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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古道.斜陽

作者: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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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全書完)
她說到這裏,忽然說不下去,就停住了。倒是我替她接下去說:
外面的陽光很好,早秋天氣,鄉間空氣裏充滿著稻禾的香味,閃金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立刻使我覺得心情爽朗起來。
「天該黑了?」我有點詫異地問,「何家就在南街,走路十分鐘就到了,天怎麼會黑?」
「改日見吧!說不定哪年了!」
小七用力掙扎把手從允明手裏抽出來,站起身;臉上紅紅的,對我非常抱歉地說:
「我不去天津了。」
她遲疑了一下,抬頭看看旁邊的關帝廟,忽然把她手裏的包袱交給我,說:「這是關帝廟,我去裏面燒個香。關老爺最義氣,他不會嫌棄我的。」
「是我不好,我做事總是這麼欠考慮。」然後,他對小七說,「妳早這麼說,我早就知道。現在我走,等一下我在火車站等妳。」
「你來做什麼?」
允明無奈地看著小七,那眼光充滿著溫柔。我覺得不便在這裏停留,拿了簿子,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去上課。」走出了房門,在房門外,我聽到小七那低低的聲音說:
我突然對她非常不捨起來,一面跟她一起往外走著,一面問:「妳去那麼遠,怕不怕?」
我走進教室,把簿子發給學生,看見允明低著頭由教室外面的院子走過,出門去了。
這天下午,五六年級是連續兩節的作文,我因為這一天都被何家的事攪得心神不定,所以直到走進教室,才想起未帶學生的作文本,那是她們上星期的作文,交給我批改完了,這星期要繼續使用的。我只得先把上課例行的事情做完,點過了名,又問了問她們對上星期作文題目的想法,在黑板上寫下了今天的作文題,今天的作文題是「鄉下的早秋」,我想這是個很容易發揮的題目,給她們大略講了講可寫的要點,讓她們先寫草稿,我則連忙回辦公室去取作文簿。
「妳結果還是去讀書了?」
「那,我們走吧!」
說著,我們已經到了學校,我關照工友去給我們叫兩盤炒飯和一碗湯,就攜了兩張藤椅,在廊前的陽光下和小七坐下來,我以為她還有許多話要和我說,但是她自從一坐下來,低著頭,雙手交疊地伸在膝前,半俯著身子,眼睛看著走廊的方磚,落入沉思,許久許久,一句話都沒有說。
「書店的小開?」我有點不懂地問。
何允明穿著一件灰色的中式長衫,白卡嘰的西褲,下面一雙白鞋,左臂上有一條黑紗。因為三爺的喪事,依禮,他們不能理髮剃鬚,所以他今天滿腮短髭,再加上頭髮未理,和那身素服,顯得他頹唐而又蒼老,只是中式長衫,使他看來比平常高了許多。
小七固執地雙手掩面,哭。
我停住了腳步,問她:「妳怎麼出來了?」
「哦,我沒告訴過妳,那個人,就是我以前告訴過妳的,在我們胡同口開書店的老板的兒子。我說他像張君瑞的。」
她抬眼看看我,說:
小七換了一件黑綢子夾袍,腳下穿著一雙黑緞索面鞋。手上提著她從天津來時的那個布包。頭髮鬆鬆地用一條白手帕繫在後面,一雙略帶紅腫的眼睛卻比平時多了一份淒愴之美。
「對不起,我要去上課。」
我覺得自己日常一切念頭也都隨著小七的馬轎車融入這異樣的遼闊與蒼茫裏,我不知小七所要去的那個鄉下像什麼樣子,我不知今後我們還有沒有機會見面,我只覺她在消失,消失在那西風古道的盡頭,在斜陽裏。
小七搖了搖頭,說:
「我得走了。一會兒天真晚了,坐馬轎車走黃土道,慢得很。車把式還得在那邊住店,明天才能回來。咱們再見吧!」
「妳看他!妳看他!我說這不行!妳知道的,這不行!」然後她回過頭去對允明說:「你去吧!你走吧!在這學校裏,你跑來了,學生們回去一說,全村都會知道,你不顧自己,不顧我,也該給三爺留點臉面!你走吧!」
允明激動地回過頭去,望向窗外,這時,窗外聚集了一大堆學生,擠在玻璃外面向裏探望。他只得又回過頭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停下來,又開始踱步,他的手背在背後,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沒有再看小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忿忿地說:
「嗯,辦公也在這裏。」我說。
她笑著瞥了我一眼,說:「妳呀!淨說些傻話!」
我不知校長有沒有見到小七。在這小小的村莊裏,人們彼此是都知道的,尤其是像小七這樣的人和她m.hetubook.com.com所代表的事。
她恢復了那淒惘的神色,說:
我在旁邊正不知如何是好,上課鈴忽然響了。學生們一聽鈴聲,就像潮水一般地退走了。我從辦公桌上拿起書來,對允明說:
就在我走到小街盡頭,想要轉入關帝廟前的橫巷的時候,我發覺後面有一個輕飄飄的步子跟上來。我回頭一看,卻是小七。
「妳到哪裏去了?」她一進房門,我就這樣問,「妳要趕不上火車了。」
小七也有點詫異地看看我反問道:「何家?誰說我要到何家去?我現在還去做什麼?」
她在床沿上坐下來,由包袱角上抽出一條手帕,拍打著她的鞋,我這才看見她鞋底和鞋面上沾了不少的灰土。她把那灰土抽打了一陣,把手帕塞回包袱裏,這才抬頭對我說:
黃土道上立刻揚起了薄薄的灰塵,木車輪在久未下雨的道路上「格啷格啷」地輾過去。小七由車篷裏探出半邊身子又向我揮手,騾子的腳步一加緊,車子就正式上道了。
「我還有十分鐘上課,妳就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好了。喝杯茶。」我說著,起身去給她倒茶。一抬頭,看見窗外院子裏有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那些正在院子嘻戲的小學生們不由自主地讓給他一條路,向他好奇地望著,我一眼看出,他是何允明。
我倒真被她說得莫名其妙,問道:「我說什麼傻話?」
「別告訴允明……」她做了個手勢。
而小七竟然要留下來,她真正是昏了頭了!要不,她就真正是不顧廉恥了!
鄉村裏一定立刻就會把這醜聞傳遍,整個何家的面子都將丟盡了!說不定連春如的婚事都會受到可怕的影響了。
「看看書啊,和學生玩玩啊,反正不悶。」我說。
小七也停下來,說:「我要走了。」
「我想的才不多!」她反駁我說,「我這人早就學會了什麼也不想。想有什麼用?只能使妳活不下去。」
但是,何家容不下她,她這次回來,很顯然,是只為了看護三爺,為三爺送終的。現在三爺去世,她的心願已了,所以她要走了。在何家的人們看來,她既然不是為錢,那也只是「命賤」罷了!以她這種身份來說,感情二字是不會被人相信的。
小七也不推辭,表示一切聽我安排。
上完了兩節五六年級的作文,和一節三四年級的音樂,下午的課就結束了。我回到辦公室,不見小七,只有她那花布的包袱還在我的床上。校長不知什麼時候來過,也已走了,辦公桌上堆了一疊她教三四年級的常識作業。
我在那靜靜的小街上走著,兩邊低矮的人家,漾著輕輕的炊煙,有些雞鴨在門前奔逐嬉戲,也有狗在門前曬太陽,我的淺灰夾袍,平底鞋,裎和短短的頭髮,以及這秋日的鄉村風物,織成了一片爽朗與輕快。這心情,使我覺得人間一切都極其自然而諧和。
