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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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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小白花

一朵小白花

「這是校長吧?這——這裡有一封信是張科長給您的。」他哈著腰雙手將信奉上。
我把手裡的黑毛扇在譚心輝肩上拍了一下。
「什麼事?」譚心輝背向韋先生坐著,扭過頭去,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我把她的手打了一下,又恢復了我往日的專斷。
「是,是,我也聽講!來臺灣以後,還聽說她一直沒結婚,現在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研究數學。」譚心輝用手在茶几上抹了一下,彈了我一臉的水,「死鬼,你什麼都記得!」
「你別說,那可真是怕人,深更半夜,『求偶心切』吹哨子把我們叫醒,說是土匪來了,叫我們趕快穿好衣服,結隊到城牆上去。那天晚上,我才覺得『求偶心切』真是好,對每個同學都那麼關切,像個媽媽一樣。」

她終於搖搖頭。
「你真能幹。」
「喂,」我問她,「你那朵小梅花呢?」
我們隔著茶几,牽著手笑。
「你看你又忘了,你再想想!」
「帶一塊紗布?」韋先生額頭上的三道老虎紋更深了。
嘩啦一聲,玻璃杯滾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們倆看看那閃爍的玻璃屑,看看彼此閃爍的眼睛,爆出的笑聲,比那碎裂的玻璃聲更明亮,更清脆。譚心輝拍著我的肩:
「對了,」譚心輝懇切地望著我,「你們倆怎麼樣?一定很好。他以前追求你的時候,那一股傻勁,同學們誰都知道,在女生宿舍門口一站就是幾個鐘頭。」
「其實,那麼幾個兵守在城牆上,有什麼用?」
我笑著點點頭,覺得我們之間的冰凍漸漸在溶解了。

「信上有兩句話,後來我們總是拿你開玩笑的:沒有愛情的心,像——像什麼呀?我還是忘了。」
譚心輝尷尬地笑了一下,又坐了下來。
我們一同走出籬笆門,一個人把那輛閃亮的三輪車推了過來。
「譚校長還幫我放哨呢!」
「記得當時年紀小,
「不成話!不成話!」
「你嚇得直哭。」
「那也是胡鬧!」
「又是來謀事的。」
「好,好,走吧!」我早已不喜歡吃零食了,尤其不喜歡吃什麼麥芽糖、蘭花豆了,但我並沒說出來。
「你可記得我們那一小堆人談的什麼?」
我們沉默著。她顯然在思索,也許會想出比剛才更妙的主意。我由椅旁地上拾起一把黑毛扇,撕著那黑色的羽毛,彷彿撕著那片鬱悶的沉默。我想著往日那個穿藍布衫的譚心輝,在橘林裡摘一個橘子,腋下夾著一本小說,跑到後面小山上看落日。我又看錶了:正好五點半。我想是該走的時候了,正準備起身告辭,那生澀的鋼琴聲又響了起來,是一個熟悉的調子:「偶然」。譚心輝醒了,對我說:
小几上的玻璃杯被我碰倒了,淌了一几的茶,浸濕了那一封介紹信——這就是那求職的人的命運。不過,我們對於這一切全沒理會。譚心輝愣著眼;我瞧著她笑。
「操場上的籃球架也修好了?」
「好的,張科長是我同鄉,周先生的事我盡量想辦法。這個——」譚心輝又握著兩手擱在膝上了,「這個——我一定考慮。你有多久沒教書了?」
我望著屋外一地蔦蘿影,彷彿又坐在當年的黃桷樹下,地上也是奇幻的葉影。我和譚心輝靠著那粗大的樹幹,手裡拿著課本,談著與課本全然無關的事——全是象徵少女的虛榮、夢幻與煥發的青春。
「那一天,所有的人,不准在學校裡喝茶、抽煙。」
