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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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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你在哪兒?

珊珊,你在哪兒?

李鑫正高興可以安靜一會兒了,車掌背後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又像夏天的綠頭蒼蠅一樣,嗡到這邊來了,揮不掉,打不開。
那一年夏天,他大學剛畢業,買好了回家的船票,在上清寺那條路上閒蕩。迎面走來一個女孩,穿著一件銀灰撒花府綢旗袍,戴著一副墨鏡,打著一把淺紫小陽傘。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瞧在那女孩身上,心想:「好一個勻稱的身段!」卻不防那女孩走近身來,取下墨鏡一笑:「你不認得我了?」他再一看,原來就是珊珊!自從他離家到重慶升學以後,他們有四年沒見過面。他第一眼就發覺她的缺牙齒已經沒有了。她已經由一個嬌憨的小女孩長成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了!不知為什麼,那一次見面使他很尷尬,他結結巴巴地什麼也說不出來,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之後,就向她要了她寄住人家的地址。她是暑期到重慶考大學的。當天晚上,他在她門外徘徊了好久才有勇氣去敲門,但開門的女傭人告訴他珊珊不在家,剛剛和同學上街去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上了船。復員以後,聽說珊珊結婚了。「假若那一晚見到了她,她是否——」
「我現在是三軍總司令,在家管雞子、鴨子、狗,呵呵,我們現在沒有用了!」
車掌仍用手攔住車門,臉像剛漿過的粗布,硬板板的。
「寫小說的手法也多得很,一言難盡。」齊志飛沉吟了一下,「至於我自己,我是什麼手法都用:寫實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象徵主義——」他還翻著白眼在想。
「哈!妙論!」
「真叫絕!以後你們三缺一的時候,我來湊一腳!」
沒等他說下去,齊志飛和秦老先生就哄然大笑了起來,車尾那位酒糟鼻子太太望著他們癟了一下嘴;李鑫也抿著嘴想笑。只有吳大有一個人可沒有笑意,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更重要的事,對齊志飛說道:「齊先生,你寫小說是怎麼個寫法?我要向你請教。我這一輩子,嗨,」他搖了搖頭,「囉囉嗦嗦的事可也不少!可以寫好幾部愛情小說。」
「到了吉林路那一站,請你告訴我一下!」
「我——我不下車了!」李鑫吃力地說出了這句話,眼睛愣愣的。
「你只管來,我們那裡有三個腳,你來了總湊得起來,我打牌呀,可是要看人來,牌品不好的不來;一個小錢一個小錢零掏的不來,我——」
秦老先生轉身背著窗外,皺著眉頭,看樣子,他既不願看送殯,也不願聽人談到死這個問題。
他們倆人越談越親熱,最後酒糟鼻子竟把別人命|根|子兒子抱在懷裡,說要認他做乾兒子。車子正經過翻修的馬路,碰著了一個大坑,猛然顛動了一下。「哎喲!」那女人一雙手捧著大肚子叫了一聲,「他老是不要我出來,我在家悶不住,就帶兩個孩子出來逛逛街。」
「呵,關係可很大,」吳大有雙眉緊鎖,「有了父母,第一,下女走了,我們可以有地方吃飯;第二,我們吵起架來,可以有人從中調解,第三,孩子生多了,可以有人照顧;第四——」
那新上車的女孩,皺了一下眉心,剛好跪著的兩個小孩子要轉過身坐下來,有一個孩子又踢了那女孩一腳,裙子上沾一塊灰印子,她用手撣了撣,轉身悻悻地走到車頭來,扶著司機背後的銅柱子站著。李鑫看了看身旁的空位子,挪動了一下身子,又望了望那女孩。但她卻是個石雕木刻的人,昂著頭,尖著鼻子,眼睛盯著前方。
