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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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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獎券

愛國獎券

顧丹卿點頭笑笑。「唯一的消遣。」
烏效鵬掃掃嗓子,看著漫畫,用一老一少的腔調開始了:
「你不轉也會花眼,老先生。」烏效鵬不屑地朝他笑笑。「我訓練有素,不會花眼。告訴你,我怎麼走法: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碰到牆,向後轉;再一步一步,碰到牆,向後轉,再一步一步,碰到牆,向後轉。你知道怎麼向後轉嗎?就和小學生下操一樣:一——二——三——」他腳尖抵腳跟,照著自己的口令轉過去。「慢慢的,慢慢的,這樣子,你決不會轉花眼。不信,你試試!」
「那麼,請問,你到底對什麼感興趣?」
「你呢?老萬。」顧太太調皮地望著他,「你關著門,嘰嘰咕咕,和誰談情說愛?」
「真好哇,爸爸!只是,只是有一點,爸爸,這兒東面是海,西面也是海,南面是海,北面也是海。一上了這個島,可就出不去啦!」
「聽,賣晚報的來了。」萬老頭兒這次可搶先行動,抓起了桌上漿糊瓶供著的愛國獎券,跌跌撞撞跑出去,從報童手裡搶了一張晚報,叫了一聲「第一特獎七六一四……」沒說完就跑回自己房間,關上了門。
「你轉來轉去,豈不轉花了眼?」萬守成好奇地望著他。
立約人:顧丹卿 顧曹文娣 烏效鵬 萬寧成
「當然!」
顧丹卿一直坐在桌旁,在幾張紙上畫著什麼,沒有說話。烏效鵬又踱起步子來了。
沒人答腔。烏效鵬又開始踱來踱去。
「老烏,」顧太太還沒說,就噗嗤笑了,「你一個人在房裡,悶聲不響,揮拳擦掌,你在打擂臺嗎?」
「你就是老百姓!」
「你打呀!他打呀!我打呀!海、陸、空軍打呀!」
「別唸了,老烏。」顧太太招了他一下。她看見萬老頭兒靠著門框,拿著一條烏髒的白手帕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撇著小三角眼,又是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我知道,又沒中。最後兩個數字不對,連十塊錢也沒有中。」
「我就是老百姓?」
萬守成嘿嘿笑了兩聲。「不錯,不錯。我來和你們共襄盛舉,在一塊兒等好消息。今天的晚報怎麼還沒來?」
「誰打呢?」顧太太仍然歪著頭,似笑非笑。
「嘿嘿,混時間嘛。工工整整,小楷字。」
「你有兩個老婆在大陸?」顧太太望著萬守成,不相信,但又同情。「你有兩個老婆?真的嗎?來臺灣這些年,你從來沒有提過。」
「打回和-圖-書去呀!」
「七——六——一——四——九——六!」萬守成跟著唸,一手捶自己的腦袋,「年輕人,到底比我腦筋好。」
「別忙。根據民主原則,皇帝候選人必須發表競選演說。」
「轟轟烈烈地散步呀。」烏效鵬也笑了,「轟轟烈烈地長途散步。」
「天天抄,日夜抄,到底抄什麼呢?」
「你在繕校室裡抄,回到宿舍裡也抄。」
「簡單得很:第一,奴才掌權,第二,實行民主,人人有言論自由,人人有選舉權,第三,全民投票,選舉皇帝!」
「你每天在你那間鴿子籠裡,轟轟烈烈地幹什麼?」顧太太笑了起來。
「怎麼才太平呢?爸爸!」
萬守成嘿嘿地笑,「我連這個消遣也沒有。我有八個兒子,兩個老婆,全在大陸。」他望著桌上用漿糊瓶供著的愛國獎券。「我老家也有這樣一個城門樓。我一直在外省做事,難得回家一趟。回去一次,必定雙喜臨門:一個老婆跟我生一個兒子。」這下子他可笑開了。
