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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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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九

廿九

我的腿抖得快把小便抖出來了。
「什麼?」全房間的人,除了我和祖善,全驚呼起來。
「在哪裏?」三個人同時問,大姨、外公、外婆。
我和茵如的聲音裏,不是叱責而是哀求。茵如是怕國一火氣一來,什麼野蠻的事都做得出來的,她怕國一也許就一下把祖善扼死。而我的怕,恰正正相反,因為他打祖善耳光的一瞬間,我看見祖善的眼睛裏閃過一道毒光,有些人體力不夠常挨體力強壯的捶打,挨得多了,他們所恨聚積起來,有一天那股恨就變成一股暴力,能置體力最強者於死地。我這時就在他眼睛裏看到那股恨之切骨的表情,一閃就過去了,不知為什麼,我立刻就有一種不幸的預感,很自然的,我就替國一害怕,求他不要再用暴力。
大舅半天不說話。然後,有聲沒力的對何興發說:「你講下去。」
「德良!」
外公半晌說:「唉!寄人籬下的日子真不容易過啊!」
「大舅。」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胸口,不敢往上移。
「有一個是張老大。」那孩子說。
阿姆說:「大舅叫你,還不去!如果有你在內,大舅不處罰你,我也要把你打死,你聽見沒有?我可不是你大姨,你這點要認清楚。」
「你還不道歉!」大舅喝道。
「大舅,我不懂你的意思?」
「國一,你瘋了!」外婆站了起來。
「唔,大舅。」
「……」
「你這個畜生!」想不到站在外婆右側,到現在都沒有開過口的國一,一步竄到他跟前,一手拉住他袍子領口,另一手霹啪兩個耳光打在祖善粉|嫩的臉上,瞪著一雙快要奪眶而出的眼睛,喝問他道:「她現在在哪裏?」
「有,怎麼樣?」他冷冷的說,只要大姨和他站在一起,十個大舅他都不怕的。
「好,乖,小豹子,我相信你。興發哥,勞駕你去把何麻皮給我找來,沒有你的事了。」
「小豹子,你還不給我滾出去,在這裏胡說八道些什麼!看我等下不撕爛你的嘴!」他父親吼他。
他們走後,大舅說:「定玉,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興發哥,小孩子不會無故說謊的,讓他說,你說吧,小豹子。」
「祖善,大舅看你大的,所以你不必對大舅調槍花,這件事一定有你在內。」
「……」舅母和阿姆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
https://m•hetubook.com•com「嘿!」大姨連連冷笑幾聲,「原來如此,你女兒的話就可以相信,而我兒子所說的話就都是調槍花,好一個大公無私的舅舅!」
我看著阿姆。
「那倒奇怪了,昨天祖善一天都在家,他們來跳時,他不是在擲骰子嗎?大家都看見的,可見這年事和他無關。」大姨搶著說。
「阿爸,阿爸。」縮在門邊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輕叫著。
「阿哥!」茵如的。
「謝謝舅老爺。何麻皮向我說過後,我田裏事忙,也就忘了。前兩天,何麻皮又來了,帶來好幾個人對我說,他們就是正月初一那天要跳大頭和尚的,要來和我打一個照面。我看看都是生面孔,就覺得不大妥當,因為聽見舊年下張家埠來的那批,搶過人家東西的。但是,當了他們的面,我又不能問何麻皮,只好含糊答應了。後來把何麻皮叫來問,他說胡大、胡二生凍瘡,今年不能跳,他們就找兩個人代,那兩個人何麻皮也不認識,我正要向何麻皮推手這件事,這裏大少爺和二房裏的馬老板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跳花臉的,何麻皮搶著說:『有,人已經找全了。』我對大少爺當時就說了虎子不在,這批跳的人我都很生,大少爺最好是回去問問二太太,看看要不要。」
