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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幽會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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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她嗎?」邁可問。
她仍然笑瞇瞇:「我丈夫是中國人。」頓了一下,「我是越南人。」她指著我問邁可:「你太太嗎?」
她黑色貼身薄皮褲,向下順看,滾圓的腰一溜裹下去,裹進黑色貼腿長統皮靴,鬆蕩蕩的黑毛衣,肩上漫不經心搭了條長長的白絲巾。她仍然帶著那頂寬邊黑呢帽。
「啊,是她!」
「啊,」她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明白了。」
「記性好的女人很可怕。」邁可笑著說,一面從架上取下一條孔雀藍絲領帶,「你看這條領帶怎麼樣?」
「只有一個。」我想起查理,掠過一陣陰影,又勉強灑脫笑笑。「可惜只有一個。」
她遲疑地笑笑。「嗯。」
「我也是!」我說。
「他就不行!」安德生太太用手中的叉子指點丈夫。「他是電腦專家,會看電腦,不會看人!」
「那你來幹什麼的?邁可!」
「我又不是來找伴侶的。」邁可笑著說。
邁可掏出信用卡。「周太太,你是百慕達人嗎?」
「她到哪幾個島上去?」邁可連忙問。
「有人,就有戲。」邁可一手指向外廳。「那邊是阿拉伯人。」另一手指向內廳。「這邊是猶太人。我們這張桌子上還有中國人!可有戲看哪!」
「你們瞧!沿海的房子多漂亮!淺紫,淺藍,淺綠,淺紅。百慕達是加勒比海上最美麗的島,就像義大利的威尼斯!」
「我們明天停百慕達。一天停一個島:百慕達、聖馬丁、巴巴多斯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提尼克、聖托茅斯。你上岸去觀光嗎?」安德生太太問邁可。
「你可是中國人的姓啊。」我說。
就讓他叫我莉莉吧!無所謂,全是海上過客,我們各自向侍應生點了菜和酒。
「中國開封也有猶太人,她懂不懂猶太安息日是怎麼回事?你這位可愛的中國妻子!」
「我對人——有興趣。」我怯怯地說。對人有興趣嗎?天知道!為什麼說那話呢?表示我也挺深奧的,並不是唯唯諾諾的木偶。
「莉莉!你為多少男人配過領帶呀?」
「我想她是個寡婦。」安德生太太說。「要不然,就是離了婚的。」她瞟了我一眼。
「一、二、三、四、五……」邁可環視餐廳。「我們屬於少數。」他對我說。
「我來買條領帶。忘了戴領帶在船上吃飯還得勒緊脖子。我戴的領帶是臨時向船上職員借的。」
「別走,莉莉。我買了領帶一道回船。」
「你怎麼知道她是寡婦?」安德生先生問他妻子。「我怎麼看不出來?」
「每個島上有好幾項活動。她只去巴巴多斯坐潛水艇到海底看魚;再就是聖托茅斯的『康笛季遊艇』狂歡會。」
「邁可!」我叫了起來。「你怎麼在這兒?」
「黃底土色斜條領帶。」
誰跟他團結?走花溜水的人。他不過是要用我做幌子,去接近那神秘的阿拉伯女人。上了這條船,就被逼上梁山,我非獨立不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一走進哥倫比亞餐廳,經理就說有好消息:他在內廳為我找到了一個空位。內外廳只隔一扇欄柵。
「啊!她是這條船上叫我最感興趣的人。人,我說的是『人』。」
「算了吧!」安德生太太向他招了一下肥胖的手。「你這個單身漢對女人有興趣,我們也會原諒你呀!」她自顧自笑得很得意。「嗯,好鵝肉!烤得恰到好處!」
「這是個流浪人的時代。」邁可走出店自顧自說。
「不是!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我在這大海航行的船上必須不斷否定他人眼中的「我」。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並不想知道。
「不必認真嘛!」邁可笑著說。「做做戲也滿有趣的。」他朝外廳戴黑帽子的女人看去。「我憑直覺感到那個女人身上有戲。我和她的房間都在E層。我故意走過她房門口。她門上日夜掛著『請勿干擾』的牌子。我在船上逛上逛下,也沒碰到她……」
教主大笑走開了。侍應生拿來酒和菜。
