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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矜持地坐著，差不多連呼吸都不會了。

「你不知道，吃飯的時候，你們的大舅會來的。他最不給我留面子。假如他罵我，你們就會吃不下飯。」

表嫂一面攔阻，一面抗議說：

「去看看吧！」

「剛才忘記告訴他們，別把衣服弄髒。」

憲綱表哥看了看表嫂，說：

房子是坐落在意租界。精致的兩層樓，大大的院落，種著花木。一進門是門房，專有司閽的人照應門戶。往裏走，上了幾步台階，進了一個飾著壓花玻璃的門，左右兩旁是大廳和客房，樓梯上鋪著地毯，走上去軟軟的；樓上是一些房間，漆的是奶白色。

「我是個壞人，你們不要學我哦！」

我們嘻嘻哈哈地搶著吃，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憲綱表哥讓我們把瓜皮瓜子收乾淨。

憲綱表哥點了點頭，說：

我連忙抽出手帕，掩住嘴，假裝咳嗽，而大舅還是看出了我在笑他的兒子。

「他們還小，是憲綱沒有分寸。」

然後，我們看見表嫂低低地對表哥說：

傭人恭恭敬敬地送來茶、西點、南糖、蓮子羹、水果；我們接過不同的瓷製或銀製的容器，謹慎地道著謝，慢慢地食不甘味地嘗著。不時地望著那被鏤花窗簾遮擋著的院落，那邊的大樹慢慢地搖曳著，心裏真想放下這些銀匙瓷盞，跑到外面去跳跳鬧鬧。

正說著，憲綱表哥也來了。

四個傭人站在我們的前後左右，使我們幾乎忘記了怎樣咀嚼，怎樣吞咽；而且使我們即使拼命管住自己，也忘不了憲綱表哥走出去時的那個樣子。

他真的是能使人發笑。從他一露面，我們就像遇到了一塊磁石。緊緊地跟著他，笑個沒完。

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三個長方形的小紙盒，遞給二弟，說：「這三件小東西，是我給你們的見面禮。」