「興發哥,」大舅說,聲音出奇的和善,我立刻抬頭看他,他臉上一點怒容都沒有,卻在眉宇之間充滿了悲苦的疙瘩。自美雲失蹤後,我能看見國一布滿了紅紅的怒眼,能看大姨充滿冷笑的鐵青的臉,能聽外公、外婆的長吁短嘆,卻無論如何不能對大舅正視。一夜之間,他的臉老了十年。從出事到現在,他還未曾開過口,昨夜我和茵如睡在床上,可以聽見他在隔壁踱方步,來來去去,不知是否踱了一夜。更緊要的,不知是否想出什麼解決的辦法來了,「每年正月初一跳花臉的事是不是都由你在管?」
房裏很靜,像一支毒箭射出去,大家吸著氣等著它落地,或是傷人。大舅還是很平靜的說:「證據當然有。」
「什麼事?」何興發轉過臉去瞪著他。
「啊!」好像所有的人都驚呼起來,我和祖善交換了一個眼色:我的充滿了驚悸,他的充滿了暴怒。
大舅這時轉過頭盯著祖善,板著臉問道:「你當時怎麼也沒有提都是生人的事?」
「誰說的?誰說的?」是什麼人在問,我已辨不出聲音了。
「是這hetubook.com.com樣的,往年都由虎子,我那個大兒子領頭到處去跳,賺點外快。前年他到山裏去當游擊隊,以後就沒有人來管這件事。去年從下埠張來過幾個班子跳,我們這裏沒有。年前何麻皮來跟我說,要我出名把舊時那幾個跳花臉的找在一起,跳一下樂得賺錢幾個角子。我起初不肯,何麻皮說,大宅裏的人只曉得我何興發,若我不出來,他們是不能進來跳的,叫我做個好事出個名,跳完了分點外快給我。我……我也是貪小,就答應了,舅老爺,我千不該,萬不該,貪圖那幾個錢,唉!我千不該萬不該……」
「國一!」外公站了起來。
祖善說:「大舅當時也沒有問是什麼人來跳?」
聽大舅如此說,他膽子好像大了點,抬頭對大家看了一眼,順便掃視一下房裏的人,看到站在大姨背後的祖善,忙把眼光收回。
大姨嘿的冷笑一聲說:「嘿,你原來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美雲,更不是為你自己的寶貝兒子,卻是為了我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好一個仁慈為懷的娘舅,我倒要問你,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與他有關?你有什麼證據?」
別的人也在嗡嗡說話,有的不信,有的將信將疑,有的相信,有的不知信好還是不信好,我呢?茵如雖然和我並排的站著,我竟然不敢看她。
「阿姐,阿姐,你等我說完了再駁我好不好?正因為他說了要客串而沒有客串,才表示這件事有他在內。他把位置讓給張老大,而自己到家裏來把事情布置好,來一個裏應外合,好叫他們動手,我正在奇怪,怎麼平白裏他把什麼事都想得那麼周到,把大家找到仙子間去,請阿爹做庄,推牌九……」
「我不曉得,我看都沒看見過,也許大少爺曉得他們。」
房裏的空氣突然一縮,結起來了。大家無形中都被這股冷氣僵化了,大舅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大姨眼前,外婆以為他要打大姨,身不由主的也站起來,我嚇得直嚥口水,嘴裏卻又乾得如枯井,一滴口水都沒有。
「大少爺當時來問了,說可以,他就給我說是定了。我想這事情讓大少爺負擔,也可放心。想不到……前天晚上何麻皮又來了,說,他們又加了兩個人進來,熱鬧點,問他是什麼人,他說還不過是村子裏的人。我說不行,亂七八糟的人太多,出毛病我擔不起這干係。他說,不用我擔,他們已經和這裏的大少爺接了頭了,我聽了他這m.hetubook.com.com樣一說就算了,千想不到,萬想不到會出這樣大的事,一切還請舅老爺包涵。」