「來看看妳,」允明開始有點激動地說,「來問問妳,妳這個人,究竟心裏打算怎麼樣,總得說一聲麼。」他停了一下,喉結動了動,又說,「無論如何,我們認識一場,」他又頓住,很困難地改口說:「我們曾是一家人,妳總不能拿出妳以前跑江湖的那套作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切由著妳的性子鬧!」
「那麼,允明?……」我試探地問。
我這樣想著,時間已過去了不少,學生陸陸續續地來了。小七看到學生,帶著幾分警惕地對我說,「我們到屋裏去吧!」
我覺得有點惶惑,小七到哪裏去了呢?校長曾見到她嗎?我們的校長是個三十二歲的老小姐,在這鄉下長大,舊書念得很多,思想十分保守。她對我雖然很好,但我總覺她是在包容我,而並不是百分之百地贊同我。至少,她從來不主張帶學生到河岸去玩的。她不喜歡女孩子太野,以她所受的教育來說,還是「語不揚聲,笑不露齒」的淑女教育,有一次,我由操場跑進辦公室,她就曾用非常吃驚的口氣問我:「什麼事?!什麼事?!」
我這樣想著,對小七看看。我的眼光一定透露了我對她的輕蔑,與對這件事的不屑。我退後幾步,退到我辦公桌前,用手翻著我桌上的作業簿,我覺得她應該離開這裏。我後悔剛才允許她到這裏來,以致被學生們看到她在我這裏,說不定人們已經在說我的閒話了。這樣傳出去之後,人們會認為我是他們一類的,尤其何允明剛才來的時候,每一個學生都曾看到,大家傳出去之後,我都沒有顏面去見何家的人了和-圖-書
我和她一同回到我的房間兼辦公室,她在我的床上坐下來,把包袱也放在床上,抬頭向這小室環顧著說:
我想到現在是中午,學生已經放學回家吃午飯,我上午是請了假去春如家的,下午我要上課。但中午這段時間是空的,可以和她談談。
我會意地點著頭,趕車的也跳上車轅,把手中的鞭子一揚,那騾子就把車身拖動了。
「我現在是『大自由』一個。」她說,「妳怎麼說怎麼好。」
我看著小七那個簡單的花布包袱,她如果要塔四點征的火車去天津,現在該去了,這裏離車站還有三里路呢。我這樣想著,正打算出去看看她在不在學校附近,卻見她從校門口影壁那邊匆匆地走了進來。
我走出房間,到對面五六年級教室去上課。
我也向她揮手。
她搖搖頭,跨過了校門那小小的門檻,「我什麼都經過了,怕什麼?再說,這鄉下的車把式,都是很老實的。他路上也會照顧我。」
「那天,我只是讓他和我出來一下,一起去看老二,讓老二知道我不好,我不值他,我有別人。果然,老二很生氣,他生氣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再那麼心神不定了。」她停了停,「我本來也不是好女孩子,從來也沒妄想高攀人家的。這次我要是不回來就好了,可是我又糊裏糊塗地回來了!反正什麼都怪我自己就是了!攪得人家家宅不安,都怪我自己就是了!」
允明的話說的顯然是很不得體,小七窘紅了臉,站起身來對他說:
「咦?妳不是說妳不去天津了嗎?」
「我要做一件叛逆的事!妳別不相信!我要小七跟我。我知道,我們的愛情沒有罪。」
他直接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在向我招呼之前,先看了小七。
「哦,我知道了!」我冷冷地說,嚥住了下面的話,我實在很想諷刺她一下。
她那平淡的語調,卻使我覺得十分淒涼,於是我勸慰地說:
「妳這樣有什麼不好?再說,一來妳不是去上學的,用不著擔心自己樣子好不好。二來,妳也不想想,妳今年才十六歲,我的學生都有十九歲的了,怕什麼?」
「允明和我的情形,三爺都知道。三爺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其實你們才是一對,只怪我害了妳。』我說:『三爺怎麼能這麼說?要不是三爺,我怎麼會認識允明?』這都是命,怎麼倒怪起三爺來?說來說去,也還是我自己不好,拿不穩,看見允明,心就亂了。人家是個清白的男孩子,八成是因為我這人不正經,才害得人家迷糊了呢!我自己即使不這麼說,別人也會這麼說。妳想,我會不會回何家去?那可真是膽大包天、不知廉恥了,我不為自己,也不為允明,我為三爺!我不能給三爺丟臉,讓人把三爺說得那麼難聽。」
