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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幽會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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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你也是外國人!紐約到處是外國人。我在古巴可不是司機呀!」
我獨自依欄看著逐漸遠去的紐約。帝國大廈傲然聳立在茫茫一片燈海之上,尖頂閃爍彩光,燈海下流瀉一條又一條白光——汽車的燈光。從海上看紐約,竟成了兒童樂園裡巨大閃亮的旋轉玩具。我也玩玩吧!「玩」給查理和小鳳看看。看得見嗎?我在漂漂蕩蕩的海上,他們在踏踏實實的陸地上,在纏綿的床上……我擺擺頭,轉過身來,只見一個女人也正獨個兒憑欄遠眺。高挑身段,鬆鬆的黑呢大衣,寬邊黑呢帽——她溶在海上的黑夜裡了,浮出凝定透點兒野性的側影。
「匈牙利肉湯,瑞典鮭魚片,火燒法國芥末牛腰,義大利乳酩麵,奧地利巧克力布丁……」
「他媽的!我到這兒來是享福的,可不是來挨批評的。」他轉向我。「別以為我脾氣壞。我愛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將菜單遞給侍應生。「我也愛你,快拿菜來!」
「啊,我姓——姓李。」
我的頭又痛了,草草吃完午餐,找到哥倫比亞餐廳經理。
我一人惶惶到紐約去上船。
「可以。但是餐廳可是分等級的:皇后餐廳、公主餐廳、哥倫比亞餐廳、莫特尼亞餐廳。你是屬於哥倫比亞餐廳的。船上有日本人——你的同胞。」
我八歲跟著父母於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到了台灣。一九六七年輔仁大學外文系畢業後來美國「深造」——我可不是「深造」的材料,只因為同學們都出國,我也就一窩蜂地來了。我和查理在伊利諾大學同學。他讀工商管理。我讀英文系,啃了兩年書,也沒拿到學位,就和查理結婚了。他說我是個「可愛的小女人」。查理在約翰生公司青雲直上,當上芝加哥分公司副經理。我這個「小女人」呢?隨遇而安,我是不會「鬥」的那種人,對人對事,得過且過。我把查理伺候得好好的,我把家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只是一個人耽在家裡,不是頭痛,就是胃痛,朋友越來越少,酒卻越喝越多。剛到美國,我滴酒不沾,現在呢?杜松子酒、威士忌、伏特加,全喝!
「對。」
「啊,韓國人?」
「那你幹什麼呢?」
小鳳脫胎換骨變了個人和*圖*書。她可真當得起「女人四十一枝花」。緊身牛仔褲、長統靴、葫蘆襯衫——倒立的葫蘆;鬆鬆蕩蕩,一根寬皮帶正好束住她的水蛇腰。難怪查理說:「你的德性好,小鳳身段好。男人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
一連幾天,我不吃、不喝、不睡。我只是喝酒。我不見任何人。電話鈴響,我也不理。我沒有勇氣生,也沒有勇氣死。鳥在籠子裡唧唧叫,沒有鳥食,沒有水。我總不能眼看著鳥死。
「我可以到船頂甲板上去嗎?」我突然有低人一等的自覺。
「啊,制服分三等:黑、白、灰。」
「不用說了。」她手一揮。「我不管你是什麼人。」
我怎會不憂鬱呢?結婚十八年的丈夫查理,竟和我的表妹小鳳纏上了,而她又是我費盡心機從大陸接到美國來的。
黑暗。寂靜。我喝著威士忌。我聽見自己的心跳。鼻孔的呼吸、喉嚨的嘶嘶聲、公寓外的腳步聲、小鐘的嘀噠嘀噠。我甚至聽到腦袋殼劈裂的聲音。我要死了嗎?我跌跌撞撞,威士忌灑了一地。我拿起電話,叭的一下話筒打在地板上——有人放槍了嗎?我撥了電話號碼,對方一聲「哈囉」,竟是查理的聲音!我把話筒扔在桌上。哈囉!哈囉……一聲聲砍在我腦袋殼上。我終於掛斷電話,又撥了個號碼,找到我們多年的家庭醫師布赫大夫。我在電話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哭泣。他打電話給公寓看門人,為我叫了輛汽車,把我送到醫院急診室。我在醫院待了三天,布赫大夫才放我回家。他終於說服我出去旅行:「不要去大陸,不要去台灣。換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忘掉過去。坐船到加勒比海上去吧!」芝加哥正是大風雪。
一個身穿大紅襯衫的男人跌跌撞撞走來了,皮帶吊在大肚子下,隨時會掉下來似的,他帶了一股酒氣。
「為什麼呢?」
一九七八年,我回大陸探親——「親」的只有一個小我八歲的表妹。我的父母在台灣已經相繼去世了。小鳳到廣州來接我。她一身灰撲撲的毛裝,清湯掛麵的短髮。我們倆一同逛桂林、杭州、蘇州、上海、北京、南京——我的故鄉。
「啊,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把我hetubook.com.com換到另一張桌子上去呢?」
「不是!不是!」
「嗯。」
「你丈夫暈船嗎?」
我從她身後走過。她沒有回頭。船上還有個單身女人,我們還可結個伴呢!