「表妹，表弟，一會兒見！」

「不要學小大人的口氣！我本來不想穿這麼講究的衣服的。但是，他們不讓我穿卡其布。那我只好把沙土汀當卡其布穿了！」

「不要給別人知道！」他說，「免得別人來偷吃。」

那正是我們夢裏也想著的東西。我們可以帶著它去旅行、去划船、去溜冰、去坐火車……

「吃吧！不要客氣！」

說完，他把我們交給姜媽，自己跑上樓換衣服去了。

「人家是新親戚，說話要檢點些。」

到了外面，我才看清楚憲綱表哥的樣子。

「怎麼會有西瓜？」二弟詫異地問。

「井裏好涼快！」他說，這時我們才看見他手裏托著一個西瓜。

他也穿的是夏布長衫和紗馬褂。那褐色馬褂上的團和-圖-書花，一個一個的，都好像在逗我們笑。

憲綱表哥站住了腳步，回頭望著大舅。

繼母拿起筷子，為我們揀了幾片雞肉和鹵肝，放在我們的碟子裏。我們一個一個地站起來。道了一聲謝，再坐下去。

憲綱表哥站在那裏，用他那對和他父親非常相像但又非常相反的眼睛，對他父親看了一陣，回過身來，把椅子推好。

「有什麼關係？像你們這樣生活，麻煩死人了！」

她們家的人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比一個漂亮！

「因為我把你們帶出了那死氣沉沉的客廳，所以我很好，是不是？」

憲綱表哥搖頭示意，故做神秘地說：

他停了停，說：

「被我父親這一攪，我西語系也懶得念了。」

「我沒有去念外交，我不喜歡做官。」

「我是表哥，我叫憲綱。」

繼母一面和舅母低聲地談著，一面示意我們不要失禮。表嫂很殷勤的不時靠過來，向我問一兩句學校的事。我回答著，聞著她臉頰上的粉香。

繼母帶我們進了樓上內眷們用的一間小客廳後，便去請舅母和表嫂等人出來。

我和大妹也就跟著站起來，看了看繼母，她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點了點頭，說：

「我有一個綠色的世界，那裏有綠色的太陽，綠色的月亮，有綠色的小屋，綠色的門窗。在那綠色的床上，有我綠色的姑娘，……」

「沒有關係，這是我父親給我買的。他有的是錢。」

他搖搖頭，笑著說：

「我還要回來的。」憲綱表哥不知為什麼，竟頂撞了一句。

「喂，你們都來了，真好！真好！我早就想著看你們。」他說。

二弟第一個被找到，他躲在藤蘿架下面。

而那三個小紙盒，放在二弟和我中間的桌布上，我看得出，那是三個一模一樣的蝴蝶牌口琴。

被稱做憲綱的這個人，閃著他明亮的眼睛，朝我們輪流地望了一陣，先是忍著他剛才的興奮，但緊接著，他就笑了起來，說：

「好涼！」我說。

飯桌早已擺得整整齊齊。上面鋪著繡花麻布的桌單。一色龍風彩釉江西瓷的碗碟，烏木銀頭的筷子，四個大冷盤擺在中間，每人面前還有一個高腳的樓花銀酒杯。

她把酒杯向舅母舉了舉，然後，放下酒杯，向我們看了看，說：「孩子們都很聽話。」

最後進來的是表嫂。她又換了一件衣服，是粉紅色繡花的。

「也對。不過，我可得去換一套衣服。」

說完，他又在那裏對我們看了看，才慢慢地轉身了。

我們像得到特赦似的，隨著憲綱表哥跑出去了。

繼母進和*圖*書門那年，我十五歲。

一見他那模樣，我們簡直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笑。

第二個是我，我躲在假山背後。

舅母十分不悅地對他說：

大妹詫異地看了看他，說：

週圍站著四個傭人。

我們也笑了起來。

講好，躲的範圍不許超出這個後園。

就在我們悶得無法忍耐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男人從樓下連說帶笑地跑上來，那步子又長又快，緊接著上樓梯的聲音之後，只聽他「咯」的一聲把那厚沉沉的門推開，闖了進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但是，我還是要給的。」

繼母的娘家姓紀，她自幼跟著她的堂兄長大。她的堂兄是一位退休的外交官，曾到過歐洲。現在我們照理應該叫他舅舅了。

「你的新褲子要弄髒了！」二弟說。

「那當然。」表嫂在旁邊說，「今天我們是特地請表弟表妹的。」

玩了一陣，大家的新衣服都弄髒了。

「我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他要全家人都守他的規矩。」他又說：「你表嫂也是這個樣子的，從今天早晨就囑咐我，說你們下午來，要我穿整齊些。」

「我們有喜慶事，還是穿中國的禮服好。」

「這井裏是天然冰箱。我的西瓜都放在這裏冰。」他說著，把西瓜放在一個石桌上，輕輕一敲，西瓜就裂開了。

而我們在剛才那一陣緊張的空氣中，竟忘記說一聲謝謝表哥。

他說著，把西瓜在我們手臂上輪流地碰了碰。

大舅對憲綱表哥看了一會，然後，仍用他那凜然的平靜的聲音說：

但找來找去，卻找不到憲綱表哥。我和二弟也開始幫忙大妹到處找，卻始終找不到，不知道他藏在哪裏。

大舅也開始拿起筷子，說：

憲綱表哥沒有回答，轉過身來望著我們笑笑，說：

「哎！他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他說，對我們笑笑，「你們就叫我憲綱表哥好了。」

我們裝做很有耐性的樣子，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等著她們想到我們的時候，回答她們的問話。大半的時間，我們只能坐在那裏，像看無聲電影似的，看看她們細致的粉臉，低低地談著我們所聽不懂或根本聽不到的話。