「猶太安息日。」邁可說。「我小時候,每逢猶太安息日,就去幫一個猶太人家點火。安息日猶太人是不能點火的。他們雇我點火,點一次五毛錢。」邁可說完走到猶太人桌邊,談了一陣,回到我們桌上。「那年長的是猶太教主。安息日的食物,必須經他祈禱淨化後才能吃。」
「好。」我又是一說出口就失悔了。我為什麼聽他擺佈呢?我這個被動劣根性永遠改不和-圖-書了。
一張四人座的圓桌,已有一對男女坐在那兒吃起來了。電梯上自稱為「病人」的人也在那兒坐下了。
「我是來船上寫作的,沒有任何干擾。」
「啊?你對女人也有興趣?」
「那麼美的一個女人,孤孤單單到海上來旅行。男人到哪兒去啦?不是死了,就是離了!像我這副德行——」安德生太太笑著看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也還有你這個安德生先生呢!到這船上來的人都是成雙成對。要不然也會配成對。你我不就是十年前在船上碰到的嗎?」
邁可點點頭。
教主走過來了,指著我對邁可說:「中國人嗎?」
「我上午去旅遊室訂觀光票。她——」安德生太太朝外廳戴黑帽子的女人瞅了一眼。「她也去訂票。」
有酒、有菜,我就不必沒話找話說了,只顧埋頭吃飯。
「嗯。你。」

「我叫李莉。」
「你好!莉莉!」邁可說。
「到哪兒去?」
「不是,不是!」我連連搖頭。「我們在船上碰到的。」
「英國人,美國人。他們到這兒來休假。」
「我也不是。」我一說出口就失悔了;我竟成了邁可的應聲蟲。
「周太太,這位客人要付錢。」黑人店員對櫃檯後的東方女人說。
「小心!」安德生先生對我說。「邁可是劇作家,他在找寫作材料。」
「好。」
這時我才注意到內廳有幾桌人都站起來了。男人頭戴猶太瓜皮小帽。一個年長的人手拿猶太經書,唸唸有詞。眾人隨著唸。祈禱www.hetubook.com.com完畢,互相斟酒,坐下喝酒。
「真巧!」他為我拉出身旁的椅子。「我們一同乘電梯上來的,我叫邁可,這位是安德生先生。這位是安德生太太。」
「衣冠楚楚」的安德生夫婦向我嗨了一聲。
「不認識,她好像很孤僻,不愛和人講話。」
回到船上,我們已淋成落湯雞了。
他搖搖頭。「我對觀光沒興趣。」
次日船抵百慕達。船舷兩側繫著的小艇全卸下作為渡船,送旅客上岸遊覽。我在人群中沒見邁可,也沒見戴黑帽子的女人。他們倆大概「團結」去了吧。我想起徐志摩的「偶然」。邁可大概是那麼「偶然」一下子的人。偶然的團結——我自覺好笑,一面聽黑人司機誇耀百慕達的美景。三人一組,分乘出租汽車,沿海岸行駛。百慕達是英國殖民地,原居民是黑人。
「她是阿拉伯人。」安德生太太說。
「誰的房子呢?」
「到巴巴多斯海底看魚,到聖托茅斯的遊艇狂歡會。」
「我?」
「你怎麼知道?」我問。
「她?」我突然明白了。這條船上只有一個「她」:戴黑帽子的女人。「啊!沒看見。」
「我不是可寫的材料,我是個平凡人。」
「我太太看人很準。」安德生先生說:「護士長嘛!活人死人,她看得太多了!」
「什麼?」
「好極了,回頭見。」
「有個電影就叫《平凡人》,還得了金像獎呢!」安德生太太說。
「好極了。正好配你那件灰底藍格子上衣。」
「謝謝。你——我——」他指https://www.hetubook.com.com指戴黑帽子的女人。「她——,只有我們三個人是這船上的異類——單身。我們得團結才好。」邁可笑著說。
「你瞧她眼睛:大、深、黑,她的皮膚:黑、白、黃調在一起的顏色,她的五官,刀削一樣分明。她說話有中東口音,我聽見她和經理講話。」
「你和我一塊兒去,好嗎?」邁可突然問我。
走進水晶宮時,大好晴天。走出水晶宮時,傾盆大雨。乘車趕到海邊,小艇已經開走。我水淋淋鑽進路邊一家小百貨店。
多年前兩個小孩玩皮球。球滾,孩子追,球滾進一個地洞。洞裡就是水晶宮。長長短短的彩色水晶柱自洞頂吊下,反映在洞底湖中,閃出種種幻象:森林、花朵、野獸、舞蹈的人,還有蓮花座上的如來佛呢!
我沒作聲,害怕又說錯了話。我在他們眼中大概是個捻手捻腳的人。
「少數不守規矩的人,沒穿上正式衣服。」他轉身看長廳門口。「啊哈!又來了個少數民族!」
「回房去,叫杯熱咖啡,喝一小杯白蘭地,洗個熱水澡。待會兒在餐廳見。」邁可像囑咐孩子似地對我說,招招手,正要走開,轉過身來。「今天你看見她了嗎?」
他走了幾步,又轉身叫我,「莉莉!今天晚上皇后廳有個羅馬尼亞音樂家演奏:潘神笙。我在巴黎聽過他演奏,世界第一流。你去嗎?」
黑人司機似乎毫無怨氣,很滿足的樣子。英國人是善於統治的民族,我想。百慕達的鳥語花香可以麻醉人吧。黑人司機堅持要我們去看當地人自豪的水晶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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