「好,爸爸,兒子恭聽!」
「不要疑神疑鬼。附近也許什麼人家有問題人物。我們是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還有——生孩子,生孩子總不是為共黨張目吧。」
「胡說,你又忘了!忠臣,孝子,這是咱們幾千年的傳統。你做兒子的,要投老子一票。」
「當然是你聽我的話!我是老子,你是兒子,這是咱們幾千年的傳統文化。你老子做了太平島上的皇帝,就是咱家世世代代的天下了。」
「好,爸爸,請您老投我一票!」
烏效鵬還在太平島上裝皇帝,人格一下子轉變不過來,眼瞪瞪站在房間中央。顧丹卿夫婦笑得喘不過氣,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顧太太突然明白了,不笑了,但並沒動,只是坐在那兒,偏著頭聽萬守成房裡的動靜。鴉雀無聲。好一會兒,他的房門才打開了。另外三個人湧到他房門口。烏效鵬從萬老頭兒手裡一把搶過報紙,翻開來,是倒的,又顛倒過來,唸著「七六一四……」
「我知道。」烏效鵬又停住了腳,看看床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四個孩子,又看看顧太太的大肚子,笑著說:「生孩子!」
「少說兩句,留著好打發閻王爺。」顧丹卿仍然在紙上畫著:「古人說,三十六策,走是上策。我說,三十六策,沉默是上策。再說,談來談去,這些年,談出個什麼名堂來?」
「兒子,別嚷嚷。這樣才www.hetubook.com•com好呀!天生一道好水幕呀!誰不聽話,誰就別想出去!」
他瞪著眼,不知是沒聽見,還是答不出話來。
「老百姓的皇帝呀,兒子。」
「全國同胞,我的政策是:太平島上享太平,洋山芋如山,洋可樂如海。請各位同胞投我一票,我做了皇帝,你們就有福了。拜託,拜託!請投我一票!」
「兒子,漂洋過海,可到啦!太平島上的風光真好哇!」
「喂,喂!」顧太太向屋子裡另外兩個男子招招手,「你們都說說看,中了特獎,幹什麼?」
萬守成哈著腰站在公教人員宿舍的走道上。三盞兩百支光的電燈照得窄窄的走道通亮。他盯著兩手捏著的字據,一字一句又唸了一遍,疊了起來,從褲子後袋掏出了紅色塑膠夾子,把字據塞進緊裡一層,緊貼著身份證和在大陸妻兒的照片。夾子放回褲袋之後,他還用力拍了一下,這才從襯衫上方口袋裡摸出了玉綠色的愛國獎券。獎券正中間印著雕花屋簷的城門樓,前面還有兩棵盤根錯節的古松。萬守成拿著獎券看,仍然哈著腰,一面摸著他開了頂的禿頭,摸著,摸著,突然抬起頭來,仰天長嘯——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朝上張著嘴巴,撇著小三角眼,倒像欲哭無淚的樣子。
「喂,老萬!」烏效鵬正在顧丹卿夫婦房裡踱來踱去,看見萬守成拿著獎券走進房來,突然停住了,大叫了一聲:「二十萬!今兒晚就要到手啦!」
「你要是給我磕頭,我就告訴你!」烏效鵬停住腳。「七——六——一——四——九——六!」
「英雄不提當年勇。兩個老婆算什麼?我以前呀,嫖、賭、酒——無所不來。現在人老骨頭硬,最重要的是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這個特獎非中不可!」萬守成指指桌上供著的愛國獎券。
「老百姓?爸爸,老百姓在哪兒?」
「好,爸爸,兒子就投老子一票。」
烏效鵬又停止了散步,走過去接過漫畫,一張張地看。「絕,真絕!你把美國人的Popeye漫畫改成了『太平島』。這簡直可以編成相聲!」
證人:李金發(萬發雜貨店印)
顧太太連忙關上窗子。