這時，大舅穿著夏布長衫，紗馬褂，走了進來。

「憲綱！你看你像什麼樣子！有客人，你知道不知道？」

他笑了笑，說：

我看了看舅母，她在輕輕地搖著扇子，我看不出她究竟是否有點難過，她臉上沒有表情。

「去年，我父親讓我念西語系，我去念了；今年，他說念西語系念不出名堂，要我念外交。」

他穿著一套白沙土汀的西裝，和-圖-書而當他把我們帶出客廳，經過他自己房間的時候，就把那西裝上衣脫掉，扔到床上去了。

憲綱表哥打量著我們那一身弄髒了的衣服，皺了皺他那兩道長眉，說：

「大哥這套衣服很合身。」

我們覺得和他好像一見如故，就開始問他每天做些什麼事。

這時，他偏過頭去，用他凜然而又漂亮的眼睛，看了憲綱表哥一眼，發現了憲綱表哥臉上的苔痕，於是我聽到他用那凜然的聲音說：

他那凜然而漂亮的大眼睛向我們掃了一下，伸了伸手，說：「坐！坐！」

這時，繼母房裏的姜媽出來叫我們吃飯。

我們俯身看去，只見一個圓圓的約有六尺直徑的井，上面蓋著木蓋。憲綱表哥把那井蓋掀開一條縫，人卻躲在下面的鐵梯上。我們發現了他，大聲地笑著，向他抗議，說他不該躲到這裏來。

斟到我們面前的時候，繼母把我們的酒杯一個一個地倒轉過來，扣在桌子上，說：

「你一回家，就把家裏攪得亂七八糟！」舅母說。

隨著窗門的打開，那一陣屬於初夏的涼爽的微風，就漾了進來。屋子裏立刻涼爽了許多。

「沒有關係！」二弟說，「她是新來的繼母，不好意思罵我們的。」

他卻好像很鄭重的樣子，邁著大步走過來，在舅母旁邊下首的地方坐下去。

憲綱表哥仍然那麼笑著，沒有回答表嫂的話，卻對我們說：

「那你就去念外交了，是不？」我問。

「對了，我什麼也沒做。所以，你表嫂說我是個遊手好閒的花|花|公|子。」他笑著，在馬櫻花下的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笑話講了不少，他又提議捉迷藏。大家出「手心手背」，結果只有大妹一個人出手心，我們都出手背，所以，大妹要做那個找人的，我們大家去躲。

到了那裏，我才明白為什麼繼母希望我們認識她的家。她的家真是值得炫耀！

「那邊，一切都還好吧？」

憲綱表哥把手帕慢慢地折好，眼睛對著他父親那凜然的神色望了一陣，驀地站了起來，把椅子往後一聳，邁步向外走去。

說著，他走過來，把表嫂面前的蓮子羹拿過來，也不用羹匙，就那麼端在口邊，喝了下去。

舅母招呼繼母坐在正中，因為她是新出嫁的姑奶奶，回到娘家，算是貴賓。然後，我們也依次坐在兩旁。我們這幾個弄髒了衣服的「貴客」，局促不安地坐下之後，繼母用抱歉的口氣說：

「那你也不應該這樣浪費！」大妹說。

「那你就等於是什麼也不做了。」我說。

我以為他要走了，但他卻還冷靜地把雙手放在椅和_圖_書背上，對我們三個人輪流地望了一陣，彷彿他沒有把他父親的態度放在心上似的，對我們說：

二弟首先響應，從椅子上跳下來，說：「好！」

他說話的語氣那樣滑稽，大家又都跟著他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給他解嘲，大妹說：

「哎哎！這碗我已經吃過了，你有你的。你等等，我去替你要。你看！你也不用羹匙！」

桌上的空氣像要結冰一般，冷得令人刺痛。

「壞人的好處就是能使人發笑。」他說。

好像我們這一點小小的動作，使凝結的空氣活動了些。

我們小心地站起來，叫了一聲「大舅！」

憲納表哥把大妹的眼睛用一條手帕蒙住，我們開始分頭去躲。數到一百的時候，大妹就要把手帕拿開，來找我們。

「請吧！大家不要拘禮。」

「為什麼不該呢？這裏又沒有離開後園！」他笑著從鐵梯上爬出來。

他聳聳肩，說：

表嫂好像是為了配和這一家漂亮人物，千挑萬選才選了來的。她的美麗和端莊有禮，也正是舅母的那種典型。她見了我們，先是依次寒暄，表示歡迎，然後開始拿出他們全家送我們的見面禮——一人一份錦盒，我們道過了謝，繼母示意我們不要拆開，於是這些錦盒就原封不動地放在各人身旁的茶几上。