「朋友?噯?你是校長朋友?」那老頭兒向校園一角瞟了一眼。那兒有一道矮籬,圍著一棟房子,房子上爬滿了蔦蘿;矮籬外停著一輛閃亮的三輪車。
「校長請你進去。」
「…………
我站在小學綠色的大門前,望著那朵小白和*圖*書花,用手把自己被風吹亂了的頭髮攏了一下,由大門上開著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在右手邊,有一間小木房子,窗口坐著一個老頭兒。
「還有汪夫子,她對愛情不談一個字,偏又喜歡坐在旁邊聽我們談。我們問到她頭上,她就罵人:『鬼扯!』」
「我們談的愛情!」
記得當時年紀小,
「好,你請坐。」譚心輝臉上立刻又結了冰。
我沒想到她也和我一樣對人生不滿足。
「喂,喂,」他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眨巴著眼,「你有名片沒有?」
我愛談天,你愛笑。
「五個?」她瞪著眼望著我,「哎呀,我簡直不敢相信。好像是沒多久的事嘛,你梳兩條長辮子,辮梢一天換一對花結子,跑起來一甩一甩的。」
「你真了不起,我們同學之中,你最有出息。」我說著,一面看看手錶:三點二十五分了。
「這兒最近下雨沒有?」
「喂!」那老頭兒抬起頭,「你找校長幹什麼?」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譚心輝微笑著瞅了我一眼,低下頭去,搬弄手指,又抬起頭來,嘴唇動了幾下,我知道是我們傾心相談的時候了。然而,門口又有人叫了一聲:
「真的?」譚心輝透著一臉懷疑的神色,「真有這回事?我還沒聽說過呢!美人兒怎麼會瘋狂到那種地步呢?」
「還有一個舍監叫『求偶心切』!」她也搶著說。
「硬是要得,你!」她又打了我一下。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一個瘦削的男人走了進來。譚心輝為我們介紹,那人是學校的總務主任韋先生。
雖然是驕陽當空的炎夏,那間屋子裡的空氣卻是一塊凝固的冰。我喝了一口熱茶。她把那疊信一一看了一眼,扔在書桌上。
這一次,是她看了看手錶,對我說:
「現在我女兒的兩條長辮子也是一甩一甩的。」
譚心輝搖搖頭。
「這些學生,太不成話!非得好好教訓他們一下不可!」譚心輝站起身來,氣勢洶洶地往外走。
「真快,真快!一轉眼,你都是兒女成行的人了。」
「幹個小公務員,一家人能夠餬口就是了。」
…………
「你在外面看見了校長家的雞,就把雞趕到教室裡來。我們大夥人把雞捉住了;我們倆把雞拿到附近農家殺了,燉了,然後拿到教室裡,一個人還分不到一塊,最後有人只嘗了一口雞卤,大家吃得哈哈大笑,一晚上沒上自修。」
「對了,」譚心輝拍了一下我擱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我們叫校長轟炸機。」
「我記得了,我記得了!我們怎麼談起來的呢?你逃土匪帶著一個小袋子,麻布挑花的,對不對?裡面除了衣服之外,就是程中啟給你的一束信。我們發現了,我就抽了一封,就著月光朗誦起來。你追我,打我,我跑著,唸著;同學們拍手叫好。」
「那當然!你那一股幹勁,我是知道的。」
「『偶然』,還是你教我唱的呢!」
譚心輝又以那種老成的方步走回原位。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對於兒童教育,還有點小小的研究。」他咳嗆了一下說,「我——我覺得兒童教育應該注意身體、智能,嗯——人格,對了,人格,三方面的發展。學校裡一般的老師只管教書,只管教授書本上的知識,忽略了兒童在其他方面的發展。」他又掃了一下喉嚨,「我覺得,學校應該充滿樂園的氣氛,使兒童能瞭解人與人,人與物的關係。」他又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額頭和鼻尖,「歌德說:『生活的秩序要在兒童的遊戲生活中去建立。』這話是不錯的,所以兒童的課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活動也是得注意的。我覺得——」