「哪裡,老前輩,老前輩。」齊志飛欠了欠身子。「你以前在大陸——」
不知是因為那一聲小姐,還是李鑫那一副熱切的傻樣兒,她點頭時竟牽動嘴角笑了一下,然後轉過頭去看街,街上正有一個穿著花裙的女孩走過。
連那個高踞在世人之上的女孩竟也扭過頭來瞅了李鑫一眼。
李鑫一抬頭,那個捂著嘴笑的小女孩不見了,原來是眼面前的秦老先生大叫了一聲。只聽見吳大有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的女朋友可以分三類:一類是父母有地位www.hetubook.com.com,小姐自己沒有學問;一類是小姐自己有學問,父母沒有地位;一類是父母沒有地位,小姐自己也沒有學問。所以——這事很傷腦筋。」吳大有連連搖頭。
「……我這個兒子呀!」是那南腔北調的聲音,「他爸爸像命根一樣。你看,跟他爸爸一模一樣!他和其他幾個小鬼是不同,我打針催生把他催下來的呀,就是要他剛好在臘月初六那一天生,命才好!果然他就不同,會看人臉色,花樣又多,從不吃虧,說話跟大人一樣,有板有眼,刁得很!……」
齊志飛笑了一下,急忙又拾起了自己的話。「有兩個女的同時愛他,一個像月亮,溫柔美麗;一個像太陽,熱得像一團火——」
「你自己結婚與別人父母有什麼關係?」齊志飛笑著問道。
車子快到第二站,車掌在喉嚨管裡哼了一聲:「有人下車嗎?」沒人理會,她吹了一聲哨子,車子直駛了過去。李鑫向車上的人掃了一眼:他正對面坐著一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兒和一個中年男人,對面靠車尾坐著一個中年婦人。那老頭兒方頭大耳,端端正正的五官,穿著一身黃卡嘰中山裝,李鑫覺得他還是挺有氣魄的樣子,心想:「這老頭兒年輕時必是老太太們相女婿的好對象。」那中年男人想必是近一兩年來才發了福,西裝已經脹得扣不上了,但他看上去並不結實,軟稀稀的,像是一皮囊的麵糊,這是李鑫看他第一眼的印象。至於那個中年婦人,李鑫只看到了她那個紅頭兒酒糟鼻子。
車上的人都覺得李鑫的神色不對。秦老先生搖搖頭:「唉,這年頭,古怪事越來越多!」酒槽鼻子彎著身子,伸長了脖子來看李鑫;吳大有轉動著他空洞的眼珠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如何反應;齊志飛若有所思地望著李鑫,然後掏出了記事本,在上面沙沙地寫著,說不定李鑫這一下子就榮任了他那篇送殯小說的主角。
「寫小說可也不那麼容易,」齊志飛揚了揚眉尖,「你首先要把你的全部感情放進去,你必須和你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嘆氣……」
「才一歲半!」
李鑫忙站起身來,但手上的票根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彎著身子,在位子上下四周一一看過,都沒有。
「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那南腔北調的聲音在窗外回應。
「哪個先生不疼太太!」那南腔北調的聲音更揚高了,「我打牌,他就乖乖地守在旁邊,乖乖地。我打一夜,他就坐一夜,你叫他去睡,他都不睡。有一次,別人都看不過去了,勸我不要打了,說他第二天要上班。我說:不行!我這一百三十六張可比他親愛得多!」
「哎喲,天下有這種事?自己生孩子生不出來,罵別人,哎喲,我笑不得了!」一聽就知道那是一個南方人打官腔的口音。
「怎麼樣的一副牌?」酒糟鼻子的興趣來了,聲音也宏亮了一些。
「秦老先生在什麼地方得意?」
李鑫厭煩得恨不得用手捂住耳朵。他看了看錶,車子已走了二十五分鐘了。他轉過頭去問車掌:「怎麼還沒有到?」
珊珊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孩,一直供奉在他心壇上最隱秘、最神聖的一角。但真正說起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並不多,他們甚至於沒有談過多少話。他對她的感情是那麼飄忽;他對她的記憶幾乎是空無所有,但多少年來,他卻常常會想起她。她象徵他少年時代的一個夢,一個飄渺而又美麗的夢。他不是作家,也不是藝術家,但他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幻想,好新奇。他早聽說珊珊也在臺灣,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直到這一次因公由花蓮出差來臺北,他才有機會去看她。