我掃眼一看,頭晚甲板上一身黑的女人遠遠坐在牆角窗口一張小桌邊。長方窗子框著洶湧的海,湧出她正面的浮雕:寬邊黑呢帽,黃框大墨鏡,杏黃襯衫披了件黑毛衣——看到的不是她那個人,是她的色彩強烈而又調和的色彩。
「好!去吧!」他手一揮,煙灰灑了一地,把煙蒂按在面前菜盤裡捺熄了。
「午飯呀,你能吃這麼多嗎?」史密斯太太低聲說。
他們越忙,我越閒。我一個人去大陸,去台灣。我養了一隻綠羽紅嘴的鳥。
「我姓李。」
沒人回應。
我關了燈,拉上窗簾。只點了根蠟燭。鳥靜下來了。可憐的鳥啊!別異想天開吧!乖乖待在籠子裡吧!我竟自言自語起來了。鳥兒對我唧唧叫。牠可真懂我的話呢!我打開鳥籠,一隻手慢慢伸進去,捏緊了拳頭,別讓牠啄我手指——拳頭總是嚇唬人的。牠輕輕啄了一下我的拳頭,沒動靜,牠又啄了一下,又沒動靜……如此試探下去。我伸開手掌,牠居然停在我手上了。兩隻小眼睛望著我閃呀閃的。多麼溫暖柔和的小生命!鳥兒比男人好,我們彼此信任,彼此依賴。就是開了燈,牠也會在籠子裡撲來偎在我手上。
心已碎,反而沒眼淚了。
「是,先生。」
只有一次,牠嗤的一下就從籠口飛出來了,在兩面鏡子之間飛來飛去。我在兩面鏡子之間追來追去。鏡中鳥,鏡外鳥;鏡中人,鏡外人,飛的飛,追的追。
「不是!不是!我不是日本人!」
船啟錨了,我穿上鵝絨大衣,一層層樓,東轉西轉,轉到船頂甲板。海風很大,甲板上成雙成對男女走來走去。我從沒見過那麼多肥胖的中年人,挺著肚子,在黑黑的風中走。隔著玻璃窗,大廳裡的老人,拄著枴杖,或坐著輪椅,癡癡望著紐約的夜。我在他們之中,居然顯得硬朗年輕了。
「死了。」
「不扔在盤子裡,扔在哪兒?扔進我褲子燒我雞|巴嗎?」
車子開到海邊,遠遠就看見聳立海和圖書上、飄著英國國旗的巨艇,簡直就是一座白色的海上城市。長長兩排黑制服、黑蝴蝶領結的船員站在大廳門口迎接旅客,面露英國紳士的微笑,口說英國紳士輕蔑的「可可泥」英語——卑微的倫敦人語言。依著ABCD……的次序,船分十二層,旅客也就分十二級,或上樓、或下樓,各就各艙,各知其份。長長的走廊看不到盡頭。我為看海而來,而我那單人小艙只有一個小圓洞的海。我忽然想起雲飛風起的長城,鳥啼山驚的三峽,古木參天的阿里山。我永遠走錯地方,迷失方向。船上十天的日子怎麼過呀!
「十二大道,五十五街。」
「不是!不是!我不是日本人!」
「你會在鏡子上撞死呀!」我對鳥兒大叫,鏡中的我也大叫,絕望地張著嘴。
「啊,多久了?」
「那兒碼頭有好幾個。你得告訴我是哪個碼頭。」
「哪個碼頭?」計程車司機說的英文帶著濃重的拉丁口音。
我終於關了燈,牠才在沙發扶手上停下。我用食指和大姆指捏著牠的頭,牠才乖乖回到籠中。鳥在黑暗中是飛不起來的。鳥的頭被捏住了,也就馴服了。
小鳳求生的能力實在可佩。她在大陸是中學英文教師。她一到我家,立刻找工作。餐館、超級市場,什麼活都幹!查理誇她適應能力強。他給她買收音機、錄音機,學英文嘛!還說要教她開車。有天晚上,小鳳在廚房洗碗,我撞進去了,查理正吻她裸|露的脖子。美國人嘛,接吻,握手,全是禮貌,不必大驚小怪。
查理為小鳳在他公司找到一個秘書工作。她就搬出去了。查理一向不回家吃午飯。小鳳搬走以後,他也不一定回家吃晚飯了。加班呀,應酬呀,出差呀……忙,忙,忙!我也難得見小鳳一面。她偶爾打個電話來:也是忙,忙,忙!