「我該走了,時間不早啦!到了那邊,天該黑了!」
「有什麼不行?」我詫異地問,「妳說要怎麼樣才行?」
「舊的教育使人在年輕時就老了。」
我走進辦公室的門前,一掀門簾,只見何允明坐在小七的身旁,兩人都低著頭,何允明的手握著小七的手;小七見我進來,就紅著臉要把手抽回去,何允明卻固執地握得更緊一點,並且抬頭對我說:
小七低著頭說著。她的語氣低緩而溫和,每當她提到允明的時候,臉上就浮起一層淡淡的羞澀。那是一種無奈而又幸福的羞澀。
我站在那裏,直看著馬轎車的背影在古道的盡頭處遠去,天邊不知什麼時候塗滿了彩霞,占道兩旁是連天的蘆葦,傍晚的西風從老遠的地方拂過來,把蘆葦吹成波浪,白白的蘆花如絮如雪,北國的原野異樣的遼闊與蒼茫。
我這樣想著,看了看坐在我床沿上的小七。突然之間,我覺得我以前對她所有的那點同情與好感都消失了。我覺得坐在我床沿上的這個女人是低賤無知的,是骯髒而無恥的。我這時才明白鄉人的觀念是有根據的,他們不必從頭去衡量一個人,只憑多年傳下來的習慣去評判,就可以完全正確了。經驗是不可否定的,風俗與傳統力量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是顛撲不破的。
「妳多好!做什麼都行,和誰在一起玩都不要緊,也不用怕人家笑話。看我,和妳在一起,就唯恐別人會笑話我,說我高攀。又怕我玷辱了妳。妳看,我都不敢和妳的學生們說話,她們一定都知道我是誰,心裏在看不起我。其實,妳剛才說的,我才十七,不比她們大多少,要是好,不也正是玩『跳房子』、『踢毽子』的時候?可是,妳看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副樣子,又不像孩子,又不像大人;又不老,又不少。反正總歸一句話,四不像。」她自嘲地笑了,深深的酒窩在她麥色的臉上漩了一下,她低著頭,迅速地抹去了自己的笑容,問我,「妳忙吧?有沒有什麼事?」
「信神就是信神罷了,什麼神都是一樣的,關公要活著,誰去拜他?他死了,他的好處就讓他成神了。我信關公做什麼?我信的是那個看不見的神,人在世上做好事,無論他出身高低,死了也會成神。所以我這個人啊!什麼神都信,什麼廟都拜,不為別的,為的是啊,讓神們知道:這世上不單是好人們拜他,就連被作賤的苦命的人們,也有人拜他呢!」
我看了看書桌上那敝舊的小鬧鍾,說:
但我並未因此改變我的習慣,我還是喜歡跑,即使我有的是時間,我也還是不耐煩一步一步地走,她似乎也並不認為我必須把這習慣改掉,相反的,她倒有時在談話中流露出一些對我這生活態度的羨慕,她說:
「哦,妳捨不得何允明!妳真是愛上他了!」
她說著,又流下了眼淚。她抽泣了一會兒,把包袱放下,走到臉盆旁邊,擰了一把毛巾,把臉擦了,拎起包袱,拍拍我的肩膀說:
「妳要不說,我還真忘了我今年幾歲呢!不知怎麼回事,人家說我十七,我都不信,十七歲,哪有像我這麼老的,我老了!不是從做了何家的姨奶奶才老的,是從小時候學了藝,嬸兒帶著我到處拜碼頭,那時候,我就老了。妳信不信一個人學的世故一多,就老了。我就是這麼樣老下來的。」
「妳就睡在這裏?」
我為自己當初看事的天真後悔著。
小七見我一直不說話,怯怯地抬頭看了看我,說:「我知道妳會看不起我。我不該愛上他的。我是個糊塗蟲!我真是個糊塗蟲!我其實早就想讓他斷掉這個念頭的。妳一定也記得,那時候,在天津,那時候假如我要聽他的,我就不會故意讓他看見我和那個書店的小開在一起了。」
我這樣想著,想到校長的話,也想到小七的話,她們的出發點雖然不同,但同是一種對拘謹的不耐與對自由的嚮往。