「完不了!」萬守成難得那麼有把握地對烏效鵬講話,「七八百人的通訊簿,一面抄,一面有變動。有了新交,加上去;死了的,刷掉!達官貴人,昨天威風凜凜,活蹦亂跳,就https://m.hetubook.com•com像你老兄一樣,」他一根指頭點點烏效鵬,「今天我——就把他刷掉了。」他說那個「我」字,不但拖得長,還是上揚的腔調;身子也挺直了,一下子比人高了一截。「閻王爺的陰陽簿上有了他們的名字,我這兒就把他們一筆勾銷。我一批批地刷,刷呀,刷呀,刷呀刷。」萬守成搖頭晃腦,自說自話,越說越有勁。
「老烏,」萬守成說話了,「我一向佩服你的頭腦。你看咱們回得了大陸嗎?」
「爸爸,做誰的皇帝呀?」
中華民國五十七年五月十九日
「工程浩大,」烏效鵬喜歡逗那老頭子,停下步子,裝著很嚴肅的樣子,「等你抄完了,我們來大大慶祝一下。」
「畜生,住嘴!你擾亂選舉,老子就打你屁股!教訓教訓你什麼是民主。老子……」
「消遣?」顧太太說,「我可不奉陪了。」
「老萬,」顧太太笑著說,「現在你該記得獎券號碼了吧!你說說看!不准看桌上的獎券。」
「別急,」萬守成拍拍顧太太的肩,用桌上一個沒有蓋的漿糊瓶子支著愛國獎券,放在桌子正中間。「這次準中特獎!聽我說,昨兒晚財神爺給我托了個夢。老實說,財神爺是什麼樣兒,在夢裡也不清楚。反正他的的確確是來了,騰雲駕霧來了。我趴在地上直磕頭,牙齒磕得咯咯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財神爺先開口了,說這次中特獎的是雙號。我要問他是不是咱們這個號碼,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急得直捶頭。財神爺惱火了,舉起拳頭照我揮來,說:『你這個窩囊貨,連個獎券號碼也記不住,還有何用?』我嚇醒了,原來是屋頂又垮了一大塊石灰,正好打在我頭上。」
「不等,不等又幹什麼呢?」顧丹卿幽幽說了一句,仍然在一疊紙上畫著什麼。
「我在給自己打氣。人不能洩氣呀!我要幹,一天到晚不停地幹,越幹越有勁。」
「得了,得了,」烏效鵬用漫畫向他們招了幾下。「再說下去,人都活不下去了。來,來,我來給你們說相聲吧!」
「二十萬!二十萬!」顧太太挺著大肚子坐在床沿,拍著剛放上床的孩子,「年年等二十萬!」
「年輕?我頭髮都白了!你瞧,你瞧,我隨手一摘,就是根白頭髮。」烏效鵬摘了一根頭髮,用兩根指頭搓把著玩了一番,慎重放進襯衫口袋裡,又開始在房中踱步子。突然,www.hetubook.com.com他又停住了。每逢緊要關頭,他就會停下。「這次是真的要中特獎了。你們選我去買獎券,賣獎券的那個小姑娘遞給我一張,我不要,我要自己閉著眼睛抽,在心裡卜了個卦,雙號就中獎,單號就完了。我這隻手,就像小鳥叼卦一樣,」他閉著眼,亂晃著右手幾根指頭。「一叼,好!」他睜開眼,雙手一拍,「就是個雙號!以前我們合夥買獎券,我可沒有這樣的感應——這叫做第六感。我們合夥買了多少獎券了!噯?多少張?」
「別亂嚷嚷。老子說什麼,你就聽什麼。從今以後,太平島上享太平!」

「爸爸,爸爸,我還是想不通,兒子一個人代表不了全國同胞呀!」
「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有什麼可問的!」烏效鵬又停住腳,舉起一隻胳臂,拐肘擱在桌子上,使勁鼓起了胳臂上的筋絡。「你瞧,我渾身是勁!我是要轟轟烈烈幹的人!」
「處長的通訊簿。」
「你這個啞巴可開口了。」顧太太對她丈夫說,「這個人,三扁擔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每個人回到自己房間。只聽見烏效鵬在他三個榻榻米的房間裡,用走了板的腔調唱起京劇來了:「……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盡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皇帝也由全民選舉,那就更民主啦,咱們民主起來,比美國還要民主!」