「那個老處女!五十歲了!我看了她就噁心!要找男人也不趁早,到老了反而打扮得像個妖精。你看她那一副乾柴像,誰要?」
「打打小牌,嗨,前天我和了一副巧牌!」
老頭兒微笑著點了點頭:「請問貴姓?」
和-圖-書「修路嘛,車子要繞路走。快了!」這一次,車掌可多說了兩句話。
「不敢當,都是空頭銜,沒有實權的。」吳大有這才將手抽了回去。
「你也真密,頭一個不滿一歲就又懷了!」
「像這樣死法也可說是備極哀榮了!」吳大有回答道。
「你猜我想的是什麼?」齊志飛嘴角吊著的那個微笑這一下可笑開了,用手整了一下他的紅領帶,撣了撣身上的灰,對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得意地瞥了一下。「我們寫小說的人就是要會利用生活。別人看上去沒有一點意義的事,在我們眼裡就有了意義。你懂嗎?譬如看見了這些送殯的,我一下就有了個靈感!」
「女孩兒家差不多都是這麼怪裡怪氣的,就像一世界的人都在她腳底下!」李鑫心裡這樣想,眼睛仍盯在那女孩的臉上。乍一看,她長得太單薄,尖下巴,細眼睛,但她那修長的個頭,那鬆散的長髮,以及那眉梢眼角所流露的孤芳自賞的神情,使人有一股清逸之感。「這女孩大概二十左右吧!」李鑫如此打量她。但緊接著,他的思想又飄回珊珊身上去了。「勝利那年在重慶碰到珊珊的時候,她不就是這樣的年齡嗎?」恍惚之中,他又看見了她遠遠走來那風韻嫣然的樣兒。
李鑫皺了皺眉頭,心裡想。這真是一隻語無倫次的話匣子!對面三個人本來還嗡嗡的在談什麼,現在也都沒勁了。車子像個大搖籃,一顛一晃,再加上窗口|射進來的微溫的陽光,秦老先生和吳大有似乎昏昏沉沉地想打盹,齊志飛銜著一根香煙,瞇著眼望窗外,大概又在想他的小說吧。
「我就是不,看你把我怎麼樣!」那人雙手在胸前一叉,硬著脖子。
「嘿!那她們還不打起架來?」吳大有一臉嚴肅的神色。
「啊!」吳大有脖子一伸。
「我也一樣,我們的性情倒是很合得來!」
「快點啦!只等你一個人!」車掌已將哨子放在嘴裡。
「你到底下不下車呀?」車掌發火了。
李鑫吃了一驚,是誰也在笑?扭過頭一看,車掌背後有兩個女人在笑,其中一個正是一上車就看見了的那個酒糟鼻子,不知什麼時候由對面移到這邊坐位上來了。另一個女人,大概是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上來的吧,正好坐在車掌緊背後,只看得見挺在外面的一個大肚子和一雙浮腫的腳。兩個女人之間有兩個小孩跪在位子上看街。
「好啦,好啦,我這裡有票!」那老頭兒撕了一張票遞給了車掌。
「你到底讓不讓我上來?你神氣什麼?」那上車的人用一隻手指著車掌的鼻尖喝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可不是騙你這一張票的人!」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用不著了!聽你口音,好像貴處是江西?」
「這年頭,東一個主義,西一個主義,把人都攪昏了。我們以前就很少聽說什麼主義,一樣吃飯過日子。」秦老先生搖頭嘆氣。
「你別說,她一個人,總得有點依靠,比不得在大陸。」
「唉!」吳大有真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想起了他那悲哀的浪漫史,還是因為有感於創作的艱難。