「共產黨囉!」
「對你,我不願這樣子騙下去。對小鳳,我對她沒辦法,她懷了我的孩子。我一直想要孩子,你知道醫生說你不能生育,你是個好人,你會原諒我。我們夫妻一場,也有過好日子。我一定瞻養你,房子給你,薪水給你三分之一。」他提了一箱換洗衣服就走了。
「菲律賓人?」
我不理他了,埋頭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侍應生端來的燻鮭魚。他把一杯雙份威士忌放在裴恩先生面前。史密斯太太將一塊肥羊肉塞進嘴裡。
「那你為什麼還要她呢?」我冷冷地問。
「日本人!當然!我到哪兒,哪兒就有日本人。」
「別走!我話還沒說完!這條船我坐了八次了。服務一次比一次差,你們英國重振國威只能靠遊艇了。這樣糟的服務,行嗎?大英帝國完蛋了!別走,我話還沒說完……」
「桌子全滿了。我一定盡一切可能。」
「不是!不是!」
「菲律賓人!」她搖搖頭說,說的也是「可可泥」英語。「他們不能進客人房間。我們招募了很多菲律賓人,穿灰制服的。」
我也要盡一切可能去找那個色彩濃烈的女人。一下午我就在那白色海上城市尋尋覓覓。橋牌廳、賭場、健身房、游泳池、高爾夫球場、網球場、電影院、音樂廳、酒吧、舞廳、圖書館、俱樂部、醫療室、巴黎古喜時裝店、紐約賽克絲時裝店、英國海瑞斯百貨店、經濟顧問室——正是華爾街股票狂跌的時候。到處是尋歡作樂的人,獨不見那一抹色彩。
「啊!抱歉。」
那一對男女可真是「衣冠楚楚」。男人挺著繫黑蝴蝶領結的脖子;女人黑緞灑金夜禮服露著黃毛黑斑的駝背。兩人全翻眼朝上看電梯上的字母由F亮到E,亮到D,亮到C……我掃眼看那說話的男人。他穿了一件灰地藍格子蘇格蘭呢上衣,淺灰呢褲,不倫不類打了條黃底土色斜條領帶。
我到加勒比海上去,到熱帶的島上去,只因為醫生要我去換換心情。他說我得了憂鬱症。
「嗨!」他向我打招呼,「我是裴恩先生。」他指指史密斯太太。「我們是床友。」說完獨自大笑。
「先生,你要吃什麼?」侍應生將黑底燙金菜單放在裴恩先生面前。
查理終於要拋棄那份「安全感」了。大概更年期的男人對「安全」會感到厭倦吧。查理說他不要離開我,但是,他禁不起小鳳「苦苦央求」:「只一次,只這一次!」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她懷孕了。查理要她打胎,她不肯:她要鬧到家裡來,她要鬧到約翰生公司去,她要鬧得他身敗名裂。
「對不起,許多人在上船之前就訂了桌m•hetubook.com•com子。各人有各人的條件。我們尊重客人的要求。她要求和人分開,獨自一張桌子。」
「我丈夫到甲板上照相去了。」同桌的女人向我解釋。「我是史密斯太太。」
「喂!」他招喚黑西裝、黑蝴蝶領結的侍應生。「威士忌!雙份!」他點燃一支煙,將火柴扔在面前白淨的盤子裡。
「我可不可以換張桌子?換到牆角那位——」我指指戴黑呢帽、大墨鏡的女人。「換到她那兒去。那張桌子只有她一個人。」
「我不知道。」
晚餐時分,船上規定客人穿正式服裝。我無情無緒,穿了一件藍印花布旗袍,走近電梯,裡面已有一對男女和一個男人。只聽見那單身男人說:
「我叫瑪麗,」穿白制服的女侍者在門口說。「你的行李還沒從碼頭上運來,菲律賓人是運行李的。他會把行李放在你房門口,我再放進你房間。」
史密斯太太連忙挪過桌上的煙灰缸,將他菜盤裡的火柴、煙蒂倒在煙灰缸裡。「請別再把煙扔在乾乾淨淨的盤子裡,好不好?」
我將葵瓜子一顆顆嗑好,放在小碗裡,另用小碗盛了水,一起放在籠子裡。牠啄起一顆葵瓜子,抬頭望望我。我點點頭,牠又啄起一顆。吃飽了,牠就滿籠子飛。鳥籠掛在起坐間中央,兩邊的牆就是兩面大鏡子。鏡中鳥,鏡外鳥,全要從籠子裡飛出去,飛向發光的鏡子。
「我們全都是衣冠楚楚,隨時會嘔吐的病人。」
「我剛開車。我從古巴來的。」
船開到海上,就顛簸起來了。我吞了鎮靜丸,船搖呀搖的,居然睡了一夜好覺,誤了早餐。中午去哥倫比亞餐廳。偌大一個餐廳,只有寥寥幾個旅客。飯桌是預先分配好的,對號入座。我那張六人座的圓桌只有一個兩手戴滿金、銀、寶石戒指的女人。又是一個胖女人!不過她也是單身。又多了一個伴兒!
「先生,我還得到後面很遠的廚房給你去端菜呀!我還得伺候其他客人。」
「我是個畫家。」
「中國人嗎?」
臨走時小鳳撲在我肩上哭了。「表姐呀!『文化大革命』,我挨整挨鬥,因為我有你這個海外關係!唐山大地震,丈夫孩子都完了。我只有你這個親人了。」兩年前,我終於利用「海外關係」把她接到美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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