「丟囉!為了這件事,還和程中啟鬧了一場。」
我向她笑了一下。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是輕鬆,還是失望。譚心輝是我高中時代的好友,我們同坐位,同寢室,連衣物零用錢也不分彼此。畢業考試過後,分手的前一天,我們坐在嘉陵江邊一棵黃桷樹下,看著山頂的白雲,自嘆是「飄零的落葉,」實際上,我們是各自「飄」回家。我把母親給我的一對小梅花金戒指,送了她一個,約定十年後,無論我們「飄」到多遠的地方,再到嘉陵江邊見面。然而,我們分別十六年了,並沒見面。我高中一畢業便結了婚;譚心輝進了大學。我來臺灣後,聽說譚心輝也來了臺灣,在南部一個私立小學當校長;她大學畢業後結了婚,婚後兩年便離婚了。我常在報紙上看到關於她的消息,知道她是一位「傑出的女教育家」了。我住在臺北,一直沒機會見到她——這是個藉口,我承認,當年嘉陵江邊友誼的盟誓我早忘記了。人就是這樣子。這一次,妹妹在南部結婚,我擺脫繁瑣的家務與一群兒女,到南部去參加她的婚禮,才鼓起勇氣決定就便去看看譚心輝。但是,我一看到那凜然的校門,那老頭兒探詢的眼光;聽見他那句冷漠的答話,忽然覺得我來看的,不是一個兒時好友,而是一個陌生人。我轉身準備離去。
我們走到校門口,我又看見了牆邊那朵小白花,在陽光中快活地搖擺。我由譚心輝臂彎裡抽出手,走過去摘下那朵小白花,準備插在我朋友的頭髮上,她推開我的手。
「校長不在!」那老頭兒低頭整理桌上的一疊信件。
「我愛談天,你愛笑。
我點點頭。
「美人兒還說她要抱獨身呢,後來追一個男孩子,由北平追到南京。」
「真是凶,她一來就氣虎虎地罵人。」譚心輝大概已經忘記要去教訓學生那回事了。
我為她插好了花,挽起她的手臂。一篷篷的軟風吹來,我們同時哼出那支舊歌: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對,對,」譚心輝連連點頭,「汪夫子是那樣。」
「校長的話一點兒也不錯。」韋先生應著,帶著一臉的笑。他就是在笑的時候,額頭上也有三道皺紋,活像老虎紋,使得他的笑也有點兒張牙舞爪的味道。
周先生感激地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
我瞅了她一眼,沒話可說,只有喝了一口茶。一絲風也沒有;屋外的蔦蘿影也不動一下。遠處彈起了單調的鋼琴聲。我們之間的空氣又凝固起來了。我又看錶:四點三十五分了。我居然在那兒坐了一個多鐘頭!忽然「咚」的一下,一隻皮球正好撞在紗門的門框上。
我微笑著,看著自己一雙被家務磨粗了的手。
「我是她朋友。」
「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戴上眼鏡,反背著手,搖頭擺尾學校長訓話的樣子?『各位同學,這個的時候……』」
「校長!」
「你還偷過校長的雞!」
「可不是!真危險。那晚的月亮照在城牆上,也像是慘白的。我們靠在土牆上,看見遠遠火把來了,把一角天都照紅了。我們全擠在一堆,又冷又怕,牙齒抖得咯咯響。幸好土匪拐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沒有來。」
「我們小時候在一起唱的歌,你還記不記得?」我說。
我們停住笑聲。走進來的是那個看門的老頭兒。
牆邊一朵小白花,在陽光中快活地搖擺。
「修好了!」