快了!他快要看到分別十五年的珊珊了!不由得又掏出那個袖珍記事本,將珊珊地址唸了一遍:「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他的心開始噗噗地跳了起來。他看到她時稱呼什麼呢?還喊她珊珊嗎?對一個做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仍叫小名,似乎總不太合適;喊她邱太太嗎?也彆扭。這樣一稱呼,就像他們之間沒有一點兒關係似的,他不甘心!他決定什麼也不稱呼,他只要用眼睛那麼深深地望她一眼,再低聲問她一句:「還記得我嗎?」她也許起先會怔怔地望著他,然後淡淡地一笑,點一下頭。於是,她的酒渦又輕輕一蕩,缺牙齒又露出來了。啊,不,那是她小時候的樣兒,她在重慶時就沒有缺牙齒了。他極力要幻想出珊珊此時的神態,但那捂著嘴笑的嬌憨神情,在樹上蕩著兩條小腿吃橘子的貪婪樣兒,總是來打擾他的幻想。她現在也許鬆鬆地挽和*圖*書了一個髻,用一根柔藍的緞帶綰在腦後,就和他第一次看到她時那衣服的顏色一樣,那種柔和的顏色只有配在她身上才調和。她不像小時候那麼愛笑了,靜靜地抱著孩子坐在角落裡,眼睛裡有一種少女時代所沒有的東西,迷迷濛濛的,看起來叫人有點兒愁。她一定會叫她的孩子們來挨著他。他會特別喜歡她的女兒,因為她更像她媽媽小時候的樣兒。他要把她女兒抱在身上,問她認不認得他。她當然認得他的,因為媽媽常常向孩子們講到他,用一種低沉的、柔美的聲調講到他。
「謝謝,老先生,」那新上車的人在老先生與那位發福的先生之間坐下了。「等一下我下車買了票還你!」他一面說,一面用眼睛狠狠地瞪了車掌一眼。她正在用手絹拭眼淚。
齊志飛臉上的怒氣全消了,堆著一臉的笑,忙將右手伸了過去:「是的,請指教。請問你老兄——」
「先生,先生,吉林路到啦!先生!」
「慢點!小毛頭,你想死呀!」那一聲「小毛頭」卻是純粹的南京腔,由車外無情地鑽進李鑫耳中。
「不錯,你老先生也是江西?」
一輛大卡車從公共汽車旁擦了過去。
「條子清一色,一條龍,還有一般高!」
車掌繃著她那被職業硬化了的臉,「嗯」了一聲,一面將票根遞給他。剛從花蓮來臺北的李鑫不大習慣這種冷漠的表情,瞅了她一眼,就在右邊靠車頭的位子上坐下來,從褲袋裡掏出手帕拭去額頭的汗,然後又由上衣口袋中掏出袖珍記事本,翻了好幾頁,才找到珊珊的地址,他又默唸了一遍:「吉林路九十七巷六號。」
李鑫一下子怔住了!
李鑫驚得一抖,轉過頭去,已經有人下車了。
「啊,作家,是的,作家,是的,是的!」老頭兒餘音猶繚繞不絕。
李鑫在對面好像坐包廂看戲一樣,不覺暗自好笑。他不想再聽下去,轉過身去看街。車子正好經過一個水果攤,上面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果,李鑫一眼就看見了那黃澄澄的橘子。怎麼回事?今天的一事一物都與珊珊發生了關聯?來臺灣十幾年,哪一年不看見橘子!唯獨這一次,他就想起了當年和珊珊、妹妹一道去橘林偷橘子的情景。
「那真艷福不淺!」吳大有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呵呵!」秦先生的興致更大了。
「誰叫她年輕的時候田裡選瓜,越選越差!到老了就亂抓了。她那男人比她年輕二十歲,年輕二十歲呀!她可以做他的老娘!那個老處女,我們都叫她老處女。那男人當初追一個小姐,剛好那個小姐又喜歡他爸爸的一個同事,他有一棟房子,手裡還有好多美金,他太太在大陸,又好看,又能幹,他也花了一番功夫才討到她,花了好大功夫啊!她生肺病,別的男朋友都走了,只有他天天帶一把花去,就只有他一個人天天帶一把花去呀。他們家那條狼狗呀,真兇!我去過他們家,佈置得才叫漂亮!那條狗是英國種,他們沒有兒子,把狗當兒子一樣……」
「你們平時作何消遣?」酒糟鼻子顯然對別人兒子不感興趣,轉換了一個話題。
「我突然想到一個愛情故事:一個男的死了,他在生時一表不凡,風流倜儻——」
車掌不耐煩地吹了一聲哨子,咔噠一下將車門關上了,咕嚕了一句:「莫名其妙!」
「小姐,」他轉向了車掌。車掌的臉柔和了一些,望著他。
「敝姓秦。」
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鐘,不是上下班時刻,車上的乘客連李鑫一起才只有四個人。「這倒像是一輛專車送我去看珊珊的。」他一面想,一面將記事本放回袋內。「十五年了,她該還認得我吧!」多少年來,每當他想到珊珊的時候,他的情緒早已沒有一絲兒波動了。但此刻,他的心開始有點兒激動起來,不覺將手中的票根搓成了一團。
「請你先買票!」車掌攔住那上車的人說道。
