:「大人在講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小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今晚阿姆只喝了大半碗,推說菜吃得太多了,就把剩下的推到我面前,要我替她吃了。我無聲一口口吃著,喉口梗梗的,竟有點咽不下去,半為她難過,半為明天的事,心裏慌亂得很。
「這個時局,活一天算一大,哪裏能想到那麼遠。」
「哼!」
大舅見大家不說話,就停了踱方步,半解大舅母的圍,半湊外公、外婆的趣說:「祖善你去對何興發說,要他帶著班子進來跳好了,賞錢由我給。今年大舅來請客,難得大家都在,熱鬧一下。」
「你看舅母都肯了,大姨你給他們進來跳吧!」
正月初一,趁大家亂哄哄的都在賭博的時候,要馬浪蕩設法把美雲帶走,強迫和她成婚,事成之後再回來。然後,從馬浪蕩那一筆嫁妝費中拿出一部分錢給我們作為報酬,我就把這一筆錢設法給大舅。由他拿去做生意及給茵如辦喜事。當然,整個計劃如果能實現,就便宜了馬浪蕩,他對美雲已覬覦很久了,只是因為大姨醋心太重,防得緊,所以他無法下手。
老年人去安寢了,大姨回房去抽煙,下一代的也各自散開,只有阿姆和舅父坐在仙子間守歲,我獨自回房睡覺,卻睜了一夜的醒眼,無數次美雲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無數次我猛地坐起來,想不顧一切跑到她房裏,跪在她面前求她饒恕我,寬恕我,求她了解我——我這顆卑鄙的心!但是每次有這個衝動,我都緊抓了床沿,抑壓住自己。不行,我現在不能回頭了,現在如果回頭,事後我一定會更恨她,恨得想把她殺死的。
「如果爹爹覺得不穩當,我可以拒絕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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