「你記得也是一樣的,快告訴我!」她搖著我的肩。
「你知不知道?後來她上大學,愛上一個男同學,那個人又愛上另一個女同學,她跑到男生宿舍,把那個人打了一耳光和_圖_書。」
「好的,」譚心輝讚許了一聲。
我也由茶几上抹了一手的水,彈在她臉上。
「你在做事嗎?」
周先生一直哈著腰走到門外,才向譚心輝深深一鞠躬,向後退了一步,絆在一塊石頭上,幾乎摔了一跤。
她也笑了,搖著頭。
「強制執行嘛,這可有關學校的名譽,並且,」譚心輝現在可露牙笑了一下,「尤其是有關你總務主任的名譽。」
「沒有。」
「你還記得?我真是什麼都忘記了。逃難,家庭的不幸,在社會上碰到的失意和挫折。我是不是完全變了?」
「好的,好的。」譚心輝皺了一下眉頭,打斷了他咕咕嚕嚕的背誦,「有什麼消息我通知張科長。」
「嗯,還不錯,」她打了個呵欠,「不過臺灣的天氣也只是中午熱一陣,早晚都很涼爽。」
「還有,那一天,每個人身上帶一塊紗布。」
「好,我照校長的話辦。」
「是,是!夜晚熄了燈,她在寢室門口嚷著罵著,我們躺在床上啃蕃薯。一個大蕃薯一人啃一口,輪流著啃。她罵完了,我們一寢室的人把那個大蕃薯也啃完了。嗨,嗨,又脆又香!我們那一夥人呀,真是……」
周先生坐在椅沿上,彷彿多坐一點兒就不恭敬似的。他由褲袋中取出手帕,擦著額頭、鼻尖上的汗。譚心輝草草把信看了一下,放在茶几上。
「各人有各人的理論。小嘍嘍說她要是愛上一個人,她永遠不讓他知道,默默為他犧牲一輩子。」
「吃自己的,喝自己的,那倒是真的。」譚心輝頓了一下,「不過,那也沒多大意思!我要是不這樣整天忙得透不過氣來,更沒意思了!」
「他還是我同系同班同學呢!現在當我的總務主任。幸虧有這樣得力的人,自己省好多事。」
譚心輝無緣無故跟著我笑,和往日一樣。
「那倒談不上,不過,」譚心輝的勁兒上來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心直口快,不會鑽營,不會拍馬。否則,就憑我的資歷、學歷,我也應該當上了中學校長。我辦這個私立小學也不容易呀!不是肯幹,不是混得開,還會有今天了?」
這時,那綠紗門已經咿咿呀呀推開了,有人縮縮瑟瑟伸進頭來。譚心輝低聲向我咕嚕了一句:
「誰叫她平時那麼凶!」
「可不是!怎麼會幹出那種事來?」
「校長是不是住在那兒?」我指著那棟房子向。這一次,我索性把「譚」字也去掉了。
「我們不知怎麼睡著了,
「也沒有。」
我蹺起二郎腿,覺得不對勁,又把腿放了下來。
「丁一燕,想不到你來了。」譚心輝扣著衣領,由內屋走了出來。
「哪,你那一笑,和以前完全一樣!」她在我手臂上打了一下,叫出了我以前的綽號,「小燕子!」
「那——好,那就照校長的意思辦。我不打擾校長了。」
「是,就住那邊。」老頭兒坐在櫈子上,兩隻瘦骨嶙峋的胳臂叉在胸前,挽著二郎腿,挺悠閒的樣子。
「程中啟呢?在幹什麼?」
我一定是睜著眼睛,張著嘴巴,一副傻愣愣的樣子,因為譚心輝那莊嚴的神情,獨斷的口吻,又使我感到茫然了。
「請你進去講一下,好不好?我老遠從臺北來看她的。」
「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不好。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每個月初,薪水袋往我手裡一交!」我把兩手一揚,自己也笑起來了,彷彿在唱兒歌,單調到了滑稽的地步——生活就是如此。我接著問她,「怎麼樣,你呢?就一個人這樣下去嗎?」
「校長!」有人在門口怯怯叫了一聲。