「哪裡還打得起架來!」齊志飛不屑地望了吳大有一眼,「她們碰上了之後——」他用手摸了一下他那油www.hetubook.com.com光水滑的煩惱絲,「嗯——,這以後我還要想一想,還要好好地想一想。」齊志飛歉然一笑之後,便不作聲了。
「我喊了你好多遍啦,吉林路到啦!」車掌說道。
「啊,這麼多主義!」吳大有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一面握住了齊志飛的手,一面用左手在自己上衣口袋內,也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齊志飛。
李鑫想扭頭去看窗外,但他扭不過去,扶著那冷冰冰的銅柱子,無力地倒在車櫈上。
「喂,喂,等一等!」李鑫跳上車,一把抓住車門後的銅柱,將車票遞給車掌,喘咻咻地問道:「這是十二路車嗎?」
這時,只聽見他面前「呼」地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原來是車上那個女孩的大裙子在他面前掠過去了。她被他瞪得惱了火,撅著嘴移到對面車尾空位子前站著,誰也別想再看她。李鑫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轉過臉去看窗外。車子正好走過堤上,遠處聳立著火葬場的黑色煙囪。堤上有一長串人正嗚哩哇啦地在送殯。李鑫回頭一看,秦老先生和吳大有不再打瞌睡了,坐直了身子看窗外,齊志飛轉身用胳臂碰了一下他身旁的吳大有:「喂,你看了這送殯的,有何感想?」他嘴角吊著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時,齊志飛才想起了他的老鄉,轉過身來。「請問老先生貴姓?」
「我以前幹過幾任縣長,在四川幹過行政專員,來臺灣以後我就賦閒了。唉,這一說都是十幾年以前的事囉!」
「不行,你先買票!」
正當李鑫如此打量那幾個人的時候,車子已到了北門站,上來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人,打著一條紅艷艷的麻質領帶。「這個人就像是木匠手裡的木頭人,斧子太利,一溜手把兩邊的臉龐削得太多了!」李鑫望著他那尖削的臉似笑非笑地這樣想。
另外那個人伸長了脖子看老頭兒手中的名片,嚅動著嘴唇唸道:「作家齊志飛。」然後眼珠子一上一下地想了一會,忽然叫了起來:「啊,齊志飛,我拜讀過你的小說,什麼——『櫻花再開的時候』,是吧?」
初冬的太陽照著廣漠的田野。田野盡頭是一片橘林,好像一道金邊,鑲在藍天綠野之間。珊珊、陽光、田野、橘林。這一切都使人興奮得心跳。李鑫提議去橘林偷橘子,兩個小女孩拍手叫好。四川的橘子很便宜,他們不是買不起。但那不是尋常的偷竊,沒有偷竊者的辛酸,有的只是新鮮的刺|激,只是青春的煥發。少年時代的一切罪過都含有美麗的詩。他還記得,那天珊珊穿著一件黑絲絨短外衣,配著一條石榴紅的羊毛圍巾,她的臉也像個小太陽一樣,照得人的眼發亮,照得人的心暖暖的。她和妹妹沿途扯野草編小花籃,一面唱著歌;他謅些笑話逗她們笑,珊珊笑得好開心,竟忘了用手絹捂嘴。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笑話可真膚淺,但那時候確實使兩個小女孩快活得像兩隻小鹿一樣,在金色的田野上跳跳蹦蹦的。他們分配好了工作:李鑫爬樹偷橘;珊珊和妹妹分站在橘林的兩頭放哨。他們約好了一個最順口的信號,假若捉「賊」的人來了,放哨的人只要高呼一聲「喂——」他們就逃掉。李鑫一向是文縐縐的,那一天不知是哪兒來的一股勁,真像個「瘦猴兒」一樣,跳下了這一棵樹,又爬上了那一棵,樹底下扔了一大堆金光閃閃的「贓物」。有一會兒,他坐在樹上,藍色的空氣中蕩漾著橘子的清香,遠遠地看見珊珊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東瞅一下,西瞅一下。他不禁向她招了招手,她含笑跑來了。他由樹上溜下,說道:「來,上去,不要怕,我幫你!」他沒想到那小女孩竟是如此靈巧,他沒費多大力就幫她爬上了樹。他們分坐兩個枝椏上。他只顧揀最大最熟的橘子摘給珊珊,自己也忘了吃。