「起先,我以為回天津去就算了,允明去找我,我難道不會不理他?可是剛才他一來,我的心就又亂了,我想我還是不行,我沒有那麼好,可以真正當好人,做好事。我要是不躲開他,說不定會做壞事,那我就連死在陰曹地府,也沒臉見三爺了,那我就不敢去廟裏拜神了!我現在還敢去廟裏拜拜神,對神說說我的心事,聽聽神怎麼說,指我明路。剛才我就是去廟裏禱告,我要聽神的話,所以我不去天津了,我要到樂亭去,那邊有我小時候一個乾媽,她會收留我的。這些年,我給我嬸賺的錢也早夠連本帶利還她買我的錢了。我這次出來,一件首飾都沒帶,我不稀罕那些,都歸她算了。她要是有良心,就不會怪我。到了鄉下,我要是能跟人家過日子,就找個人嫁;要是我忘不了允明,我就去廟裏當尼姑去。」
「可是,那也是你的爺爺。我要是你,我就捨不得走。我不知道你們怎麼一點不心疼他老人家,大家都只顧自己的事!」小七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就嚥住了。
「去了也等於沒去,別提它了吧!」
「是我說的,我不去天津了,可是,——」小七忽然省悟地責怪自己說,「哎,妳看我這個人,真是,說話還是這麼沒頭沒尾的。我怎麼一直只顧嘮叨些廢話,就沒告訴妳我剛才出去是去雇馬轎車去了呢?」
她說著,抬眼看了看我桌上的小鬧鐘,時間是四點,她站起身來,提起她的包袱,說:
「回天津?」
「你走吧!你走,以後一切我都聽你的。」
「我真是捨不得何允明,我對妳說實話,妳別笑我,別罵我。」她頓了頓,改口說,「哦,我這才叫傻!做的是惹人笑罵的事,怎麼還不讓人家笑罵?……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她連著說了兩個「我只是」,還是未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頓了頓,才很艱難地改口說:「老二也是傻!自己又有那麼好的家底,又上大學,人長得也不錯,還愁找不到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偏偏地就喜歡纏著我,我老早就說不行,不說我人怎麼樣,就說我在他家的身份,也不許。可是他就不聽,他呀!真磨死我了!」
我想起她說民眾補習班的事,就問她:
小七先是低著頭,沒有立刻回答允明的話,但立刻就又抬起頭來,看了允明一眼,又低下和*圖*書頭去,低聲地說:
小七一手挽著包袱,抬頭看看我說:
外間早秋的陽光與清風,立刻使我找回了自己,許多詠秋的詩歌就又在我心上浮現。這使我覺得自己輕鬆而又快樂,三爺的喪事好像一下子就從我生活中退遠了。
「哦,妳已經雇好車了?」我不了解地問,「妳,這麼說,妳還是要去天津?妳真是!去火車站現在有洋車,怎麼還費那麼大的事,去雇馬轎車呢?」
「你不要去!」小七阻攔他說,「你別想現在和我一起去天津,你戴著孝,家裏事情還多著。」
「家裏有大哥……」允明說了一半,就聽小七冷冷地接過去說:
「你隨便坐一坐。」我說著,往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一半周到一半提醒地說:「等一下,我們校長會來,她也是在這個房間辦公的,你知道,而且你也和她很熟的。」
我一怔。一個念頭立刻在我腦中浮現,我衝口而出地說:
在訃聞上的鄉世戚誼之中,我算是一個世誼,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只因我是一個從城市裏來的女孩子,對這裏的一切禮俗可以有較多的自由去選擇。當我覺得可以隨俗的時候,我願意陪著春如做孫女;當我覺得禮俗太繁的時候,我可以輕輕地推卻。所以三爺入殮以後,我就借口學校事忙向春如告辭,連那頓豐盛的中飯也謝絕了。
「哦,妳真的在這裏!」允明的聲音裏帶著一半的責備和一半的欣慰,低低地、嚴肅地說。
「妳下了課做什麼?」
我看看她那淒惘的神色,忽然覺得她實在比我有深度多了,我就從未想過該不該去信關公,和為什麼信關公的事。我只是跟著別人自命時髦地在那裏嚷過破除迷信,覺得一切的求神拜佛都是鄉愚的落後的行為,不屑一顧的。