「嗯!」譚心輝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帶一塊紗布。每個人帶一塊,誰發現了一點灰,一滴水漬,就馬上用紗布擦掉。」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譚心輝笑得顫巍巍的,揮手打斷了我的話,「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求偶心切』又在寢室門口大罵,你卻蒙在被子裡,打著電筒看情書!」
「不准動,我就要你戴上這朵花!」
他一走出門,譚心輝就湊過來低聲對我說:
「實在不記得了。」
「沒意思?」我這麼反問了一句,立刻想起了她以前說話的口吻。「對了,對了,沒意思,你以前就愛說這句話。」
「有點事要向校長請示。」
「在跑土匪那個晚上。」
「校長,有個周先生來看您!」
「好的。壞的地方統統修好了嗎?」
「還是你好,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一個人,自由自在!」
譚心輝穿著一件鐵灰綢子衣服;一絲不苟的短髮緊貼在腦後,半高跟鞋的鞋尖是閃亮的。她微彎著腰,邁著方步走過來。她整個的人,好像沒上滑潤油的機器,骨節都長了銹。她和我握了手,鬆鬆地。
「五個。」
「請問,譚——譚校長在不在?」我在「譚」之下頓了一下。假若不是那老頭兒一雙疑慮的眨巴眼提醒了我,我會連名道姓地說出了「譚心輝」。用那麼冷冰冰的名銜來稱呼一個十多年未見面的兒時朋友,確是一件彆扭事。
「『沒有愛情的心版,正像沒有星星的天空。』」我噗哧笑了,摸著自己的手臂。「我現在只起雞皮疙瘩!」
他結結巴巴說漏了「工作」兩字,我覺得很好笑,但我看到他狼狽的神色,看到譚心輝冷峻的臉譜,便一點兒笑意也沒有了。
年輕的女孩子從不會想到「年輕」這一類的字彙,反而要偽裝老大。等到自己的青春快給女兒頂掉了,不但自己愛談到「年輕」,還喜歡聽到「年輕」這一類的評語。我想到這一點,噗哧一笑。
「謝謝,謝謝校長。」
「啊,這個——這個——,校長。」韋先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譚心輝愣著兩眼想了一下,慢慢哼了起來: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死鬼,你什麼都不記得!」
我的朋友繼續哼著。我扭過頭去,看見那老頭兒拿著一把竹枝長掃帚站在校門口。這一次,是我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為他正瞠目結舌地站在那兒。
「我早聽說你在臺北。怎麼樣?還好吧?」她在我旁邊一張藤椅上坐下,沒等我回答,便高聲叫道:「阿秀,倒茶來!」
「這個老張!我說過,今天我想安安靜靜休息一下,不見客人,也不知道怎麼就放這個人進來了,等下一定要說他。你不知道,一個暑假,麻煩透了,有的人非得賣賬不可,這個社會呀,還不是大蟲吃小蟲,小蟲吃毛蟲,毛蟲吃沙子?」
她繼續說下去。
周先生走了進來,臉上堆著的笑,就像他頭髮上敷著的頭油,廉價的,膩滑的。
「有五年了,不,四年零八個月。我是學師範的,所以還——還是要來做教育。」周先生鼻尖又冒汗了。
「啊!」我站起身來,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我苦笑了一下,「我叫丁一燕,你一說,校長就知道的。」
「夢裡花兒落多少。」
「多荒謬。」
「你這裡真好,涼爽得很!」我望著屋外一地綠蔭蔭的蔦蘿影,從心裡涼到手指頭尖。
「不行!」她拉起我的手使勁扯了一下,「今天我決不讓你走了。有好多好多話還沒對你說呢!我們先去上小館。然後,我帶點你喜歡吃的東西回來,我們促膝長談。你這傢伙,」她點了一下我的鼻尖,「就是喜歡吃零食!你喜歡吃麥芽糖呀,蘭花豆呀,烤紅薯呀,生蕃茄呀。你看,這個我還記得!」