透過密密層層的樹葉與橘子,是藍水晶的天蓋;風,像個調皮小仙人,只用它的小翅膀那麼輕輕一扇,他們四周的樹葉與橘子就嘩嘩嘩地逐漸響開來。珊珊坐在樹椏上,蕩著兩腿,一面吃,一面東和圖書張西望,嘴邊的小酒渦蕩呀蕩的,彷彿裝滿了一渦橘汁似的,李鑫恨不得湊過去用舌尖輕輕舔一口。突然,遠處竹林裡傳來狗叫聲,李鑫抬頭一看,不好了,捉「賊」的來了!竹林裡跑出了一條狂叫的惡狗,後面跟著一個頭纏白布的高大女人,口裡大聲吆喝,手裡的竹竿不斷在地上敲打。李鑫先跳下樹,然後站在樹下接珊珊下來。她慌忙一跳,正好撞在他的懷裡,珊珊的臉一下像火燒似的紅了。他的臉也熱辣辣的,一直熱到耳根。他顧不了那一堆辛苦「偷」來的「贓物」了,拉著珊珊就跑。正在這時,只聽見遠處有人直著嗓子怪叫:「喂來了,喂來了,喂來了!」那是妹妹的聲音,嚇得走了腔。珊珊拉著他的手跑得臉緋紅,石榴紅的圍巾隨風飄起,正好拂在他的臉上。他們和妹妹在一座竹林後田埂上會合了,妹妹用裙子兜了一兜橘子,臉像剛出籠的饅頭,直冒氣。一見面,妹妹就撅著嘴說道:「珊珊,怪你,你放哨的,跑到樹上吃橘子去了!」李鑫指著妹妹兜著的橘子笑道:「你呢,你還不是只顧摘橘子去了!」珊珊對他擠擠眼兒,酒渦又蕩了一下。他們講起剛才的狼狽情景,笑成一團,珊珊差一點兒跌到水田裡去了。
「啊,吳大有。你老兄可真了不起,一張名片前後全印滿了頭銜,這總有二十好幾個吧!」齊志飛仍握著對方的手不放。
「你聽我講,」齊志飛又用胳臂碰了一下吳大有,「這兩個女的都愛他。好,那個男的死了,兩個女人都來送殯,這一下子可碰上了!」齊志飛還用兩個食指頭尖互點了一下。
「你這一個多大?」酒糟鼻子的聲音。
「就和你老兄一樣!」吳大有打斷了他的話。
「呵呵,有意思,有意思!」秦老先生連連點頭。
四川,十幾年以前,這些極普通的字眼,在今天的李鑫心中都有了特殊的意義。他可不就是十幾年以前在四川第一次看到珊珊?她是妹妹的初中同學,那時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說正讀高中。有一天傍晚,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看見大路上有個小女孩背著落日走來,穿著一件柔藍的衣服,身後是一片耀眼的金輝,彷彿她就是由那天國的光輝中走出來的。她和妹妹在一起,他走過去和她搭訕,她除了點頭搖頭之外,就是用手絹捂著嘴笑。他聽見了她的南京腔,和她開玩笑,喊她南京大蘿蔔,她啐了他一口:「呸!我叫賴玉珊,她們都喊我珊珊!」說完又連忙用手絹捂著嘴笑。妹妹暗地告訴他,珊珊摔跤摔缺了一小塊門牙,不願讓人看見她的缺牙齒。他笑著逗妹妹:「沒關係,她反正比你漂亮,她有個小酒渦!」小女孩們在一塊兒總是唧唧噥噥的,他一走過去,她們就住了嘴;他一走開,她們就大笑。後來妹妹才告訴他:「珊珊喊你瘦猴兒!」「小鬼!」他笑著罵了一句,但他心裡確實恨自己太瘦。
兩個女人擠在一堆嘰嘰咕咕了一陣子,接著又是一陣笑聲。酒糟鼻子突然不笑了,叫道:「你看,那不是崔小姐!哪,在那輛三輪車上!」
「你們先生真好,疼你得很!」
秦老先生也好奇地轉向齊志飛,張著嘴聽他講。
兩個女人又咯咯笑了一陣。
「告訴你,我年年大肚子,我早不想要!就是他爸爸!」
「我下一站補票!」
車掌一聲哨子;車子又到了一站,上來了一個女孩子,杏黃襯衫,白毛衣,墨綠裙子,腋下夾著一本洋裝書。她空著位子不坐,偏直挺挺地站在那兩個嘮叨不休的女人面前。只聽見那個打官腔的女人說道:「我還顯得年輕?老囉!我要不是天生小產的這麼多胎,比現在還要顯得年輕!我現在都怕照鏡子,他爸爸說我變得簡直像隻大母鴨一樣了!」接著是一陣鴨叫的笑聲。
那人連忙在衣袋內掏出皮夾,抽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了老頭兒。
他直起身子,那酒糟鼻子正對著窗外高聲叫道:「邱太太,我哪天來陪你打小牌。你多少巷?我又忘了!」
「哎喲!笑死人的,我笑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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