何興發腿打著抖,說不出話來。
「舅老爺,何麻皮早躲掉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去找他,他家門口關得鐵緊的,不知到哪裏去了。」
「祖善,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對大舅老實說,這件事有沒有你在內?」
審堂設在大姨的小廳房裏,主審官是大舅,陪審的有外公、外婆及大姨。舅母、阿姆及我們這一代是旁觀者。被審的是何興發,時間是正月初二,美雲失蹤的第二天,這件事由大舅來辦有三個原因:一、跳花臉的事是由他負責的。二、他是美雲的舅父,同時還是未來的公公。三、除了外公外,他不但是林趙二家唯一的男人,同時還是王氏大府裏唯一的成年男人。他既然在家,對外的事就該由他辦理。
「國一,你眼睛裏還有大人沒有?」大舅抖著聲音說。
大舅沉吟半天,叫齊嫂來給小豹子一包凍米糖,把何興發一家領出去了。然後,對祖善說:「祖善,你到底在搞什麼把戲?」他臉色很難看。
「真是,天下哪有這種事,父子兩人連好來欺侮我們寡婦孤兒,真是比狗都不如!」大姨青著臉站了起來。「跟我來,祖善,祖明,誰叫你們早早死了父親,現在人家吃了你家三年白飯倒過來咬你一口,還不是活該嗎?」
「國一哥!」我自己的聲音。
「興發哥,這年頭哪一個不想弄點錢呢?我不怪你,你說下去好了。」
何興發是一個小老頭,佝僂著背,站在大舅面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腳,腳上沒有襪子,只穿了一雙草鞋,腳背的皮都凍裂了,張了嘴,露著猩紅的新肉。日本鬼進來後,鄉下的小農民被他們及漢奸們刮削著,被土匪掠擄著,苦得就差沒吃草根樹皮了。我住在這個華麗的大宅裏,豐衣足食,一點都未曾感到做亡國奴之苦,看見了他及苦著臉站在門口的他的老婆及他的孩子們,才覺得心裏被一根細針扎著,與其說是為他的悲苦貧窮難過,還不如說是痛心自己的麻木和沉淪。
「你這算是什麼!當著阿爺、阿婆及我們面前!」大舅一下捉住他的膀子,緊緊扣住,一面氣呼呼的問:「你書讀到哪裏去了,動不動就打人?快快給大姑道歉。」
「她的話自然不能作證,」大舅接著說,「昨日出了事之後,她跑來對我說那個把美雲搶走的人舉動很像馬浪蕩,而且大小高矮也合他。和*圖*書我當時立刻到小阿嬸家查問,小阿嬸說他年三十夜裏帶了包袱走的,到現在都未回來,走時,祖善和他一起。小阿嬸還聽他們在說什麼跳花臉的事,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去找何興發,走到橋頭劈面碰到胡家兄弟,他們從下張家埠跳了回來,我就捉住老大問他怎麼馬一鳴會混在你們班裏跳大頭的?他聽我這樣問以為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也沒有抵賴,說了實話:原來三十晚上何麻皮帶了馬一鳴和祖善到胡家,跟胡家兄弟說好,他們兩人要客串跳大頭,塞了他一點錢,叫他們不要對人講是什麼人……」
「姆媽,你聽聽,」大姨青著臉,一個尖尖的食指指著大舅,向外婆說:「好像美雲丟掉了,我不打算把她尋回來似的,這叫什麼話?當初要他們來跳的也是你,現在出了事你倒反而來咬我一口,當著姆媽、阿爹,還說我的不是!美雲到今天為止還是王家的人,即使我不管她也還輪不到你來多事,你嘴巴說得好聽,美雲長,美雲短,為來為去還是為那幾個錢,你當我不曉得!我現在就是不追究,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外婆站起來,扶著外公出去,臨走回頭來說:「為了一個美雲,真犯不著!」