「真是,一到暑假,就難得安靜,今天我決定好好休息一天,不見客人。每天好www.hetubook.com.com多客人,好多信,謀事呀,為考生講情呀!」她就著那個「呀」字又打了個呵欠。
「譚校長跟你在一起做的荒唐事可多啦!」她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我很喜歡她那個笑。「愚人節那天,我裝病,你去報告『求偶心切』。她跑來看我,我捧著肚子在床上痛得直打滾,她急得滿頭大汗,像隻青蛙一樣跳來跳去,忙著找護士。等她氣喘喘地帶著醫務室的護士和擔架來了,我們倆正拉著手大笑。」
「後來我們一堆堆地圍著聊起天來,反而覺得跑土匪很好玩,是不是?」
「還有什麼?快說,快說!」
「走,該吃晚飯了,我請你去上四川小館,素麵條。」
「不行,不行,記不得了,我十幾年不唱歌了!」她連連搖頭。我接著她哼下去:
「他太太是偵察機。」我搶著說。
「你倒沒變多少。」譚心輝瞧著我眼睛,「剛才一看到你,覺得你變了很多,連眼睛也變了樣,眼皮鬆了,眼眶凹下去了。現在越看你,越覺得你沒變。還是很年輕。」
「還是外賓來校參觀的事。」韋先生說話時,額頭上現出三道很深的皺紋。「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校長還有何指示?」
「那——那,校長,行起來恐怕不容易。」
「好的,我等下來看看。現在就是注意外賓來的那一天的事了。最重要的是,每個地方,每個角落,都得纖塵不染。」譚心輝一隻手像菜刀似地剁了幾下,「連一點水漬子也不能有。我告訴你,只要表面漂漂亮亮的,內部污七八糟,誰知道?」
「還有,還有,你記不記得?……」我笑得說不出聲。
她無可奈何搖搖頭。
「不,不,」我放下毛扇,站起身來,「我得走了,我今天晚上得趕夜車回去。」
我想著那人額頭上的三道老虎紋,只是泛泛回答了一句:
「不行,校長暑假不見客!」老頭兒乾脆由桌子上拿起一本油皮紙封面的「七俠五義」看起來了。
「名士!」我回打了她一下。一個小學生由籬笆外走過,唱著「小魚」的歌。
「出個佈告好啦。」譚心輝那句話的尾音拖得又高又長,又握著一雙手擱在膝上了。「從我自己做起,每個人,誰都不能例外。喝喝茶,就有水漬子;抽了煙,就有煙灰。你懂吧?」
「幾個孩子了?」
老頭兒拿著一疊信件進去了,轉來的時候,語氣比較和緩了一些。
我「啊!」了一聲,不得不佩服我老朋友的好腦筋。
「那我自己進去好了。」我向那棟小房子走去,倒不是急於要看到譚心輝,而是與那老頭兒賭氣。
我點頭同意。
「周先生了」譚心輝偏著頭,皺著眉心。
我走進矮籬,敲了一下門,開門的是個下女,說校長睡午覺剛起來,要我等一等。我坐在一張藤椅上,向四壁看了一眼。左邊牆上掛著一塊橫匾:「春風化雨」,右邊牆上掛著一張團體照,黑壓壓的一群人,我認出正中坐著的是譚心輝,握著兩手放在膝上,四平八穩,非常自信的樣子。我不禁想起當年「名士派」的譚心輝,穿著麻布口袋似的藍布衫,走起路來,衣服晃晃蕩蕩,蓬鬆的短髮上,常常插著一朵小白花,襯著她那黝黑的膚色,帶點兒男性的動作,看起來並不好看,反而顯得有點兒可笑。
「沒有。臺北呢?」她拿起了茶几上的一疊信。
「不行,不行,太那個了!」
「修好了,而且又油漆了一下。」
「可是那個時候,我們的確是談得很認真的。」
「當囉!」她歉然一笑,「那時候,我們還說十年後再到嘉陵江邊去見面呢!真是,逃難的時候,沒飯吃,連那個小戒指也當了。你的呢?」
「不要車,」譚心輝對他揮揮手,轉身把我的手臂抱得緊緊地,「走,邊走邊談,就把大馬路當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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