夜色更暗了。屋外牆角孤獨的鳳凰木像鬼影子一樣飄呀飄的,大白貓蹲在樹下淒淒叫著。天邊一股煙子,比天更黑,在一片紅光中向上竄。遠處傳來救火車緊急的噹噹聲。什麼地方失火了,沒人理會。兩百支光的電燈照亮了八個榻榻米上的現實——舊皮箱上堆著潮濕的開襠褲和包著一泡屎的尿布。
「等一等,別來相聲,等一等。」顧太太走到窗口,向矮牆外的巷子看了一眼。「先看看外面有人沒有。最近我發現有幾個戴黑眼鏡的人,常常打我們宿舍門口走過去,路口天天停一輛吉普車。我心裡一直彆扭。準是特務!」
「告訴你,」顧太太指點著丈夫,「就憑你這幾張爛畫,他們就可以給你戴帽子,說你是共黨間諜。」
顧丹卿一家六口,住在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屋子裡,燈光亮得刺眼,顧太太自己說過:「到臺灣以後,實在憋夠了,只有在公家電燈上出氣。」兩張大竹床佔了大半間房,一張竹床上東倒西歪地睡著四個孩子,m•hetubook.com•com顧太太叫他們「破廟的菩薩」。靠牆不方不長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堆著雜誌、紙張。有本雜誌封面是蔣介石閱兵的照片以及他文告的紅色大標題:反攻必勝,建國必成。另一本雜誌的封面是坐在浴缸裡一頭皂沫的裸體女人。屋角有隻赭色舊皮箱,側面籤條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隱約可見「由上海至臺灣:顧丹卿」。
愛國獎券撕碎了,扔在萬守成房門口。獎券上的古松,只剩下光禿的枝槓和半截樹幹。接近泥土盤根錯節的那一截不知到哪兒去了。
「在三個榻榻米上,真可以做許多事情,信不信由你。」烏效鵬的神情認真起來了,又開始踱來踱去。「一張行軍床,早上拆,晚上才支起來。三個榻榻米,也可作運動場。我來回不停地走。走,走,走。吃了晚飯,走到半夜。你想想,那豈不是長途散步?」
萬守成搖搖頭。「年輕人的事,我不來。」
顧丹卿放下筆,望著他完成的一疊漫畫。顧太太走過去,拿起漫畫,一面看,一面笑,敲著丈夫的頭說:「小心你腦袋!這可不是好玩的。」
「爸爸,我只聽說過選舉總統,從沒聽說選舉皇帝。」
立約人顧丹卿等四人經萬發雜貨店老闆李金發先生作證,合資購買第一八六期愛國獎券一張,獎券號碼,七六一四九六,淨得獎金,四人同意平均分配,並各抽二十分之一酬謝證人,恐口無憑,特立字據為證,各執乙紙。
「不知道。」
「當然?我看——」顧太太突然頓住了,瞟了一眼窗口,好像窗外有人似的,放低了聲音,斜望著烏效鵬,似笑非笑,帶著幾分挑逗的嫵媚,「怎麼回大陸?」
「在三個榻榻米上。」顧丹卿補充了一句。
「是您聽我的話,還是我聽您的話!」
通亮的走道上,每扇門都是關著的。
老萬坐在靠門口的藤椅上,摸著禿頂的頭,貶巴著眼。「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又忘了,剛才在走道上我還唸了好幾遍。」
「中了特獎,你幹什麼?」顧太太笑著望著那老頭兒。
「十張。」顧太太頓了一下,「嗯,十張。買一張,等一次,等中獎。等,等,等。等到何時了?」
「好,你去打吧!老顧去打吧!老萬去打吧!」顧太太笑了起來,「我可只有在這兒等。等,等,等。」
「我一沒情,二沒愛,那都是天寶年間的事了。」萬守成揮揮手,告別的樣子。「我在房裡抄東西,抄一個字,唸一個字,不停地抄,不停地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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