「我也不知道,」她帶點困惑地說,「我只是覺得恐怕不大合適。在天津,我進那民眾補習班的時候,裏面都是大人,我只要穿得素淨一點就行了。可是你們學校都是孩子。像我這樣?……」
我這樣想著,小七卻顯然並未把這話題放在心上。她沉默著,用她輕飄飄的步子和我一同走了一段落,忽然說:
我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彷彿過於隨和,但事實上,當擺脫開那些事情之後,我仍是很有個性的自己。或許,我只是這樣一個喜歡自然而然地由生活中吸取經驗的,然後我使那經驗變為我記憶的一部分,而我卻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和目標去生活。
「你怎麼這麼說話!」小七的聲音依然很低很低,但是聲音裏帶出了怨怒。她的深黑的眼光在何允明的臉上盤旋了一刻,才收回來,重複地、哀怨地說:「你怎麼也這麼說話!」她後面這句話,來不及控制地溢出了感情,她坐回到床上,掩著臉哭了。
我知道她不是責備我,而只是太驚奇,因為在她看來,一個人,如果沒有緊急的事情絕不會跑,尤其是一個做老師的。
「妳怕什麼?妳說!妳怕什麼?有什麼事不好商量?!我不信這世界會殺了我,或殺了妳!我不信那一套!」他停住了腳步,停在小七面前。小七依然雙手掩著臉,低低地哭。他接下去說:「走,也不跟我說一聲!哦,那些事,妳以為說說就算了!妳以為……」他頓了頓,才衝口而出地說,「妳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把妳忘了,或妳可以把我忘了!」
「那妳打算怎麼樣呢?」我關心地問。
允明這才驚覺到他所置身的環境,很抱歉地對我說:「真對不起,我實在是太——」他不知如何措辭,說到這裏,就停住了。
入殮儀式完畢之後,靈前上了供,點起素燭,照鄉下舊俗,有錢人家的排場是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然後才大舉發喪的,在這四十九天當中,家人天天黎明時分和日春時分照例哭靈兩次,表示哀悼與留戀,有些親戚們要一直住到出殯下葬才走,可以說是相當的糜費。
我只得替他接下去說:
她點點頭,「不過,我先和妳說說話。我到妳學校去,可以嗎?」
「大姑,該走囉!」
她帶點赧然地點點頭,說:
「我這個人哪,就是這麼不管不顧!我這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我這樣子,到你學校去,行嗎?」
允明似乎剛剛清醒過來,看看我說:
小七垂下她的眼皮,注視著自己的鞋尖,低低地說:
「妳不要想得這麼多就好了。」
我好奇地問她說:「妳供奉關公?」
我陪她沉默了好一陣,心裏起起伏伏地想著她的種種事情。我以前從未和這樣的人來往過,對於她,開始時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份好奇,現在,我覺得我是在同情看她,我不知道她心裏究竟想些什麼,但我覺得她有一份善良的心腸,她大老遠地來看三爺,而又不要那些人人覬覦的珠寶,使我覺得她對三爺確實是有愛情的,這使我覺得驚異,我不曾想到她對三爺會有愛情,我只覺得是為了生活,被迫出此。以他們的年齡如此懸殊,她對三爺是不容易有真感情的。
小七點頭答應著,手往車轅上一按,跳上了車子,向我揮揮手,說:
我把我的意思告訴了她,並且順便約她一起在學校吃飯。
於是,我又想起她攙扶著三爺在村子裏散步的樣子,想起她陪三爺去聽蹦蹦戲時的樣子,也想起她俯在三爺遺體上慟哭的樣子。這一切,都不是可以裝得出來的。我看得出那份毫不勉強的真摯。
我陪她走出了胡同,來到寬闊的黃土大道旁邊,大道上,停著一輛馬轎車。舊藍布的車篷,襯著本色木頭的車轅,前面套著一匹棕色的騾子,趕車的抱著鞭子,正蹲在路邊等候,見我們來了,就站起身,迎過來,說:
「我忘了告訴妳,我不是要去天津,我是要去樂亭縣的鄉下。我啊!就常是這麼顛三倒四的,要緊的話沒說,偏偏說了一大堆不要緊的,讓妳也聽糊塗了。我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麼啊?讓妳以為我還會回何家去,去和老二在一起,那可成什麼話?我是說啊!剛才老二和我說他不讓我離開他。當然在這裏是不行,讓我在天津等他,等他到天津找好房子,我們在外面過。他說的倒好,我可不能那麼做,無論怎麼說,我是他爺爺的人。雖然,他爺爺一直沒有動過我……」她偷偷看了我一眼,解釋地說:「這話,我要把它說明白才好。當初我跟著三爺,人家都以為我是為錢,可是,人家不知道,我是為的三爺對我那份疼愛,他老人家沒有把我當過小老婆,他老人家把我當個孫女一樣的……」小七說到這裏,聲音一岔,就嚥住了。她忍了又忍,那眼淚還是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抬手抹去了眼淚,才又接下去說:「他老人家說,只是因為年紀老了,沒有個貼身的人侍候,不方便,又看我這人還算懂事,說讓我服侍他老人家幾天。他早就說,自己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家裏兒媳婦是個病人,又有煙癮。大孫子自私得很,老二年輕莽撞,笨手笨腳,大嫂是個孫子媳婦,春如是個孫女,不方便;小菊小蓉又不懂事,老人家行動不便,事事得要個人服侍。我呢?不瞞妳說,當初是為了給我嬸弄幾個錢,兩邊言明是侍候到老人家百年之後,就讓我走的。那筆錢都給了我嬸。我是一點也沒落著。我來了以後,老人家好疼我,天天問我,吃的好不好?穿的夠不夠?又喜歡聽我說些心裏的話,當我說的時候,他老人家就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好孩子!別難過!我疼妳!』那口氣,就像是我的爺爺。我小時候,父母不疼我,嫌我又是個女的,他們已經有六個女兒了。只有爺爺疼我,後來我爺爺死了,他們就把我賣了去學藝。妳看,我就是把三爺當了自己的爺爺。我從心裏把他當自己的親人。所以一聽說他老人家病重,我就是插個翅膀飛也飛了來,我要給他老人家送個終……」小七說到這裏,又掩面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強忍住抽泣,說:「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老大夫妻倆以為我來,是為了老人家的箱子底兒,老人家倒是真的把那些寶貝都給我了,可是,我不是為的那個,我不要。可是,我也不給允誠他們,我看不慣他們那副沒有心肝的樣子。沒情沒義的,老人家這邊剛一過去,那邊就搶喪。所以我一古腦兒把它們還給三爺,那也就算是我的一份心,讓它們跟了三爺去。我這一輩子沒人疼,但是我有這兩個爺爺,我不算命苦了!」
我倒替這件事擔憂起來,小七不走,而又承認了她和允明的愛情,那麼這件事就會公開了。無論我的思想怎麼開明,我也沒有辦法原諒他們。而且我很驚奇地發現,當事情以這樣不顧一切的姿態發展下來的時候,就竟完全站回了與他們對立的方面。我覺得他們是無恥的、而且又是無主義的。小七以何三爺寵妾的身份與允明相戀是可恥的,而允明更是大逆不道,等於是亂|倫的。
她說著,走了進去。我站在廟前的石階下面,遠遠地望著她走進了大殿,拈了香,虔誠地拜了又拜,拜完了,還又站在那裏默默地禱念了好一會兒,這才回身走出來,從我手裏接過包袱,說:「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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