「其實，我倒覺得你很好。」

而我們簡直一點也沒有胃口。

「哦，客人？」他笑，「哦，你們哪裏是客人？你們是表妹和表弟嘛！」

繼母看了看大舅，說：

表嫂賭氣不理他，徑自去收那裝蓮子羹的瓷碗。憲綱表哥卻走到窗前去打開那乳白色的窗門。

他開始給我們講許多笑話。多半是他自己小時候怎樣淘氣的事。

循著歌聲，我們一路找去，卻發現那歌聲是從一個井裏發出來的。

憲綱表哥伸過手來，拍了拍大妹的肩膀，說：

「那麼，西語系呢？」我問。

憲綱表哥看了看我，忍住笑，掏出手帕，往自己臉上擦著。「我說了，洗洗臉去！」大舅嚴厲地說，「這麼大的人了，自己總也不知道把自己弄清爽一點，像個什麼樣子！」

「奇怪！我們以為你什麼也不在乎的。」

忽然，不知怎的，我一眼看見正襟危坐的憲綱表哥，臉上卻沾著一小塊青青的苔痕。冷不防，我想到他剛才從井裏鑽出來，一手捧著西瓜的那副樣子，怎麼也忍不住，竟「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繼母回門的時候，是和父親一同去的。過了一個月，才又帶著我、大妹和二弟回去，說是讓我們看看她的家。

「我已經替你給過了。」

我們又笑起來。

憲https://m.hetubook.com.com綱表哥早已把蓮子羹吃完，掏出一條手帕來擦著嘴，笑著向表嫂溜了一眼，說：

大舅向繼母舉了舉杯，說：

他又笑著說：

小客廳的空氣一下被這個人攪得走了樣子。那幾個低聲談話的粉臉同時轉過來，朝他責備地望著。

「孩子們不喝酒的。」

這時，表嫂在旁邊說：

「我想，你可以不必回來了！」

「糟糕！我姑姑要罵你們了！」

「回來！」大舅說。

大舅把馬褂袖子輕輕地抖了抖，說：

「我帶你們看看我們的院子，好不好？」

「看樣子，今天你們要吃過晚飯才能回去了。」

在這間垂著紗簾的幽暗的客廳裏，我們局促不安地坐著，因為這家人都那樣規行矩步，我們也只好拼命地保持禮貌。我聽說過，對新的親戚是不能失禮的，雖然我們都是小孩子，可是他們既然拿我們當成人那樣的尊敬著，我們也不得不端肅一些了。

他說著，笑著，朝自己指了指，說：

「見你們幾個小東西，還要讓我穿西裝！真滑稽！」他對我們笑著說。

「憲綱！洗洗臉去！」

我們又笑起來。

繼母也舉起酒杯，說：

「不要嚷！這是我的寶藏！」

他的臉型、身材、和那有個性的鼻子，以及線條利落的嘴，都像大舅。那對眼睛的輪廓也像大舅，只不過大舅的眼神是凜凜然的，而憲綱表哥的眼神卻總是帶著逗人的笑。好像他聽到見到的事情都有三分可笑。

他說著，自己先坐下來，我們也跟著坐下。

「你安穩一點好不好？瞧瞧這一屋子人，只有你一個是這樣大喊大鬧的，一點禮貌都沒有！來！我給你們引見——這是大表妹，這是二表妹，這是表弟。這是你們的表哥，他叫憲綱。」

正在我們疑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唱歌的聲音。那歌的調子有點古怪：

舅母的眼睛故意躲開我們的衣服，客氣地說：

「把椅子推好，放正！」

舅母第一個沉下了臉，說：

時間過得好慢，來了很久，那座靜沉沉的英國座鐘還只爬到四點。而繼母說，要吃過晚飯才送我們回去。今天為招待我們，舅母特地叫的登瀛樓的菜，我們是不能不領情的。

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些新奇的親戚關係，在這以前，我們從不曾有過這一類親戚的。

「還好，謝謝大哥大嫂。」

她先給大家斟酒。

舅母已經四十多歲了，可是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無論修飾舉止，都一絲不亂。舅舅，我已經見過，繼母結婚時，他是主婚人；高個子，有風采，也有威儀，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舅母說，他今天要晚一點才回來招待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