「嘿!這才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他好心好意,正月初一給阿爹解悶,擲骰子,湊巧美雲這鬼小娘平時搔首弄姿,招來大禍,現在倒把她的事怪到祖善身上了,真是氣煞人!我倒要問你,昨天是不是祖善把她五花大綁,綁到外面去看跳花臉,還是那個賤貨自己輕賤跑出去自找麻煩的?你怎麼不疑心她自己生性下賤,和馬一鳴勾通好要隨他私奔的?你還一心一意的以為她是一個上品人呢!她半夜三更和外面什麼野男子在稻田裏幽會的事,你們可都知道嗎?不曉得吧!不信問定玉,她親眼看見的!」大姨的薄嘴唇一掀一掀的,嘴角兩堆的沫因為她講得快,愈聚愈多,襯得她的臉更青。她大概把美雲恨得切骨了,把馬浪蕩活活地從她手裏搶去,如果現在她在她面前,我相信她可以把美雲的肉一塊塊撕下來吞噬的。
「是!舅老爺,」他舐了舐嘴唇,嚥了口唾沫,囁嚅地說:
「你!你!你!還有王法沒有!」大姨站了起來。
大舅的聲音仍是平平的,毫不動情,「那個搶美雲的是馬浪蕩。」
他盯著我,頓了頓說:「我現在沒有時間問你,等下你到我房裏來,聽見沒有?」
「阿姐,你由我來辦,好不好?美雲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你的繼女,也是我的媳婦。她不見了,也許你不在乎,我是非把她找回來不可的。」
他們娘兒三人走了後,房裏可怕地沉寂著,大舅背著手踱他的方步,舅母和阿姆裝著和小樑說話,不敢抬頭,我和茵如互相不敢看。過一晌,大舅住了步說:「阿爸,您坐久了,回房裏去歇歇吧,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大姑,請你原諒。」他說,說完甩掉了大舅的手,奪門走了。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盯在祖善身上。
大舅慢慢的說:「阿姐,你以為我只顧錢,別的不顧。可見你枉做了幾十年阿姐,一點都不曉得我。現在發生這件事,錢是小事,美雲也是小事,主要的是祖善。如果你還是這樣一味的衛護他,他這個人,今後要完全絕望了。阿姐,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以為我故意和他為難,老實說,如果他不說老實話,我還是可以把這件事辦得水落石出,不過我情願祖善覺得他做錯了事,把整個事對我實說,這樣,這個孩子還會有救。他是你的兒子,他也是我的外甥,難道我會故意和他為難嗎?」
「茵如。」大舅說。
我的呼吸有點困難,只好把嘴張得大大的,卻只有吐出來的氣,沒有吸進去,難道他們已經找到馬浪蕩?馬浪蕩已招出來了嗎?怪不得大舅不時的對我看,怎麼辦?怎麼辦?阿姆,我怎麼對得住你呢!
大舅平和地說:「你又要神經過敏了,德貞,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有別的話問她,有你這個母親就不會有祖善那種子女,你自己難道沒有數目?來吧!定玉!大舅站得累死了,要坐坐了。」
「我和小朱精站在後門口上等跳大頭的出來,因為,因為……那個吊眼婆——齊嫂——不肯讓我們進來……我們只好在後門口等。忽然,衝出來一個大頭,兩手捧著一個小娘,跑出來,把我們撞倒。我們趕快爬起來,還沒有站穩,又跳出一個大頭,幸好我和小朱精連忙躲開,不然他正好跌在我們身上。他把面具跌翻了,我們才曉得是張老大,不信你可以把小朱精找來問,他也看見的。」
「有一個是張老大,我和小朱精看見的。他從後門跳出來,摔了一跤,把面具摔掉了,我們看清楚了的。」
「那兩個是什麼人?」大舅問,聲音嚴了一點。
「定玉,」大舅猛的向我吆喝一聲,我知道自己的難關到了。
「興發哥,你不用怕,昨天的事,我知道是與你無關的,只要你老實回答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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